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拉格勋爵

毛姆短篇小说集  作者:威廉·萨摩赛特·毛姆

奥德林医生看了看桌上的时钟,五点四十分。他有些惊讶病人竟会迟到,毕竟蒙特拉格勋爵以守时为荣。勋爵这个人张口闭口总爱搬弄警句,即便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在他说来也带有格言的意味。他总是说,守时是对智者的赞扬、对蠢人的责备。蒙特拉格勋爵预约的时间是五点半。

奥德林医生的外表没什么吸引人的。他又高又瘦,窄肩膀,有点儿驼背,他的头发灰白而稀疏,脸有点儿长,脸色灰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不到五十岁,却很显老,浅蓝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疲倦的神态。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后,就能注意到他的眼珠很少动,他会一直盯着你的脸,只是眼里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感情,所以他盯着别人也不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他的双眼鲜有神采。那双眼睛既不会透露他在想什么,眼神也不会随着他说的话而改变。如果你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你可能会觉得,他眨眼的次数比我们大多数人要少得多。他的手很大,手指又长又细。他的双手柔软而结实,摸起来凉凉的,但不黏湿。除非你特别注意观察,否则你永远说不出奥德林医生穿的是什么。他的衣服都是深色的,领带是黑的。在衣服的衬托下,他那布满皱纹的灰黄脸颊更显苍白,浅色的眼睛更加暗淡,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病重的人。

奥德林医生是一位心理咨询师。他选择这个职业纯属偶然,从业期间一直怀着深深的疑虑。战争爆发时,他刚刚获得职业资格证书,正在不同的医院实习,他主动向当局提出入伍,一段时间后被派往法国。就在那时,他发现了自己独特的天赋。他用自己那双冰凉结实的手触摸病人,就可以减轻他们的疼痛;他和失眠的人聊天,常常能使他们睡着。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的声音其实没什么特别,声调也不随他说话的内容而改变,听起来却是那么悦耳、柔和,能叫人平静下来。他告诉病人必须休息,不要担心,一定要睡觉,于是,他们疲倦的骨头渐渐得到了休息,平静驱走了他们的焦虑,就像一个人在拥挤的长凳上为自己找了个位置,睡意也降临在他们疲惫的眼皮上,犹如春天的细雨落在刚刚翻耕过的土地上。奥德林医生发现,只要他用自己低沉而平缓的声音和人们说话,用平静的浅色眼睛看着他们,用修长结实的手抚摸他们疲惫的额头,就可以扫清他们的烦忧,解决让他们心烦意乱的问题,消除让他们的生活备受折磨的恐惧。有时,他的治疗能取得奇迹般的效果。有个病人在炮弹爆炸时被埋在地下,再也说不出话来,奥德林医生却让这个病人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另一个病人在飞机失事后瘫痪,奥德林医生让他的肢体恢复了以往的功能。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拥有这样的能力,他对此一直都持怀疑态度。虽然人们都说,在这种情况下首先要相信自己,可他从来没有真正做到过。哪怕是疑心最重的人也认为他的治疗效果显著,他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具有某种能力。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毕竟这种能力是那么模糊而不确定,使他能做出一些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战争结束后,他去了维也纳学习,后来又到了苏黎世。那之后,他在伦敦定居下来,用他那莫名其妙获得的技艺行医救人。他从事这一行有十五年了,在他所从事的专业领域,他获得了很高的声誉。人们口口相传,称赞他是神医。尽管他收费高昂,但前来求医的人从来没有断过。奥德林医生很清楚自己取得了一些非凡的成就。他让人打消自杀的念头,让人不再疯狂,让人远离精神病院;他减轻人们的痛苦,让他们不至于堕落一生;他使婚姻不幸的人变成恩爱伴侣;他根除了人们的异常本性,使他们摆脱了恶习的束缚;他让心灵有缺陷的人恢复了健康。这一切都是他的成就,可是他在心里仍然怀疑自己不过是个江湖郎中。

奥德林医生使用这种他无法理解的能力,实在有违自己的内心,而且,他明明对自己没有信心,还要利用病人对自己的信任来谋生,他觉得这么做并不诚实。现在他有钱了,不用工作也能生活,工作使他筋疲力尽。他有很多次都想放弃行医。他熟读弗洛伊德、荣格等人的全部著作,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深信那些人的理论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然而,结果虽然令人费解但却十分明显:十五年来,病人们纷纷来到他位于温普尔街的昏暗内室看病。对于人性,他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那些被灌输到他耳朵里的启示,有时是病人心甘情愿讲出来的,有时是病人带着愤怒和羞愧说出来的,所以有所保留,但都早已不再使他感到惊奇。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震惊了。他现在知道人都是骗子,也清楚人的虚荣心能到多么过分的程度,而且,他对他们的了解远不止这些,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没有权利去评判或定罪。一年又一年,他不停地听这些可怕的秘密,他的脸色随之变得越来越灰白,皱纹也越来越明显,苍白的眼睛也愈发疲倦。他很少笑,但当他为了放松而读小说时,他会不时地露出微笑。那些作者真的认为他们笔下的男女是那样的吗?他们要是知道人有多复杂、多出乎意料,灵魂中存在着多么不可调和的因素,内心进行过多么阴暗和阴险的争斗,那该多好!

现在差一刻钟到六点。在他接诊的所有奇怪病例中,奥德林医生记得的最怪异的一个,莫过于蒙特拉格勋爵了。首先,他的这个病人具有明显与众不同的性格。蒙特拉格勋爵是一个能干而杰出的人。他不到四十岁就被任命为外交部长,三年后的现在,他的政策获得了成功。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保守党里最能干的政治家。不过,他的父亲是贵族,他在父亲死后会继承贵族头衔,将不能再担任下议院议员,所以不能参选首相。但在民主时期,英国首相虽然不能出自上议院,但没有什么能阻止蒙特拉格勋爵接连在由保守党组建的政府里担任外交部长,长期管控国家的外交政策。

蒙特拉格勋爵有很多优秀的品质。他既聪明又勤奋。他游历广泛,能流利地说几门语言。他从年轻时就专门从事外交工作,并仔细了解其他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情况。他有勇气、洞察力和决心,无论是在讲台上还是在下议院,他都是一位出色的演讲者,他思路清晰、准确,常常妙语连珠。他是一名出色的辩手,他的机智和辩才备受赞扬。他仪表堂堂,长得高大英俊,虽然有点儿秃顶,又有些胖,但这也有好处,那就是这让他看起来很结实,也很成熟。年轻时,他曾是一名出色的运动员,曾在牛津大学划船,还被誉为英格兰最好的射手之一。二十四岁那年,他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为妻,岳父是一位公爵,岳母是一位美国的女继承人,他的妻子既有地位又有财富,还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几年来,他们私下里分开住,但在公开场合又表现出一副恩爱的样子,保持形象。他们并没有风流韵事让人们评头论足。蒙特拉格勋爵的确野心太大,工作起来非常拼命,而且还极具爱国精神,他不会被享乐诱惑,从而妨碍自己的事业。简而言之,他足够优秀,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受欢迎的成功人士。不幸的是,他也有很多缺点。

蒙特拉格勋爵这个人极为势利。如果他父亲是家族里第一个受封爵位的,那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父亲是受封贵族的律师、制造商或酿酒师,儿子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很重,倒也可以理解。但是,蒙特拉格勋爵的父亲所拥有的伯爵爵位是查理二世颁发的,而第一任伯爵所拥有的爵位则是玫瑰战争时期受封的。三百年来,这个家族的一代代头衔继承者与英国地位最高的贵族家庭联姻。但蒙特拉格勋爵对自己出身的在意,就像暴发户特别在意自己的财富一样。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他在展示自己的成就之际总是举止优雅,但他只在面对他认为与自己地位相当的人时才会如此。对那些他觉得社会地位不如他的人,他向来冷漠无礼。他对仆人粗鲁,对秘书无礼。他先后任职的政府部门的下属对他又怕又恨。他还非常傲慢。他知道自己比大多数与他打交道的人都聪明得多,所以毫不犹豫地让对方知道这一事实。他对人性的弱点没有耐心。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发号施令的人,谁要是希望他听听他们的观点,或是希望他讲讲做出某个决定的理由,他就非常恼火。他自私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地位尊崇、才智过人,所以任何人为他效劳,他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感激。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帮助别人。他有许多仇敌,而他藐视他们。在他看来,没有人值得他帮助和同情。他没有朋友。上司怀疑他的忠诚,所以不信任他。他傲慢无礼,因此在党内也不受欢迎。然而,他太出色、太爱国,智慧又是如此过人,处理起事务来又是那么妥帖,所以他们不得不容忍他。而且,别人能忍他,还因为他有时确实迷人。他要是遇见他认为与他地位相当或者他想要征服的人,如果他和外国政要或贵妇人在一起,他可以表现得非常风趣诙谐、温文尔雅,他的举止会让你想起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切斯特菲尔德勋爵的血液,他可以讲很有意义的故事,他可以举止自然、明智甚至深刻。他的渊博学识和敏锐的鉴赏力能让你大感意外。你会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伙伴,全然忘了他前一天还侮辱过你,而第二天又会把你置于死地。

蒙特拉格勋爵差点儿就做不成奥德林医生的病人。勋爵的一位秘书给医生打了个电话,说勋爵想请他帮忙,希望医生能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去勋爵府上。奥德林医生回答说自己去不了,但很乐意后天下午五点在他的诊疗室为勋爵诊疗。秘书记下医生的答复,不久就回了电话,称蒙特拉格勋爵坚持要在自己家里见奥德林医生,医生要多少钱他都可以答应。奥德林医生回答说,他只在诊室接诊病人,并遗憾地表示,除非蒙特拉格勋爵来找他,否则他就爱莫能助了。一刻钟后,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封短信,说勋爵将在明天下午五点到诊室。

蒙特拉格勋爵被引进来之后,并没有走上前,而是站在门口,傲慢地上下打量着医生。奥德林医生觉察到勋爵在生气,便用平静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他。他看见蒙特拉格勋爵是个大个子,有些胖,有一头灰白的头发,前额的发际线比较高,使他的额头有了几分贵族气质。他的脸有些浮肿,五官端正,表情傲慢。他有点儿像十八世纪波旁王朝的某位君主。

“奥德林医生,见你比见首相还难。我本身也有很多事要处理。”

“坐吧。”医生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蒙特拉格勋爵的话对他有影响。奥德林医生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蒙特拉格勋爵仍然站着,眉头紧锁。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是陛下的外交大臣。”他尖刻地说。

“你不坐吗?”医生重复道。

蒙特拉格勋爵做了个手势,似乎要转身离开房间,但即便他本想这么干,后来显然决定还是留下为好。他坐下。奥德林医生打开一个大本子,拿起笔。他不看病人就写了起来。

“年龄?”

“四十二。”

“结婚了吗?”

“是的。”

“结婚多少年了?”

“十八年。”

“有孩子吗?”

“两个儿子。”

蒙特拉格勋爵生硬地回答问题,奥德林医生记下了这些事实。然后,医生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伯爵。他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注视着,苍白的眼珠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来找我?”他终于问道。

“我听说过你。我知道克努特夫人是你的病人。她说你帮了她不少。”

奥德林医生没有回答。他一直盯着勋爵的脸,眼神平静无波,你可能以为他根本没有看见对面的人。

“我可不是什么神医。”他终于说。他没有笑,但一抹笑意从他的眼中闪过:“英国皇家医师学院是不会允许医生胡来的。”

蒙特拉格勋爵轻轻地笑了笑,他的敌意似乎减轻了一点儿,语气也变亲切了。

“你的名气很大。人们都很相信你。”

“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奥德林医生重复道。

现在轮到蒙特拉格勋爵不说话了。他似乎觉得很难回答。奥德林医生等着。最后,蒙特拉格勋爵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开口。

“我的身体是很好的。那天,我照常去找我的医生奥古斯都·菲茨赫伯特爵士做检查,我敢说你听说过他,他说我的体格和三十岁的人差不多。我的工作很多,但我并不累,我喜欢我的工作。我不怎么抽烟,喝酒也很适度。我经常锻炼,生活很有规律。我是一个完全健康正常的人。想必你会觉得我又愚蠢又幼稚,才会来找你。”

奥德林医生看出这个病人的确需要他好好医治一番。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帮上你。我尽量吧。你很心烦吗?”

蒙特拉格勋爵皱起了眉头。

“我从事的工作很重要。我所做的决定动辄就能影响到国家的利益,乃至世界的和平。我的判断要公平,我的头脑要清醒,这至关重要。我认为我有责任消除任何忧虑,绝对不能因此影响我的工作。”

奥德林医生的目光一直定格在他身上。他有了很多发现。他看得出,在病人浮夸的态度和傲慢的骄傲背后,有一种连病人自己也无法消除的焦虑。

“我请你到这儿来是有道理的。我凭经验知道,比起习惯的环境,一个人在医生昏暗的诊疗室里更容易说出心里话。”

“医生的诊疗室的确昏暗。”蒙特拉格勋爵尖刻地说。他停顿了一下。他以往是那么自信敏捷、那么果断,从没有不知所措的时候,所以此时不免有些尴尬。他笑了笑,想让医生知道他很放松,但他的眼神泄露了他的不安。当他再次开口,语气中多了一点儿不自然的真诚。

“这件事太微不足道了,我都没办法说服自己麻烦你。恐怕你只会让我不要犯傻,别再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有些事看起来微不足道,其实可能非常重要,可能是某种根深蒂固的精神错乱的症状。我的时间完全由你支配。”

奥德林医生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他单调的语气出奇地令人宽慰。蒙特拉格勋爵终于下定决心要坦白。

“事实上,我最近一直在做一些非常讨厌的梦。我也明白,太在意那些梦就太蠢了,但是……唉,说实话,我真的很心烦。”

“能给我描述一下你的梦吗?”

蒙特拉格勋爵微微一笑,他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露出的却是悲伤的笑容。

“那些梦太蠢了,我讲不出来。”

“不要紧。”

“我第一次做梦,大约是在一个月前。我梦见我在康纳马拉家参加一个聚会。这是一个正式的聚会。国王和王后也会出席,当然还要佩戴勋章。我戴着我的绶带和勋章。我走进一个衣帽间,他们要我脱下外套。那里有个叫欧文·格里菲思的小个子男人,他是威尔士的一名国会议员。和你说实话吧,见到他我有点儿惊讶。他很普通,我对自己说:‘莉迪亚·康纳马拉太过分了,不知道她还邀请了谁。’我觉得他很好奇地看着我,但我没怎么注意他。事实上,我都没搭理那小子就上楼去了。我想你从没去过康纳马拉家吧?”

“是的。”

“你肯定不会喜欢去那样一栋房子的。那里相当庸俗,但有一条非常精致的大理石楼梯,康纳马拉夫妇正在楼梯顶端接待客人。当我和康纳马拉夫人握手时,她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开始咯咯地笑起来。我没怎么在意,毕竟她这个人非常愚蠢,又没有教养,她的举止并不比被查理二世国王封为女公爵的祖先好多少。我必须承认,康纳马拉家的接待室确实富丽堂皇。我走过去,向许多人点头致意,还与他们握手。然后,我看见德国大使在和一位奥地利大公聊天。我正好有事找他,于是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大公一看见我就哈哈大笑起来。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侮辱。我严厉地上下打量他,但他笑得更厉害了。我正想责备他两句,突然四周安静了下来,我意识到是国王和王后来了。我转身背对着大公,走上前去,突然,我发现我竟然没穿裤子,只穿着丝绸内裤和鲜红色的吊袜带。难怪康纳马拉夫人会笑,难怪大公会笑!我说不出那一刻我有多难受。我满心羞愧,痛苦难当。我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你都不知道,当我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时,我有多轻松。”

“这种梦并不罕见。”奥德林医生说。

“确实如此。但是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我正在下议院的大厅里,格里菲思那个家伙从我身边慢慢走过。他故意低头看我的腿,然后直视着我的脸,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在眨眼。一个荒谬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头天晚上就在那儿,他看见我出丑了,此刻依然觉得很有意思。但我当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只是一个梦。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继续往前走。但他笑得嘴都快裂开了。”

蒙特拉格勋爵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掌。他现在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不安了。奥德林医生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

“再说说别的梦吧。”

“我说说转天晚上做的梦吧,那个梦可比第一次还荒唐。我梦见我在下议院,正在进行一场关于外交事务的辩论,不仅是我国,全世界都极为关注这场辩论。政府决定改变政策,这对帝国的未来将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议院里当然很拥挤。所有的大使都来了。旁听席里挤满了人。当晚最重要的演讲要由我来做。我已经精心准备好了。像我这样的人有敌人,有很多人对我在现在这个岁数就得到这样的职位很不以为然,毕竟哪怕是最聪明的人,有时候也不得不满足于平凡的工作。我认为我的演讲不仅配得上这样的场合,还可以让那些批评我的人闭上嘴。一想到整个世界都在听我演讲,我就特别兴奋。我站了起来。你要是去过下议院,就会知道,在辩论进行时,下面的议员们会互相交谈,翻动文件和报告的沙沙声会响个不停。而当我开始说话时,四周却一片死寂。突然,我看见那个可恶的小个子威尔士议员格里菲思就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他向我吐舌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首粗俗的音乐厅歌曲《双人脚踏车》。这首歌在许多年前非常流行。为了向格里菲思表明我是多么鄙视他,我唱起了这首歌。我把第一段唱了一遍。有那么一会儿,众人有些吃惊,我唱完后,他们坐在对面的长凳上叫‘听呀,听呀’。我举起手让他们安静,开始唱第二段。所有人都在听我唱,议院里鸦雀无声,我觉得这首歌不太受欢迎。我很烦恼,我的声音可是男中音,非常好听,我认为他们应该对我公平一点儿。当我开始唱第三段的时候,议员们开始大笑,刹那间,笑声传开了。大使、贵宾席里的听众、女士旁听席里的女士、记者,全都笑得浑身直颤,捂着肚子在座位上前仰后合,几乎所有人都笑个不停,除了我后面坐在前排的部长们。在那不可思议且前所未有的喧闹声中,他们呆呆地坐着。我瞥了他们一眼,突然意识到我简直犯了滔天大罪。我成了全世界的笑柄。我痛苦地意识到我应该辞职。然后,我醒了,知道这只是一场梦。”

蒙特拉格勋爵叙述这番话的时候,不再是刚才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讲完以后,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但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尽管嘴唇在颤抖,他还是勉强笑了一下。

“整件事太过荒唐,我觉得太可笑了。当时我并没在意这个梦,第二天下午当我走进议院,我感觉自己状态很好。辩论很无聊,但我必须在场,我看了一些需要我注意的文件。不知什么缘故,我偶然抬起头来,看见格里菲思正在说话。他有一口令人讨厌的威尔士口音,相貌平平。我想象不出他能说什么值得我听的东西,我正要继续看文件,就听见他说了《双人脚踏车》里的两句歌词。我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盯着我,笑容里还带着尖刻的嘲弄。我轻轻地耸了耸肩。一个矮小的威尔士议员竟然那样看我,真滑稽。他提起我在梦中一直唱的那首灾难性的歌中的两句词,只是一个奇怪的巧合。我又开始看文件,但我不介意告诉你,我发现我很难集中注意力。我有点儿糊涂。欧文·格里菲思出现在我的第一个梦里,就是梦到去康纳马拉家的那个梦,后来,我有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印象,就是他知道我出洋相了。那现在他提到歌词,仅仅是个巧合吗?我问自己,他有没有可能和我做了同样的梦。但这个想法当然荒谬,我决定不再多想。”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奥德林医生看着蒙特拉格勋爵,蒙特拉格勋爵也看着奥德林医生。

“别人的梦都很无聊。我妻子偶尔做梦,第二天一定要详细地告诉我她都梦见了什么。我发现这会让人发疯。”

奥德林医生微微一笑。

“听你的梦,我并不觉得烦。”

“我再给你讲一个梦,是在做这个梦几天后做的。我梦见我走进莱姆豪斯区的一家酒馆。我这辈子从来没去过莱姆豪斯区,我想我从牛津大学毕业后就没去过酒馆,但是我看到的街道和我进去的酒吧是那么熟悉。我走进一个房间,我不知道该叫那里沙龙酒吧还是私人酒吧。里面有一个壁炉,壁炉一侧放着一把大皮椅,另一边放着一张小沙发。一个吧台贯穿整个房间,从吧台上方你可以看到另一边的公共酒吧。门边有一张大理石台面的圆桌,旁边有两把扶手椅。那是一个礼拜六的晚上,酒馆里挤满了人。房间里灯火通明,但是烟太浓了,弄得我的眼睛刺痛不已。我穿得像个粗人,头上戴着一顶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手帕。在我看来,那里的大多数人都喝醉了。我觉得很有趣。有乐声响起,我不知道是留声机在响,还是收音机在响,壁炉前有两个女人在跳着奇怪的舞蹈。有一小群人围着她们,笑着,欢呼着,唱着。我走过去看了看,有个人对我说:‘比尔,喝一杯吧?’桌上放着几只玻璃杯,里面装满了一种深色液体,据我所知,这种液体叫棕色麦芽酒。他给了我一杯酒,我不想惹人注意,只好把酒喝了下去。其中一个跳舞的女人挣脱了舞伴,抓住我的玻璃杯。‘怎么回事?’她说,‘你拿的是我的啤酒。’‘对不起。’我说,‘是这位先生把酒给我的,我很自然地认为酒是他的。’‘好吧,伙计。”她说,‘我不介意。你来和我跳支舞吧。’我还没来得及抗议,她就抓住了我,我们一起跳了舞。然后,我发现自己坐在扶手椅上,那个女人坐在我的腿上,我们喝同一杯啤酒。告诉你吧,性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任何重要的角色。我年纪轻轻就结了婚,基于我的身份地位,结婚有好处,而且也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性这个问题。我希望生两个儿子,并且真的生了两个儿子,然后,性对我而言就无关紧要了。我一直都很忙,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这种事,而且,像我这样生活在公众的视线中,如果爆出丑闻,那结果可是不堪设想的。一个政治家的最大成就,就是不乱搞男女关系。我最讨厌那些为了女人而毁了自己事业的男人,我对他们只有鄙视。坐在我腿上的那个女人喝醉了,她不漂亮,也不年轻,事实上,她只是一个放荡的妓女。我厌恶她,然而当她把嘴凑到我的嘴边吻我的时候,尽管她的呼吸散发着啤酒的臭味,满口蛀牙,尽管我厌恶自己,我还是想要她,甚至情难自禁。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这就对了,老伙计,祝你玩得开心。’我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竟然是欧文·格里菲思。我想从椅子上跳起来,但那个可怕的女人不让我起来。‘别理他。’她说,‘他就爱管闲事。’‘继续吧。’格里菲思说,‘我认识摩尔。她会让你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值。’你知道,我倒不是气他看到我处在这么荒谬的境地,我气的是他竟然叫我‘老伙计’。我把那个女人推开,站起来面对他。‘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我说。‘我可是很了解你呢。’他说,‘摩尔,我给你个建议吧,一定要先把钱拿到手,不然他一有机会准会赖账。’附近的桌上有一瓶啤酒。我一句话也没说,伸手抓住瓶颈,狠狠地打在他的头上。我太用力了,一下子就惊醒了过来。”

“那种梦并不是不可理解的。”奥德林医生说,“这是大自然对那些品格无可指摘的人的报复。”

“这个故事也太愚蠢了。我给你讲这个梦,并不是为了让你解梦,而是为了第二天发生的事。我当时急着查找一条信息,于是去了议会的图书室。我找到我要找的书后看了起来。我坐下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格里菲思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另一个工党议员走了进来,走到他跟前。‘你好,欧文。’他对格里菲思说,‘你今天看起来不太舒服呀。’‘我头痛得厉害。”他回答,‘就跟我的脑袋被人用瓶子砸破了一样。’”

此时,蒙特拉格勋爵的脸因痛苦而变得灰白。

“那时我就知道,我之前那个想法是真的,而我当时却认为那很荒谬。我知道格里菲思在做我做的梦,而且和我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这也可能是个巧合。”

“他这话可不是对着他的朋友说的,而是故意对着我说。他看我的眼神里写满了愠怒。”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出现在你梦里吗?”

“我不知道。”

奥德林医生的眼睛没有离开病人的脸,他看出他在撒谎。他拿起一支铅笔,在吸墨纸上胡乱画了一两条线。让人们说出真相往往要花很长时间,但他们也知道,除非说实话,否则他根本帮不上他们。

“你刚才向我描述的那个梦是三个多礼拜前做的。从那以后你又做过梦吗?”

“每晚都做。”

“这个叫格里菲思的人是不是一直都出现在你的梦里?”

“是的。”

医生在吸墨纸上又画了几条线。他想让那个小房间里的寂静、单调和暗淡的光线对蒙特拉格勋爵的情绪产生影响。蒙特拉格勋爵向后靠在椅背上,把头扭开,不看对方那双严肃的眼睛。

“奥德林医生,你必须帮我。我已经没办法了。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我害怕睡觉。我有两三个晚上没合眼了。我一直坐着看书,困了我就穿上外套走来走去,直到筋疲力尽。但是我必须睡觉。我有这么多工作要做,我必须保持最好的状态。我必须完全控制我的头脑。我需要休息,可我就是睡不着。我一睡着就开始做梦,而那个人每次都出现在我的梦里,那个小个子,粗俗的无赖,他咧嘴对我笑,嘲笑我,鄙视我。我受尽了煎熬。告诉你,医生,梦中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用那个我来判断现实中的我是不公平的。对此,你大可以随便找人去打听。我是一个诚实、正直、正派的人。无论公私,都没有人能说我的道德品质有问题。我的全部抱负是为我的国家服务,让我的祖国一直强大下去。我有钱,我有地位,不如我的人受到的那些诱惑对我一点儿吸引力都没有,因此,我的清廉也不是什么大功劳,但我可以说,任何荣誉、任何个人利益、任何私心,都不会使我动摇,让我忘记自己的职责。为了成为现在的我,我牺牲了一切。我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代伟人。我眼看就要成功了,而我却失去了勇气。我不是那个可恶的小个子看到的那种卑鄙、懦弱、下流的人。我讲了我的三个梦,但那几个梦其实并不算什么,那个人见过我做了极为残忍、可怕和可耻的事,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把那些梦告诉你。可是他全都记得。我几乎不敢去看他眼中的嘲笑和厌恶,我甚至不敢和他说话,因为我知道我的话在他听来也许只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看到我做了一些只要有自尊的人都不会做的事,而但凡做过这些事的人,一定会被赶出社会,并被判处长期监禁。他听过我说脏话,看过我可笑又令人反感的样子。他看不起我,也不再掩饰这一点。告诉你吧,如果你帮不了我的忙,我要么自杀,要么杀了他。”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杀他。”奥德林医生用他那能抚慰人的声音冷冷地说,“在这个国家,杀人的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是不会因此被绞死的。谁会知道是我杀了他?我的那个梦向我展示了怎么要他的命。我告诉过你,就在我用啤酒瓶打他头的第二天,他头痛得要命,连眼睛都看不清楚了。这可是他自己说的。这表明他醒了之后,梦中发生的事对他的身体依然有影响。下次我不会再用瓶子打他了。总有一天晚上,当我做梦的时候,我会拿着一把刀或者在口袋里装一把左轮手枪,我一定会的,我太想这么做了,然后,我就会抓住机会。我会像杀猪一样把他捅死,我会像杀狗一样开枪把他打死。就打心脏。那之后,我就可以摆脱这种可怕的迫害了。”

有些人可能认为蒙特拉格勋爵疯了,多年以来,奥德林医生一直在治疗人类的病态灵魂,他很清楚理智和疯狂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他知道,多少人外表看来是那么健康和正常,看似缺乏想象力,尽心尽力地履行日常生活中的职责,为自己赢得了荣誉,为他人带来了好处,可当你赢得了这些人的信任,他们撕掉了平时面对这个世界的面具,你往往就会发现他们的心理不仅畸形到可怕,还具有怪异的缺陷,他们在精神上脱轨得厉害,这样一看,叫他们疯子一点儿也不夸张。如果把他们送进疯人院,那就算把这世界上的疯人院都用上,也住不下那么多人。无论如何,一个人做了怪梦而精神崩溃,并不能证明他是个疯子。这种情况很特殊,但比起奥德林医生治疗过的其他病例,蒙特拉格勋爵的情况只是比较严重一些而已。然而,他怀疑他平时发现有效的治疗方法这次也许不管用了。

“你去我的其他同行那里看过病吗?”他问。

“我只在奥古斯都爵士那里看过。我只说我这是噩梦。他说我工作太累了,建议我乘船出去玩玩。这太荒谬了。现在的国际形势需要持续关注,我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外交部的。少了我可不成,这我很清楚。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我的前途。他给我开了镇静剂,可惜没什么效果,后来他又给我开了补药,结果更糟。那个老东西真是废物。”

“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是这个人一直出现在你的梦境里吗?”

“你刚才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确实如此。但奥德林医生对答案并不满意。

“刚才你谈到迫害。为什么欧文·格里菲思想迫害你?”

“我不知道。”

蒙特拉格勋爵的目光有些飘忽。奥德林医生确信他说的不是真话。

“你曾经伤害过他吗?”

“从来没有。”

蒙特拉格勋爵一动不动,但奥德林医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勋爵仿佛缩进了一个保护壳。医生面前的这个男人高大而骄傲,让人觉得向他提出那些问题是在侮辱他,然而,在这样的表象背后,他像是在逃避和闪躲,让人觉得他就像陷阱里一只受惊的动物。奥德林医生向前倾了倾身子,用他的眼睛的力量迫使蒙特拉格勋爵直视自己。

“你肯定吗?”

“很肯定。你似乎不明白我和他不是同路人。我不想再啰唆下去了,但我必须提醒你,我是国王的大臣,格里菲思只是工党里一个默默无闻的议员。我们之间自然没有交往,他出身卑微,我在常去的场合里都碰不到他。在政治上,我们两个人的立场相差太远,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

“除非你把全部真相都告诉我,否则我帮不了你。”

蒙特拉格勋爵扬起眉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习惯别人怀疑我的话,奥德林医生。如果你打算那样做,我想再占用你的时间只能是浪费我自己的时间。请把诊费的数目告诉我的秘书,他会给你开支票的。”

从奥德林医生脸上所能看出的所有表情来看,你可能会认为他根本没有听到蒙特拉格勋爵所说的话。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严肃。

“你对这个人做过什么事,使他可能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蒙特拉格勋爵犹豫了。他把目光移开,然后,仿佛奥德林医生的眼睛里有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力量,他回过头来,闷闷不乐地回答:

“除非他是个肮脏的无赖,否则他不会这么认为。”

“但你口中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蒙特拉格勋爵叹了口气。他被打败了。奥德林医生知道,这一声叹息意味着他终于要说出他此前一直隐瞒的话了。现在他不再坚持了。他垂下眼睛,又开始在吸墨纸上画一些模糊的几何图形。沉默持续了两三分钟。

“我急于把对你有用的一切都告诉你。就算我之前没提,也只是因为那件事并不重要,我并不觉得那与我做梦有关。格里菲思在上次选举中赢得了一个席位,他一来就招人讨厌。他的父亲是一名矿工,他自己十几岁时也在矿井里工作,他在一所寄宿学校做过老师,还当过记者。他是那种半吊子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缺乏足够的知识,想法不成熟,计划不切实际,是出身劳动阶级、受过义务教育的典型。他骨瘦如柴,脸色灰白,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外表总是很邋遢。天知道现在的议员竟然这么不修边幅,他的衣着有损议院的形象。他那副邋里邋遢的模样太显眼了,他的领子从来没有干净过,领带也从来没有系好过,他看起来好像一个月没洗澡了,他的手也很脏。工党有两三名成员是前席议员,这些人倒是有些能力,但其余的人都是蠢货。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格里菲思能说善辩,对许多问题都有一些肤浅的了解,所以只要有机会,他身边的鞭策者就开始怂恿他发言。他似乎对外交事务很感兴趣,不断地问我一些愚蠢烦人的问题。我不介意告诉你,我故意怠慢他,我认为他活该。从一开始,我就讨厌他说话的方式,他说起话来哼哼唧唧,口音很粗俗,一看到他那紧张兮兮的小动作,我就来气。他说话相当腼腆,吞吞吐吐,好像说话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然而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激情却迫使他说话,他常常说一些令人非常不安的话。我得承认,他有时说起话来慷慨激昂,滔滔不绝,这对工党内那些思想混乱的人有一定的影响。他们对他的认真印象深刻,可不像我那样对他的多愁善感感到恶心。多愁善感是政治辩论的常见特点。国家受其自身利益的支配,但它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目标是利他的,如果政治家能用公正的言辞和优美的措辞说服选民,他为国家利益所做的艰苦谈判有利于人类的福祉,那么他就是有道理的。像格里菲思这样的人所犯的错误在于只看表面,把这些好听的话当真了。他是个怪人,而且是个有害的怪人。他自称是理想主义者。多年来,知识分子一直用冗长乏味的废话来烦我们,他能把这些话说得滔滔不绝,像什么不抵抗、人类都是手足兄弟。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没用的废话。最糟糕的是,这不仅给他自己的政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还动摇了我们党内一些更愚蠢、更粗心大意的成员。我听到谣言说,有一天工党组建政府,格里菲思可能会得到一官半职,我甚至听说他可能成为外交部长。这种想法很荒唐,但并非不可能。有一天,我负责就格里菲思主持的一场关于外交事务的辩论做总结陈词。他讲了一个小时。我心想这可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好机会,天哪,我是一点儿情面也没留。我驳得他没有还口之力,我指出了他推理中的缺陷,强调了他知识的不足。在下议院,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是嘲笑。我嘲笑他、逗弄他,那天我的状态很好,整个议院充满了笑声。他们的笑声使我兴奋,于是我拿出了超常的表现。在野党成员闷闷不乐地坐着,一言不发,就连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忍不住笑了一两次。你知道,看到一个同事,也许是一个竞争对手被愚弄,可是非常有意思的。那天我把格里菲思好一通戏谑。他瘫坐在椅子上,我看见他的脸都白了,不一会儿他把脸埋在手里。当我坐下的时候,我简直和把他杀了一次差不多。我彻底毁了他的声誉,若是有朝一日工党政府上台,他当部长的机会就像站在门口的警察当部长一样渺茫。后来我听说他的矿工父亲和他的母亲,连同他在选区里的各种支持者,都从威尔士赶来观看辩论,并且都以为他会取得胜利,却只看到他蒙受了极大的耻辱。他当初是以微弱的优势在选区里获胜的。这样的事很容易使他失去在议会的席位,但那不关我的事。”

“如果我说你毁了他的事业,有没有夸张?”奥德林医生问道。

“我想没有。”

“你对他的伤害太重了。”

“这是他自找的。”

“你从来没有对此感到不安吗?”

“我想,要是我早知道他的父母在那里,我也许会稍微手下留情。”

奥德林医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开始用他认为可能有用的方式治疗病人。他试图通过暗示使他在醒后忘记梦里的情形,还试着让他睡得很沉,从而不会做梦。然而,他发现根本无法破除蒙特拉格勋爵内心的抵抗。一小时后,他把病人打发走了。从那时起,他又见过蒙特拉格勋爵五六次。他没能治好他。这个不幸的人依然每晚都做噩梦,显然他的身体状况正在迅速恶化。他整个人都很疲惫,根本不能压抑怒火。蒙特拉格勋爵很生气,他接受了治疗,却没有好转,但他还是继续治疗,这不仅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且有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奥德林医生最后得出结论,蒙特拉格勋爵要想解脱,只有一个法子,但他对勋爵非常了解,确信他不可能主动这么做。若要拯救蒙特拉格勋爵,让他不至于崩溃,就必须劝说他放弃出身的优越感和自满。奥德林医生确信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拖延。他一直通过暗示来治疗病人,治疗过几次后,他发现病人更容易受暗示的影响。最后他终于使他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他用低沉、柔和、单调的声音抚慰着他那备受折磨的神经。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话。蒙特拉格勋爵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呼吸十分平稳,四肢非常放松。接着,奥德林医生用同样平静的语调说出了他事先准备好的一番话。

“你要去找欧文·格里菲思,为你给他造成的巨大伤害道歉。你要说你会尽你所能弥补你对他造成的伤害。”

这些话对蒙特拉格勋爵的影响就像脸上挨了一鞭子一样。他从催眠状态中惊醒,跳了起来。他目露凶光,愤怒地冲奥德林医生骂出一连串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听到的辱骂。他咒骂不已。奥德林医生听到过各种各样的脏话,有时是从贞洁而高贵的女性嘴里说出来的,但勋爵使用的语言是如此淫秽,奥德林医生听了只觉得震惊不已。

“向那个肮脏的小个子威尔士人道歉?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相信这是你恢复平静的唯一途径。”

奥德林医生很少见到一个神志应该还算清醒的人会愤怒到这种不可控的程度。勋爵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子凸出,嘴边都是白沫。奥德林医生冷静地望着他,等着暴风雨逐渐平息下来。不久,他看到几个礼拜以来因为紧张而虚弱不堪的蒙特拉格勋爵终于瘫软下来。

“坐下吧。”他严厉地说。

蒙特拉格勋爵瘫倒在椅子上。

“天哪,我太累了。我必须休息一会儿,然后我就走。”

他们默默地坐了五分钟。蒙特拉格勋爵是一个粗鲁、咆哮的恶霸,但他也是一位绅士。当他打破沉默时,他已经恢复了自制。

“恐怕我对你太无礼了。我为我对你说过的话感到羞耻,我只能说,如果你拒绝继续为我治疗,也是有道理的,但我希望你不要那样做。我觉得我来这里几次后,确实好了很多。我想我现在只能靠你了。”

“没必要纠结你刚才说的话。那不算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你千万不能让我做,那就是向格里菲思道歉。”

“关于你的情况我想了很多,我不想假装能理解,但我相信你要想解脱,就只能按照我的建议去做。我认为我们并不只有一个自我,而是有很多个自我,你身上的一个自我强烈反对你对格里菲思所造成的伤害,于是在你的脑海里创造出格里菲思的形象,并为你残忍的行为而惩罚你。如果我是牧师,我就应该告诉你,是你的良心使用那个人的模样,来鞭笞你悔罪,劝你赔罪。”

“我的良心是清白的。就算我毁了他的事业,也不是我的错。我毁了他,就像踩死花园里的鼻涕虫一样。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在蒙特拉格勋爵说完这些话后,那次的诊疗就结束了。此时,奥德林医生一边等蒙特拉格勋爵来就诊,一边翻阅笔记,琢磨着怎样才能最好地使病人的精神状态恢复如初,他常用的治疗方法都不奏效,他认为只有病人自己才能帮助自己。他瞥了一眼时钟。六点了。蒙特拉格勋爵还没有来,这可真奇怪。他知道蒙特拉格勋爵计划要来,因为那天早上有个秘书打来电话,说勋爵会在老时间来就诊。他一定是由于工作太忙而耽搁了。念及此,奥德林医生又想起一件事:蒙特拉格勋爵现在完全不适合工作,也不适合处理重要的国家事务。奥德林医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联系一下官方,比如总理或外交部的常任副部长,通知他们自己认为蒙特拉格勋爵心态失衡,将重要事务交给他处理存在风险。不过这件事太棘手了,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别人还可能觉得他多管闲事。他耸了耸肩。

“毕竟,”他想道,“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政客们把世界搞得一团糟,我想他们疯了也好,神志清醒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按了按铃。

“如果蒙特拉格勋爵来了,请告诉他,我六点十五分要接待另一个病人,恐怕不能见他了。”

“好的,先生。”

“晚报来了吗?”

“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仆人拿着晚报进来。头版上的大标题是这样写的:外交部长不幸去世。

“老天!”奥德林医生喊道。

仅此一次,医生失去了惯常的平静,他震惊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发生这样的事,也在情理之中。他曾多次想到蒙特拉格勋爵可能会自杀,现在,他丝毫不怀疑勋爵就是自杀身亡的。报纸上说蒙特拉格勋爵一直站在地铁站台边缘,当列车进站的时候,有人看到他掉到了铁轨上。人们认为他是突然晕倒了。报纸还说,蒙特拉格勋爵几个礼拜以来一直连轴工作,他认为现在的国外形势需要他持续关注,所以他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休息。现代政治要求政界要人不眠不休地工作,蒙特拉格勋爵是其中一个深受其害的政治家。报纸上还有一篇简短的文章,介绍了这位已故政治家的才华、勤奋、爱国情怀和远见卓识,文章中还猜测了首相可能会选择的继任者。奥德林医生把相关内容都看了一遍。他不喜欢蒙特拉格勋爵。勋爵的死给他的情绪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让他对自己不满,因为他没有治好勋爵。

也许他没有和蒙特拉格勋爵的医生取得联系是他的失误。他觉得很沮丧,每次他在认真努力后失败,总是受挫不已,对他赖以谋生的经验论的理论和实践也总是感到厌恶。他所面对的是一种黑暗而神秘的力量,这也许是人类头脑所无法理解的。他像一个蒙着眼睛的人,摸索着去他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他无精打采地翻着报纸。突然,他吓了一跳,嘴里又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竖栏底部的一小段文字上。他看到了这样的内容:一名议员突然死亡。“某党”成员欧文·格里菲思先生下午在舰队街病倒,在被送到查令十字医院时已无生命迹象。据推测,死亡原因无可疑,但依然会进行调查。奥德林医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前一晚蒙特拉格勋爵终于在梦里发现自己拥有了想要的武器,可能是刀也可能是枪,并杀死了一直折磨他的那个人,而这可怕的谋杀,就像在梦里被酒瓶打第二天醒来后会头疼一样,在他醒来的几个小时后真的发生了?还是说,更神秘、更可怕的是,当蒙特拉格勋爵在死亡中寻求解脱的时候,这个他曾经残忍地冤枉过的敌人依然不肯善罢甘休,竟然放弃生命,追到另一个世界继续折磨他?真是太奇怪了。明智的做法就是把这件事看作一次诡异的巧合。奥德林医生按了按铃。

“告诉弥尔顿夫人,很抱歉我今晚不能见她了。我不太舒服。”

他没有说谎。他就像感染了疟疾那样浑身发抖。带着某种灵性的感知,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凄凉可怕的空洞。灵魂的黑夜吞没了他,他感到一种莫名而原始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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