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铁肺 IRON LUNG

猫眼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献给S


被图卡纳人砍头之后,老妇人双手捧起流淌在地上的她自己的鲜血,然后把血吹向太阳。“我的灵魂也进入了你的身体。”她喊道。从此,任何杀了人的人,不管是否愿意,不管是否知情,他们的身体里都装着受害者的灵魂。

---《火的记忆:创世纪》,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为何我们能记住过去而不是将来?

---《时间简史》,斯蒂芬·霍金


1

时间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维度,和空间的维度一样。如果空间可以弯曲,那么时间也可以弯曲。如果你知道的足够多,移动速度比光还快,那么,你就可以使时间倒流,同时处于两个空间。

这是哥哥斯蒂芬告诉我的。学习的时候,他总喜欢穿着一件旧到脱了线的紫红色毛衣。他经常倒立,他说这样可以让血液回流大脑,给大脑补充营养。当时,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能是他没有解释清楚吧。他已经觉得语言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思想了。

可是,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时间是有形状的、是看得见的,就像一串透明的水珠一样,一颗叠着一颗。你不能顺着时间的轨迹往回看,只能往前看,就像往水下看一样。有时候会有这个东西冒出来,有时候是那个冒出来,有时候什么动静也没有。但是,没有什么东西是会无端消失的。

2

我说:“斯蒂芬说,时间不是一条直线。”科迪莉亚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她肯定会这么做。

她问我:“那又怎么样呢?”她的这个反问让我们都很满意。先是肯定了时间的本质,然后也针对了斯蒂芬。他总是叫我们“小屁孩”,好像他自己不是一样。

我和科迪莉亚坐有轨电车去市区,冬天的时候,每到周六我们都会坐电车去市中心。电车上闷得很,充斥着人们呼出的空气的味道,还有羊毛的味道。科迪莉亚若无其事地坐着,不时用胳膊肘碰我一下,灰绿色的眼睛则冷漠地盯着其他人,闪着金属的光芒。她目光锐利,总是盯得人家不敢和她对视,我也差不多。我们无所畏惧,我们光芒四射,我们十三岁啦!

我们穿着长款羊毛外套,系着腰带,衣领竖直,像电影明星一样,脚下穿着橡胶靴,靴子口向下翻,里面穿着男式工人袜。我们的口袋里塞着妈妈让我们戴的头巾。一旦脱离了她们的视线,我们就把头巾摘掉。我们不屑于戴头巾。我们的嘴巴都涂了厚厚的一层,像用红色的蜡笔画过,跟指甲一样闪闪发光。我们认为我们是好朋友。

电车上总有一些老太太,也许不是很老,但在我们看来,她们就是老太太。她们也不能简单归成一类人。有些人穿着很体面,上身是裁缝手工定制的哈里斯粗花呢外套,手上戴着手套,头上戴着简约整洁的帽子,帽子的一边插着几根羽毛,显得很神气。有些人比较寒酸,而且一看就不像是本地人,头上和肩上裹着深色的披肩。还有些人矮矮胖胖、沉默寡言,一副清高的样子,手臂上挎着乱七八糟的购物袋,估计是去抢购大甩卖商品的,平时居住在廉价的地下室里。廉价的布料,科迪莉亚一眼就看得出来。“华达呢,”她说,“地摊货。”

还有一些人显然还不死心,瞧她们的打扮,她们还想着咸鱼翻身呢。这种人虽然不多,但很显眼。她们穿着猩红色或者紫色的衣服,戴着耳环,耳环不停地晃荡,头上的帽子看样子就像戏装。她们的衬裙露了出来,颜色很怪异,令人浮想联翩。其实,除了白色以外,任何颜色都会让人产生联想。她们的头发有的染成了稻草色,有的染成了淡蓝色,有的甚至染得像毫无光泽的黑色皮毛外套,加上她们干燥如纸、没有弹性的皮肤,样子很吓人。口红涂到了嘴唇外边,眼影也画得一塌糊涂。这些人最有可能自言自语。有一个人像唱歌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说“羊肉,羊肉”,另一个人用雨伞戳着我们的大腿说“穿得太少了”。

这是我们最喜欢的那种人。她们自带喜剧光环,都是很有想象力的天才,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们因此获得了解放,尽管我们不清楚她们到底战胜了什么。我们认为,她们怪异的着装、嘴里念念叨叨的口头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精心选择的。有机会的话,我们也会像她们一样精心选择。

科迪莉亚说:“以后,我就想变成这个样子。但我要养一只会叫的京巴犬,把那些小屁孩赶走,不让他们糟蹋我的草坪。我还想要一根牧羊棍。”

“我要养一只蜥蜴当宠物,”我说,“而且只穿樱红色的衣服。”樱红色是我最近才认识的一种颜色。

我在想,如果说她们看不见自己的样子,那会是什么情况呢?也许很简单:她们的眼睛有问题。此时,我自己也有这个问题:离镜子太近,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离得太远,又看不到细微之处。谁知道我在做什么鬼脸?谁知道我在搞什么现代艺术?即使我调整好了距离,看得清楚了,我的样子还是变幻无常。有些时候,我看上去像个三十五岁的人,沧桑憔悴;有些时候,我看上去像已经五十岁了,但精神焕发。关键在于光线,也在于眯不眯眼凝视。

我喜欢去粉色的餐馆吃饭,这会让你的气色变好。去黄色的餐馆吃饭,你的皮肤会变暗,气色会变差。我考虑过这个问题,真的。虚荣心是挺令人讨厌的,我终于明白女人为什么会最终摒弃虚荣心。但是,我还没准备好放弃虚荣呢。

最近,我会不由自主地大声哼哼,走在街上的时候,嘴巴会张着,偶尔还会滴口水。只有偶尔,不过,这可能是某种前兆。墙壁上可能先有小裂缝,然后会渐渐扩大,最终会怎么样呢?从这条缝看出去,以后会是怎样显眼的古怪和癫狂呢?

除了科迪莉亚,我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这样的话。但是,我会跟哪个科迪莉亚说呢?是靴子口外翻、衣领竖直的那个,还是之前的那个,或者是之后的那个?不管是谁,都是多面性的。

如果我再见到科迪莉亚,关于我本人,我会和她说些什么呢?真实的面目,还是经过美化的?

大概是后者吧。我仍然有这种需求。

我好久没见到她了。我没想到会再见到她。但是,我回到这里以后,每走过一条街,拐过一个路口,走进一扇门,几乎都能看见她的身影。毋庸置疑,关于她的记忆碎片,像她的肩膀,她的米黄色头发,她的驼毛大衣,她的侧脸,她的大腿,总会在任何女人身上闪过,但看全了,又不是科迪莉亚。

我不知道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她胖吗?乳房下垂吗?嘴角有灰白色的细毛吗?可能性不大,因为灰白色的细毛一长出来,她就会把它们拔掉。她还戴那种时髦的眼镜吗?她割过眼皮吗?她染发吗?这些都是有可能的:我们都到了临界年龄,这是个缓冲区,如果能避开阳光直射,这些小伎俩还是管用的。

我仿佛可以看到,科迪莉亚的眼袋渐渐增大。再仔细看,她脸上的皮肤很松弛,还有像肘部肌肤一样的皱纹。她叹着气往脸上抹护肤霜,那是精心挑选的乳霜。科迪莉亚知道哪种护肤霜最好。她看了看她自己的双手,和我的手一样,她的手有点萎缩,有点变形。变形已经无法逆转,嘴唇已经开始萎缩,脖子上的赘肉已经显现,在地铁黑乎乎的窗户玻璃上也看得见。要不是看得很仔细,别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些东西,但是,我和科迪莉亚都会看得很仔细,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

她放下绿色的浴巾,那是哑光的海绿色,和她眼睛的颜色基本一致。然后,她转过头,从镜子里看到她腰部以上皱巴巴的皮肤,就像狗脖子上的褶皱,臀部下垂,像火鸡的红色肉垂。接着,她转过身来,看见头发像一堆干草。我想起她曾经穿着运动服,那也是海绿色的,在健身房锻炼,大汗淋漓。我知道她会说什么,对于这一切她会怎么说。她的姐姐们曾经在腿上涂蜡。后来,我们发现一个小罐子,罐子里凝结着她们用过的蜡,蜡上面粘满了一根根竖着的腿毛。我们看到之后感到一阵恶心,然后又会心地咯咯笑起来。对于身体方面的诡异现象,她总是很感兴趣。

我想象和她不期而遇的场景。也许,她就穿着破旧的外套,戴着一顶针织帽子,样子像茶壶套,坐在路沿上,身边放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她仅有的“财产”,一直在喃喃自语。科迪莉亚!你没认出我吗?我问。她认出了我,但假装不认识我。她站起来,拖着肿胀的双脚走开,时不时地转过来瞥我一眼。她的橡胶靴上有好几个破洞,破旧的袜子一览无遗。

我因此获得了一些满足感,她的情况越糟糕,我越满足。我从窗户或阳台上看得更清楚,我看到一个男子在下面的人行道上追赶科迪莉亚,追上了她,狠狠打了一下她的肋部,把她打翻在地,我记不清她的脸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不敢往细处想了。

还是换个场景吧,去看看她在氧气帐里的样子。科迪莉亚昏迷了。我被叫去医院,来到她的病床前,但已经太晚了。花瓶里的花散发着恶心的气味,枯萎了。有管子插进了她的胳膊和鼻子里,还有她奄奄一息的声音。我握着她的手。她的脸浮肿、苍白,像还没有烘烤的饼干,眼睛闭着,下面有浅黄色的圆圈。她的眼皮一动不动,但她的手指有微弱的抽搐,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坐着,一边想着要不要把她身上的管子拔掉,要不要把插头从墙上拔下来。医生说,脑死亡。我哭了吗?是谁叫我来的呢?

铁肺可能比氧气帐更管用。我从未见过铁肺,但报纸上登过孩子躺在铁肺里的照片,那时还有人会得小儿麻痹症。我看过那些照片,铁肺是一个圆筒,像一根巨大的金属香肠,人头露在外面,都是女孩子的头,头发散落在枕头上,眼睛大大的,像夜行动物的眼睛。我对这些照片很有兴趣,比起孩子在薄冰上玩耍掉进窟窿淹死或者跑到铁轨上被火车轧断手脚的报道,这些照片更让我着迷。你可能莫名其妙地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也可能莫名其妙地就躺到铁肺里去。可能是因为你呼吸的空气、吃下去的食物,也可能是碰到别人碰过的脏钱。谁知道呢。

大人会拿铁肺来吓唬我们,阻止我们干那些我们所喜欢的事情。夏天不能去公共泳池游泳,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你想一辈子待在铁肺里吗?他们会这样说。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对我而言,我倒是觉得这种一动不动、可怜兮兮的生活很有吸引力。

用铁肺帮助科迪莉亚呼吸,就像在拉手风琴。一阵阵呼哧呼哧的声音从她身边传出。她的脑子十分清醒,但是身体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我走进房间,在里面走动着,说着话。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科迪莉亚一定就在附近。她可能离我不到一英里,可能就在隔壁的街区。但是,我也不知道,如果偶尔碰到她,我会跟她说什么。比如,在地铁上和她面对面坐,或者一起在站台上等车,我们会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广告上一张巨大的红色嘴巴啃着巧克力。然后,我会转过身去对她说:科迪莉亚。是我,伊莱恩。她会转过身来夸张地尖叫一声吗?她会不理我吗?

我呢?如果有机会,我也会冷落她吗?还是说我会一声不吭地走到她面前,一把搂住她?或者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

我似乎走了好几个小时,下坡,走向市中心,那里已经没有电车了。此时已经入夜,天空中呈现灰色的水洗水彩效果,像蒙着液态的灰尘,这座城市一到秋天就这样。不过,这里的天气还是我熟悉的样子。

我走到了我们以前下车的地方。以前,我们刚下了电车,脚就踩进路边正在融化的雪堆里,迎面刮来一股刺骨的寒风,风是从湖面上穿过平顶的旧楼房刮过来的。那时,我们觉得这些楼房就是城市化的象征。如今,在这一片城区,破旧的平顶楼房已经不见了。翻新的红砖外立面都装了龙飞凤舞的霓虹灯牌,很多地方都用了黄铜装饰件,房地产行业很红火,看样子大家都很有钱。前方有一排庞大的长方形大楼,全是玻璃幕墙,楼里灯火通明,像一块块巨大的墓碑,发着寒光。冰冷的资产。

不过,我不怎么看这些大楼。对于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就算他们穿着时髦的服装,我也不屑于多看一眼。他们的身上全是进口货,手工皮革或者麂皮,等等。相反,我更乐于低头看着路面,像是在追踪猎物。

我感到喉咙发紧,下巴有点疼痛。我又开始咬手指了。咬出血了,这种味道很熟悉,尝起来就像橘子味的冰棍,是一分钱一个的口香糖,是红甘草味的糖果,是被咬过的头发,是肮脏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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