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戏剧

美的救赎  作者:韩炳哲

博托·施特劳斯(Botho Strauß)就自己最终为何离开剧院这个问题回答道:“都过去了。舞台上,我曾经想当一个展现情色之人,然而,不管是在审美上还是在用字上,如今的戏剧都被色情表演者主导。我感兴趣的是穿插其间的情色的情节和变换,然而今天,情色的穿插和变换不见了,展现出的只有淫秽的一面……”情色艺术家与色情表演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非直接的、委婉的。它喜欢情景距离。它满足于含沙射影,而不是直接将事情公示于人。情色演员不是色情秀表演者。情色是暗示性的,而不是煽情性的。在这方面,它与色情不同。色情的时间模式直奔主题。犹豫、减缓和分心是情色的时间模式。指示,即直接指向事情,是带有色情性的。色情要避免婉转。它直截了当奔向主题。情色这种符号却是迂回婉转,不使自身暴露在外。表白性戏剧(Offenbarungstheater)是带有色情性的。本质上,不可揭露的秘密才是情色的。在这点上,它们不同于被隐藏、隐瞒的信息,因为这些信息是可以被公之于众的。色情的恰恰是这种直至赤裸甚至透明的逐步揭露。

色情戏剧缺少对话性。施特劳斯认为,这是“个人的精神病行为”。对话的能力、面对他者去倾听的能力如今全面消失殆尽。今天的自恋主体只在自身的影子里感知一切。它无法去理解具有异己性的他者。对话并不是为了相互揭露。坦白和揭示都不属于情色艺术。

博托·施特劳斯在给女演员尤塔·兰佩(Jutta Lampe)的颂词中写道:“若上一秒我们听到的还是如吟唱般清脆的少女之声,那么下一秒,音程突然下跌,声音随之变得低沉,它变得带有喉音、几近刺耳,时而还会无比粗俗。这种音区的快速切换不是耍花腔,而是牢固的对话联系,这是一种想和他者在一起,想了解他者的强烈意愿。”对话联系不牢是当今社会的特点。当对话从舞台上消失时,就会出现情感体验式戏剧(Affekt-Theater)。情感不需要对话结构。情感具有否定他者的特性。

感觉(Gefühl)是可叙述的。情绪(Emotion)是一时冲动引起的。情绪和情感(Affekt)都不能展开可供叙事的空间。情感体验式戏剧不会去讲述什么,而是一股脑地将情绪宣泄在舞台上。这就是其色情性之所在。感觉与情绪和情感相比有不同的时间性。感觉具有持续性,有叙述长度。情绪比感觉更仓促。情感则局限于某一片刻。唯有感觉可以实现对话,可以接近他者。因此才会有共感(Mitgefühl)一词,却没有共同情绪(Mit-Emotion)或共同情感(Mit-Affekt)这样的词。情感和情绪都是单一的、独白式的主体表达。

今天的隐私社会渐渐消除了客观的表演形式和表演空间。在这些形式和空间里,人们似乎可以逃离自我,逃离自己的内心。隐私与表演距离、与戏剧性的事物是对立的。对表演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客观的形式,而不是主观的、心理的状态。严肃的表演或程式减轻了灵魂的负担。这种严肃的表演让灵魂不可能带有色情:“灵魂中不会出现怪异、自私和歇斯底里。优雅与严肃的表演中没有情感的跋扈、灵魂的裸露以及精神的错乱。”演员,也就是充满激情的表演者放弃了内心、主观及内在,变成了无名之人:“你得成为无名之人(Nemo),否则不会是个伟大的演员。”无名之人是没有灵魂可以揭露的。施特劳斯反对色情的灵魂裸露主义,反对精神错乱的种种,他期待无名之人的自我超越,即人们离开自我走向他者,并受他者引诱。情色戏剧则为这种引诱和对他者的幻想提供了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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