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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地行署毛姆短篇小说集 作者:威廉·萨摩赛特·毛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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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驻地行署助理是下午到的。行政长官沃伯顿先生接到报告,说助理坐的小帆船已经可以看见,他便戴上遮阳帽,朝码头上的栈桥走去。八名身材矮小的达雅族士兵组成的卫队见他过来,当即立正敬礼。看到这些卫兵颇有军人风范,一身军服整洁干净,枪身闪闪发亮,他感到非常满意。这些卫兵足可显出他的威风。他站在栈桥上望着河湾,小船很快就会绕过这个河湾靠岸。他身穿干净的帆布背带裤,脚蹬白皮鞋,显得很神气。他腋下还夹着一根镶金的马六甲手杖,那是霹雳州的苏丹送给他的。他等候着这位新来的助理,心里五味杂陈。他在这里要处理的公务相当繁重,一个人很难应付过来,他每次外出巡视自己管辖的地区时,总要将行署的公务交给当地的土著职员处理,实在不便。可是好久以来他都是这里唯一的白人,现在要面对另一个白人的到来,他不免有些顾虑。他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节奏。战争爆发后,他有三年没有见到过一张英国人的面孔了。有一次他奉命接待一位林业官员,结果在那位陌生的英国人快到时,他竟然惊慌起来,安排好接待事宜后,留下一张纸条说自己有要事外出,就逃走了,一直在外面逗留到信使送来消息说他的客人已经离开后才回来。 已经可以看见小帆船出现在宽阔的河道上。船上的桨手都是判了刑的达雅族囚犯,有两位监狱看守在栈桥上等候,他们要将这些囚犯押送回监狱。这些囚犯身强力壮,也都很熟悉这一带的河流,一个个奋力摇桨。帆船靠岸后,一个男子从船篷下走出来,上了岸。卫兵举枪致敬。 “谢天谢地,总算到啦!这小船快憋死我了。我把你的信件捎来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喜滋滋的快活劲儿,沃伯顿先生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去。 “我想你就是库珀先生对吗?” “对啊。难道你是在等别人?” 他说这话原本是想开个玩笑,可是行政长官没有笑。 “我是沃伯顿。我带你去看看你的住处。你的行李会有人帮你拿的。” 他走在前头,从一条小道走进了一处院子,院子里有一座小平房。 “我已叫人把这房子收拾得尽量可以住了,毕竟好多年都没有人在这里住了。” 房子是建在柱子上的,里面有一间长长的起居室,起居室外面有一个宽大的露台,露台后面的通道两侧各有一间卧室。 “我觉得已经挺好的啦。”库珀说。 “我想你大概想洗个澡,换换衣服吧。要是今晚你可以跟我一起用餐,我很乐意奉陪。八点钟可以吗?” “你方便几点都行。” 行政长官礼貌地笑了笑,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随后他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寓所所在的“堡垒”。艾伦·库珀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那么好,但他不是个有偏见的人,他知道只见了一面就妄作判断是有失公允的。库珀约莫三十岁,瘦高个儿,脸色发黄,毫无血色,面部表情索然无味。他有一个很大的鹰钩鼻,一双蓝眼睛。他一走进平房就随手摘下遮阳帽,扔给了站在一旁伺候的男仆。这时沃伯顿留意到了他的脑壳很大,留着短短的褐色头发,这个大脑壳下面有一个缩进去的小下巴,显得很不相称。他穿一身脏乎乎的旧卡其布衬衫和短裤,他的遮阳帽皱巴巴的,应该好多天没有刷洗过了。沃伯顿先生想到了这个年轻人毕竟坐了一星期的轮船,最后还在小帆船里躺了四十八个小时。 “看看他来吃晚饭时穿成什么样吧。” 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屋里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好像有一位英国管家每天在打理似的。他脱掉衣服,走到楼下的洗澡间,用凉水冲了个澡。天气炎热,他不得不在穿戴上有所妥协,只穿了白色晚礼服上衣,没有穿西裤,其他则一样不缺:浆洗过的高领衬衫、丝袜和漆皮鞋,他穿戴得就像去伦敦蓓尔美尔街的俱乐部赴宴一样正式。他招待客人挺上心的,穿好衣服后便走进餐厅去看看餐桌是否已经布置妥当。他看到餐桌上摆了鲜艳的兰花,银餐具闪闪发光,餐巾折叠得非常漂亮,银烛台上点着蜡烛,发出柔和的光。沃伯顿先生满意地笑了笑,回到客厅里坐下,等候他的客人。客人很快就到了,他依然穿着刚上岸时穿的那身卡其布衬衫和短裤,还是那件旧外套。沃伯顿先生迎接客人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好啊,你穿得好正式,”库珀说,“我不知道你会穿成这样。我差点儿穿着纱笼就来了。” “没关系。我想也许你的男仆都很忙吧。” “你真没必要为了我穿得这么正式。” “不是为了你。我吃晚饭总是穿正装的。” “哪怕一个人吃饭也这样?” “我一个人吃饭就更要穿得正式。”沃伯顿先生答道,目光冷峻地看着他。 他看见库珀的眼睛眨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讪笑,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沃伯顿先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这或许从他现在的模样就可以看出来。他满脸涨得通红,显出一副好斗的神情,一头红发已经有些花白,一双蓝眼睛平时冷冰冰的,此刻突然显得咄咄逼人。不过他又是个精于世故的人,总希望处事公道。他必须尽力跟这个年轻人好好相处。 “我在伦敦生活的时候,在我交往的圈子里,要是不穿戴正式吃晚饭,那就像早上不洗澡一样荒唐。来到婆罗洲以后,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掉这个好习惯。战争爆发后,我已经整整三年都没见到过一个白人了。我只要不生病,每天来餐厅吃晚饭就绝不会穿得马马虎虎的。你到这个国家时间不长,相信我,你要保持应有的自尊,没有比这更好的做法。一个白人如果很容易被周围的环境改变,他很快就会失去自尊,一旦失去了自尊,这里的土著也就很快不尊重他了,这是一定的。” “可是,如果你指望我在这样的大热天穿上笔挺的硬领衬衫,恐怕你会失望的。” “如果你是在自己住的平房里用餐,你当然可以随便穿什么。可是既然你肯赏光跟我一起用餐,你或许会遵循一个规矩,总要穿上文明社会认同的服装才是礼貌的吧。” 这时,有两个马来男仆走了进来,他们腰上围着纱笼,头戴无边圆帽,上身穿一件缀着铜纽扣的白色上衣。一个端着杜松子酒,另一个端着两盘橄榄和凤尾鱼。两个英国人开始用餐。沃伯顿先生得意地说他的华人厨师是全婆罗洲最好的,尽管当地条件艰苦,厨师总能费心做出最好吃的饭菜。他在挑选食材上可谓匠心独具。 “你要看一下菜单吗?”他一边问,一边把菜单递给库珀。 菜单是用法文写的,菜名都特别好听。这两名男仆负责上菜。餐厅另一侧还有两名男仆在挥舞着巨大的扇子,驱除屋里的闷热。晚餐非常丰盛,香槟是上好的。 “你自己也每天都这样用餐吗?”库珀问。 沃伯顿先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菜单。 “我没看出今天的晚餐跟平时的有什么两样啊,”他说,“我自己吃得不多,可我很重视每天的晚餐礼仪,这必须很周全。这样才能让厨师不荒废厨艺,也可以叫仆人懂得守规矩。” 两人的交谈有些话不投机。沃伯顿先生竭尽待客之礼,或许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这样做可以使他的客人很不自在,他就有些不怀好意地暗暗窃喜。库珀来到森布鲁才几个月,所以沃伯顿先生很快就向他打听完了他在瓜拉索洛的所有朋友,无话可聊了。 “我顺便问一下,”他没话找话说道,“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叫亨纳利的小伙子?我想他应该是最近刚派来的。” “哦,见过,他在警察局干。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 “我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他的叔叔巴勒克洛夫勋爵是我的朋友。前几天我还收到勋爵夫人的一封信,请我关照他。” “我是听说他有个什么显赫的亲戚。我想他也就是靠这层关系才得到那个职位的吧。他念过伊顿和牛津,这个他逢人就说。” “这可真叫我吃惊了,”沃伯顿先生说,“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念的伊顿和牛津,两百多年了,我以为他不会再这么当回事儿了。” “我觉得他是太自命不凡了。” “你上的是什么学校?” “我出生在巴巴多斯。在那里上的学。” “哦,原来如此。” 沃伯顿先生在他简短的应答中透露出明显的不屑之意,库珀顿时涨红了脸。一时间,他没再说话。 “我收到过从瓜拉索洛寄来的两三封信,”沃伯顿先生接着说,“从那些信里我得出的印象是,亨纳利这个年轻人很有出息。大家都说他有一流的运动才能。” “哦,是的,他人缘很好,他就是当地的人都喜欢的那种人。我个人并不认为一流的运动才能有什么用处,长远来说,一个会打高尔夫和网球的人就一定能比别人活得更好吗?谁会在意他能不能在台球桌上单杆打出七十五分呢?英国人就是太拿这些东西当一回事了。” “你是这么想的?可我有一个印象,有运动才能的人在战争中的表现一定不比别人差吧。” “哦,既然你说到了战争,那我还真的有话可说。我跟亨纳利是同一个部队的,实话告诉你,谁都讨厌他。”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就是其中的一员。” “哦,你没有得到军衔。” “我本来有很好的机会获得军衔。可我属于所谓的‘殖民地居民’。我没上过公学,没有家庭背景。该死的,我就始终只能当个大兵。” 库珀额头紧蹙。他似乎控制不住要破口大骂了。沃伯顿先生注视着他,小小的蓝眼睛眯缝起来,一边注视一边在心里评价他。他换了个话题,同库珀谈起了他上任后的工作职责。时钟敲响了十点钟,沃伯顿先生站起身。 “就这样吧,我不留你了。我想你一路劳顿,应该很累了。” 两人握手道别。 “哦,对了,”库珀说,“不知你能不能帮我找个男仆?我从瓜拉索洛出发时,我原来的男仆没有跟来。他把我的行李送到船上后就不见了踪影。船开出很远后,我才发现他溜了。” “我问一下我的管家。他肯定能帮你找一个。” “好的。叫他直接把人送过去就行,只要长得还可以,我就会用他的。” 皎月当空,路上不需要打灯笼。库珀步行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派这么个人过来?”沃伯顿先生暗自思忖,“要是只有这样的人可以外派,我可不会看好的。” 他溜达到自己的花园里。他住的官邸人称“堡垒”,建在一座小山顶上,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河岸上有一个凉亭,他习惯晚饭后到这个亭子里来抽支雪茄。亭子下面河水潺潺,他常常听到那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个胆小得不敢在白天露面的马来人在说话。有时会有几句轻轻地抱怨或责备飘进他的耳朵,好像是有人在悄声向他传递什么情报,或者给他什么有用的暗示。这些都是他在处理公务的时间里从来不会听到的。他重重地坐进一把长藤椅里。库珀!这是个满腹嫉妒、缺乏教养的家伙,他傲慢无礼、狂妄自大、贪图虚荣。可是这美好幽静的夜色渐渐消除了沃伯顿先生心中的恼怒。凉亭入口处的一棵树上鲜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萤火虫忽闪忽闪地发出轻盈飞舞的银光。月光在宽阔的河面上为湿婆神的新娘轻盈的脚步照出一条通道。在稍远处的河岸上,一排棕榈树在夜空下映出优美的剪影。沃伯顿先生满心祥和宁静。 沃伯顿先生是个性情古怪的人,他的生活经历与众不同。在二十一岁那年,他继承了一笔十万英镑的巨额财产。离开牛津大学后,他马上过起了那个年代家境优裕的年轻人(沃伯顿先生现在五十四岁)所追求的放荡生活。他在蒙特街上有一处寓所,有私人马车,在沃里克郡有自己的狩猎屋。凡是名流聚会的场所,都有他的身影。他相貌英俊,性格风趣又慷慨大方。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伦敦上流社会,他算得上是个人物,那时伦敦的上流社会还没有失去其独有的名声和光彩。没有人想到会发生布尔战争[1880—1902年英国人与布尔人为争夺南非殖民地而进行的两次战争。布尔人是指生活在南非的荷兰、葡萄牙、法国等白人殖民者的后裔形成的混合民族],动摇了上流社会的根基,而摧毁上流社会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还只是某些悲观者的预言。在那个年代,做个阔绰的年轻人还是很逍遥快活的,每到社交季节,沃伯顿先生家里的壁炉架上就摆满了请帖,邀请他出席一个又一个重大的聚会,这些请帖他都得意扬扬地陈列出来。沃伯顿先生是个势利鬼。他不是那种胆怯的势利鬼,遇到比他更有头有脸的人还会多少自惭形秽,他也不是那种只会巴结政界红人或文坛名流的势利鬼,更不是见到有钱人就晕头转向的势利鬼。他就是个赤裸裸的、一成不变的、不折不扣的势利鬼,只会对贵族趋炎附势。他敏感多疑,脾气急躁,宁愿被身份高贵的人怒骂,也不愿被普通人恭维。他的名字并不显赫地出现在《伯克贵族名谱》[爱尔兰系谱学家约翰·伯克(1787—1848)编撰的英国贵族名录。1826年首次出版,此后定期更新再版]中。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总会在谈话中极为巧妙地提到与某个贵族家庭有转弯抹角的关系,却只字不提他母亲那个利物浦正直工厂主的家族,虽然他正是通过母亲(出嫁前叫葛宾斯小姐)的关系才继承了那笔巨额遗产。但他在考斯,也许是阿斯科特同某位世袭公爵夫人,甚至某位王子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有他母亲家族的哪位亲戚声称认识他,那对他的上流社会生活可真是一个恐怖的灾难了。 他的衰落显而易见,所以很快就尽人皆知,不过他花钱大手大脚,才使他没有尽遭人白眼。他崇拜的达官贵人嘲笑他,但他们心里清楚他的崇敬之情是发自内心的。可怜的沃伯顿当然是个可恶的势利鬼,但他毕竟人不坏。他总是乐意对某个付不起账的贵族伸出援手,你若是陷入困境,总可以指望他会解囊相助,毫不吝啬地给你一百镑。他经常请人大吃大喝。他牌技不佳,但是只要牌友合他心意,他就从不计较输掉多少。他喜欢赌,但总是不走运,不过他是输得起的,一局牌输掉五百镑还能镇定自若,令人不得不钦佩。他对打牌怀有强烈的激情,不亚于他对贵族头衔的激情,这是导致他日渐衰落的根源。他生活奢靡,赌牌输掉的钱数额大得惊人。他在赌钱上越陷越深,先是赛马,接着又玩股市。他性格有些单纯,心怀歹意的人会发现他是个没有心计的猎物。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他的那些精明的朋友都在背后耻笑他,不过我认为他有一个模糊的直觉,总觉得自己必须做出根本不在乎钱的样子。他就这样落到了放高利贷的人手中。到了三十四岁,他就彻底破产了。 他在精神上深受上流阶层的影响,因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像他这种背景的人,一旦挥霍掉钱财,总会去殖民地生活。没有人听到沃伯顿先生抱怨过一声。他甚至没有埋怨一位贵族朋友把他拉进了灾难性的高利贷陷阱。他没有向欠他钱的人催债,自己想办法还清了高利贷债务(或许他并不知道,这时在他身上发挥作用的恰恰就是他鄙视的利物浦制造商)。他没有向任何人求助,虽然一生没有干过一点儿活儿,但他开始寻找谋生出路了。他依然开开心心,无忧无虑,风趣幽默。他不愿逢人就絮叨自己的不幸遭遇,免得别人听了不舒服。沃伯顿先生是个势利鬼,可他同时也是个绅士。 多年来他与一些显贵的朋友交往频繁,但是他只有一次开口求助,请他们帮忙举荐一份工作。时任森布鲁苏丹的那位大能人录用了他。在动身前的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到俱乐部用餐。 “我听说你要走了,沃伯顿?”赫希尔弗特老公爵问他。 “是的,我要去婆罗洲了。” “我的天啊,你去那里做什么?” “哦,我是个穷光蛋了。” “真的?太遗憾了。你回来别忘了告诉我们啊。祝你快乐。” “好的。一块儿打猎哦。” 公爵点点头走开了。几个小时后,沃伯顿先生望着英国的海岸线渐渐消逝在薄雾中,他告别了自己生活中曾经珍视的东西。 二十年过去了。他一直同各种身份的贵族夫人保持着频繁的书信往来,他的信写得幽默风趣,像唠家常似的。他始终偏爱拥有贵族封号的人,总是细心关注《泰晤士报》上刊登的关于这些人物来去行踪的报道(虽然报纸要在出版后六个星期他才能收到),他也常常细读报纸上刊登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分类广告,随时乐意发出贺信或吊唁函。这些图文并茂的报纸使他能看到相关人物的尊容,所以在他定期回英国时可以随时续上旧缘,就像一切都从未中断过一样,哪怕是社交圈里出现的新面孔他也都认识。想当年他是伦敦上流社会的风云人物,如今仍一样对这个圈子兴趣盎然。对他而言,这似乎是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 然而,一个新的兴趣不知不觉进入了他的生活。他现在担任的职务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再也不需要阿谀奉承地去讨好那些大人物,现在他说的话就是法律了。每次看到达雅族卫队像仪仗队似的持枪对他立正敬礼,他心里可满意了。他喜欢替他的英国同胞主持公道,也乐于调解本地土著部落首领之间的争斗。曾经有些大猎户闹事,他亲自出马教训他们,为自己的作为深感自豪。他虚荣心太强,无法不表现出无所畏惧的勇气。据说他曾经单枪匹马冲进一个被围困的村寨,要求一个嗜血成性的海盗乖乖投降,此事传为佳话。他已成为一个干练的行政长官。他处事严格、公正、诚实。 他渐渐地对当地的马来人产生了深深的喜爱,他们的风俗习惯使他感兴趣。他喜欢听他们聊天,他从不感到厌倦。他赞赏他们的美德,看到他们的不良行为,只是耸耸肩,一笑了之。 “想当年,”他有时会这样说,“我同英国的一些最显赫的贵族关系非常密切,可是我现在才知道,那些贵族还不如这里的一些出身良好的马来人有绅士风度。同这些人交朋友,我感到自豪。” 他欣赏马来人的礼节,喜欢他们举止得体、性情随和、待人热情。他凭本能就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发自内心地想要善待他们。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个英国绅士,他不能容忍白人被这里的土著风俗同化。他自己是绝不屈服的。当地有很多白人娶了土著女人为妻,但他绝不效仿,虽说这样的结合也算入乡随俗,是天经地义的,在他看来却不免骇人听闻,有失尊严。一个被阿尔伯特·爱德华王子亲切地以“乔治”相称的人,怎么可以同土著女人联姻呢?如今,每次从英国探亲回到婆罗洲后,他总会感觉如释重负。他在英国的朋友都和他一样不再年轻了,而在年轻一代的眼里,他就是个讨人嫌的老家伙。他觉得今天的英国已经失去了很多美好的东西,早已不是他年轻时热爱的英国了。可是婆罗洲却始终不变,这里已经成了他的家。他打算尽量在这个职位上多干几年,他内心的希望是在最终被迫退休前在职位上寿终正寝。他已在遗嘱中写明,不管他死在哪里,都要把他的遗体运回森布鲁,在一个能听到潺潺河水声的地方,同他热爱的马来人埋葬在一起。 但是他一直将这份情感埋在心里,不让别人看出来。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这位穿戴整洁、身材魁梧健壮、头发花白、刚毅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大汉,竟然在心里还怀有如此深沉的感情。 他熟知行署公务该如何处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用狐疑的眼光留意着这位新来的助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人肯吃苦耐劳,也很能干。唯一让他感到不满的是,他对待本地土著有些粗暴。 “马来人生性腼腆,又很敏感,”他对助理说,“我想,如果你能始终以礼貌、耐心、友善的态度对待他们,处事效果会好得多。” 库珀短促而又刺耳地大笑了几声。 “我出生在巴巴多斯,战争期间我在非洲服役。我想我对黑人是很了解的。” “我对黑人一无所知,”沃伯顿先生冷冷地说,“可我们谈的不是黑人。我们谈的是马来人。” “他们不是黑人吗?” “你太无知了。”沃伯顿先生驳斥道。 库珀一言不发。 库珀到任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沃伯顿邀请他共进晚餐。他安排得礼仪周到,虽然他们前一天还在办公室见过面,后来六点钟又在他的官邸“堡垒”的走廊上一起喝过杜松子酒,但他还是派男仆给库珀的住处送去一封彬彬有礼的请帖。库珀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穿上了晚礼服,沃伯顿先生看到这个年轻人终于尊重了他的要求,颇感欣慰,但他注意到了他的衣服剪裁粗糙,衬衫也不合身。当晚,沃伯顿先生心情很好。 “顺便说一句,”两人握手时,他对库珀说,“我已经跟我的管家说过了帮你找一个男仆,他推荐了他的侄子。我见过他,看上去是个机灵勤快的小伙子。你想见见他吗?” “那就见一见吧。” “他现在就等着呢。” 沃伯顿先生叫来他的管家,吩咐他去把他侄子叫来。没过一会儿,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二十来岁,有一双很大的黑眼睛,相貌端正。围在腰上的纱笼十分整洁,上身穿一件白色短外套,头戴紫红色天鹅绒的无缨圆筒帽。他说自己叫阿巴斯。沃伯顿先生赞许地看着他,用流利地道的马来语同这个年轻人交谈起来,神态不知不觉地变得温和了。他平时对白人说话动不动就冷嘲热讽,而遇到马来人时,他往往乐呵呵地表现出居高临下却又相当和善的姿态。他相当于这里的苏丹。他十分清楚如何既保持自己的威严,又让土著岛民感到自在。 “你觉得他行吗?”沃伯顿先生扭头问库珀。 “可以,我觉得他不会比其他本地人更捣蛋吧。” 沃伯顿先生告诉那个男仆他被录用了,随即打发他走了。 “你能找到这样的男仆是很幸运的。”他对库珀说,“他的家世很好。他们家是一百年前从马六甲过来的。” “我只需要一个给我擦鞋、端茶倒水的仆人,我并不在乎他有没有贵族血统。我要求他听我的使唤,做事利索就行。” 沃伯顿先生噘起嘴唇,没有作答。 两人走进餐厅用餐。菜肴丰盛极了,酒也是上等的。他们喝了一小会儿就来了兴致,说话非但不像之前那样带刺儿,甚至像两个好朋友那样谈笑风生了。沃伯顿先生平时很讲究吃吃喝喝,星期天晚上就更要吃得好一些,这已是他的习惯。他开始觉得自己之前对待库珀不太公平。当然啦,这年轻人不是个绅士,可这也不是他的过错,跟他熟了之后,可能还会发现他其实人挺好的。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也许就是举止不够得体。他工作相当出色,动作快,态度认真,从不丢三落四。等到开始吃甜点时,沃伯顿先生已经满心喜悦地觉得全天下都是好人了。 “今天是你到这里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要给你品尝一杯特别上等的波特酒。我这里也只剩二十几瓶了,留着特殊场合才拿出来。” 他吩咐男仆去拿酒,不一会儿,酒拿来了。沃伯顿先生看着男仆开了酒瓶。 “这瓶波特酒是我的老朋友查尔斯·霍林顿送给我的,他珍藏了四十年,在我这里又藏了好多年了。他的酒窖在全英国最有名啦!” “他是卖酒的?” “不完全是,”沃伯顿先生微笑着说,“我说的是卡斯尔雷的霍林顿勋爵。他算得上是全英国最有钱的贵族了。是我相识很久的老朋友。我和他弟弟是伊顿的同窗。” 这是沃伯顿先生绝不肯放过的好机会,他讲起了一件逸事,唯一的目的好像就是想说他认识一个伯爵。这波特酒果然是好酒,他喝完了一杯,接着又喝第二杯。此前的戒心一扫而光。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跟一个白人聊过天了。他开始讲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为了表现自己当年在上流社会的风光。听他讲这些故事,你会认为英国的政府部门由哪些人组成,制定什么决策,都是因为他在某位公爵夫人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或者在晚餐桌上提了个建议,君主的机要顾问才如获至宝、依计行事的。从前在阿斯科特、古德伍德和考斯度过的美好时光,此刻又在他心里复活了。再喝下一杯波特酒。他便聊起了曾经每年去约克郡和苏格兰参加的盛大家宴。 “那时我有个大管家,我管他叫‘领班’,是我用过的最好的管家。你猜猜他后来为什么不干了?你也知道,在管家的餐厅里,贵族夫人的侍女和先生的男仆都是按照各自主人的身份等级入座的。他对我说,他实在不想再跟我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宴会了,因为在那些宴会上我是唯一没有贵族封号的,这意味着他总是只能坐在末座,每盘菜还没传到他跟前,好吃的就都被一抢而空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希尔弗特老公爵,他听了哈哈大笑。‘老天爷,’他说,‘如果我是英国国王,就为了给你的管家一个机会,我也会赏你个子爵封号。’‘要不您收下他吧,公爵大人,’我说,‘他是我用过的最好的管家。’‘那也好,沃伯顿,’他说,‘如果他在你那里干得好,那在我这里也会干得好的。把他送过来吧。’” 接下来讲的是在赌城蒙特卡洛的故事,有一次沃伯顿先生和费奥多大公搭档玩牌,一晚上就把庄家的钱全赢了。还有在马里昂巴德,沃伯顿先生曾和爱德华七世一起玩百家乐。 “当然啦,那时他还只是威尔士王子。我还记得他对我说:‘乔治,如果你掷出一个五点的话,就会连衬衫都输掉啦。’他说得太对了。我认为这是他一辈子说过的最真实的话。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一直说,他是欧洲最伟大的外交家。可我那时候太年轻,傻乎乎的,没有听从他的忠告。要是我当时没有掷出五点的话,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了。” 库珀注视着他。他的一双褐色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眼神冷峻而高傲,嘴角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在瓜拉索洛听说过不少有关沃伯顿先生的传言,他的名声不坏,大家都说他治理辖区的事务井井有条,只是,老天爷,他太势利了!大家嘻嘻哈哈地拿他打趣,没有任何恶意,因为谁也不可能讨厌一个如此慷慨善良的人。他和威尔士亲王玩百家乐的故事,库珀早就听说过了,不过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说着。他从一开始就很不喜欢这位行政长官的做派。他生性敏感,听得出沃伯顿先生对他不失礼貌的冷嘲热讽,心里苦恼不堪。沃伯顿先生有一个特别的本领,只要听到他不赞同的意见就爱答不理,沉默得令人不安。库珀没怎么在英国生活过,但对英国人有一种莫名的反感。他尤其讨厌早年在私立学校就读的人,总是害怕这样的人会对他居高临下。他很怕别人在他面前摆架子,为了先发制人,他就故意摆出一副架势,让别人以为他高傲自大,叫人受不了。 “嗯,不管怎么说,战争总算为我们做了件好事,”他最后这样说,“摧毁了贵族的势力。布尔战争开了个头,1914年大局锁定。” “英国的名门望族遭遇了灭顶之灾。”沃伯顿先生用悲壮的口吻说道,很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流亡者对路易十五王朝念念不忘。“他们再也不能居住在宏伟的宫殿里,那些王公贵胄的奢华筵席也很快就会变成一个记忆了。” “依我看,这可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可怜的库珀,你哪里知道‘昨日希腊的荣光和往昔罗马的辉煌[源出爱伦·坡的诗《致海伦》]’?” 沃伯顿先生用手势比画了一下。一瞬间,他的眼睛迷糊起来,仿佛眼前呈现出往昔的辉煌景象。 “好啦,相信我,那些腐朽的东西我们早就受够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由商人管理的商人政府。我出生在一个英国直辖殖民地,我实际上一辈子都生活在殖民地。什么贵族不贵族的,我根本不在乎。英国人的问题就是太势利。要说有什么样的人最惹我恼火的话,那就是势利鬼。” 势利鬼!沃伯顿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眼里燃烧着怒火。这个词儿跟随了他一辈子。他年轻时混迹于上流社会,那些贵妇人倒也不觉得被他追捧有什么不好的,但是就连贵妇人有时也是会大发脾气的,沃伯顿先生不止一次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用这个难听的词儿骂她们。他也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些讨厌的家伙在背后骂他势利鬼。多么不公平啊!要知道,他可一直就觉得没有什么比势利更令人憎恶的。说到底,他只是喜欢同自己这个阶层的人交往,只有跟这样的人交往他才感到自在,我的老天!这怎么能说是势利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 “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沃伯顿答道,“所谓势利鬼,就是因为别人的社会地位比自己高就巴结或鄙视别人。这是我们英国中产阶级最粗俗的堕落。” 他看见库珀眼睛里闪过一丝讪笑。库珀举起一只手想要捂住嘴角上浮现出的笑容,结果却使得这笑容更明显了。沃伯顿先生双手微微颤抖。 库珀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已经严重得罪了自己的上司。库珀自己是个敏感的人,可奇怪的是,他对别人的感受却很不敏感。 因工作关系,他们在白天总要时不时地见几分钟面,傍晚六点还会在沃伯顿先生住处的露台上一起喝会儿酒。这是沃伯顿先生绝不肯打破的英国旧习俗。不过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了,库珀在他住的平房里吃,沃伯顿先生则在他住的“堡垒”里吃。忙完公务后,他们会散步到暮色降临,但两人各走各的。这片乡村里只有一两条小路,丛林紧挨着村庄的种植园,沃伯顿先生每次看到他的助理大步溜达过来时,总会故意绕个圈子避开他。他已经对库珀的举止不够得体、性格自负孤僻感到很不舒服了。至于这位行政长官为什么会由不喜欢这个人演变成对他恨得牙痒痒,那就得说说库珀到任两三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了。 有一次,沃伯顿先生要外出巡视,他比以前更放心地把公务交给库珀处理,因为这时他已经认定库珀是一个能干的人。他唯一不喜欢他的地方就是这人办事过于拘泥。他为人诚实公正,也能吃苦,只是对当地岛民缺乏同情心。有一个观察到的情况让沃伯顿先生感到啼笑皆非,那就是这个人既认为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同时又相信这么多人都不如他。他态度严厉,没有耐心去倾听当地岛民的想法,甚至有点儿蛮横。沃伯顿先生很快发现岛上的马来人不喜欢他,也害怕他。对此,他倒没有感到完全不满意。如果他的助理人缘好,或许会有损他自己的口碑,他才会很不开心。沃伯顿先生做了周密的安排后,便动身去视察了。三个星期后,他回来了。那时,邮件也已经寄到了。他走进客厅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大摞摊开的报纸。当时库珀同他见了面,他们是一起走进客厅的。沃伯顿先生转身面对一位留守在家的仆人,严厉质问他那些打开的报纸是怎么回事。库珀赶紧解释。 “我想看看有没有伍尔夫汉普顿谋杀案的新闻,就把你的《泰晤士报》借过来看了看。我看完就都放回来了,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 沃伯顿先生转身看着他,气得满脸煞白。 “可是我介意。我非常介意。” “非常抱歉,”库珀说,神情十分镇定,“说真的,我只是等不及你回来再看了。” “你不会连我的私人信件也打开看了吧。” 库珀还是那样镇定自若,面露微笑看着这位怒气冲冲的上司。 “哦,这可不是一码事。不管怎么说吧,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介意我看你的报纸。那又没有什么隐私的。” “我很不喜欢别人在我之前看我的报纸。”他走到那摞报纸前,差不多有三十期,“你这样做太无礼了。你把报纸都弄乱了。” “很容易整理好的。”库珀说着,走过去同他一起站在桌边。 “别碰我的报纸!”沃伯顿大叫道。 “为这么点小事就大喊大叫的,未免有点儿孩子气。” “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噢,见鬼去吧!”库珀说罢,转身冲了出去。 沃伯顿先生气得浑身发抖,独自一人怔怔地看着他的报纸,陷入了沉思。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被那双残忍冷酷的手摧毁了。大多数远离家乡的人都会一收到邮件就急不可耐地撕开包装,拿起最新日期的报纸,赶紧浏览来自家乡的最新消息。沃伯顿先生却不是这样。他特别吩咐过给他发送报纸的人在外包装上写明每一份报纸的派发日期,收到一大卷报纸后,沃伯顿先生会看一遍日期,然后用蓝色的铅笔标上编号。他的管家奉命每天早上给他送来早茶时,放一份报纸在露台的桌子上。他特别享受一边喝茶,一边撕开包装纸读晨报的乐趣。这样他会感觉自己仿佛还生活在故乡。每个星期一早上,他读一个半月前的星期一《泰晤士报》,整个星期每天按此类推。星期日他会读《观察家报》。就像他吃晚饭习惯穿上正装一样,这是他与文明世界保持联系的纽带。他引以为豪的是,不论有多么惊人的新闻,他都不会屈服于诱惑在指定的时间之前打开报纸。在战争爆发后,有时悬念太让人难以忍受了。有一天,他读到了军队开始推进的消息,就经历过迫切想要知道进展的悬念煎熬。其实,要消除这份悬念再简单不过了,只需要翻开后面一天的报纸便能解救自己,而那些报纸就摆在报架上等待着他去读。那是他经受过的最严峻的考验,但是他战胜了诱惑。现在倒好,包装得好好的报纸被这个大蠢货拆得乱七八糟,就因为他想知道某个烂女人是否谋杀了她的浑蛋老公。 沃伯顿先生唤来管家,叫他去拿来包装纸。他尽可能将报纸折叠整齐,每一份都包起来,编上号。可是这件事他干得很忧伤。 “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他说,“永远不会。” 当然,他是带着管家去巡视的,他每次外出都要带上管家,因为管家知道他的一切喜好,而沃伯顿先生不是那种在丛林中旅行就愿意放弃舒适享受的人。可是这次巡视回来后,管家老跑到仆人的住处去嚼舌头。他知道库珀同他的仆人合不来。所有的仆人都走了,只有那个叫阿巴斯的小伙子还没走。阿巴斯也很想离开,只是他叔叔奉行政长官的命令将他安排在库珀身边,没有他叔叔的许可,他不敢擅自走人。 “我夸他干得不错,老爷。”管家说。“可他还是很不高兴。他说在这里干得不开心,他想知道他可不可以同其他人一样不干了。” “不行,他不能走。库珀先生必须有仆人伺候。走掉的那些都补上了吗?” “没有,老爷,没人愿意去他那里。” 沃伯顿先生皱起了眉头。库珀是一个狂妄的蠢货,但他毕竟是个官员,必须配备合适的仆人。如果他的住处没有人收拾,总是说不过去的。 “走了的那些仆人都去哪里了?” “他们回村里了,老爷。” “你今晚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我要他们明天一早就回到库珀老爷的住处。” “他们说不想去,老爷。” “我的命令也不听?” 这个管家已经跟了沃伯顿先生十五年,他听得出主人说话的语气。他并不是怕他,他们一起经历过太多的风风雨雨。有一回在丛林里,行政长官救过管家一命;还有一回,他们在急流中翻了船,要不是管家救他,他可能早就淹死了。但是,管家还是知道什么时候这位行政长官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 “我会去村里走一趟的。”他说。 沃伯顿先生原以为他的助理会马上找机会为自己的粗鲁行径向他道歉,没想到库珀实在像个没有教养的人,根本不会表达歉意。第二天上午他们在办公室见面时,他完全忘了这件事。由于沃伯顿先生外出了三个星期,他们需要较长时间谈一谈工作。谈完工作后,沃伯顿先生就打发他走了。 “我想没有什么别的事了,谢谢你。”库珀转身就走,但是沃伯顿先生叫住了他。“我听说你跟仆人有些麻烦。” 库珀放声大笑。 “他们想敲诈我。他们还好意思说走,只有那个不中用的阿巴斯还算识相——他知道在哪儿过得好——可我就是不中他们的圈套。现在他们又乖乖地回来啦。” “你是什么意思?” “今天一大早这帮人都回来干活儿啦,厨子也回来了。看看他们一个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就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猜想他们是终于弄明白了,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是这么回事。是我命令他们立刻回来的。” 库珀的脸涨红了。 “我能不能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他们可不是你的私事。你的仆人逃跑会让你显得很可笑。你想出丑,随你的便,可我不能容许你成为笑料。你的住所不配备合适的人员是很不妥当的。所以,我听说你的仆人都跑了后,马上派人去命令他们天一亮就回来干活儿。我的话是管用的。” 沃伯顿先生点了点头,表示谈话已结束。库珀没有理会。 “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把这帮家伙都叫了过来,一个不留全炒了鱿鱼。我限他们十分钟内滚出院子。” 沃伯顿先生耸了耸肩。 “你凭什么认为还能找到别人?” “我已经叫我自己的办事员去找了。” 沃伯顿先生沉思了片刻。 “我认为你的行为很愚蠢。以后你最好记住了,有好的主人才会有好的仆人。” “你还有何指教?” “我倒很想教教你怎么为人处世,但那恐怕会很费劲,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就等着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人吧。” “请你不必太操心我的事。我自己能找到的。” 沃伯顿先生露出苦笑。他看得出库珀讨厌他,就像他也讨厌库珀一样。他也知道,没有什么事情要比接受一个自己讨厌的人的恩惠更令人难堪的了。 “我还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要在这里找到马来人来干活儿,不会比找一个英国管家或法国厨师的机会更大。没有我的命令,没有人会来。你要我下个命令吗?” “不要。” “随你的便。再见。” 沃伯顿先生没好气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库珀的办事员未能说服马来人、达雅族人到这样一个主人的寓所来工作。阿巴斯依然对他忠心耿耿,但他只会做当地的饭菜。库珀习惯了粗茶淡饭,可是每顿都吃米饭实在让他很反胃。没有挑水的伙计,天气这么热,他每天都得洗好几次澡。他责骂阿巴斯,但是阿巴斯总以沉默抗争,只做他愿意做的事。这家伙之所以留下来,只是因为行政长官坚持叫他别走,库珀知道了这个真相后感到特别别扭。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然后有一天早上,他发现先前被他赶走的那些仆人又回到了他的住处。他突然大怒,但是这次他学乖了点儿,没有说话,让他们留了下来。他咽下了这口气,虽然他本来对沃伯顿先生的怪诞行为感到不屑,不肯忍耐,现在却转化为默默地憎恨了:行政长官恶意作梗,让他沦为当地所有土著岛民的笑柄。 眼下这两个人互不理睬了。以前,虽然两人彼此互不喜欢,但还是会在每天下午六点钟一起同那会儿碰巧在行署里的白人喝喝酒,现在连这个由来已久的习惯也打破了。他们各自待在自己的房子里,就像另一人不存在似的。库珀已经熟悉业务,所以他们在办公室也就没有多少需要交流的了。如果有什么必须要传达给助理的消息,沃伯顿先生会派传令兵去传话,他的工作指令则通过正式公函通知。他们不可避免地经常会见面,但是两人一星期说的话也不会超过五句。他们彼此躲不开,总还得见面,这使两人心里都非常不安。他们耿耿于怀,总也摆脱不掉这种针尖对麦芒的感觉,为此郁郁不乐。沃伯顿先生每天散步时,满脑子想的就是自己多么憎恨这个助理。 可怕的是,这种彼此如死敌一般对峙的局面极有可能要持续到沃伯顿先生离任的那一天。或许还要等上三年。他没有理由向总部提出申诉,因为库珀工作是出色的,何况眼下人手不容易找。的确,他隐隐约约也听到过一些抱怨,有人暗示说库珀对待土著岛民过于粗暴。本地人已经产生了不满情绪,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沃伯顿先生着手调查了一些具体案情后发现,事实真相无非就是,在一些原本可以处理得更温和些的事件中,库珀处理得有些严厉,在一些换作他自己或许会表现出同情的事件中,库珀做得不讲情面。他做的这些事都还不足以受到处分。不过沃伯顿先生决定继续观察他。仇恨往往能使人变得目光犀利,他似乎看出了库珀在使唤土著岛民干活儿时毫无体恤之心,但又没有超越法律许可的界限,也许他觉得这样做可以激怒他的上司。总有一天,他会做得太过分。没有人比沃伯顿先生更清楚,这持续的酷热天气会让人变得多么烦躁,如果一夜难以入眠,白天要保持自我控制会有多么困难。他暗自淡然一笑。迟早有一天,库珀会落到他的手里。 机会终于来了,沃伯顿先生大声笑了。库珀负责监管囚犯干活儿,铺路啦,修建房屋啦,有任务时还要到船上摇桨;他们还负责镇上的清洁工作,此外也会做一些其他能派上用场的事。要是表现得好,他们还有机会被选中去当家仆。库珀对他们很严厉。他喜欢看他们干活儿。他很享受想出各种各样的任务安排囚犯去干的乐趣。没过多久,这些囚犯便发现他总是使唤他们去干一些毫无用处的活,他们就不肯好好干了。他惩罚这些囚犯延长劳动时间。这是违反规定的,沃伯顿先生了解到这个情况后,没有把这件事交给库珀自己去处理,而是立刻下令按原定的劳动时间收工。库珀出去散步时,发现囚犯们都溜达着回牢房去了,他大为惊讶。他下过命令,不到天黑是不许收工的。他问值班看守是怎么回事儿,看守告诉他这是行政长官的命令。 库珀气得脸都白了,他大步朝“堡垒”走去。沃伯顿先生身着一尘不染洁白的帆布工装,头戴干净的遮阳帽,拿着手杖,牵着狗,正要出去散步。他刚才是看着库珀出去的,知道他是到河边去散步了。库珀跳上台阶,径直冲到行政长官面前。 “我要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撤销我的命令,让囚犯不到六点就收工!”他暴跳如雷地大叫道。 沃伯顿先生瞪大了他那双冷冷的蓝眼睛,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 “你疯了吗?你都不知道怎么跟你的上司说话了吗?” “去你的。犯人归我管,你无权干涉。你管好你的事,我管好我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我想知道你这样让我出丑究竟是什么意思。这里每个人都会知道是你撤销了我的命令。” 沃伯顿先生十分镇静。 “你没有权力下达这样的命令。我撤销是因为这个命令过于苛刻,很不仁慈。实话告诉你,我没有让你出丑,是你自己在出洋相。” “我一到这里,你就看不上我。你想方设法让我在这里过不下去,就因为我不愿拍你的马屁。因为我不愿奉承你,你就处处跟我过不去。” 库珀气得语无伦次,简直要发狂了,而沃伯顿先生的目光突然显得更冷静,更犀利。 “你错了。我是认为你是个无赖,但我对你的工作没有一丝不满。” “你这个势利鬼,该死的势利鬼!你认为我是个无赖,只不过因为我没有上过伊顿公学。是啊,我在瓜拉索洛时就有人提醒过我,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哼,难道你不知道你丢人已经丢到家了吗?你跟我讲那个谁都听说过的威尔士王子的故事时,我简直要狂笑出来了。我的上帝啊,大家都在俱乐部里讲你的这个故事呢,都要笑疯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宁可做我这样的无赖,也不愿做你那样的势利鬼。” 他戳到了沃伯顿先生的痛处。 “你给我马上滚出去,要不然我就揍扁了你。”他怒吼道。 库珀反而朝他凑了过去,差点儿就要脸贴着脸了。 “来啊,来啊,”他说,“老天在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揍我。想听我再说一遍吗?势利鬼。势利鬼!” 库珀比沃伯顿先生高出三英寸,而且年轻力壮,肌肉发达。沃伯顿先生已经五十四岁,身体肥胖。他捏紧拳头抡了过去。库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开。 “别犯傻啦!你可别忘了我不是什么绅士。我知道怎么打架。” 他吹了一声口哨,白皙瘦削的尖脸上堆满了狞笑,转身跳下台阶走了。沃伯顿先生气得心怦怦直跳,乏力地跌坐到椅子上。他感到浑身刺痛,好像生了痱子一样。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悲哀得快要哭出来了。不过他猛然意识到他的管家在露台上,立刻本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管家走上前来,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沃伯顿先生一言不发,接过酒杯一口喝干了。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沃伯顿先生问道,抽搐的嘴角上硬挤出一丝笑容。 “老爷,库珀先生不是好人。阿巴斯想要离开他。” “让他再等等。我要给瓜拉索洛写信,请他们把库珀先生调走。” “库珀先生对马来人不好。” “你先下去吧。” 管家悄悄退下了。沃伯顿先生独自陷入了沉思。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这么一幕:在瓜拉索洛的俱乐部里,一群身穿法兰绒衬衫的男人打完了高尔夫和网球,伴着暮色围坐在窗前的桌子边,喝着威士忌和杜松子酒,说说笑笑地讲着说着他和威尔士王子在马里昂巴德玩牌的那个人尽皆知的故事。他臊得面红耳赤,内心痛苦不堪。势利鬼!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势利鬼。可他一直把他们当成好人,一直用绅士的姿态对待他们,丝毫不因为他们的身份低下而歧视他们。想到这,他开始憎恨这些人了。但他对这些人的痛恨,同他对库珀的憎恨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要是他们俩真的拳脚相向的话,库珀肯定会把自己打得稀里哗啦。羞辱的泪水顺着他涨红了的胖脸蛋儿流了下来。他在那里呆坐了几个小时,一支接着一支抽烟,恨不得死掉算了。 最后,管家又来了,问他要不要换衣服用晚餐。当然要!他总是穿正装用晚餐的。他疲惫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穿上浆洗过的衬衫,系上高领,在装饰漂亮的餐桌前坐下。跟往常一样,有两个男仆侍候他用餐,另有两个男仆在一旁挥动着大扇子。在两百码开外的那所平房里,库珀也在吃晚饭,他的饭菜十分粗糙,他身上只围着纱笼,穿着汗衫,光着脚。他很可能一边吃饭,一边读侦探小说。饭后,沃伯顿先生坐下来写信。苏丹不在,他是以私人身份给苏丹的代表写了一封密信。库珀工作出色,他写道,问题是他们两人合不来。彼此都深感苦恼,若能将库珀调任别的职位,他将不胜感激。 次日早晨,他派专人将信送走了。两星期后,回信和当月的邮件一起寄到了。那是一封私人便笺,全文如下: 亲爱的沃伯顿: 我不想用公函给你回信,所以我以个人名义给你聊复几句。当然,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将此事转呈给苏丹大人,但是我劝你最好放弃这个想法。我了解库珀,他还需要雕琢,但他有能力,在战争中又吃过不少苦,我认为应该多给他机会。我认为你未免过于看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了。你要知道,时代已经变了。当然,一个人能成为绅士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他有能力又勤奋,那就更好。我想如果你多宽容一些,一定会和库珀相处融洽的。 你真诚的 理查德·坦普尔 信从沃伯顿先生的手中滑落。字里行间的意思非常明显。理查德·坦普尔是他认识了二十年的熟人,这个出身于殷实的乡绅家族的理查德·坦普尔,竟然也认为他是个势利鬼,因此拒不接受他的请求。沃伯顿先生突然感到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风光一时的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而未来属于更平庸的一代人。库珀就是这代人的代表,他对库珀简直恨之入骨了。他伸手要倒酒,他的管家见到这个动作,立刻走上前来。 “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 管家捡起那封公函。哦,这就是他留在这里的原因。 “库珀先生会走吗,老爷?” “不会。” “那可要出大事了。” 一时间,他因疲惫而没有听出管家的话外之音。但只是转眼间,他便猛地在椅子上坐直了,直勾勾地盯着管家,全神贯注。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库珀老爷对阿巴斯不好。” 沃伯顿先生耸了耸肩。库珀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如何对待仆人呢?沃伯顿先生了解这种人:前一分钟跟他们打得火热,后一分钟就粗暴虐待。 “让阿巴斯回家吧。” “库珀先生拖欠他的工资,所以他走不成。他已经三个月没付他工钱了。我叫阿巴斯耐心点儿。可他很生气,他听不进道理。如果库珀先生还是这样虐待他,一定会出事的。” “你告诉我这件事,做得很对。” 这个蠢货!难道他这么不了解马来人,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欺负他们吗?要是他后背挨上一刀,那就活该啦。挨上一刀!沃伯顿先生的心脏似乎突然停跳了一下。他只需要顺其自然,总有一天可以摆脱掉库珀的。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说法——以不变应万变——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顿时心跳加快了,仿佛看见了这个自己憎恨的家伙脸朝下趴在丛林的小径上,背脊上插着一把匕首。这个盛气凌人的无赖自寻死路。沃伯顿先生叹了口气。他有责任警告他,当然,他必须这么做。他给库珀写了一个简短而又正式的便条,要他马上来“堡垒”见他。 十分钟后,库珀站在他的面前了。从沃伯顿先生差点儿同他打起来的那天起,他们没有再说过话。此刻,他也没有请库珀坐下。 “你要见我?”库珀问。 他的衣服邋里邋遢,身上也很不干净。脸上和手上都是被蚊子叮咬的小红包,被他挠出了血。瘦削的长脸上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我听说你又跟仆人闹矛盾了。我的管家的侄子阿巴斯说你拖欠了他三个月的工钱。我认为你这样做太专横了。这孩子现在想要离开你,我当然不能责备他。我要求你把他该得的工钱立刻付给他。” “我又没有要他离开。我扣下他的工钱,只是为了保证他好好干。” “你不了解马来人的性格。他们格外不能容忍遭受欺负和嘲弄。他们容易冲动,报复心很强。我有责任警告你,如果你把这孩子逼过了头,你会非常危险的。” 库珀轻蔑地笑了一声。 “你觉得他会把我怎么样?” “我觉得他会杀了你。” “你为什么要操这份心呢?” “哦,我才不操这份心呢,”沃伯顿先生淡淡一笑,回答道,“我有坚强的毅力忍辱负重。但我职责在身,有义务给你忠告。” “你以为我会怕他?” “这就一点儿都不关我的事了。” “行,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那阿巴斯是个偷鸡摸狗的浑小子,他要是敢跟我玩儿什么把戏,老天爷,我会咔嚓拧断他的脖子。” “那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沃伯顿先生说,“再见。” 库珀涨红了脸,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沃伯顿先生望着他离开,嘴角挂着冰冷的笑容。他已经尽到了责任。可是如果他知道库珀从他这里出去后发生了什么,他又会作何感想呢?库珀一声不吭、郁郁不乐地走回自己住的平房,一头扑到床上,心里感到无比孤独和悲苦,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胸膛起伏,痛苦地抽泣起来,大颗的泪珠从他瘦削的脸上扑簌簌滚落下来。 打那以后,沃伯顿先生很少见到库珀,也从不跟他说话。他还是每天早上读《泰晤士报》,白天在办公室处理公务,下午锻炼身体,然后穿上正装用晚餐,饭后到河边抽支雪茄。如果碰巧遇上库珀,他就假装没看见。尽管两人都知道对方就在身旁,却总是做出对方根本不存在的样子。时间丝毫没有缓解两人之间的敌意。他们观察着对方的举动,谁都知道另一个人在做什么。虽然沃伯顿先生年轻时喜欢打猎,枪法很准,但随着年龄增长,他对猎杀丛林里的野兽已经不感兴趣。可是每逢星期天或者节假日,库珀总会带上猎枪出门。要是打到了猎物,他总会在沃伯顿先生面前耀武扬威;如果他空手而归,沃伯顿先生就会耸耸肩,扑哧一笑。这种小伙计也想做猎手!圣诞节对两人来说都不好受:他们在自己的住处独自用餐,故意喝得烂醉。在方圆两百英里内,只有他们这两个白人,他们的住处那么近,喊一嗓子彼此就能听见。新年刚开始,库珀发起了高烧,等沃伯顿先生再次见到他时,他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变得那么枯瘦,看上去病恹恹的,非常虚弱。他受不了这样的孤独,由于这份孤独原本是毫无必要的,所以格外折磨人。沃伯顿先生也不好受,他常常彻夜难眠。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东想西想。库珀终日喝酒,眼看快要崩溃了。但是他在对付本地村民时,还是很小心地避免做出任何可能会被他上司责难的事。他们在默默地进行一场殊死搏斗。这是忍耐力的考验。几个月过去了,双方都没有示弱。他们就像两个生活在永恒黑夜里的人,知道黎明永远不会降临,因而心灵备受煎熬。仿佛他们的生命将永远笼罩在这单调持续着的深仇大恨中。 当最后不可避免的厄运终于降临时,沃伯顿先生大为震惊,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库珀指控男仆阿巴斯偷了他的几件衣服,阿巴斯不承认,库珀揪住他的后颈,一脚将他踢下了平房的台阶。阿巴斯要他付工钱,库珀劈头盖脸痛骂了他一顿,还扬言要是一个小时内他还不滚,就要把他押送到警察局去。第二天早上,在库珀去办公室的路上,阿巴斯拦住了他,再次要他付工钱。库珀握紧拳头朝他脸上打去。阿巴斯倒在地上,他爬起来时,鼻孔里流血了。 库珀扭头走了,到办公室后准备开始工作。但是他无法安下心来。那一拳稍稍平息了他的火气,但他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有些担心。他感到不安,又难过又灰心。沃伯顿先生就坐在隔壁的办公室里,库珀有一种冲动,想要立刻过去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他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可他知道沃伯顿听了他说的经过后一定会狠狠地挖苦他。库珀仿佛看见了他得意扬扬的笑脸。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恐惧不安,担心阿巴斯会做出什么来。沃伯顿警告过自己,看来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他叹了口气。他真是太傻了!但是他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不在乎,他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一切都是沃伯顿的错。要不是他老跟自己过不去,也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沃伯顿从一开始就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这个势利鬼!哪里都有这样的人,说来说去就因为他是殖民地的居民。他在部队没有获得军衔,真是奇耻大辱;他的表现不比任何人逊色。这些人都是可恶的势利鬼。他要是现在低头讨饶,那也太丢人啦!当然,沃伯顿肯定知道这件事,什么事都逃不过这个老东西的眼睛。他才不怕呢。他不怕婆罗洲的任何马来人,让沃伯顿见鬼去吧。 他猜得没错,沃伯顿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他去吃午饭时,他的管家告诉了他。 “你侄儿现在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老爷。他已经走了。” 沃伯顿先生未置一词。吃完午饭后,他照例要睡一会儿,可是今天他发现自己无法入睡。他的眼睛禁不住老望着那所平房,库珀正在那里休息。 这个白痴!沃伯顿先生的脑子里有些犹豫。这家伙知道自己的处境多么危险吗?他觉得应该叫他过来。可是每次他试图跟库珀讲讲道理时,库珀总会羞辱他。沃伯顿先生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愤怒,不可遏制的愤怒,只见他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已经警告过这个无赖了。现在就让他自食其果吧。这已不关他的事了,即使发生了什么意外,也不是他的过错了。说不定瓜拉索洛那边还会后悔没有听从他的忠告把库珀调走呢。 那天夜里,他感到格外心神不宁。晚餐后,他在露台上来回踱步。当管家要回到自己的宿舍去时,沃伯顿先生问他有没有见到阿巴斯。 “没有,老爷,我想他可能是去他舅舅的村子了。” 沃伯顿先生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管家低下了头,不敢看沃伯顿先生的眼睛。沃伯顿先生走到了河边,坐在凉亭里。但是他心里平静不下来。河水静静流淌,有种不祥的征兆,仿佛那河流是一条巨大的毒蛇在懒洋洋地滑向大海。河面上的树丛一片阴森森的死寂,令人喘不过气来。没有鸟叫。没有微风窸窸窣窣吹拂肉桂树叶的声音。他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降临。 他穿过花园走到了路边。从那里可以完整地看到库珀住的平房。他的起居室里亮着一盏灯,路对面飘过来雷格泰姆爵士乐声——是库珀在放他的留声机。沃伯顿先生打了个寒战,他一直克服不了对这种音乐声的本能厌恶。要不是这个原因,他是会过去同库珀说说话的。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晚他看书到深夜,最后睡着了。可是他睡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做起了噩梦,后来他好像是被一声叫喊惊醒了。当然,那肯定也是在梦中,因为在他的卧室里是听不到叫喊声的——譬如从库珀的平房传来的叫喊声。他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随后,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的管家闯进了他的卧室,连帽子也没戴,沃伯顿先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老爷!老爷!” 沃伯顿先生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马上就来。” 他套上拖鞋,穿着纱笼和睡衣急匆匆穿过院子,走进了库珀的住处。库珀躺在床上,嘴巴张着,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心脏。他死在睡梦中。沃伯顿先生吃了一惊,但不是因为他没有料到会看见眼前这个场面,而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心里竟然涌起一阵狂喜。他肩上的一副重担终于卸下了。 库珀已经浑身冰冷。沃伯顿先生把匕首从他心口拔了出来,匕首刺得很深,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拔出来。他看了一番匕首。他认出来了。几个星期前有个贩子要卖给他这把匕首,他知道后来库珀买下了。 “阿巴斯在哪儿?”他厉声问道。 “阿巴斯在他舅舅的村子里。” 当地警署的警官站在床边。 “带上两个人到村里去,把他抓回来。” 沃伯顿先生当即采取必要的行动。他板起脸下达命令,他的命令简短有力,斩钉截铁。然后他回到了“堡垒”,刮了脸,洗了澡,穿戴好后,走进了餐厅。他的餐盘边上摆着尚未拆封的《泰晤士报》,等着他开启。他吃了点水果。管家给他倒上茶,另一名男仆给他端上一碟鸡蛋。沃伯顿先生吃得胃口大开。管家在一旁等候。 “你有什么事?”沃伯顿先生问道。 “老爷,我的侄子阿巴斯昨晚一直在他舅舅家。有人可以证明。他的舅舅发誓说,他一步都没离开过村子。” 沃伯顿先生转身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库珀先生是阿巴斯杀的。你和我一样清楚得很。正义必须伸张。” “老爷,你不会绞死他吧?” 沃伯顿先生犹豫了片刻,虽然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坚定严厉,但他的眼神有了变化。他眨了一下眼睛,这个马来管家立刻捕捉到了,他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眼神。 “他犯下了大罪。阿巴斯会判刑坐牢的。”沃伯顿先生停顿了一下,吃了点儿果酱,“等他在监狱里服刑一段时间后,我会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做男仆。你可以负责培训他。我相信他在库珀先生那里没有染上坏习惯吧。” “阿巴斯应该去投案自首吗,老爷?” “那应该是个明智的做法。” 管家退下了。沃伯顿先生拿起他的《泰晤士报》,细心撕开包装。他喜欢在摊开那一大摞报纸时发出的沙沙作响的声音。早晨的空气那么清新凉爽,温馨悦人,他不由得朝花园外面望去,他的眼神非常友好。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他将报纸翻到公布出生、死亡和婚姻的栏目。那总是他最先浏览的内容。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奥姆斯柯克夫人终于生了个儿子。天哪,这位老贵妇该有多高兴啊!他要在下一趟邮船出发前写一封贺信。 阿巴斯会成为一个非常好的管家。 库珀这个笨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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