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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阿尔吉侬·马许猫头鹰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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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丽莎对那辆宾利车的爱和对宠物松狮犬的爱别无二致。那是一辆精美的汽车,是她买来犒劳自己的礼物,并且只属于她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所属权,这是权力的象征。坐在银灰色的皮面车椅上,听着引擎的低吼,她知道这辆车一旦出现在大街上,一定能吸引远近所有人的目光。刚才与弗朗西斯交谈所产生的烦闷感也随之消散。这辆淡蓝色的宾利MK6型汽车,有一个电动升降的顶棚,可惜现在没法打开,因为恼人的阴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明明已是四月末,为何天气还是如此阴冷压抑?听经纪人说,希区柯克打算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伯班克的华纳兄弟摄影棚进行拍摄,这真是太好了,她急需阳光的滋养。 克拉伦斯塔楼离水上的塔利不过半英里远。那是一座海滨村庄,却颇为名不副实。塔利的四周至少环绕着四大水域:右面有布里斯托运河;左面是爱尔兰海以及托河与托里奇河间的冲积平原,两条河流蜿蜒曲折,从远方汇聚于此。这座海滨村庄似乎随时会被冲垮,尤其当天气恶劣时,狂风呼啸、巨浪滔天,海浪狠狠拍下,扬起一团团灰色的泡沫。每当此时,渔夫们便会将船紧紧系在岸边。远处灯塔的微光在狂风骇浪中挣扎,只能映出头顶盘旋的浓云,似乎随时会被吞噬。 这座村庄总共只有三百人,绝大多数房屋都集中在海滨大道上,像一道屏障般一字排开。这排房屋背后还有另一条窄一些的马路,叫作“教区长巷”。村里的其他建筑还包括一座叫“圣丹尼尔”的教堂、一家肉铺、一家面包店、一个汽车修理厂和一家出售蔬果和各种家用物品的杂货店。多年以来,村里只有一家名为“红狮”的酒吧,直到梅丽莎搬来后,买下了那栋十九世纪风格的大房子,并改建成一座酒店,取名“月光花”——这是她演过的一部电影的名字。酒店共有十二间客房、一间餐厅和一家环境宜人的酒吧。 水上的塔利没有警察局,也没必要有,因为这里的“罪行”充其量也就是醉酒的青少年在海滩上撒个尿、推搡一下之类的,除此之外,一片祥和宁静,多少年来从未发生过大事。这里也没有邮局、银行、图书馆或电影院等设施,要想去这些地方,只能搭乘从因斯托镇出发的蒸汽火车,花二十分钟前往一个叫比迪福德的镇上;或者开车,经由村子另一边的比迪福德长桥花十五分钟过去。初来乍到的人们会惊讶地发现,这里连个卖鱼的铺子都没有,所有渔夫都是直接在渔船上售卖。 月光花酒店的建立主要是为了满足那些从伦敦过来消暑的人。通常是一家人一起来,住上几个月,近年来,这样的人数正逐年增加,所以梅丽莎将酒店设计成老少咸宜、适合孩子玩耍的样式。较贵的房间自带卫浴;晚餐严格规定傍晚七点开始,不过给年轻人准备了五点半的下午茶;每逢周末,酒店庭院的草地上会举行音乐会、茶话会、槌球和法国板球运动。保姆和贴身男仆住在花园尽头的一栋建筑里,从酒店正面是看不见的。 梅丽莎把车停在大门前。雨越下越大,尽管只有几步路,但从碎石路走进酒店时,她的头发和肩膀都已被雨水浸湿。酒店经理兰斯·加德纳早透过窗户看见了她,却假惺惺地在大厅里迎接,连把伞也不递。平时他也是这么迎接客人的吗? “晚上好,詹姆斯小姐。”兰斯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让梅丽莎不快了。 “你好,加德纳先生。” 他们俩的关系一直十分生疏,远未到可以直呼其名的程度。不过,原本也应当如此。兰斯和莫琳·加德纳都是梅丽莎雇的员工,并不是朋友。当她找到夫妇俩时,他们还是红狮酒吧的老板和领班。她很高兴自己能够说服他们放弃酒吧经营,转而帮忙管理酒店。毕竟他们对塔利了如指掌,在地方政府和警局都有朋友,这样一来,就算遇到申请执照或供货等问题,也能托托关系、走走后门。当时觉得找到他们真是老天帮忙,可是,他们经营酒店三年半之后,梅丽莎开始怀疑他俩是否真的值得信任。她对他们其实一无所知,只知道当初挖他们过来时,他们所在的酒吧盈利状况良好,唯一的缺陷是,啤酒来源完全操控在一家大型连锁啤酒厂手上,颇为掣肘。 他俩坚称月光花酒店尚未盈利,但这绝对有问题。酒店明明人气很高,还曾被大小报纸积极报道过,仅仅是“由好莱坞知名女星出资打造”这一噱头就颇令人心动。梅丽莎心里明白,一开始,客人们一定都是冲着她的名气来的,想亲眼看到她本人,如果不能满足这个需求,只是给他们一张亲笔签名照,那么大家一定会很失望的。不过,随着酒店经营走上正轨,她便逐渐减少了露面的次数,人们也逐渐开始接受并正视这座酒店:优雅舒适的高级酒店,位于风景迷人的海滨村庄。紧邻沙滩和大海,是度假暂居的上乘之选。酒店运营得非常成功——夏天旺季全部满员,即便是雨季也有不少客人。 尽管如此,酒店还是变成了一个大坑,源源不断地吞掉她的钱。这该算是谁之过?其实此前梅丽莎就已经采取措施调查了,今天来找夫妇俩主要是为了验证一个在她心里盘桓许久的推测。 “一切顺利吗?”她语气轻松地问道,跟在兰斯身后穿过空旷的前台接待区,进入他的办公室。 “都挺好,没什么可抱怨的,詹姆斯小姐,已经订出去九间客房。就是天公不作美,我一直关注着气象局的报告,说是五月的天气不错。” 两人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宽敞的方形房间,里面摆着两张写字台和几个档案柜,房间一角有一台老式保险柜;其中一面墙的墙脚放着一张插满各种线路的配线板,连着各个房间。梅丽莎记得自己批准购买配线板的事,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莫琳·加德纳正坐在写字台前查阅文件,看到梅丽莎进来,连忙站了起来。 “晚上好,詹姆斯小姐。” “您要喝茶吗?”加德纳问,“或者更有劲一点的饮料?”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故意显得有些狡猾——酒吧通常傍晚六点半以后才开。 “不必了,谢谢。” “这些是寄给您的,詹姆斯小姐……”莫琳拿出信,递给梅丽莎。共有三封,全都打开过了,梅丽莎一边坐下一边接过信。最上面那封是淡紫色的,还没拆开,她已觉得似乎能够闻到薰衣草的清香。她知道是谁寄来的。 与梅丽莎的演艺事业巅峰时期相比,如今来信已经少了很多。不过,美国和英国依然有她的影迷俱乐部,月光花酒店的地址也已广为人知,因此每个月依旧会收到两三封影迷来信,恳求她再度出演新电影、告诉她他们有多想她。用淡紫色信封和信纸给她写信的女士自称为“您的头号影迷”,笔迹铿锵有力、干净工整,细致到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完全正确。梅丽莎很好奇,不知这位女影迷结婚了没有,是否幸福?这是她从影以来一直不太理解的事:为什么她的追随者中会有一些人如此狂热且迫切地需要她——这种状况有时会令她担忧。她打开信读道:“亲爱的詹姆斯小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呢?没有你,电影毫无意义,仿佛我的人生明灯就此熄灭。”能写出这种话来的人,不觉得这已经给别人带来困扰了吗?况且,淡紫色小姐几年来已经给她写了十封左右这样的信了。 “多谢。”她说着把信塞回了信封。她不打算回信,早就已经不回复了,“这段时间我在查账,一直看到二月的账目。”她接着对莫琳说,想把话题拉回正轨。 “圣诞节期间生意不错。”加德纳太太如是说。 “嗯,你是想说十二月份亏得比较少,对吧?” “我觉得我们应该涨价,詹姆斯小姐。”兰斯·加德纳叹道,“酒店客房和餐厅的报价实在……” “可我们已经是德文郡最昂贵的酒店了。” “酒店的收支非常吃紧,前段时间刚裁了员,可是服务质量绝不能受到丝毫影响……” 有时候兰斯·加德纳会给人一种衣冠楚楚却暗自盘算的奸商印象。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穿着裁剪精致的双排扣外套,头发油光锃亮地向后梳起,还留着一字胡,更多是因为他的整体行为举止和闪躲的眼神。他的妻子也是一样,加德纳太太比丈夫高大些,嗓门也更大,总是化着浓妆。梅丽莎还记得当初第一次在红狮酒吧见到她时,她那副形象和酒吧十分相配。夫妇俩都五十来岁,结婚很久,却没有孩子。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们二人可以说是彼此的镜像投射,只不过是游乐场里的哈哈镜,扭曲得不成样子。 梅丽莎决定开始实施她的计划。“我在想,应该找一个会计师团队来。”她说。 “您说什么?”兰斯·加德纳毫不掩饰这话对他的打击。 “我想从伦敦请人来帮忙看看这两年的账目,包括收益、支出、装修重建的费用等等……”她摆摆手,“还有新的接线板。做一次彻底的审计。” “我希望您的意思不是怀疑我和莫琳……” “我没有别的意思,加德纳先生。我相信你们俩已经尽力了,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酒店一直在亏损,而我们却不知道原因,想盈利就必须首先找到症结所在。” “塔利人有自己做事的方式,詹姆斯小姐。”见兰斯·加德纳沉默不语,他太太接过话来,“举例来说,我们总是给渔夫付现金,因为他们只收现金,并且没有收据。另外,上次霍金先生来时,我们请他吃了晚餐,还赠送了一瓶威士忌,但他一分钱都没收就走了。”梅丽莎大概有点印象,这个霍金先生是当地的一位电工。“我想说的是,”莫琳还在继续,“我不确定伦敦的会计师是否会起作用。” “这个嘛,到时候看吧。”梅丽莎知道他们会抗议,从刚才起,她就一直仔细观察两人,等待机会。“我已经决定了。希望你们能立刻着手准备资料,等他们一来就能开始。” “会计师团队什么时候来?”兰斯问,“您已经写信联系了吗?” “我明天写,估计应该一两个星期就能到。一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兰斯和莫琳·加德纳待在原地没动。 “非常感谢。”差点忘记那些信,梅丽莎把它们一把抓到手里,离开了房间。 很长一段时间,加德纳夫妇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在确认周围是否真的只剩下他俩。 “我们该怎么办?”莫琳开口了,看起来很是紧张。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的话你也听见了。”兰斯从他的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她找来的那些会计可不一定这么想。” “那些所谓会计说不定根本不会来。她不是还没写信吗?或许永远也不会写。” “什么意思?”莫琳盯着丈夫,眼里满是恐惧,“你要干什么?” “我会跟她谈谈,让她明白雇用城里的那帮吸血鬼不过是浪费钱。我会推荐一些本地会计,更便宜,我有信心一定能让她清醒过来。” “她要是不听呢?” 兰斯·加德纳吐出一口烟,烟雾环绕在他周围久久不散:“那就得想别的法子了……” * 梅丽莎开车前往月光花酒店时,另一辆车正在巴恩斯特珀尔外的布朗顿路上疾驰。那是一辆乳白色的法国标致牌轿车,这个型号在英国甚少得见,是车主精心挑选的,不只是为了代步,主要为了排面。 驾驶座上的男人看起来很放松。即便指针已快接近五十英里每小时,他却依旧悠闲地抽着烟。马路两旁绿树成荫,在飞速行驶的轿车周围模糊成一条绿色的隧道,让人莫名有些昏昏欲睡。雨还在下,不断左右摇摆的雨刷像一只钟摆,更增添了催眠的效果。 一不留神就过了时间。原本只计划打打高尔夫消磨时间的,最后却变成一场酒精饮料的拉力赛,有人偷偷把酒从私人会所房间的后门传进来。回家之前,得先找个地方买点薄荷口香糖才行,否则要是让他妹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肯定要生气。尽管只是回去过个周末,他的妹夫、那个自命不凡的医生也一定会虎视眈眈地寻找一切可能的把柄,把他赶出去。 阿尔吉侬·马许叹了口气。说到“原本”,原本一切都进行得挺顺利,可后来却出了问题,一切都被搅得天翻地覆。他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可那些真的全都是他的错吗? 他的父母早在伦敦大轰炸的第一个星期就去世了,那时他才十六岁。尽管当时他正在离伦敦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远方,却时常觉得自己也是空袭的受害者。毕竟大轰炸一夕之间就将他的家夷为平地,从小到大的房间、个人物品、所有的童年回忆全部化为灰烬。后来,他和妹妹萨曼莎搬去和姑姑乔伊斯同住,姑姑是个老姑娘。然而萨曼莎和姑姑的关系简直可以用水火不相容来形容,姑姑和阿尔吉侬也互看不顺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很快他俩成年了。萨曼莎嫁给了那个医生,开始了新的人生。她不仅在塔利拥有自己的房子,还生了两个孩子,四邻都很友好,甚至在地方议会也有一席之地。可是阿尔吉侬的境况却完全相反,为了一场不值一提的争斗,他落得一无所有,陷入无依无靠的悲惨境地,没有任何能够用来证明自己的东西。他曾短暂地和一些伦敦的帮派有过往来——比如“象堡帮”和“布里克斯顿帮”,可他并不是当罪犯的料,于是很快便因在伦敦皮卡迪利区著名酒吧“疯人院”外的一场斗殴被捕,判了三个月的牢狱。出狱后,他做过商店店员、会计、上门推销员以及房产中介,正是在最后这份工作中,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尽管有过去的种种,人们对阿尔吉侬的口碑却很不错。小时候,他曾在西肯辛顿区的一所小型私人学校读书,只要他愿意,就能随时展现出风趣的谈吐和迷人的魅力。那一头打理得十分精致的浅色短发和偶像剧男主角般的俊美脸庞让他天生引人注目,尤其是对那些年纪比他大并且只看脸的女人来说,她们从不在意他的过去。他还记得在高级男装定制店萨维尔行买下人生第一套定制西装的情景,那是自己根本负担不起的消费,但就像那辆车一样,都是一种包装投资。每次走进房间,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他;只要他开口,人们总乐意聆听。 大轰炸摧毁了伦敦成百上千座房屋,不过这一悲剧却为建筑装修行业提供了大量发展空间。当阿尔吉侬选择房产开发这一前景良好的行业时,市场早已人满为患,而他只是区区无名氏之一。 话虽如此,他还是赚了一些钱,在伦敦上流云集的梅菲尔区购置了一间公寓,并且手里还有一两个不错的项目。后来他发现,最大笔的投资几乎都去了法国南部和一个此前从未听说过的叫作“圣特罗佩”的城市。那里的整条海岸线被开发成了休闲娱乐中心,专供富人享乐。不仅有五星级大酒店、新的公寓住所、各式各样的餐厅、供小游艇停泊的小船坞和赌场,更是完全符合他心里最完美的投资地点的预期:对他的客户们来说足够近,令人安心,但又不至于太近,好让他们搞不太清楚具体状况。阿尔吉侬只花了不到一分钟便决定了自己公司的名字——“阳光仙境控股公司[英文原名是“Sun Trap Holdings”,这里的“Sun Trap”是一个文字游戏,英文的“suntrap”一词表示阳光异常充足的地方,可是拆开来“trap”代表陷阱、圈套,从侧面说明阿尔吉侬的新公司性质和他的目的,也是作者为这本书中书的“作者”设定的写作风格。中文不具备从字面和含义上完全对等的词组来体现完全相同的文字游戏,因此译者选择了中文的谐音词“仙境”来表达“陷阱、险境”之意,并且也相对适合作为公司的名字。]”。他专门为此去了一趟法国,带回几个半生不熟的法语词和一辆轿车,可惜的是,车的驾驶座在右边,和英国相反。他信心满满,打算大干一场。 事情比他预计的还要顺利。目前为止,已有三十位客户为“阳光仙境控股公司”投资,其中一些人甚至投了不止一笔钱。他跟他们保证一定会有五倍乃至十倍的投资回报率,让客户们把心放在肚子里,等着数钱就好。尽管有几个投资人要求分红,但大部分人还是乐于接受以红利换取股权的提议,这样从长远来讲,将是一份更为丰厚的回报。 阿尔吉侬之所以来德文郡看自己的妹妹,不是因为他俩有多亲近,而是为了妹妹的大房子,必要时,可以让他离开伦敦避避风头。他和一些生意伙伴闹僵了,另外一些最好暂不见面为好。一旦有需要,他就会立刻跳上车逃到西南边来。阿尔吉侬并不喜欢水上的塔利,觉得那里贫乏又无趣。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这里找到这辈子最大的金主,可命运往往就是这么出其不意。 经人介绍,他认识了当时刚买下月光花酒店的梅丽莎·詹姆斯。起初,他也觉得受宠若惊,竟能有幸见到这么大名鼎鼎的女明星,可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提醒自己,这不过又是一位钱多得没处花的富婆而已。能够清醒得如此迅速,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两人很快便成了生意伙伴,接着又成为朋友,再后来更生出些别样的情愫。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说服了她,让她相信投资“阳光仙境控股公司”会比演电影获得更丰厚的回报,尤其是梅丽莎本来已经决定放弃演艺事业。 他此刻再次南下,便是为了梅丽莎。几天前,阿尔吉侬在自己位于伦敦梅菲尔区的公寓里接到了她的电话。 “亲爱的,是你吗?” “梅丽莎,亲爱的,真是惊喜,你竟然给我打电话!你好吗?” “我想见你。你能来一趟吗?” “当然。只要是你,我随叫随到。”阿尔吉侬顿了顿,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想跟你谈谈投资的事……” “公司运作相当良好……” “我知道,你一直能力出众。正因为一切良好,我才决定要出售我的股份。” 阿尔吉侬闻言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我很认真。” “可再过六个月你的钱就可以翻倍了。我们马上要开新酒店,很快卡弗拉的别墅也要竣工了……” “我明白、我明白,但我觉得现在赚的钱也够多了,所以你带上材料来一趟吧。能见见你也是一件好事。” “没问题,亲爱的,就听你的。” 就听你的!要是说服不了她,他就得想办法依约凑齐十万英镑的巨款付给梅丽莎,这是她以为的投资回报。他踩下油门,飞驰的轿车碾过一个小水坑,水花四溅。明天他要去见梅丽莎,希望到时候只有他俩在。只要她的丈夫不在,说服梅丽莎就容易多了。 现在几点了?阿尔吉侬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皱起了眉头。五点过二十分。难以置信,他竟然真的在桑顿高尔夫球场喝了一下午的酒。 再抬起头来时,他只见到挡风玻璃前,一个人影越来越近。 来不及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就在刚才低头看时间的几秒钟内,车偏向了道路一侧。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前轮碾过草地的摩擦力,那是一片将车道和旁边灌木篱墙隔开的草坪。那个男人就走在上面。他看见他不断靠近的脸,双目圆睁,嘴巴因恐惧而张大,一定是在尖叫。他猛一打方向盘,绝望地祈盼着能够避开行人,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汽车正以五十五英里每小时的速度飞驰。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盖过了男人可能发出的一切声音,然而迎面撞击产生的闷响绝对是阿尔吉侬这辈子听过最可怕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响彻天地。他拼命踩刹车,那个男人却不见了,仿佛魔法般凭空消失。当车子终于嘶鸣着停下,阿尔吉侬努力平复气息,试图说服自己相信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想,他撞上的并不是人,而是野兔或者野鹿之类的。可那一切实在太清晰,根本无法自欺欺人。他的胃里一阵恶心,酒气翻腾。 因为急刹车,轿车斜着停在路中间,他半晌才回过神来。雨刷还在吱吱呀呀地摇个不停,他伸手摁下了停止按钮。该怎么办?他握住变速杆缓缓倒车,慢慢停在车道边的草地上。他感觉泪水正逐渐涌上眼眶,但那并不是为那个被他撞到……或者撞死了的男人流的,而是为了他自己——首先,他喝了酒;其次,前段时间因为在伦敦海德公园角和警车剐蹭,他被吊销驾驶证一年,根本不能开车。这下他该如何是好?要是那个男人真的死了,他说不定又会进监狱的! 他熄灭引擎,打开车门。雨水欢快地冲过来,拍打着他的脸颊和身体。手里还捏着那支香烟,可他已兴致全无,把烟顺手扔进了草丛。这是哪儿?刚撞到的男人又在哪儿?他为什么会独自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的一条交通干道旁行走?正想着,一辆车疾驰而过。 必须振作起来,他想着,鼓起勇气下了车,沿着车道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很快他便看见那个男人穿着雨衣,面朝下倒在草地上。他看起来像是被摔坏的娃娃,手脚全部朝着不同的方向,仿佛被怪兽扯着,像要把他撕碎一样。倒下的男人看起来已没有呼吸,阿尔吉侬几乎可以肯定他死了。那样的撞击之下,没有人还能活着——他杀人了。就在低头看时间的两秒内,他竟杀了一个人,顺带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又一辆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没有停下。 雨下得这么大,路过的司机应该根本没看见他,更不可能看见倒在路边的人。那一刻,阿尔吉侬忽然很后悔自己买了一辆法国汽车,全国很可能仅此一辆。他回头张望,路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人。 他立刻做了决定,转身跑回车旁。此时,他才注意到散热器凹进去了一块,标致车标上还有一团鲜红的血迹。阿尔吉侬用颤抖的手掏出手绢,把血迹擦拭干净。他本想立刻把手绢丢掉,可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他想到了刚才扔掉的香烟,他是疯了吗,怎么会做这么轻率又愚蠢的事?可是已经太迟了,风这么大,恐怕早就被吹走了。他才不要趴在草丛里找烟头。为今之计,便是赶紧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他回到车里,关上车门,发动了引擎。引擎响了两声,却没有启动。他已经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在额头上,他暴躁地将手砸在方向盘上,然后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引擎终于启动了。 他粗暴地滑动变速杆,踩下一脚油门将车开走,一路都没再回过头,就这样一直开到了塔利。但他不敢立刻去妹妹家,不能这个样子去,像只落汤鸡一样,双手还抖个不停。于是他将车停在一条安静的小路边,双手捂着头,静静地坐了二十分钟,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 正当阿尔吉侬·马许一脸愁苦地坐在车里,呆呆地望着雨水顺着挡风玻璃流下时;同一时间,他的妹妹也正在经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她睁大双眼,盯着桌上一封摊开的信。 “我不明白,”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信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的宝贝,”她丈夫说,“你那了不起的姑姑……” “乔伊斯姑姑。” “乔伊斯·坎皮恩把你立为她的唯一遗产继承人。多让人悲伤,她最近过世了。所以她的律师想联系你,商量遗产的事,很可能是一笔价值可观的财富。所以,我亲爱的夫人,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对我俩来说都是!我的妻子说不定就要变成千万富翁了!” “噢,伦恩[伦恩,伦纳德的昵称],别说这种话!” “这个嘛,很有可能。” 信是早上送来的,可他俩一直很忙。萨曼莎直到这会儿才抽出时间看信。寄信方是一家伦敦的律师事务所——帕克和本特利律师事务所,就连信纸抬头那一串黑色浮雕印刷的地址都传递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威胁感。看来事务所位于一个叫作林肯旅馆的地方。萨曼莎一直对法律心怀敬畏,当然还包括所有一切她所不能完全理解的事物。 她先读了一遍那张纸上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三段话,然后又重读了一遍。之后又叫来伦纳德,让他也读一遍。 伦纳德和萨曼莎·柯林斯夫妻俩坐在厨房里。家里共有五间卧室,还有一间做诊疗室用的屋子。那是一栋优雅的古老建筑,外墙需要重新粉刷,从海上吹来的满含盐分的雨水对粉漆的腐蚀性很高,劲风亦掀开了屋顶的几片砖瓦。花园不堪恶劣天气和调皮捣蛋的孩子们的蹂躏,早已残破不堪。但总体来说这还是一处相当舒适的宅院,不仅有自己的菜园——夏季可以收获满篮的覆盆子,还有一个小果园和一座树屋。这座房子就坐落在教区长巷,圣丹尼尔教堂旁边,这也是萨曼莎选择在这里安家的原因。她是虔诚的教徒,每周都会去教堂,从未缺席过一次礼拜日的诵经祷告,还主动帮助牧师打理教堂的鲜花,筹办各种宗教节日活动和募款等,每周四还为年事已高的低保户们准备茶水糕点,甚至帮人安排墓园位置(只要是同一教区的居民且愿意支付一小笔费用即可)。 萨曼莎的时间一半花在教会事务上,一半则献给家庭,包括两个孩子——马克和艾格尼丝,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她也帮忙照应丈夫的诊所,帮他管理账目、病人档案和日常运营的各项杂事。在某些人眼中,她是一个严厉的女人,总是规规矩矩地戴着围巾、拎着手提包、行色匆匆。但她待人接物却总彬彬有礼,即便不想停下与人交谈,脸上也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没人比她更了解水上的塔利的每一个人。村里的牧师早已把她当作知心密友,从和他的闲聊中,萨曼莎逐渐知悉了教众们各自的心事、忧虑,甚至罪孽;而通过丈夫,她又对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因为有不少类似于X光片等病历资料,并且对他们的病症成因也一清二楚。比如镇上的屠夫道尔,因为饮酒过多而患上了肝硬化;在月光花酒店工作的南希·米切尔,未婚,却已怀孕三个月;甚至连梅丽莎·詹姆斯也在名单上,尽管盛名在外,却依然逃不过压力和失眠的侵扰,在诊所开了药。 萨曼莎从未想过,她掌握的这些信息或许过于庞大和详细,对她对旁人都不是一件好事。好在她是一个理智的人,从不参与街头巷尾的八卦议论,那些流言蜚语让这座海滨村庄显得格外狭小。或许可以认为,她的做法正是严格遵循天主教忏悔室规则的体现,对任何人的心里话都严格保密。她将这一原则应用在诊所工作中,接待患者就像接待礼拜日的教会会众一样。因此即便是米切尔太太,也就是南希的母亲,一周有三天会来家里帮忙看孩子,也对女儿怀孕的事一无所知。虽然保守这个秘密,无论对伦纳德还是萨曼莎来说,都是一种挑战,但他们却坚定不移地遵行着“医德守则”的誓言。 两人已经结婚八年。刚邂逅时,伦纳德·柯林斯医生在斯劳镇的爱德华七世国王医院工作,而萨曼莎是医院的看护志愿者,在一起后不久便订了婚。伦纳德温柔而优雅,皮肤黝黑、俊朗不凡,留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尤其喜欢花呢西装套装。村里的人都觉得他俩是天生一对,不仅有着共同的工作和生活,而且关系十分融洽——只有两件事除外。一件是柯林斯医生并不怎么信教,尽管每周也会陪着太太去教堂做礼拜,但疼惜夫人之意多过个人信仰的笃定;另一件事则是抽烟,他有一支从十几岁一直宝贝到大的老式斯坦威“皇家野蔷薇”牌的烟斗。尽管这让萨曼莎很是不满,也试过劝说,但都无济于事。不过,作为折中方案,他从不在孩子面前抽烟。 “可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乔伊斯姑姑了。”萨曼莎说,“我们平时根本不怎么联系的……除了互寄圣诞和生日贺卡。” “说明她还记挂着你。”伦纳德回应道,拿起烟斗,想了想,又重新放了回去。 “她是个大好人,听说她过世我很难过。”萨曼莎的脸型方正严肃,比起喜悦而言,更适合悲伤的表情,“这个礼拜天我会请牧师特别为她祷告的。” “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念你。” “我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多加联络的。” 萨曼莎沉默地坐着,回忆着当初自父母死后,被乔伊斯·坎皮恩收养的点点滴滴。乔伊斯姑姑是第一个鼓励她参加教会的人,而她的哥哥阿尔吉侬则毫无悬念地拒绝了这一提议。也是乔伊斯出资让她去上的秘书专科培训学校,学习速记和使用打字机,后来又托关系为她在斯劳的“好立克”麦芽牛奶饮料厂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萨曼莎一直认为姑姑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所以当她突然宣布自己已经和纽约广告公司百万富翁哈伦·古蒂斯订婚时,着实让萨曼莎大吃一惊。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和萨曼莎与伦纳德的相识及订婚几乎同步,她随后搬进了丈夫继承的一栋位于托灵顿的房子,后来又搬至塔利。几经辗转,萨曼莎和姑姑便失去了联系。 “她丈夫两年前过世了。”萨曼莎说,“两人没有孩子,据我所知,也没有别的亲人。” “根据律师的说法,所有的遗产似乎都会由你继承。” “你真的觉得会有……那么多吗?” “这可说不准。我的意思是,她丈夫日子过得挺富足,那么能剩下多少就取决于你姑姑在他死后花了多少。你要不要给她的律师打电话问问?还是我来?” “我想还是你打比较好,伦恩。我会紧张的。”萨曼莎再次低头看着那封信,这大概已经是第二十次读了吧。她的样子仿佛在说,要是压根儿没收到这封信就好了。 “或许我们不应该抱太大期望。”她又说,“这封信上根本没提过钱的事。她说不定给我们留了一些根本没什么用处的东西。比如几幅画、旧珠宝之类的。” “比如几幅毕加索的画作和一顶钻石王冠。” “别说了!你这叫胡思乱想。” “如果不是一大笔财富,律师为什么一定要见你?” “不知道,可能因为——” 萨曼莎正要继续说,门却突然开了。一个小男孩走进房间,穿着睡衣,刚泡完澡。他是马克,萨曼莎七岁的儿子。“妈咪,你可以陪我上楼,给我讲故事吗?”他问。 萨曼莎很累,累得连给孩子们泡茶的力气都没有了,晚餐也还没做,可她依旧笑着站起来说:“当然了,宝贝。妈咪现在就来。” 母子俩最近刚开始共读C.S.路易斯的小说。马克酷爱阅读,昨天晚上,萨曼莎才刚把试图在衣橱里寻找纳尼亚王国入口的他拎出来。马克兴奋地跑出房间,萨曼莎正要跟上去,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她转身对丈夫说:“律师信里没有提到阿尔吉侬。” “是的,我注意到了。”伦纳德皱着眉,“信里很明确地说了,你是唯一继承人。” “乔伊斯姑姑知道阿尔吉[阿尔吉,阿尔吉侬的昵称]要被关进监狱的时候吓坏了。”萨曼莎说,“你还记得吗——就是在伦敦皮卡迪利那件事。” “那是我俩认识之前发生的事了。” “我跟你讲过的。”萨曼莎站在走廊口,急着上楼找马克,“她总说阿尔吉不可靠,说他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还有他那些不靠谱的生意经。你觉得她是不是不认他了?” “看起来很像是。” “唉,还是得分一些给他,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全收下。我是说,如果真的……”她顿了顿,似乎不愿提及此事般,“是一大笔钱的话!” “我想也是。”伦纳德压低了声音,仿佛不想让孩子们听见似的,“你介意听听我的意见吗,亲爱的?” “我什么时候不听过呢,伦纳德。”这话没错,她每次遇到问题,总会第一时间询问伦纳德的意见,哪怕最终并未采纳。 “我要是你,什么也不会告诉他。” “什么?不告诉我哥哥?” “暂时先别说。我的意思是——你说得没错,我们还不知道这笔遗产到底有多少,去了伦敦跟那些律师谈过之后才能确定。所以一开始别大张旗鼓,免得最后一无所获就不好了。” “可你刚才说……”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听我说……”伦纳德谨慎地选择用词。萨曼莎和阿尔吉侬不常见面,但是他知道他们很亲密。在战争中,他们突然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只有彼此了。“我不确定我们应该说这些,尤其在阿尔吉侬正在家里的时候。但是这件事让我焦虑。” “你什么意思?” “不是我想吓你,亲爱的,但你哥哥身上有些品质我们并不了解。说不定他……” “他怎么样?” “说不定是一个危险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心里那些盘算和妄想。所以我们目前暂时什么也别说,至少先搞清楚情况,再说做什么决定的事。”伦纳德微笑着说。那一刻,他看起来依旧那么英俊,和当年初见时一模一样,令萨曼莎心神荡漾,一如当年决定嫁给他时的心情。“你也应该稍微歇歇了,”他接着说,“我总遗憾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不能给你最好的生活。这份遗产对你而言,说不定意味着崭新的人生。” “别胡说。我对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我很幸福。” “我也是。我真是个幸运的男人。” 萨曼莎快步走到桌前,轻啄了一下丈夫的脸颊,然后转身上楼去给儿子读《纳尼亚传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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