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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满一打毛姆短篇小说集 作者:威廉·萨摩赛特·毛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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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埃尔瑟姆这个英格兰南部的海滨胜地,它离布莱顿不远,颇有几分乔治时代晚期小镇的魅力,让人身心舒畅。它不是很吵闹,也不太花哨。十年前,我常去那里,不时还能见到一幢老房子,看着有些招摇,却一点儿也不令人生厌(就像一个出身名门的没落贵妇人,对自己的出身表现出遮遮掩掩的自豪,你是不会生气的,反而觉得有趣)。房子建于欧洲第一绅士[这里指乔治四世(1762—1830)。统治期间,他在政治上的贡献寥寥无几,但他很有品位、追求时尚,举止温文尔雅,因此获此称号。]统治时期,一个家道衰落的朝臣很可能在这里度过了垂暮之年。大街上弥漫着慵懒的气息,医生的汽车显得有点儿突兀。主妇们悠闲地做着家务。她们跟肉贩闲聊着,盯着他从无角短毛羊身上切下一块最好的脖子肉;她们向杂货店老板亲切询问老板娘的近况,等着他把半磅茶和一包盐放进自己的网兜里。我不知道埃尔瑟姆是否时髦过,至少当时不怎么时髦,但在那里生活体面,经济实惠。这里住着上了年纪的妇人,有老姑娘,也有老寡妇,还有印度平民和退休士兵。他们都在期盼八九月份,那时候会有很多人来度假,想到人太多也不免哆嗦几下。但他们还是很乐意把房子租给游客,收了租金,他们就可以在瑞士某个廉价小旅馆过几个礼拜世俗的日子。那时候的埃尔瑟姆,出租房里住满了人,穿着运动夹克的年轻人在海滩上闲逛;哑剧男丑角在海滩上表演;海豚酒吧的台球室里,晚上十一点还能听到台球碰撞的声音。我从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埃尔瑟姆,我只在冬天来这里。海滨的每一座房子都有上百年历史,弓形窗子、灰泥墙,一个个都挂着公寓出租的标志。海豚酒店只有一个侍从接待客人,剩下的都是擦鞋的小童。每天十点,门房都会走进吸烟室盯着你看,你就知道该起身去睡觉了。埃尔瑟姆是一处安静的地方,海豚酒店也是一家舒适的旅馆。想起摄政王[即乔治四世。]和菲茨赫伯特夫人[乔治四世的情妇,比乔治四世大六岁,据说二人曾秘密结婚,但乔治四世为了能从父亲乔治三世手里获取金钱清还债务,被迫发表申明否认和菲茨赫伯特夫人的关系。]不止一次开车到这家酒店的餐厅来喝茶,我心中不免觉得愉悦。大厅有一封装裱好的萨克雷先生[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1811—1863),英国作家,与狄更斯齐名,代表作为《名利场》。]的来信,他在信里预定了一间有客厅和两间朝海的卧室的房子,还让酒店派一辆马车去车站接他。 那是战后第二年还是第三年的十一月,因为得了重流感,我去埃尔瑟姆休养。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归置好行李后,就去海边散步。天阴沉沉的,平静的大海寒冷而灰暗。几只海鸥在海岸上空低飞。帆船被远远地拉到满是小石子的沙滩上,桅杆已经卸下准备过冬。破旧的洗澡间一间挨着一间连成一长排。镇议会在沙滩上隔段距离布置了长凳,这会儿都空着,只有几个人迈着大步走来走去锻炼身体。我在路上碰到一位鼻子通红的老上校,他穿着高尔夫球裤,步履沉重,后面跟着一只小猎犬;两位年长的女士,穿着短裙和厚实的鞋子,还有一个相貌平平、头戴奥桑特[头巾形帽子。]的女孩。这海滩以往可没有这么萧条。招待所看起来像邋里邋遢的老姑娘,在等待永远不会回来的情人,就连好客的海豚酒店也显得冷清。我的心情有些沉重,生活似乎一下子就乏味至极。我回到旅馆,拉上客厅的窗帘,拨了拨炉火让它烧得更旺,拿起一本书想驱散忧愁。到更衣用餐的时间,我的心情愉悦了不少。我走进咖啡厅,发现旅馆的客人已经就坐,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一位中年女士独自坐着,两位面部通红的秃顶老年绅士(可能是高尔夫球手)自顾自地吃着东西,有些闷闷不乐。此外,咖啡厅的弓形窗下还坐着三个人,他们让我有点儿惊讶,很快便引起了我的注意。三个人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和两位女士,其中一位女士年龄不小了,可能是这位绅士的夫人,另一位年轻一些,可能是他的女儿。最开始是这位老太太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丝绸连衣裙,戴着一顶黑色蕾丝帽,手腕上戴着分量不轻的金镯子,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金项链,项链上还吊着一个很大的金盒式挂坠,胸口别着一枚醒目的金胸针。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人这样穿戴。经过二手珠宝店和当铺时,我经常会驻足一会儿,看看这些奇怪的老物件,结实、昂贵,却丑得出奇,我会忍不住笑出来,但想起这些首饰的女主人早已离世,我不免感到些许哀伤。这些物件代表着一个时代,裙撑和荷叶边取代了裙衬,套叠式平顶帽代替了阔边女帽。当时的英国人喜欢结实、漂亮的物品。他们礼拜天早上去教堂,做完礼拜后在公园散步。他们举办宴会要准备十二道菜式,主人亲自切牛肉和鸡肉;晚饭后,能弹琴的女士会演奏几曲门德尔松[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犹太裔作曲家,德国浪漫乐派代表之一,享年三十八岁。]的《无言歌》[门德尔松首创的乐曲,共五十二首,没有歌词,仅凭乐器表达出唱歌的感觉。],中音醇厚的男士则会唱一首古老的英国民谣。 起初那个年轻一点儿的女士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苗条、年轻的身形,一头棕色的头发明显精心梳理过。他们三人低声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她转了一下头,我才看到她的侧脸,简直惊为天人!笔挺的鼻梁十分精致,脸颊的线条雕琢精美,梳着亚历山德拉王后[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九世与王后路易斯的大女儿,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妻子。]的发式。用完晚餐,这三人便起身,老妇人目视前方,径直离开咖啡厅,年轻女士紧随其后。这时我才惊奇地发现,这位年轻女士也不怎么年轻了,足有五十来岁。她的连衣裙款式简单,并不花哨,长度比当时流行的更长些,剪裁也有点儿过时,我敢说腰部的线条设计比时兴的更凸显身材,但那确是女孩子穿的连衣裙。她身材高挑、双腿修长,且举止优雅,像丁尼生[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诗歌里的女主角。这只鼻子我以前见过,那是希腊女神才有的,她的嘴巴很漂亮,眼睛又大又蓝。她的皮肤包着骨头,显得有些紧绷,额头和眼睛周围都能看见皱纹,但年轻时她的皮肤一定柔软、富有弹性。她能让你想起阿尔玛·塔德玛[阿尔玛·塔德玛(1836—1912),英国皇家学院派画家中的世俗装饰大师。以饱含情韵的笔触描绘着梦幻般的古典世俗题材,并使得这种题材创作发展成为维多利亚时代艺术的中心。]曾经画过的那些五官端正、精致的罗马女士,尽管她们穿着古典服装,却依然能明显感到她们是英国人。这种冷峻的完美,我已有二十五年没有见过了,就像隽语[指希腊风格的警句。]一样消亡了。我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尊埋藏多年的雕像,实在没料到就这样发现了过去一个时代的残存,我激动不已。因为消亡得最彻底的其实就是昨天。 那位绅士跟着两位女士一起站起来,待二人离开后又坐下。侍者给他端上一杯浓郁的波尔图葡萄酒。他闻了闻,抿了一口,在舌间品味了一番才咽下。我仔细观察了一番。他个子不高,比他那高大的妻子矮了不少,略微有点儿发福却不显得臃肿,一头卷曲的银发泛着光泽。脸上布满了皱纹,隐隐地透漏着一丝幽默。他嘴唇紧闭,下颚棱角分明。就当前的观念来看,他的衣着有些浮夸,黑绒夹克、低领折边衬衫、大黑领带、宽松的晚礼服裤,看上去倒像是戏服一样。他缓缓地品尝完葡萄酒,便起身信步离开咖啡厅。 我好奇地想知道这三个与众不同的人是谁,再经过大厅的时候就瞟了一眼访客簿。我看到上面的字体出自某位女性之手,这种笔法棱角分明,大约是四十年前时髦学校教授的。这几个人名字分别是:埃德温·圣克莱尔先生、埃德温·圣克莱尔夫人和波切斯特小姐。地址则是:伦敦市贝斯沃特区莱因斯特广场68号。这一定就是那几位让我非常感兴趣的人了。我问酒店女经理圣克莱尔先生是谁,她说她觉得是城里一位了不起的人。我走进台球室,打了一会儿台球,就上楼了。经过休息厅的时候我看到那两个红鼻子绅士在读晚报,那位中年女士正对着一本小说打瞌睡。我感兴趣的那三个人在角落落座。圣克莱尔太太在织毛衣,波切斯特小姐忙着刺绣,圣克莱尔先生正压低声音朗读,却依然能听得见。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我看见他读的是《荒凉山庄》。[作者狄更斯,情节错综复杂,揭露英国法律制度和司法机构的黑暗。] 第二天大半时间我都在读书、写作,就下午出去散了一会儿步,返回途中在海滩上的一个便民长凳上小坐了一会儿。天气不像前一天那么冷了,空气也很宜人。我没什么事情可做,就看着一个身影从远处向我走来。那是个男人,当他走近时,我才看清他是个穿着寒酸的小个子男人。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大衣,戴着一顶略显破旧的圆顶礼帽。他走路时双手插兜,看上去很冷。从我身旁走过时他看了我一眼,没走几步,他放缓了脚步,然后停下转过身来。等他折回我坐着的长凳这里,他从口袋掏出一只手,碰了碰帽子以示致敬。我注意到他戴着的黑手套也很破旧,便猜想他是一个生活拮据的鳏夫,也许跟我一样得了流感,嗓子坏了,来这里修养。 “先生,打扰一下。”他说,“可以借我一根火柴吗?” “当然了。” 然后,他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把手放进兜里找火柴,他则找他的烟,掏出一小包黄金叶的烟盒,然后脸就沉了下来。 “哎呀,哎呀,真烦人!我的烟都抽完了,一根也没剩下。” “抽我的吧。”我笑着说。 我掏出烟盒,他自己动手取了一根。 “烟盒是金的吗?”他问,在我合上的时候敲了一下,“真是金子做的啊?这玩意儿在我这里可留不住,我有过三个,都被偷了。” 他一脸愁容盯着自己那双急需修补的靴子。他身材干瘪,长着细长的鼻子和淡蓝色的眼睛。他的皮肤发黄,身上布满了皱纹。我看不出来他多大岁数,可能已经三十五岁了,兴许六十岁也说不定。他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虽然明显看得出他很穷,但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也在意自己的体面。不,我不认为他的嗓子坏了,他可能是个律师事务所的办事员,最近刚刚埋葬了妻子,被宽厚的雇主送到埃尔瑟姆,让他从悲痛的打击中缓过来。 “你会待很久吗,先生?”他问我。 “十来天吧,最多两个礼拜。” “你第一次来埃尔瑟姆吗,先生?” “以前来过。” “我很熟悉这里,先生。我自诩很少有哪个海滨胜地是我没去过的,但都比不上埃尔瑟姆,先生。来这里的人都是很体面的人,不会大吵大闹,也不粗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埃尔瑟姆留给我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先生。过去我很了解埃尔瑟姆,我的婚礼就是在圣马丁岛教堂举行的,先生。” “是吗?”我提不起精神。 “在这段婚姻里我们很幸福,先生。” “为你们感到高兴。”我答道。 “这段婚姻持续了九个月。”他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这话听上去有点儿诡异。其实我之前就清楚地预见他会向我讲述他的婚史,但我本来没有特别热切地期待;不过听他这么一说,虽然我的内心没到按捺不住的境地,但也有些好奇想听他讲讲事情的发展动向。他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最终我打破了沉默。 “这周围好像没有多少人。”我说。 “我就喜欢这样,不喜欢人多。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想我在一个个海滨胜地待了这么多年,却从不会在旺季去,我喜欢冬天去。” “不觉得有点儿凄凉吗?” 他转向我,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搭在我胳膊上。 “是有些凄凉。但也正因为如此,哪怕只有一缕阳光也让人特别愉快。” 在我看来,这完全是句废话,就没有接茬。他将手收回去,站了起来。 “就这样吧,我不能耽误你太久,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他摘下那顶脏兮兮的帽子致意,慢步离去。这时天开始冷了起来,我想该回海豚酒店了。我刚走到海豚酒店宽阔的台阶上,一辆两匹瘦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开了过来,圣克莱尔先生从车上下来了。他戴着一顶帽子,那帽子说是圆顶礼帽吧,又有点儿像高顶礼帽。他先后把妻子和侄女扶下车。行李员跟着他们把地毯和坐垫搬进酒店。圣克莱尔先生付钱给司机时,我听到他告诉司机明天还按老时间来。我想圣克莱尔一家每天下午都要乘坐马车出去兜风。如果知道了他们三人都没坐过汽车,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酒店女经理告诉我,他们喜欢独来独往,从不主动结识酒店里的其他客人。我的想法像脱缰野马,我开始细细观察他们的一日三餐。早上,圣克莱尔夫妇在酒店台阶顶部坐下,圣克莱尔先生看《泰晤士报》,圣克莱尔太太做针织。我怀疑圣克莱尔夫人这一生都没读过报纸,因为他们除了《泰晤士报》什么也没带,而圣克莱尔先生每天都带着它去城里。大约十二点的时候,波切斯特小姐会加入他们。 “散步感觉怎么样,埃莉诺?”圣克莱尔太太问。 “挺好的,格特鲁德婶婶。”波切斯特小姐答道。 我明白了,圣克莱尔太太每天中午要出去兜风,而波切斯特小姐每天早晨要出去散步。 “亲爱的,等你把这一行织完,”圣克莱尔先生瞟了一眼妻子手里的针织活儿说,“我们可以在午餐前去健健身。” “那太好了。”圣克莱尔太太回答道,收起手里的活儿交给波切斯特小姐,“埃莉诺,你要是上楼的话,可以帮我拿上去吗?” “当然啦,格特鲁德婶婶。” “散步有点儿累吧,亲爱的?” “我可以在午餐前休息一会儿。” 波切斯特小姐走进酒店,圣克莱尔夫妇并排沿海岸缓缓走着,走到某个地方,又缓步折回。 在楼梯上遇到其中一人时,我鞠了一躬,也确实得到了礼貌的回敬,只是那人面无笑容。次日上午,我冒昧地说了声“日安”,依旧没有得到回应。看来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和他们三人说话了。但不久我就觉得圣克莱尔先生会时不时瞥向我,我想着,他应该是听到我的名字了,便想象着他可能对我也有些好奇,但可能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过了一两天,我在房间坐着,行李员进来了,给我捎来一个口信。 “圣克莱尔先生问候您,您能把《惠特克年鉴》[由英国出版家约瑟夫·惠特克于1868年创刊,被誉为英国最好的年鉴。内容包括天文地理、世界各国基本情况和科学知识等。]借他一用吗?” 我有点儿惊愕。 “他怎么知道我有《惠特克年鉴》?” “是这样的,先生,酒店女经理告诉他您是一位作家。” 我看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转告圣克莱尔先生,我很抱歉,我没有《惠特克年鉴》,但如果我有的话,我一定很乐意借给他。” 机会来了。到现在为止,我满心渴望再走近一步,了解这些与众不同的人。我不时会在亚洲腹地遇到某个孤独的部落,他们住在一个都是外国人的小村庄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到那儿的,也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个地方定居。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说自己的语言,和邻居没有任何交流。他们是被自己的国家横扫整个大陆之时遗留下的人的后代,还是一些曾经统治过帝国的伟人的没落余众,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就是一个谜。他们没有未来,也没有历史。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小家庭,就像看着这些部落一样。他们所处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让我想起父亲读过的一本悠闲的老式小说中的人物。他们是八十年代的人,之后就一直停留在那个年代,没有前进。他们竟然可以把这四十年过得像世界静止了一般,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把我带回童年时代,让我想起了那些死去多年的人。我不知道,是否仅是这种距离感让我觉得他们比现在的任何人都更独特。当时要是哪个人被形容“真有个性”,天哪,那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因此,那天晚饭后,我走进休息厅,大胆地跟圣克莱尔先生讲话。 “很抱歉,我没有《惠特克年鉴》。”我说,“不过,我其他的书如果您觉得有哪本能用得上,我很乐意借给您。” 圣克莱尔先生显然吃了一惊。两位女士专心做着各自的事情。对话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没关系,我听女经理说您是位小说家。” 我绞尽脑汁也没明白。显然,我的职业和《惠特克年鉴》之间有某种联系。 “以前,特罗洛普先生[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作家,代表作有《巴彻斯特养老院》和《巴彻斯特大教堂》等。]经常和我们一起在林斯特广场吃饭。我记得他说过,对小说家最有用的两本书是《圣经》和《惠特克年鉴》。” “我知道萨克雷曾在这家酒店住过。”我很担心对话就这么断了。 “虽然萨克雷先生曾不止一次与我已故的岳父萨金特·桑德斯先生一起吃过饭,但我一直都不太喜欢他。在我看来,他有点儿太愤世嫉俗了,我侄女到现在也没读过他的《名利场》。” 听到自己被人提及,波切斯特小姐微微红了脸。侍者端来咖啡,圣克莱尔太太转向她的丈夫。 “亲爱的,这位先生或许可以赏光和我们共饮咖啡呢。” 虽然没有直接问我,我还是迅速回答说:“非常感谢。” 我随即坐了下来。 “特罗洛普先生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小说家。”圣克莱尔先生说,“他是个纯粹的绅士。我很欣赏查尔斯·狄更斯,但他跟绅士可不沾边。据我所知,如今的年轻人觉得特罗洛普先生有点儿粗俗。我侄女波切斯特小姐更喜欢威廉·布莱克[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英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主要著作有诗集《纯真之歌》《经验之歌》等。]的小说。” “我好像一本都没读过。”我说。 “啊,我知道了,你跟我一样,也跟不上时代。我侄女曾劝服我读罗达·布劳顿小[罗达·布劳顿(1840—1920),英国小说家。]的一本小说,可我连一百页都没看完。” “我可没说过我喜欢她的书,埃德温叔叔。”波切斯特小姐辩解道,她的脸再次红了,“我就是告诉你这本书写得挺露骨的,每个人都在谈论。” “我很确定,这不是你格特鲁德婶婶希望你读的那类书,埃莉诺。” “我记得布劳顿小姐跟我说过,她年轻的时候,人们嫌她的书太露骨了,等她老了,他们又说太保守了,这就不好办了,因为四十年来她的写作风格从没变过。” “这样啊,你认识布劳顿小姐吗?”波切斯特小姐第一次跟我讲话,“太有意思了,你知道奥维达[奥维达(1839—1908),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作家。]吗?” “亲爱的埃莉诺,下一个人你要问谁呢?我确定你从没读过奥维达的任何作品。” “才不是呢,埃德温叔叔,我读过她的《两面旗之下》,非常喜欢。” “你太让我意外了。真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会变成什么样。” “你总说等我到了三十岁,就会给我完全的自由,我读什么都可以。” “亲爱的埃莉诺,自由和放纵是不一样的。”圣克莱尔先生说着露出一丝微笑,让自己的指责听上去不那么刺耳,却也听得出很严肃。 我不知道在叙述这段话时,有没有把它留给我的那种既迷人又老派的印象表达清楚。我整晚都在听他们讨论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堕落,我很想好好看看他们在伦斯特广场那座宽敞的大房子。我应该能认出红色锦缎盖着的一套家具,每一件都僵硬地立在客厅指定好的位置;装满德累斯顿瓷器的橱柜会让我想起我的童年。因为客厅只会在聚会的时候启用,他们习惯坐在餐厅,餐厅铺着土耳其地毯,摆着一个装满银质器皿的大型红木餐具柜。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十八世纪八十年代曾让汉弗莱·沃德夫人和她的叔叔马修在学院赞不绝口的作品。 第二天早上,我在埃尔瑟姆后面一条漂亮的小路上散步,遇到了同在散步的波切斯特小姐。我本想和她一起走一段,但仔细一想,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姑娘和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单独相处多有不妥。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向我鞠躬,脸涨得通红。在她身后几步,我遇到了那个曾在海滩上聊过几句的滑稽小个子男人,他还是衣着寒酸,戴着黑手套。他碰了碰自己那顶老旧的圆礼帽。 “不好意思,先生,能借我一根火柴吗?”他说。 “当然。”我回答,“但是恐怕我现在身上没有带烟。” “请允许我请您抽一根我的吧。”他说着,掏出了纸烟袋,里面却是空的,“天哪,天哪,我也一根都没有了。怪了,这也太巧了。” 他继续往前走了,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略微加快了脚步。我开始对他产生怀疑了,但愿他不会去骚扰波切斯特小姐。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折回去跟上他,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个小个子男人也算得上是文明人,我不信他会做出什么让独行女性讨厌的事。 当天下午我又见到他了。当时我在海边坐着,他朝着我的方向来了,步子不大,走几步歇一歇。空气中吹着风,他看上去就像一片干枯的叶子正随风飘动。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在我身旁坐下。 “又见面了,先生。世界真小啊。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允许我在这儿休息几分钟,我有点儿累了。” “这是公共长凳,你跟我一样有权就座。” 我没等他问我借火柴,就立刻递给他一支香烟。 “你真是太客气了,先生!我得控制自己每天抽多少烟,但每一支我都很享受。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乐趣却随之减少。但我的经验是,那些所剩不多的更让人享受。” “这样想来倒是让人宽慰。” “不好意思,先生,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否就是那位著名作家?” “我确实是个作家。”我回答道,“但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名气?” “我在画报上见过您的画像。我想你还没有认出我吧?” 我又端详了他一会儿。这个瘦弱的小个子男人,穿着的黑衣服虽然破旧却也整洁,长鼻子,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 “我还真没认出来。” “我敢说我变了。”他叹了口气,“曾经,英国所有的报纸上都有我的照片。当然了,那些摄影记者从来都拍不好,我向你保证,先生,要不是在照片下面有我的名字,有些照片我怎么也猜不到居然是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潮水已经退去,碎石滩外露出一段黄泥。防波堤有一半埋在泥里,外面的一半就像史前动物的脊骨一样。 “先生,想必当作家很有趣吧。我常想自己也有很多写作的机会,时不时也会阅读不少书,只是最近没有坚持。主要是我的眼睛没有以前那么好使了,我想要是我试着写的话,我也能写本书出来。” “他们都说每个人都能写书。”我回答说。 “我可写不了小说,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小说,我更喜欢历史之类的题材。回忆录也可以考虑。如果有人值得我花时间,我不介意写一本关于我的回忆录。” “回忆录现在很流行。” “有我这种经历的人可没有几个。不久前,我确实给一家周末报纸写过信,表示可以写写我的回忆录,但没有收到回复。”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露出一副正派的样子,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问我讨要半克朗[英国早期货币,1克朗等于5先令,1英镑等于20先令]的人。 “所以,先生你不知道我是谁,对吗?”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 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部分在手指上的黑色手套抚平,又看了几眼手套上的一个洞,然后抬头望着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大名鼎鼎的莫蒂默·埃利斯。”他说。 “呃?”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发出其他什么声音来表达感叹,因为我坚信此前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看到他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也有点儿尴尬。 “莫蒂默·埃利斯。”他重复了一遍,“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恐怕我只能这么说了,我常在国外。” 我想不出他是因何出名的。我把各种可能性都想了个遍。在英国,只有当运动员才可能让一个人真正出名,但他看上去不大可能是运动员;说是信仰治疗师或一流台球运动员倒有几分可能。当然也不会有这么默默无闻的在野内阁部长,他可能曾在某个已不复存在的行政机构担任贸易委员会的副主席。但他一点儿政治家的样子都没有。 “名气也就这么回事。”他悻悻地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呢,我好几个礼拜可都是英国谈论最多的人。看着我,你一定在报纸上见过我的照片,我是莫蒂默·埃利斯。” “不好意思。”我摇了摇头说。 他停顿了一会儿,给我时间回想。 “我就是那个著名的重婚主义者。” 一个严格意义上对你来说完全不认识的人,告诉你他是大名鼎鼎的重婚者,你让我如何回复他呢?我得承认,我这个人其实有点儿自负,以为自己绝不会接不上话茬,可是眼下我却无言以对了。 “我有过十一位妻子,先生。”他继续说。 “大多数人觉得一个妻子就够应付得了。” “啊,这需要练习。你要是有过十一位妻子,对女人便无所不知了。” “那你怎么不继续找下一个呢?” “你看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告诉我自己,你是个聪明人。先生,你知道吧,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十一’确实是个有趣的数字,不是吗?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谁都有可能娶过三个妻子,‘七’这个数字也不坏,他们都说‘九’能带来好运,‘十’就更没有问题了。可‘十一’呢!这件事一直让我无法释怀,要是我能凑满一打,我将再无他求。” 他解开上衣的扣子,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本鼓鼓囊囊、油腻腻的小笔记簿,又从笔记簿里抽出一大堆剪报,皱皱巴巴的又破又旧。他选了两三张摊开。 “现在你看看那些照片。我就问你,像我吗?这对我就是一种侮辱,岂有此理,单看这些照片你会以为我是个罪犯。” 简报的篇幅都长得吓人。助理编辑认为莫蒂默·埃利斯很有新闻价值。一份剪报的标题是“一个不停结婚的男人”,另一份的是“无情的恶棍受到了惩罚”,还有一份则是“卑鄙的流氓遭遇滑铁卢”。 “都不是什么好话啊。”我低声说。 “我从不关注报纸上说了什么。”他耸了耸瘦弱的肩膀答道,“这样的期刊我见得多了,我不怪他们,要怪就怪法官,他对我很凶,但对他也没好处,告诉你吧,他不到一年就死了。” 我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那份报道。 “上面说他给你判了五年。” “照我说,这太不要脸了。看看这儿是怎么写的。”他用食指指了指。 “‘三位受害者恳求从轻发落。’这表明了她们对我的看法,就这样他们依然判了我五年。看看他叫我什么,‘无情的恶棍’——说我吗?我可是有史以来最善良的人,‘社会的害虫,对公众不利的人’。他说他要是有权利,非得动用九尾鞭抽我不可。他给我判了五年,我倒不是十分介意,虽然你永远都不会听到我抱怨说这太过分了,但是,我想问问你,他有权这样对我讲话吗?他没有,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活到一百岁也不会。” 这位重婚者的脸涨得通红,无神的双眼一下子充满了怒火。这个话题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可以看看吗?”我问他。 “给您就是想让您看的,先生。如果看完了,您还不认为是人们冤枉了我,那我就看错你了。” 我把这些剪报一一看完,才明白莫蒂默·埃利斯为什么了解那么多英国海滨胜地。这些地方可都是他的猎场。他会采取这样的办法,旺季结束就到某个海滨,住在某间空出来的寄宿公寓。很明显,他用不了太久就能结识某位女性,不是寡妇就是未婚的老姑娘。我注意到这些女人初识他时通常在三十五到五十岁之间。她们在证人席上说,是在海边第一次见到他的。他一般在两个礼拜内就会求婚,不久就会结婚。他以某种方式诱使她们把积蓄交给他,几个月后他打着去伦敦出差的幌子,离开她们再也没有回来,只有一位后来见过他一次,其他人都是出庭做证时才在被告席上再次看到他。这些女性可都不是随便的人。有医生的女儿、牧师的女儿,一个寄宿公寓的管理员、一个旅行推销员的遗孀,还有一个退了休的裁缝。她们中多数人的财产从五百镑到一千镑不等,但无论多少钱,这些误入歧途的女人都被骗得一分不剩。有几位讲述了她们被骗得身无分文的悲惨故事,但所有人都承认他是个好丈夫。不仅有三个人请求宽恕他,还有一个人在证人席上说,如果他愿意回心转意,她愿意接纳他。他注意到我在读这篇报道。 “这个女的挺适合我的。”他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说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承认我喜欢最好的羊脖子上的肉,但是,我可不喜欢凉了的烤羊肉。” 因为出了点意外,莫蒂默·埃利斯才没能和第十二位夫人完婚,凑满一打的愿望也就落空了。在我看来,他这么想凑满一打是想寻求对称吧。他本来和一位叫哈伯德的小姐订婚了——他向我吐露说,她有两千英镑的战时公债——而且结婚公告都已经宣读完了,但这时候他的一位前妻看见了他,询问情况后,就和警察联系了。于是,就在第十二次婚礼的前一夜,他被捕了。 “她是个坏女人,绝对是。”他告诉我,“她把我骗得好惨。” “她做什么了?” “是这样的,某年十二月的一天,我在伊斯特本的码头遇见了她。她在谈话中告诉我,她以前是做女帽生意的,现在退休了。她说她赚了一大笔钱,具体数额她不肯透露,但她让我觉得怎么着也有一千五百英镑的样子。然后我就跟她结婚了,说出来你都不信,我那时候才发现,她连三百英镑都没有。就是她把我告发的,我跟你说,我从没有责怪过她。许多男人发现自己被愚弄后,都会大发雷霆。我甚至从来都没有向她表明我很失望,我只是默默地离开了而已。” “顺带拿走了那三百英镑吧,我猜。” “别这样,先生,说话要公平一点儿。”他用受伤的语气回答,“你总不能指望三百英镑过一辈子吧,而且我跟她结婚几个月后她才说出真相。” “原谅我这么问。”我说,“别误会,我的问题不是想贬损你的魅力,但是,这些女性跟你结婚图什么呢?” “因为我求婚了啊。”他显然被我的问题惊着了。 “那就从没有人拒绝过你吗?” “非常少。我整个婚姻生涯也不超过四五个吧。当然,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贸然求婚的,自然也有竹篮打水的时候。你不能指望每次都能成功,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有时候讨好一个女人会花上我好几个礼拜,到头来才发现是白费工夫。” 我一时有点儿语塞,但很快我就注意到,这位朋友表情丰富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说,“你觉得我的长相一般,但你不知道我在她们眼中的样子。这就是阅读小说和看电影的结果。你以为女性想要什么?牛仔那样的?或者老西班牙的浪漫情怀?要有传神的眸子、橄榄色的皮肤,还得擅长跳舞?您都把我逗乐了。” “我很荣幸。”我说。 “你结婚了吗,先生?” “结了,但我只有一个妻子。”我回答说。 “你不能就这样下结论。你总不能只凭一个例子就得出结论吧,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现在,我问你,如果你只养过一只斗牛梗,那么你对狗的了解能有多少呢?” 又是个反问句,但我确信不需要回答。他停了一会儿,给我时间思考,然后继续说: “你错了,先生。而且错得很离谱。她们可能会喜欢上英俊的小伙子,但不会嫁给他。她们并不在乎外表。” “道格拉斯·杰罗德,他的才情有多高,长相就有多丑,他过去常说,如果给他十分钟和一位女性聊天,他能把房间里最英俊的男人比下去。” “女人们才不稀罕什么天才。她们不喜欢风趣的男人,认为那不严肃;也不喜欢太帅的,认为那不够庄重。这就是她们想要的,她们只想要个严肃庄重的男人。安全感第一,感官感受第二。我或许看着不帅气,也不风趣,但相信我,我有所有女人想要的东西:稳重。我让我的每个妻子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就是最好的证明。” “三个请求宽恕你,一个愿意重新接受你,这也确实证明了你很厉害。” “你不知道,我在监狱的时候,一想起这事就发愁。我怕我刑满释放的时候她会在监狱门口等我,我就对典狱长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生,你把我偷偷送出去吧,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我了。’” 他又捋了捋手套,目光再次落在食指的破洞上。 “住在寄宿公寓里就这样,先生。没有女人照顾,男人怎么可能总是干净清爽呢?我结了那么多次婚,没有老婆的日子真是没法过。有些男人不喜欢婚姻生活,我理解不了他们的心理。事实是,除非你全身心投入,否则你不可能把事情做得很好。我喜欢做一个丈夫。做讨女人喜欢的小事对我来说并不难,但有些男人就受不了。就像我刚说的,女人需要的是关注。我每次外出都会给老婆一个吻,回来的时候也是,一次都不会落下。我很少回家的时候不给她带些巧克力、花什么的,我从不吝惜这笔花销。” “那是自然,你花的可是她们的钱。”我插了一句。 “那又怎样?重要的不是花了谁的钱,而是你所倾注的感情。女人最在意的是这个。我不是夸自己,但我必须说一句,我是个好丈夫。” 我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我手里关于审判的报道。 “我来说说让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什么。”我说,“这些女人都是体面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为人低调、正派。然而,她们都不打听打听,才见了几面就随便跟你结婚了。” 他煞有介事地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 “啊,这你就不懂了,先生。女人都渴望结婚,无论老少、高矮,不管皮肤是黑还是白,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渴望结婚。不妨告诉你,我都是在教堂和她们结婚的,只有在那里结婚她们才会有安全感。你觉得我长相不好,说实话,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但即便我只剩一条腿,背也驼了,也有很多女人都想嫁给我。这是女人的一种嗜好,是她们的通病。其实,就算第二次见面我就求婚,她们当中也很少有人会拒绝,只不过我喜欢想清楚了再表态。后来事情暴露了,闹翻了天,就因为我结过十一次婚。十一次怎么了?这有什么,连一打都不够。我要是想结婚,结三十次都没问题。跟你说吧,先生,只要想到我放弃了那么多次机会,我就为自己的节制感到诧异。” “你说过喜欢读史书。” “是的,这句话是沃伦·黑斯廷斯[沃伦·黑斯廷斯(1732—1818),英国殖民官员,首任驻印度孟加拉总督。]说的,是吗?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被震撼到了,它就像我的手套一样,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你从不觉得无休止地追求异性也很单调吗?” “先生,是这样的。我认为自己是个逻辑思维清晰的人,看到相同的原因总能产生一样的结果,我就无比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给你举个例子,和一个从未结过婚的女人在一起,我总是装成一个鳏夫。这招很管用。你知道的,老处女喜欢了解婚姻。但要是和寡妇在一起,我总说自己是单身汉——寡妇总担心结过婚的男人知道的太多。” 我把剪报还给他,他仔细叠好,放回油腻腻的小记事簿里。 “你知道,先生,我一直觉得法官对我的审判并不公平。看看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社会的害人虫,无耻的恶棍,卑鄙的流氓。你现在看着我,我问你,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你了解我,你可以评判我的品格,我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你了,你认为我是一个坏人吗?” “我和你才刚认识啊。”我觉得自己的回答很机智。 “我想知道法官、陪审团,还有民众,是否有人曾站在我的角度想过这个问题。我被带上法庭的时候,民众嘘我,警察只好出面,我才免受攻击。这些人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为这些女人付出了多少?” “你拿走了她们的钱。” “钱我当然要拿走,我和其他人一样也得活着。但我付出了什么才换来她们的钱?” 又来一个反问句,他望着我,期待着我的答案,但我沉默不语。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提高嗓音,字字分明,我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让我来告诉你我给了她们什么。是浪漫。看看眼前这个地方。”他伸出双臂在胸前合成圆形,像是在拥抱大海和地平线,“英国有上百个这样的地方,看这大海和天空,这寄宿公寓、码头和海岸。你的心不会死吗?肯定死得透透的了。对于你来说,累倒了就来这里待上一两个礼拜就很好。但是想想这些女人吧,她们一年到头都生活在这里。她们没有机会去外面看看,也几乎不认识什么人,她们所有的钱也不过刚好够维持生活,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这样的生活有多糟。她们的生活就如同这海岸一样,就是一条长长的水泥小路,从一个海滨胜地通往下一个。即便在旺季,她们也得不到什么。她们被冷落在一旁,倒不如死了。然后,我来了。不瞒你说,要是哪个女性不乐意承认自己三十五岁了,我是不会主动接近的。我会让她们感受到爱。因为她们很多人从没体会过男人从背后帮她们扣扣子的感觉,也从不知道在黑暗中坐在长凳上时被男人的胳膊搂着腰是什么滋味。我的出现给她们带来了改变,让她们不再觉得生活平淡如水。我重新让她们感到骄傲。她们被冷落,我悄悄走到她们身边,给她们温暖。我就是她们死气沉沉的生活中的一缕阳光。难怪她们会欣然接受我,也难怪她们希望我回到她们身边。唯一骗了我的就是那个女帽商,她说自己是寡妇,但我个人认为她根本就没有结过婚。你说我对她们做了下流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明明是给这十一个生命带去了幸福,让她们感受到生活的魅力,而这些于她们而言本来是再也指望不上了的。你说我是恶棍、无赖,那你就错了。我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尽管他们关了我五年,但他们也应该给我颁发皇家人道协会[1777年在英国伦敦成立,宗旨是:保护勤劳的人们免于遭受无法避免的突发事件带来的致命性后果,使缺乏经验的青年人免于在娱乐时发生危险,使那些忧郁症患者免于自我毁灭的严重后果。]的勋章。” 他掏出自己那包一支烟也没有的黄金叶烟盒,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我把我的烟盒递给他,他一言不发地取出一根。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大男人被情绪折磨得难以自持。 “我就问你,我得到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有饭吃,有地方住,还有买烟的钱。但我一分钱都没有存下,证据就是,如今我不再年轻了,口袋里却连半克朗都没有。”他斜着瞄了我一眼,“我竟落魄到如此境地。一直以来我都自食其力,从未找朋友借过钱。先生,我不知道您能否借我一点儿钱。说实话这很丢脸,但现在的情形是,如果你能借给我一英镑,那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也是,这个重婚者给我的娱乐一英镑就能买到,早就物超所值了。我伸手去拿钱包。 “我很乐意。”我说。 他看着我掏出来的钞票。 “我猜你是不是可以借给我两英镑,先生?” “我想没问题。” 我递给他两张一英镑的钞票,他接过去的时候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对于一个习惯了舒适家庭生活的人来说,不知道去哪里过夜意味着什么。” “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说,“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愤世嫉俗,只是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几乎所有女性都认为‘给予比获取更有福分’这个准则只适用于男性。你是怎么说服这些体面的女人那么信赖你,把她们所有积蓄都托付给你的?毕竟她们都是节俭的人。” 他那张不起眼的脸笑了笑,似乎被逗乐了。 “是这样的,先生,你知道莎士比亚说过“野心过头”[语出《麦克白》:“可是我那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的话吧,和这是一回事。你告诉一个女人,如果她愿意让你理财,你能在半年内让资金翻番,她会立马把钱都给你。贪念,就是这么回事。除了贪念,其他的一概都不是原因。” 从这个有趣的无赖回到体面的圣克莱尔夫妇和波切斯特小姐身边,回到有薰衣草和衬裙的世界,这反差极其强烈,很能刺激食欲(好比辣酱配冰激凌)。我现在每天晚上都和他们在一起。两位女士一离开,圣克莱尔先生就朝我餐桌的方向致意,请我和他一起喝杯波尔图葡萄酒。喝完酒,我们去大厅喝咖啡。圣克莱尔先生喜欢喝杯陈年白兰地。我和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一个小时简直太无聊了,但反而格外吸引我。女经理告诉他们我写过剧本。 “亨利·欧文爵士[亨利·欧文(1838—1905),英国演员和导演。1895年成为第一位受封爵士的演员。]还在学院剧场的时候,我们常去看演出。”圣克莱尔先生说,“我曾经有幸见过他一次。埃弗拉德·米莱斯爵士带我去加里克俱乐部用晚餐,把我引见给欧文先生,当时他还没有封爵。” “告诉他欧文先生跟你说什么了。”圣克莱尔太太说。 圣克莱尔先生摆出一副表演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模仿了一回亨利·欧文。 “‘圣克莱尔先生,你还真长着一张演员的脸。你要是想登台表演,来找我,我可以给你戏份。’”说完,圣克莱尔先生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这足以让一个年轻人头脑发热。” “但你并没有被冲昏头脑。”我说。 “我不否认,如果当时不是那样的处境,也许我会允许自己接受诱惑,但我得考虑我的家人。我要是不做生意,会伤透我父亲的心。” “怎么说?”我问。 “我是个茶商,先生。我的公司是全伦敦城最古老的一家。四十年来,我用尽浑身解数,说服我的同胞戒掉喝锡兰茶的习惯,重新爱上我年轻时人人都喝的中国茶。” 他一生都在劝说公众购买他们不想要的东西,他的这个特点倒让我觉得很有魅力。 “但是,我丈夫年轻的时候参加过不少演出,人们都说他很聪明。”圣克莱尔太太说。 “都是莎士比亚的戏剧,你知道,有时候也演《造谣学校》[英国作家谢立丹(1751—1816)1777年创作的剧本。剧中施尼威尔夫人等一群贵族男女以造谣生事为乐,专门破坏别人的名誉和家庭幸福。施尼威尔夫人的家就成了一所“造谣学校”。],我绝不会接垃圾剧本。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有表演天赋,或许白白浪费很可惜,但现在太晚了。出席宴会时,女士们有时候会怂恿我背诵几段《哈姆雷特》的独白。也就只能这样了。” 哎呀呀!光是想想那些晚宴就让我浮想联翩,我想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被邀请去参加一次。圣克莱尔太太似笑非笑,一半惊讶,一半拘谨。 “我丈夫年轻的时候可是有些放荡不羁。”她说。 “我是放荡不羁过,我认识很多画家和作家,像威尔基·柯林斯[威尔基·柯林斯(1824—1889),英国侦探小说家,主要作品有《白衣女人》等。],甚至还认识一些给报纸撰稿的人。瓦茨[乔治·弗雷德里克·瓦茨(1817—1904),英国画家、雕塑家,代表作有《希望》《爱神与死神》等。]给我夫人画过一幅肖像,我也买过一幅米莱斯[约翰·埃弗里特·米莱斯(1829—1896),英国画家,代表作有《释放令》《盲女》等。]的画。我认识一些拉斐尔前派[1848年在英国兴起的美术改革运动。最初是由三名年轻的英国画家亨特、罗塞蒂和米莱斯组织发起的一个艺术团体,目的是改变当时的艺术潮流,反对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时代之后偏向机械论的风格主义画家。]艺术家。” “你有罗塞蒂[但丁·加百利·罗塞蒂(1828—1882),英国拉斐尔前派重要代表画家。]的画吗?”我问。 “没有。虽然我欣赏他的天赋,但他的私生活我实在无法苟同。要是哪个艺术家,我不愿请到家里用餐,那肯定不会买他的画。” 波切斯特小姐看了看手表说:“埃德温叔叔,你今晚不给我们读书了吗?”听到这话我脑子晕乎乎的。 于是我便离开了。 一天晚上,我和圣克莱尔先生一起喝葡萄酒时,他给我讲了波切斯特小姐悲惨的故事。波切斯特小姐与圣克莱尔太太一位当律师的外甥订婚后,却发现他和洗衣女工的女儿有私情。 “真是太糟糕了。”圣克莱尔先生说,“太糟糕了。我侄女只好选择了唯一可行的路,她把他的戒指、信件和照片悉数还给了他,说她永不会嫁给他。她恳求他和那个被他伤害了的年轻女子结婚,还说她会把对方当成妹妹。这件事伤透了她的心,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那他和那个年轻人结婚了吗?” 圣克莱尔先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没有,我们都看错他了。我亲爱的妻子一想到她的外甥竟会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来,就感到痛心。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听说他和一位身居高位的年轻女士订了婚,她有一万英镑财产。我认为我有责任给这位女士的父亲写封信,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但他的回信真是傲慢至极,他说他宁愿女婿在婚前有情妇也不愿婚后有。” “然后呢?” “他们还是结婚了,现在,我妻子的外甥是英国高等法院的法官之一,他的妻子成了贵族夫人。但我们一直都没同意见他们,我妻子的外甥被封爵时,埃莉诺建议我们邀请他们共进晚餐,但我妻子说他永远都别想登我们家的门。我支持她。” “那洗衣女工的女儿怎样了?” “她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了,在坎特伯雷开了一家小旅馆。我侄女本来也不怎么富裕,但她倾其所有帮助那个女人,还做了她第一个孩子的教母。” 可怜的波切斯特小姐,成了维多利亚时代道德祭坛上的牺牲品。她认定自己的行为很高尚,恐怕这种想法是她能从中获得的唯一好处了。 “波切斯特小姐长相出众。”我说,“她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漂亮。真奇怪,她怎么没有嫁给别人。” “波切斯特小姐是公认的大美人。阿尔玛·塔德玛很欣赏她,还邀请她去给他的画作当模特,不过,我们自然没让她去。”听圣克莱尔先生的语气,阿尔玛的提议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不是的,波切斯特小姐除了那个表哥谁都不喜欢。她虽从不提及他,两个人也三十年没见过面了。但我确信,她还爱着他。她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亲爱的先生,她这一生,只爱一个人。或许我很遗憾,她被剥夺了婚姻和做母亲的喜悦,但我很钦佩她的忠诚。” 但是女人心海底针,要是哪个男人认为女人一生只会为一个男人停留,那他就太轻率了。埃德温叔叔,太轻率了。你认识埃莉诺很多年了,自从她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离世,埃莉诺沦为孤儿,你就把她带到你在林斯特广场那个舒适的甚至豪华的家里,她当时不过是个孩子;但是,说真的,埃德温叔叔,你真的了解埃莉诺吗? 就在圣克莱尔先生向我讲述这个感人的故事,解释了波切斯特小姐一直没有嫁人的原因的第三天,我下午打完高尔夫球回到酒店,女经理走到我跟前来,显得很不安。 “圣克莱尔先生问候您。您现在能否马上到二十 七号房去一趟?” “当然可以,不过怎么了?” “哦,是出了点儿烦心事儿,还挺罕见的。他们会告诉你的。” 我敲了敲门,然后听到一句“请进,请进”。这让我想起圣克莱尔先生可能曾在伦敦最优雅的业余剧团扮演过莎士比亚的角色。我走进房间,看见圣克莱尔太太在沙发上躺着,一张浸满古龙水的手帕搭在额头,一瓶嗅盐拿在手里。圣克莱尔先生站在壁炉前,看样子是要霸占整个壁炉。 “非常抱歉,用这种无礼的方式请你来。但是我们现在非常痛苦,我们认为你也许对这件事有所了解。” 看得出来他很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的侄女波切斯特小姐,私奔了。今天早上她给我妻子留言说她的头痛又发作了。每次她头痛发作的时候,都喜欢一个人待着,中午我妻子去看能否帮助她做点什么,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她的行李箱打包好了,银饰化妆盒不见了。枕头上放着一封信,她在信里告诉我们她的轻率之举。” “我很抱歉。”我说,“但我不知道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在我们印象中,你是她在埃尔瑟姆唯一认识的绅士。”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没有和她私奔。”我说,“我已经结婚了。” “我现在看到了,你没有和她私奔。一开始我们想也许是你……但如果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我确定我不知道。” “把信给他看看吧,埃德温。”圣克莱尔太太瘫在沙发上说。 “格特鲁德,你别动,腰会疼的。” 波切斯特小姐有头痛病,圣克莱尔太太有腰痛病。那圣克莱尔先生呢?我愿意赌五英镑,圣克莱尔先生有痛风病。他把信递给我,我用稍显怜悯的语气读了一遍。 亲爱的埃德温叔叔、格特鲁德婶婶: 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今天早上我要和一位对我非常重要的绅士结婚。我知道我这样逃跑是不对的,不过我担心你们会竭力给我的婚姻设置障碍。因为什么都不能让我改变想法,所以我认为什么都不告诉你们才能拯救我们所有的不幸。我的未婚夫性格孤僻,因为他长期生活在热带国家,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好,他认为我们应该悄悄结婚。如果你们知道我有多幸福,我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请把我的箱子寄到维多利亚车站行李部。 ---爱你们的侄女, ---埃莉诺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我把信还给他的时候,圣克莱尔说,“她再也别登我家的门,格特鲁德,我不许你在我耳边提起埃莉诺这个名字。” 圣克莱尔太太轻轻抽泣起来。 “你会不会太冷酷了?”我问,“波切斯特小姐为何就不能结婚?” “在她这个年纪。”圣克莱尔先生生气地答道,“太可笑了,我们会成为伦斯特广场上每个人的笑柄。你知道她多大了吗?五十一了!” “五十四。”圣克莱尔太太哽咽着说。 “我曾视她为掌上明珠,她就像我们的女儿一样,这么多年了,她都是老姑娘了。她还在考虑婚姻的事,我认为这绝对不合适。” “我们一直把她当成小姑娘,埃德温。”圣克莱尔太太央求道。 “跟她结婚的那个人是谁?这就是赤裸裸的欺骗,她一定是在咱们眼皮底下和他搞到一起的。她甚至不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们,我担心可能出现了最坏的情况。”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那天早晨,吃完早饭,我出去买香烟,在烟草店我碰到了莫蒂默·埃利斯,我有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你今天看起来很清爽。”我说。 他的靴子已经修好,擦得油黑发亮,帽子也刷洗过了,他穿着干净的衬衣,戴了双新手套。我以为他把我给的两英镑派上了大用场。 “今天早上我得去伦敦出差。”他说。 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商店。 我还记得两周前在村子里散步的时候曾遇见过波切斯特小姐,在她身后几步,又碰上了莫蒂默·埃利斯。有没有可能他们本是走在一起的,看到我时他才拉开了几步?天哪,我全明白了。 “我记得你们说过波切斯特小姐自己有些钱。”我说。 “没多少,也就三千英镑。” 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突然,圣克莱尔太太大叫一声,跳起来。 “埃德温,埃德温,要是他没娶她怎么办?” 听了这话,圣克莱尔先生用手摸着头瘫倒在椅子上。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活不成了。”他呻吟着说。 “别担心。”我说,“他一定会娶她的,这是他的一贯作风,而且他们会在教堂结婚。” 但他们压根不关心我的话。我猜他们可能以为我在胡言乱语。现在,我有十足的把握,莫蒂默·埃利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野心。波切斯特小姐帮他凑满了一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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