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桥 BRIDGE

猫眼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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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昏眼花,像是刚刚生了一场重病。我蜷缩着裹在羽绒被里面,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连衣裙,我连脱衣服的劲儿都没了。我在中午醒来,脑袋涨涨的,稀里糊涂,像是里面塞了一大团棉花,心跳很快,酒还没有完全醒。我突然意识到我睡过头了,已经误了航班。我已经很久没喝这么多了,还是不够明智。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天空柔和而灰暗,低沉、潮湿,像吸墨纸吸了水一样,一片模糊。这一天感觉空落落的,似乎所有人都已经不存在,也似乎不再有什么事会发生。

我沿着人行道走着,渐渐远离那所不复存在的学校。这是我以前上学走的路,我蒙着眼也能走。跟以往一样,走在这些街道上,我有一种遭人嫌的感觉。

再往下走就是那座桥。从这里看,这座桥没有什么异样。我站在山顶,深吸一口气。然后,我开始往下走。

我很惊讶,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两边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那条泥泞的小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水泥路,还装了漂亮的扶手。落叶的气息还在,那是树叶慢慢腐化的气味,有点刺鼻,但是,那些颠茄已经连同它们紫色的花朵、红色的“含血”浆果一起被清理掉了,杂草和乱丢的垃圾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切都井井有条,和城里没什么两样。

然而,在这虚假的整洁背后,仍可以听到小猫的声音,窸窣作响,好像在追赶老鼠。再往前走,有一个更加狂野、更加芜杂的土坡隆起。

我们能够通过气味唤起记忆,就像狗一样。

路两边的垂柳也和从前一样。它们长成了大树,但我也长大了。因此,我和这些柳树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变。当然,桥就不一样了,现在是混凝土的,不再是以前那座木桥,不会散架,也没有腐朽的气息,晚上还会亮灯。然而,桥还是那座桥。

斯蒂芬的那一罐子弹珠就埋在下面。

在这个季节,天黑得很早。此时,周围一片寂静,没有孩子玩闹的声音,唯有一只乌鸦在嘎嘎地叫着,沙哑而单调,远处可以隐约听到车辆来往的声音,像海水的潮汐一样。我双肘撑在水泥栏杆上,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往下看,这些树枝很像干珊瑚。我以前常想,如果我从桥上跳下去,我的姿态应该更像是跳水,而不是不小心跌落,如果我摔死了,死相应该不会太难看,更像是溺水死的。但是,在下面很远的地上有一个南瓜,它是被人从桥上扔下去的,摔得裂成好几片,像一个开了花的脑袋,样子很吓人。

溪谷里的树丛比以前更稠密。小溪从树丛之间流过,溪水清澈,但不能喝。周围的垃圾、生锈的汽车部件以及废弃的轮胎都已经被清理掉了,这里不再是一个私人垃圾场,而是成了跑步者的必经之路。我脚下的这条慢跑步道用碎石铺成,往山上走,一直通到远处的公路和墓地;在墓地里,死人等待着真正意义上的遗忘,他们像冰锥融化一样,一点一滴地消融,向下流淌,汇入溪水之中。

那里是我落水的地方,我是从那个岸边爬上来的。那时,我就站在那个地方,身上积着雪花,不能动弹。那里是我听到那个声音的地方。

然而,当时其实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人从桥上飘然而下,更没有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女士弯下腰向我伸出双手。然而,她的样子至今仍无比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前,每一个细节都非常鲜明,桥上的灯光照出了她斗篷的轮廓,斗篷之下是她那颗鲜红的心脏,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当时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寂静。没有人出现,也没有动静。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只鞋踩在松动的石头上的声音。

是时候回去了。我把自己从栏杆上推开,此时,天空像是向两边动了一下。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马上转身,沿着慢跑步道向前看,就会看到有人站在那里。一开始,我以为我看到的那个人是我自己,那人穿着旧外套,戴着蓝色的针织帽子。但我接着发现,我看见的是科迪莉亚。她站在半山腰,背对着我,转过头来,好像在看着什么。她穿着灰色的防雪外套,兜帽挂在后面,头上什么也没有戴。她还穿着那双绿色的齐膝羊毛袜,袜子松松垮垮,堆在脚踝的周围。她也穿着棕色的学校里穿的靴子,这双布洛克靴的靴头磨破了,一根鞋带断过,打了结,她长着一头黄棕色的头发,刘海垂落,盖着她那双灰绿色的眼睛。

天变冷了,越来越冷。我能听到雨夹雪落下的沙沙声,听到溪水在冰下潺潺流淌的声音。

我知道她是在看着我,她歪着嘴,微笑着,却板着脸,好像在挑衅。她让我又尝到了当年的羞耻感,我又感到一阵恶心,感受到了当时的委屈、尴尬、软弱,感受到了同样对爱的渴望,同样的孤独,同样的恐惧。但是,这些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感受,而是科迪莉亚的感受,一直都是。

如今,我才是年长者,是强者。如果她留在这里,她会被冻死的。这不是抛弃她的好时机,再不救她就来不及了。

我向她伸出双手,弯下腰,摊开手掌,表明我没有带武器。“没事的,”我对她说,“你可以回家了。”

我眼中的雪开始像烟雾一样消散。

最终,当我转过身去,科迪莉亚已经不在那儿了。只有一个中年妇女从山上向我走来,脸色粉红,头上没有戴帽子,穿着牛仔裤和一件厚重的白色套头衫,手里握着绿色的皮带,牵着一条狗,一条小猎犬。她微笑着从我身边走过,那是礼节性的微笑。

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了。那座桥只是一座桥,那条小溪也不过是一条小溪,天也还是那个天。此时此刻,这片土地显得空荡荡的,成了人们周日跑步经过的地方。也许并不空,这里很充实,只不过是我没看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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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飞机上,正在飞向,或者说,是被飞机载着前往西海岸,朝风景如画的山峦前进。透过舷窗,我眺望远方,此时夕阳正要西沉,天空中红紫橙三色混杂,显得血腥、粗野,难以言喻却又辉煌灿烂。在我身后的天空中,夜色正翻滚而来。身下的大地是一片平坦广袤的草原,亦真亦幻,已经撒了薄薄的白雪,地上蜿蜒着几条河流。

我的座位靠着窗。我旁边的两个座位上坐着两个老太太。她们都穿着针织开衫,一头金发都已经花白,都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眼镜链子挂在她们的脖子上,两人干枯的嘴唇上都大胆地涂着亮红色的口红。她们放下托盘,喝着茶,打着“对儿”扑克牌游戏,扑克牌很滑,她们摸得很费劲,要是谁出了千或是出错了牌,她们就笑作一团,那笑声就像汽车从碎石路上碾压过去。她们时不时地起身,费劲地解开安全带,步履蹒跚地走到机舱的后面,先去抽烟,然后排队上厕所。回来后,她们会讲一些关于厕所的段子和玩笑,什么尿裤子呀,厕所里没纸呀,一边说着,一边用狡黠的眼神看着我。我在想,掀开她们的伪装,她们究竟认为自己有多大年纪,她们觉得我有多大年纪。或许,在她们的眼里,我差不多可以当她们的妈妈了。

我倒是很羡慕她们的无忧无虑。她们攒了钱来旅行,自然要玩得痛快,尽管有一个人患有关节炎,另一个人双腿肿胀。她们吵吵嚷嚷,像十三岁的少女一样精力充沛,天真、放肆、无忧无虑。责任、义务、宿怨、委屈都被她们抛在脑后。此时,她们享受着顽童的快乐,却无须承受相应的痛苦。

这正是我所怀念的,科迪莉亚——不是逝去的,而是永远不会来的。两个老太太喝着茶,咯咯大笑。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清澈,没有明月,却繁星点点。星星,不像我们以前认为的那样永恒,也不在我们看见的那个地方。如果星星是声音,那么,我们所看到的星星就是回声,激荡着几百万年前的某种声音,一个由数字组成的词。光的回声,在虚无之中闪耀。

这是原始的光芒,如今已所剩无几,但足以照耀大地,赋予我们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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