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鲁登道夫钻石

猫头鹰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阿提库斯·庞德整理了一下领带,再次打量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本质上,他并不是一个虚荣的男人,可不得不承认,镜中人的状态看起来相当不错。他的身材虽然瘦但很结实,光凭外貌根本看不出真实年龄,而这一点本身就很让人惊叹,尤其考虑到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他曾经历过二战的九死一生,回来后又几次三番身处险境,多少次都以为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可他却总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他情不自禁地微笑,像是一种赞许,镜中人也微笑着回应。年轻时就是光头或许是件好事,至少如今脑袋上看不见灰白的头发,也就不会暴露他六十二岁的高龄。他有着典型的地中海人的面部轮廓,尽管在德国出生长大,血管里依旧流淌着浓浓的希腊风情。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在生长的国家他一直是“外国人”;如今住在伦敦,依旧是个“外人”。不过这样也好,很适合他。他是一名侦探,衣食父母几乎都是那些素未谋面、将来也不会再相见的人,他从来都是以外人的身份层层深入、抽丝剥茧。这不仅是他的职业,更是一种生活态度。

眼角是不是新长了些细纹?他伸手拿起细框眼镜戴上。昨晚他没有睡好,这让他怀疑那张新的“空气泡沫”床垫是不是买错了。“由细小空气泡沫组成的床垫,让您感受如坠云端的松软与舒适,伴您安心入眠。”——广告说得好听,可他不该相信的。自从妻子过世后,他便一直独居。入夜后最难熬,床上忽然空出那么大的空间,孤枕难眠。他只要一张小小的、简单的床就好了,就像学校宿舍里的那种。是的,他对这个念头很是满意,明天就把这件事跟凯恩小姐说说。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六点十分,有足够的时间悠闲地散步到格雷沙姆街,活动在七点整开始。庞德罕见地答应做一场演讲。对他来说,把自己接手的案子写成故事是一回事,但当众讲述又是另外一回事,会给他带来麻烦。根据他的经验,人们对笼统的刑侦理论并不感兴趣——虽然这正是他此刻撰写的新书《犯罪调查全景》的主题。读者们真正想要的是那些能够吸引眼球的情节:带血的指纹、冒着烟的枪、凶手实施杀人的步骤等等。庞德从不认为杀人是一场游戏,查案也不是玩拼图或解谜。他的工作本质是深入调查人性中最黑暗、最绝望的内核。只有对案件细节了如指掌、对人性有最深刻的洞察才有可能破案。

但有两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一是这次活动的主办方态度认真且严肃——一个叫作“虔诚金匠公司”的城市公会。他们邀请他作为特邀嘉宾在公会的年会晚宴上做演讲,并明确说题目、内容可由他自己选择,只要和侦探工作相关就行。作为回报,他将享受一场长达半小时的盛宴、世界一流的红酒和为“大都会和城市警察孤儿基金会”捐赠的一笔巨款——那是他最看重的慈善公益组织。

庞德在脸颊上喷了一点古龙水,然后关上浴室的灯、回到卧室。参加晚宴要穿的衣服就挂在椅背上。演讲稿是凯恩小姐为他准备的,就放在床上,总共十二页,全部都用洁白的印刷纸印好,用夹子夹住。演讲题目是——《罪与罚》,用大写的字母印在页面最上方。庞德穿上外套,小心翼翼地折起演讲稿放进衣兜里,然后离开卧室,走进另一个房间。

他最近刚搬来这套公寓。地址位于伦敦法灵顿区一片优雅的别墅区中,一座叫“塔纳阁”的公寓楼第七层,他还不太习惯。公寓里的家具形制优雅,充满德国风情,有不少是战后他自己带到英格兰来的。但除此之外,其他东西目前对他来说还很陌生。房间的天花板吊顶比平常的高出两倍,房间十分宽敞;地毯和窗帘都是崭新的——他还记得当初亲自挑选时的心情:一边惊叹于它们高昂的价格,一边惊叹于自己如今竟能负担得起。厨房里一尘不染,干净得让他不忍使用——不过他本来也不怎么做饭,午餐就吃一盘沙拉,晚餐通常在外面吃。

他看了看挂在房间角落的大摆钟,那是他父亲的遗物,由十九世纪钟表巨匠艾尔哈特·荣汉斯打造而成,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却从不曾走慢一分钟。现在时间还早,庞德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雪利酒,又从一个乌木匣子里拿出一支寿百年高级香烟,那是一位客户慷慨赠予的礼物。实际上,他能买得起这套新公寓完全因为最近解决的一起案子。他点了烟,坐下来,试着让自己舒服一点,回忆着最近发生的那件关于鲁登道夫钻石的奇怪案件,也是他迄今为止侦破得最成功的案子。

乍看之下,这件偷窃案堪称“不可能犯罪”。窃贼魔术般的诡计不仅骗过了警方和英国民众,更是完全瞒过了懊恼的失主本人。失窃的不仅仅是那枚价值连城的鲁登道夫钻石,还有不少其他贵重珠宝,以及现金和价值十万英镑的股份证书。

失主名叫查尔斯·帕格特,一位在纽约和伦敦骑士桥区同时拥有高级住宅的石油产业的大富豪。他的妻子伊莱恩·帕格特是一位社交名媛,美艳不可方物。她不仅对艺术事业慷慨解囊,更同时身兼数个董事会成员职位。盗窃案就发生在去年圣诞节前夕。

帕格特夫妇参加完一场派对回家时,发现房子被入侵。盗窃者手法娴熟,一看就是惯犯;先是破坏了警报系统,又打破了一楼的一扇窗户。案发时,屋子里并非没有人。那是一个周六,他们虽然给两名用人——厨师和女佣——放了周末假,管家却留下没走。可惜的是,这位管家已经七十多岁,自始至终都睡得很沉,并没有听见响动。当晚,帕格特夫妇俩邀请他们的生意伙伴及友人约翰·伯克利回家做客,进屋前,约翰首先发现了那扇被打破的窗户。

起初,查尔斯·帕格特并没有特别担忧。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在房子的三楼专门安装了一个保险箱。这可不是个普通的保险箱,而是金钱能买到的最好的保险箱。他花费重金,请美国专业保险箱制造商“森特里”特别打造。柜身通体采用坚硬钢材,防火防水,重达两百磅,牢牢焊接在地板上。保险箱的密码锁,除了运用各种材料及手段加固、足以防止一切武力破坏之外,内含至少七个齿轮,意味着开箱密码是七位数。只有三个人知道密码:帕格特先生、帕格特太太和他们的律师亨利·蔡斯。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锁,只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由查尔斯·帕格特贴身保管。这个坚固且精密的保险箱被藏在房间一侧靠墙而建的一个狭小、幽暗的衣帽间里。盗窃者如果不是事先早已对房间内部情况了如指掌,是不可能知道保险箱位置的。

查尔斯·帕格特、伊莱恩·帕格特和约翰·伯克利三人一同走进昏暗的别墅,起初,他们以为自己及时回来,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当查尔斯打开卧室的灯,眼前的景象简直令他难以置信:保险箱的门敞开着,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伊莱恩·帕格特立刻叫来了警察,伯克利先生则陪着帕格特先生下楼,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他们都很谨慎,什么东西也不敢碰。警察很快赶来,分别是吉尔伯特警督和迪金森警长,仔细询问了众人事情的经过,并检查了空空如也的保险箱,又在保险箱和被打破的窗户上试着提取指纹,但一无所获。

庞德记得自己是在报纸上读到这个新闻的,那时,几乎整个英国都对此案极为关注——原因有二:其一,那只保险箱的设计和制造实在坚不可摧。美国制造商在获悉此事后,立刻赶来英国,对其进行了详细检查,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的产品并无问题,两套锁都很坚固,不可能也并没有被人为武力破坏的痕迹——开锁之人必定事先知晓密码。这样一来,嫌疑人便只剩两个:查尔斯·帕格特和他的太太。第三个知晓密码的人——家庭律师亨利·蔡斯,案发当晚并不在英国。当然,他有可能把密码告知他人,但即便如此,盗窃者还需要那把独一无二的钥匙。而钥匙一直挂在帕格特随身携带的钥匙圈上,当晚参加派对时也一直带着,后来交给吉尔伯特警督检查,后者查验后,表示确为保险箱的钥匙无误。有没有可能是谁趁人不备,偷了钥匙去拷贝呢?但美国制造商坚持那不可能做到,因为那把钥匙的设计十分独特,受到专利保护。他们甚至还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言语间暗指帕格特夫妇俩假借此事进行保险欺诈。但那样的指控真实性极低,因为帕格特家并无财务问题,正相反,他的生意蒸蒸日上,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

真正吸引公众注意并引发无限想象的,是那颗鲁登道夫钻石。民间传说和神话里总会出现不少奇珍异宝,这颗钻石也是其中之一。这是一颗完美无瑕的“梨形双玫瑰式切割”的天然钻石,重三十三克拉,共一百四十个切面,产自印度安德拉邦,和英国皇室收藏的“光明之山”钻石来自同一个地方。它最初的主人是一位俄国贵族——安德烈·鲁登道夫王子。王子在一次决斗中不幸身亡,但并非被对手杀死,而是因自己的手枪枪膛被堵而产生爆炸,导致其中一块碎片射进眼球而身亡。传说这颗钻石原本和王子一同下葬,然而他的遗孀在人前假惺惺地悲伤一番之后,偷偷雇了两个盗墓贼又把钻石挖了出来,后来被帕格特在纽约以秘密价格从私人手中购得。虽说价格保密,但报道中却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两百万美元这个数字。实际价格说不定更高。

如今,这颗神秘而珍贵的钻石不翼而飞了。不仅如此,帕格特的现金和股票也被偷了,还有他太太珍藏的珍珠及钻石项链、戒指以及一个宝石头饰。就连夫妇俩的护照和出生证明都被偷走了。但这些损失都不能和鲁登道夫钻石相提并论。庞德注意到,人们似乎对于窃贼竟能完全不诉诸暴力地干下这么一票惊天大案颇有些赞叹,反而对失主帕格特无甚关注,甚至将他当成始作俑者而非受害者——谁叫他有万贯家财,不偷他偷谁?

其实,帕格特并非那种讨人厌的有钱人。庞德第一次在自己位于伦敦老玛丽勒伯恩路的办公室见到他时,只觉得他是一位安静谦和的男人,有种哈佛教授般的儒雅气质。他有一头灰白而浓密的头发,戴着眼镜,一丝不苟地穿着一件双排扣西装,打着领带。庞德至今依然记得当时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庞德先生,”帕格特说,双手背在身后,“我的朋友们说,您是世界上最出色的侦探。我也了解过您的过往,我相信只有您能帮我找回失窃的鲁登道夫钻石。”他有着明显的美式口音,字斟句酌,“请让我解释今天来找您的原因。首先,我想您已经听说了,警方根本无法对此次盗窃手法给出合理解释。从表面上看来,这几乎是一次不可能犯罪。我曾无数次告诉过他们,并且也在此向您保证:保险箱的密码只有三个人知道,而我敢拿性命担保,另外两人与此事并无牵扯。”

“你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起过吗?”庞德打断他问道。

“从来没有。”

“也从不曾写下来过?比如写在便笺上当作备忘录?”

“不曾。”

“但就我所知,密码共有七位数。”

“我的记忆力很好。”

“那么我需要问一个问题:密码的所有数字都是您选的吗?这些数字是否和您人生中的某些事件有关?比如您的生日,或者您太太的生日?”

“完全不是。保险箱运来的时候密码锁已经设定好了。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森特里有自己的安保协议,究竟是哪一个保险箱出售给了我,即便在他们公司内部也没有人知道,更不会知道保险柜被安装在什么地方。箱子从美国启航,一路装在集装箱里,由水路运抵英国。我雇工人从南安普顿港把箱子运到伦敦的家里,密码则在几天后通过信件的方式寄给我。”

“感谢说明。请继续。”

查尔斯·帕格特深吸了一口气。以他的性格,若非真遇到为难之处,平常是很少开口求人的。做生意的时候,只要是他给出的指示,人们便当一字不改地执行。庞德感觉,接下来的话,帕格特一定早就反复排练过好几遍。

“购买鲁登道夫钻石有诸多原因,”他开口道,“不可否认,那是一颗绝美的宝石,从形成至今起码已有十多亿年了。多么神奇!它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除此之外,有意思的是,买下它也是一笔聪明的投资。实话跟您说吧,庞德先生,我决定购买这颗钻石也有些虚荣的因素。当一个人坐拥万贯家财,总希望能用什么东西来证明,但不是证明给公众看,而是给自己。把它作为自己成功的纪念品。”

“因此,这次的盗窃案对我造成的伤害可以说是方方面面的。无论窃贼是谁,都是对我的侮辱。我一直很喜欢英国人,但坦白说,这次事件让我相当震惊,没想到人们竟然这么快就站到了我的对立面。《笨拙》(Punch)杂志上甚至还刊登了以我为原型的漫画,您说不定也看过。”

庞德做了个手势,表示并没有看过,但心里却清楚地记得那个漫画。里面画着一个千万富翁穿着睡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盘子里是一只水煮蛋,蛋壳里包裹着的却是一颗钻石。漫画下方的注释写着:“那么,我怎么没在蛋里找找?”

“甚至有人明里暗里指摘我监守自盗。”帕格特接着说,“这样的指控不仅荒谬,还极具杀伤力。简而言之,我可以说是备受全国羞辱。说实话,这种痛苦不比盗窃案的损失轻。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了,我想请您来调查事情真相,调查费随您开。一定要查清楚这事究竟是谁干的,以及盗窃手法。要是能追回被盗财物,我将支付一笔五万英镑的酬金。请原谅我的直接,庞德先生,但我知道您是大忙人,所以是否接受我的委托还请您直言不讳,我也不愿占用您太多时间。”

其实,帕格特刚走进办公室时,庞德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对这桩案子很感兴趣。这可是件少有的案子,没有暴力参与,纯粹是智力的较量;委托的时机也恰到好处。他的公寓兼办公室的租赁合同快要到期了,正打算换个新地址,而他看中了法灵顿区的一套公寓,但价格高昂,他负担不起。庞德不相信命运或者缘分这类东西,但查尔斯·帕格特的到来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第二天,他便去骑士桥区走了一趟,帕格特的私人司机开着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来接他。别墅坐落在哈罗德高级百货商店后的一个安静的住宅区内,看上去很不寻常:一座孤零零的别墅被一圈矮砖墙围绕着,一条碎石车道从大门外直通到别墅门口,车道两旁是花圃。庞德先从别墅侧面那扇被打破的窗户开始查起,但仅此一处便已令他感到困惑。因为窗户的状况和报纸的报道以及他听到的传言都不一样。用人带着他从正门进入别墅,见到了已经恭候多时的帕格特夫妇。帕格特夫人极其优雅,比她的丈夫高。她简单穿着一件羊绒球衣和一条休闲裤,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或珠宝。就庞德观察而言,别墅本身没什么特别,墙上没有世界名画之类的昂贵装饰,也没有价值连城的银器展示,或许这些奢侈品都放在帕格特夫妇在纽约的家里了。

“我给您泡杯茶吧,庞德先生?”伊莱恩·帕格特问道,“我们可以去起居室……”

“帕格特夫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先从楼上查起。我想先看看那只被制造商称作……‘坚不可摧’的保险箱。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我带您去。”查尔斯·帕格特应道。

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庞德向他提出了刚才在院子里想到的问题。“我有些困惑,”他说,“盗窃案发生那天晚上,您从派对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对吧?”

“是的,大约凌晨一点。”

“一共三人?”

“是的。约翰·伯克利是我的老朋友,他是壳牌运输与贸易公司的副主席。我们还是大学同学。当时他恰好要在伦敦待几天,通常我都会邀请他来家里住。这样他可以省去酒店钱。”

“是谁发现房子的窗户被打破了?刚才我试了一下,从下车的地方走到正门,一路上是看不见别墅侧面的情况的。”

“是我发现的。”伊莱恩·帕格特解释道,“因为月光折射,约翰在车道上发现了碎玻璃碴,我绕着房子查看了一圈,就这样发现了那扇被打破的窗户。”

“您有立刻上楼检查吗?”

“我让伊莱恩回车里等。”帕格特回答,“担心闯入者还在屋内,不想让她离得太近,怕有危险……”

“我不怕危险!”伊莱恩大声道。

“你说得对。于是最终我们三人一起进了屋。我看见警报器没有亮,就知道出事了。我们有一位管家留在家里,他叫哈里斯,当时在用人房间那一侧睡觉。可即便如此,主屋的警报器也应该亮着才对。因此,我们立刻一起上楼去主卧查看,因为对我来说,所有最值钱的东西都在那里,包括那颗钻石,统统放在保险箱里。我还记得当时伸手进口袋找钥匙的感受,我从没想过那个保险箱能被别人打开。”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楼上,穿过走廊、进入一间装饰略带中国风的房间,墙纸是深红色的,透过窗户能够俯瞰整座后花园。这间卧室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便是宽敞,和整栋别墅其他部分的特点一致。床也很宽大;窗帘是那种剧院帘幕般厚重精致的材质;小桌上摆着古董餐具。卧室里有一扇小门,连着浴室;另一扇门后是一条狭长的小走廊,两边靠墙放着衣橱。往前走十英尺,有个小小的凹室,上方是圆形的穹顶。那很可能是专门为安放保险箱设计的,正好能靠着衣帽间尽头的墙面摆放。

就在大富豪帕格特和他太太以为庞德会继续上前查看那只保险箱时,却失望地发现他只是站在原地,略皱着眉头一动不动,仿佛在嗅着空气里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庞德才开口问道:“您进房间的时候开灯了吗?”

“您是说卧室的灯吗,开了,但是衣帽间没有开灯。”

“为什么呢?”

“我们不想留下脚印或指纹。但可以告诉您的是,当时的亮光足够我们看清房间里的一切。保险箱的门敞开着,里面已经被洗劫一空。不得不说,我真庆幸当时有约翰·伯克利先生陪着。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遇事通常都能保持冷静,可那天我觉得很难受,几乎快要晕过去了。我的想法还和昨天跟您说的一样,庞德先生,可当时的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次损失太惨重了,几百万美元!可那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那把独一无二的钥匙就在我手里,该死的!当时就握在我手上!”

“那您当时做了什么呢?”

“显然卧室是不能进了,这里已经成为犯罪现场。我不想破坏任何可能的证据。”

“您的决定非常理智。”

“多亏约翰掌控局面,他让伊莱恩打电话叫警察,又把我扶到楼下休息,还给我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他还把管家哈里斯叫了起来,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可惜哈里斯什么也没听见。说真的,哈里斯年纪太大了,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但毕竟跟了我这么久了,我不忍心辞退他,只能寄希望于他自己主动提出退休。”

“您相信他吗?”

“他已经服侍我们整整三十年,庞德先生,即便他离开,我们也会照顾好他的。这一点他也知道。再说,他那么大的年纪,拿着钻石能干吗呢?我想不出他会和这件事有任何瓜葛的理由。”

庞德点了点头:“请允许我看看……”

他说着,走进了衣帽间,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到保险箱前,蹲下查看,一只手抚在它的钢质表面上。就两百磅的重量而言,这只箱子比他想象的要小。保险箱的尺寸比例类似于扑克牌盒,窄长而不深,除了一个把手、一个密码锁及旁边的一个锁孔之外,通体光滑;箱子顶上刻印着制造商的名字;箱门严丝合缝地焊接在箱体上,连一张纸片也塞不进去,更别说撬棍之类的开锁工具了。保险箱是灰色的,三面环墙,墙壁是深红色的,和卧室的中国风一致,这样的位置和色彩对比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戏剧张力。庞德没有尝试移动箱子,他一眼便能确定保险箱确实坚固结实,牢牢地焊入地面,无法移动。

“您能打开保险箱吗?”庞德问。

“当然,不过现在里面什么也没有。”

“警方勘查过了吗?”

“是的,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半枚指纹也没有,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什么也没有。”

帕格特俯下身,开始转动密码锁——往左转到十六、往右转到五、再往左转到二十二……来来回回一共转了七次,才终于听见齿轮咬合的声音;接着他把钥匙插进旁边的锁孔,然后按下把手。保险箱的门“咔嗒”响了一声,终于打开了。庞德越过帕格特肩头望去,的确能看见箱子里空空如也。

庞德把保险箱的门拉开又关上,用手感受着它的重量,很沉、很硬。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查看的了,于是他直起身,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墙面上,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试图寻找可能的秘密通道。伊莱恩·帕格特从卧室里远远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起来有些不悦。庞德把手指伸进墙纸的一道裂缝里,用拇指轻轻揉搓了一下,陷入沉思。随后他们锁上保险箱的门,离开卧室,回到楼下。

三人来到画室,这次庞德终于接受了主人提议招待的咖啡。家里的女仆用托盘盛着杯碟送了上来,案发当晚,她并不在家,此刻也一脸茫然,仿佛对家里发生的事一点也不了解。帕格特夫妇坐在庞德对面的沙发上,比他坐的像是教堂里的古董大椅子要略低一些。

“如果我能和您的朋友伯克利先生谈谈,会对调查很有帮助。”他说。

“我不觉得他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帕格特回应道,“之前警方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十分完整详细的案情陈述,他现在已经回纽约了,不过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壳牌公司打电话。”

“警方——”庞德抿了一口咖啡,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垫在膝盖上的杯托上,转而看着伊莱恩说,“是您打电话联系的,对吗,帕格特夫人?”

“是的。吉尔伯特警督三十分钟后便赶到了,同行的还有一名警长,是个很有礼貌的小伙子。当时是凌晨两点,那天晚上他们俩值班。他们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对我们进行的案情询问,问了很多问题;然后又到楼上和别墅周围查看了一番,看过了被打破的窗户。他们让我们都别进衣帽间——约翰的顾虑是对的。第二天一早,来了好多苏格兰场的人:法医和罪案现场摄影人员等等,好多人!”

“我更感兴趣的是,在询问案情的过程中,警方是否曾怀疑过二位自身与钻石失窃案有任何牵扯?”

“没有,恰好相反,他们一直都相当客气。警方对保险箱做了细致的调查,包括上锁和打开的方式;他们还检查了保险箱钥匙——说是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帕格特顿了顿,又说,“不过他们确实有问,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密码。”

“您的回答和刚才对我所说的一致吗?”

“完全一致。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保险箱密码。我太太、我自己和我的律师。”

“可这并非事实,帕格特先生。”

“您说什么?”这位富商愤怒地注视着庞德,为他刚才的反驳感到不快。

“除了我们三个,没有别人知道密码。”他的夫人坚持道。

庞德闭目默想了一会,随后睁开双眼道:“左十六,右五,左二十二,右三十,左二十五,右十一,左三十九。是这样吗?”

帕格特涨红了脸:“我开箱的时候你偷看了!”

“是的,我偷看了。”

“好吧,这是个聪明的小把戏,庞德先生。但我不明白您想借此传达什么信息?每次开箱的时候,除了我太太,从来没有任何人跟着,而且顺便提一句,刚才输密码的时候我也知道您盯着看。您的记忆力很好,但最好赶快把密码忘掉,因为已经没用了。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亡羊补牢’,这只保险箱我不会再用了,要买个新的。”

“是的,没错!‘亡羊补牢,为时已晚’,这是您想说的原话。”庞德微笑道,“不过您对我,倒是敞开大门!”

“您说什么?”

庞德并未作答,只起身道:“我还需要调查几件事。不过,鲁登道夫钻石和您的其他财物究竟是如何失窃的,以及盗窃者是谁我已经清楚了。您还会在英格兰待上几天吧?”

“您需要多久我就在这儿待多久。”

“不会花很长时间的,帕格特先生。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如庞德所言,四天后,警方便逮捕了犯人,并寻回了钻石、帕格特太太的所有珠宝首饰和绝大部分钱款。帕格特先生信守诺言,于是有了如今这套崭新的公寓,以及庞德品着雪利酒、抽着名烟的悠闲时光。他回忆着当初收到帕格特的支票和简短感谢信的场景,支票上的钱比他前几年加起来赚的还要多。收到支票的当天,他便支付了塔纳阁公寓的押金,后来又陆续购买了全新的家具,包括设计精美的比德迈式写字台,还雇了一位秘书小姐来帮忙管理日常工作文件及事务。这倒提醒他了,得告诉凯恩小姐处理那张床,真是不该买。

所以究竟钻石失窃案的罪犯是谁呢?

他没花多少功夫便查出,帕格特先生的朋友约翰·伯克利有严重的财务问题,实际上,帕格特先生自己也无意间透露了这件事——他让伯克利住在家里,是因为后者付不起住酒店的钱。再稍稍深入了解一下就会发现,吉尔伯特警督(当时正在打离婚官司)和迪金森警长(酷爱赛马)案发当晚凌晨一点还在警局也并非巧合,而是他们主动要求那天值夜班,因为知道会接到报警电话。这三个人齐心协力,攻破了世上最坚不可摧的保险箱,尽管具体操作的细节,庞德并不完全清楚,但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行的办法。

这个办法的关键便是伯克利。当天和帕格特夫妇一起离开别墅时,伯克利知道家里只有一位年老耳背的管家在,睡得昏昏沉沉,什么也听不见。于是等三人一走,迪金森便偷偷溜进别墅,砸破窗户、破坏警报器。他有足够时间来布置一个真实的盗窃案现场:首先,将一张平整的深红色中国风格墙纸挡在锁好的保险箱前面,就像舞台剧中的背景墙;然后把一个照着森特里保险箱样式打造的假保险箱放在背景墙前,打开箱门,露出被洗劫一空的内部——假箱子是木头做的,比真品轻不少。

当帕格特夫妇离开派对回到家时,伯克利恰巧“发现”地上的碎玻璃碴。让帕格特夫妻俩在进屋前就意识到家里遭贼,也是计划十分重要的一环,因为这会直接影响他俩之后的行为。当然,发现有人闯入后,三人便径直上楼察看,此时局面再一次由伯克利掌控——“幸好有约翰掌控局面”,这是帕格特先生的原话。伯克利阻止二人打开衣帽间的灯,又嘱咐两人不要进去“破坏犯罪现场”,就在十英尺远的地方看着,再加上卧室灯光的反射,红色墙纸背景板与周围的真墙纸融为一体,把真保险箱挡在后面,而假保险箱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堪称完美的障眼法。

至此,帕格特夫妇已经完全相信保险箱被盗了,尽管完全想不通窃贼究竟采用了何种手法。伯克利陪着帕格特先生下楼,所谓照顾和安抚他的情绪,实际上却是避免帕格特靠近布景查看。并且,就算夫妇俩在此阶段意识到刚才的景象是假的,也不会怀疑到伯克利和他的共犯头上,只会把这当成一场未遂的诡异骗局,根本想不到背后竟藏着这么一个惊天计划。

不过,事情在吉尔伯特和迪金森警探抵达之后发生了变化。庞德光凭想象就能知道他们会如何做——“先生,能否请您提供保险箱的密码?”只需这么说,查尔斯·帕格特先生便会不假思索地主动献上密码,毕竟对方是警察。这么一来,羊圈大开,羊儿们自然被轻松叼走。“先生,可以让我们检查一下保险箱的钥匙吗?”——再一问,帕格特又会乖乖交出钥匙。他以为警察来时自己的保险箱已经被盗一空,却不知道其实真正的盗窃过程发生在警察来后、他们坐在起居室里辅助案情调查时。其中一个警察——估计又是迪金森,会立刻奔上楼去,打开真正的保险箱,转移所有财物。他会利用别墅后门,将财物、假保险箱和背景板一起带走,然后将现场的真保险箱布置成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场景。

一切天衣无缝,他只是不小心犯了一个小错误。在拆除刚好抵住三面墙的背景板时,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墙面,把墙纸撕开了一个小口子。这个重要却不起眼的小细节被庞德发现,仿佛丢失的拼图碎片被寻回,一切迎刃而解。

庞德又看了一眼时钟,六点半,是时候出门了。他仰头喝完杯里剩下的雪利酒,捻灭烟头,捡起用来矫饰尊贵身份的黄檀木手杖,最后确认了一下镜中自己的形象,拍了拍放在内襟口袋里的演讲稿,终于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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