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美学

美的救赎  作者:韩炳哲

罗兰·巴特想到了一种创伤情色论(Erotik der Verletzung):“我没有皮肤(除非那是为了接受爱抚)。谈到爱情——戏仿《斐德罗篇》中的苏格拉底——就不要提什么鸿衣羽裳了,恋人只能是无皮汉。”无皮情色建立在极端被动的基础之上。去皮者的暴露性甚至超越了去衣者的暴露性。这种暴露意味着痛苦与创伤:“无皮,引起情人特殊的敏感,令情人容易受到伤害,遭受最微不足道却深入骨髓的创伤。”

今天的积极社会渐渐消除了创伤的消极性。爱情的创伤性也同样被逐渐消除。任何会带来创伤的高成本投入都会被避免。色情精力就像投资一样,被分散在许多客体上,以避免全损。感知也逐渐避开消极性。点赞是感知必须完成的任务。“看”(Sehen)强调的意指是用不同的方式去看,也就是体验。若不遭遇创伤,人们就无法用不同的方式去看。“看”的前提是易伤性,否则人们的眼前就会重复出现相同的事物。敏感性即易伤性。可以说,创伤是“看”得以见到真相的时刻。没有创伤就没有真相,也就不会有对真的感知(Wahrnehmen)。由相同事物组成的地狱中是不存在真理的。

里尔克在《布里格手记》(Die Aufzeichnung des Malte Laurids Brigge)中将“看”描述成创伤。“看”使自己完全遭遇侵入自我未知区域的事物。学习“看”并不是一件积极、自觉的事情,确切地说,学习“看”是听凭发生(Geschehen-lassen)抑或遭遇发生:“我学习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一切都深入我的内心,没有停留在以往的终点。我有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内心。现在一切都朝那里奔去。我不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

被震撼以及被攫住之存在所具有的否定,即创伤的否定性,是“体验”的必要组成部分。体验就如同乘船渡河,在此过程中人们必然会遭遇危险:“刺猬,它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当它在高速公路上觉察到危险时,会让自己遭遇这场事故……没有一首诗不描写意外,没有一首诗不把自己像一道伤口一样豁开,也没有一首诗是不伤人的。”没有创伤就不会有诗学和艺术。就连思想也是被创伤的否定性所激发的。没有痛苦与创伤,相同、熟悉以及习惯的事物便会继续周而复始地出现:“体验……本质上就是痛苦。在这种痛苦中,存在者的异在(Anderssein)与习以为常者(das Gewohnte)之间的对立得以揭示。”

巴特关于摄影的理论也发展出了一套创伤美学。他对摄影的两个要素进行了区分。第一个要素被称为研点(studium)。它是一片辽阔无比的信息场域,“漫不经心的欲望、漫无目的的兴趣以及无稽的嗜好:我喜欢/我不喜欢,我赞/我不赞”。观者安逸舒适地浏览并愉快地围绕研点场域进行畅谈,就像享受悦目的实景一样欣赏着摄影作品。研点属于喜欢(to like),而不是爱(to love)的范畴。“喜欢”缺乏强烈感和震撼感。

摄影被编上了文化的密码。研点就是循着密码想去破译它,这个过程中有着或多或少的趣味,但乐趣的多与少,“绝不是出于我的喜好或厌恶”。它不会激发激情、热情,也不会激发爱意。研点带动的只是半吊子欲望、半吊子意愿,引导它的是“变化莫测、浮泛肤浅和不带责任的兴趣”。

摄影的第二个要素为刺点(punctum)。它使观者惊讶、悲伤、错愕:“这次,我不是那个探寻者(相反,研点场域被我赋予了主权意识),刺点就像箭一样从事物的关联中射出,将我刺穿。”它会突然抓住我所有的注意力。承载刺点的素材“简练而活跃,如跳跃前将身体蜷缩起来的猛兽”。刺点是一种眼神,一种猛兽的眼神,注视着我,质疑着我眼中的自信。它看穿了能带来所谓视觉盛宴的摄影技术。

刺点让照片产生一个视觉盲区,即盲域(Blindes Feld)。蕴含刺点的摄影其实就是一种隐藏。情色与诱惑力都存在其中:“我认为,是盲域的存在(原动力)对情色与色情照片进行了区分。……在色情照片中我找不到刺点,这种照片充其量只能逗我乐(紧随而来的却是腻烦)。”情色照片是一种“被干扰、有裂隙”的图片。相反,色情照片既不会显示断裂,也没有裂隙。它是平滑的。今天,所有的图片或多或少都具有淫秽性。它们是透明的,不会显示视觉盲区,没有隐喻。

关于刺点,还有另外一个角度,那就是它从根本上来说是非透明的。它让人对其无以名状,也无法表征。它既不能被转变为信息,也无法被理解成知识:“我能叫出名字的,都不能刺到我,而那种无以名状一定是内心不安的标志。”刺点在我对自己感到陌生的地方探寻着我。它的恐怖之处也在于此:“它的威力已然存在,而我却无法定位它,它无状无名;它很有穿透力,能钻进我之为我的一个不确定的区域。”

单向(einförmig)的照片没有刺点,它们是只具有研点的事物。刺点虽然具有创伤的否定性,但它和惊愕依然不同:“新闻照片通常都是单向的(单向的照片并不一定都是平和的)。在这些照片中都不存在刺点,存在的或许是惊愕——真实事件会使人遭受精神创伤——却不是内心的恸切;照片会‘嘶喊’,但不会伤人。”与惊愕不同,刺点不会喊叫。它喜欢沉默不语,保守秘密。尽管无声,它却表现出了一种可以伤人的状态。当所有的意义、意图、观点、评价、判断、背景、姿势、手势、代码以及信息都消失,显现出来的就是那个静止的、唱着歌的作为余留之物的刺点,它会让人痛切。刺点是无法陈述的具有抵抗性的余留之物,它具有无须通过意义和重要性来传递的直接性和实体性,是质料、情绪、潜意识,是与象征物对立的真实。

电影图像因其时间性而没有刺点:“在大屏幕前,我不许自己闭眼,否则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同一个图像了,我不得不变得贪婪。这个过程里还有大量其他的特征,却不包括思考,因此我感兴趣的是摄影照片。”荧幕上的贪婪消费让人无法闭眼。刺点需要以视觉禁欲(Askese des Sehens)为前提。刺点中蕴含着音乐性的东西。这种音乐只有当人闭上双眼,“努力追求宁静的时候”才会响起。这份宁静使图片摆脱了交际中“普遍存在的聒噪”。闭上双眼意味着“让沉默中的图片说话”。巴特在此引用了卡夫卡的话:“人们为事物拍照,是为了将其从意识中驱赶出来。我的故事就是一种闭眼。”刺点不被直接感知。它在闭眼时无限延展的想象空间里慢慢成熟。刺点传达着事物间的秘密信息。刺点的语言是幻想的梦境日记(Traumprotokoll der Imagination)。

随着速度的加快,直接呈现的现时性渐渐成了全部,它消除了所有隐藏的东西。一切都要立刻跃然呈现。刺点不会立刻展现出来,而是要在之后的回忆中现身:“刺点尽管很清晰,但是只有在已经看不到照片之后,人们又一次回想起它的时候,刺点才会偶尔显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令人感到惊讶的。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和我眼前的照片相比,我对回想起来的记忆中的照片更加熟悉……我意识到,刺点无论多么直接、深刻,在一定的延迟后都可以被追踪到(从来不需要凭借任何精确的调查)。”

对数码照片的感知是一种感染、情动(Affektion),是一种图像与眼睛之间的直接接触。其中存在着色情性。这种感知没有任何审美距离。作为感染的感知不允许闭眼。巴特提出的研点——刺点这对概念是为了拓展情动点(affectum)这一概念。图像和眼睛之间的直接接触只允许产生情动点。数字化媒介是一种情动媒介。情动的形成要快于感觉和话语,它加快了交际的速度。情动点没有那份耐心等待研点出现,也没有那份敏感去发现刺点。它缺乏雄辩的沉默,缺乏构成刺点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情动点喊叫着,刺激着。然而,它只会制造直接讨人喜欢的,令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的刺激和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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