|
||||
七满愿 作者:米泽穗信 |
||||
合上文件。 从空调中吹出的暖风拨弄着纸张。椅子太旧了,去年我换上了一张皮椅。这十年来,多亏了大家肯定我的工作,律师事务所才能走上正轨。我结了婚,有了个女儿,在服装与食物上的品味变了,岁数也大了。 年轻的时候,如果说我对鹈川妙子没有憧憬那是假的。只要闭上眼睛,我现在还能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身着剑翎花纹和服的她;结伴去达摩市时身着桔梗纹丝绸和服的她;还有身穿便服的她。可是这一切都已成过去。 我揉着睛明穴起身,再次来到窗边。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看出去,路上依然不见鹈川妙子的身影。 我想帮她。凭着这个念头,我在法庭上全力奋战。然而在结案五年后,我才终于能够冷静地回顾那起案件。 在一审中,我强调案件具有突发性。被矢场英司逼迫发生男女关系的鹈川妙子使用为了切西瓜而放置于客厅的菜刀将其刺杀。这一切都是无法预料的,证据就是传家宝画轴上沾上了血。 可是,那尊达摩又是怎么回事? 作为犯罪现场是客厅的证据,检方提供的不止画轴,还有达摩像。达摩被摆在客厅的隔板上,我借宿的时候它也摆在那里。 就像画轴飞上血沫一样,达摩也沾上了血迹。然而那不是画上了一只眼睛的正面,而是背面。很难想象血会绕到接近于球形的达摩背后去,也就是说案发当晚,达摩是背面朝外的。 达摩是吉祥之物,使之背过身去可见情况并不寻常。 我见过一次鹈川妙子让达摩转身。当时我老家的汇款耽搁了,为了筹措给鹈川重治的租金,妙子将私房钱借给了我。当时,从隐蔽处取钱之前,妙子给达摩转了个身。 也就是说,她忌讳达摩的视线。 当我学习遇到瓶颈的时候,我也合上了家人的照片。总觉得家人的视线好像在责备没出息的我似的,令我不忍直视。即使是没有生命力的物品,视线也具有相当大的力量。 藏私房钱一般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已经画上一只眼睛的达摩将看到她动用私房钱。她不愿意被看见,所以一开始打算找一样能够遮住眼睛的东西,因为找不到才让达摩转向别处。 如此这样想的话,不得了…… 案发当晚,如果是妙子故意让达摩转身的话,说明她预料到客厅将会发生必须掩人耳目的事情。 如果的确发生了鹈川妙子预料到的事情,那应该就是杀人。如果妙子预料到矢场会强迫自己与他发生关系,准备接受才让达摩转身的话,那就不会发展成杀人了。 可是这一想法毫无逻辑。就像我在法庭上说的那样,即使杀了矢场,债务也不会消失,事实上,回田商事通过法院将鹈川家的财产都冻结了。而且剩下的欠款是用重治的保险还清的。杀害矢场一人根本毫无意义。 所以鹈川妙子的杀人不具计划性,只是一场意外。妙子坐牢的五年间,我一直如此告诫自己。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女儿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一个休息日的午后,女儿跑到我跟前,将一块塑料积木递给我。 “爸爸,给。” 我笑逐颜开地问: “怎么?是送给我的?” 然而女儿什么也没说,就颤颤巍巍地跑到妈妈那儿去了。我苦笑了一下,手握女儿的礼物读起了报纸。 不久,妻子说: “好了,该整理玩具了。” 妻子和女儿好像在玩搭积木,两人将积木咔嗒咔嗒地收回箱子里。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妻子微笑着对我说: “老公,把刚才女儿藏在你这儿的积木交出来哦。” 我再一次认真思考鹈川妙子案的契机就在积木一事上。 女儿把积木给我的意图并非是送给我。她知道妈妈马上就要收拾玩具了,所以为了留住那一小块而将之托付于我。这么小的女孩或许并没有计划得如此周全,可是她的行动中已经具备了这层含义。妻子发现了,所以马上夺走了积木,要是没有发现的话,女儿一定会前来向我摊开小小的手掌吧。 鹈川妙子的家产都被冻结了。所有物品将被拍卖,所得金额充抵回田商事的债务。不过我注意到,有一样东西没有被冻结。 那幅禅画的画轴。 画轴之所以能免遭冻结,是因为被国家取走了。由于沾有血迹,作为杀人案的证据,画轴被法院扣住了。 被害人矢场英司的品行我早有耳闻。他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放款,有时是自己心仪的女人,有时是想要的古董。我不也传唤过一名被夺走爱刀的老人上庭做证吗?那幅画轴是岛津大人赏赐的,诗文是大人亲笔写的。爱好古董的人一定会喜欢。矢场真正想从妙子那里得到的,莫非是那幅画轴? 所以并非是杀人导致画轴溅上血沫,而是为了溅上血沫才杀的人。 血液只沾在了装裱的部分上。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实血液没有沾在最关键的、最令妙子引以为傲的禅画上。挂在客厅的画轴,只有装裱部分碰巧溅上了血迹吗?还是说小心保护着禅画,以装裱为目标故意挥了挥带血的菜刀?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拿一样平坦的东西遮挡禅画为妙。对了,沾有血迹的物证中还有一个坐垫。某天晚上,我漫不经心地将画轴的照片与坐垫的照片对比了一下——当了十年律师,我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经验——血迹犹如拼图般吻合。 我意识到鹈川妙子的初衷是保护传家宝之后,才理解了她取消上诉的原因。鹈川重治病死,妙子用他的保险金还清了债务。只要没有了债务就不怕画轴被夺走。 拖延审判、让法院保管画轴这一证物的理由也消失了。 我一边看着早春的街道,一边回忆。 鹈川妙子对我很亲切。我能够在大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也是因为得到了她的全面帮助。她确实是我人生中的一位恩人。 然而妙子内心真正的想法呢?她一面向我展示画轴,一面说: “我的先祖开设私塾,帮助地位低的武士,使他们出人头地。” 这个世上净是些不如意的事,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这才是她的心声吧?她帮助我学习,不正是在模仿被赐予禅画的先祖吗?在痛苦的日常生活中,她只有这样才能自我炫耀吧? 如果我的妻子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话,或许我也会端着酒杯说: “酒量好是件很不幸的事,有个能干的老婆更不幸。” 鹈川妙子还得继续依赖我,想拿回被检方扣留的证物没那么简单。要想表达希望归还证物的想法,还是借助律师的力量比较好。 憧憬已成往昔,审判结束了。无论鹈川妙子的罪孽与企图是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达摩祖师面壁修行九年,才终于开悟。 鹈川妙子经过五年的服刑,是否迎来了“满愿成就”? 在季节交替的街上,还不见她的身影。 |
||||
上一章:六 | 完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