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政治家与雷

政治家と雷

梦境救援  作者:伊坂幸太郎

我看了看收到的邮件,不安感向我袭来。上面写着池野内征尔的名字。

将近一个月前,这个人边说着“万分抱歉”,边递过名片来,上面就印着这个名字。他担任着都议会议员的职务,所以我记得当时我还呆呆地想,这又长又难的名字,选举的时候会很不利吧。

我们见面的场所是在我们公司的董事办公室,作为基层员工的我很少有机会进入这个房间,所以我很不自在。牧场课长却说:“岸君很努力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待在这里。你有接受谢罪的权利。”

“真的非常抱歉。”

这时,眼前的池野内征尔以完美的角度鞠了一躬。可我在意的却是,议员是不是有完备的轮流传阅的谢罪手册。

“我太太也在反省。”

“为什么您太太要这么做呢?”

棉花糖里混入了图钉这件事是这位池野内征尔的妻子捏造的。据说是他儿子吞下了原本就掉落在家里的图钉。除了慌张之外,这还涉及自尊的问题吧。妻子难以忍受同住的婆婆的斥责,就把责任推给了放在桌上的糕点,也就是敝司的新商品。“那个糕点里有图钉!我和儿子都是异物混入事件的受害者啊,妈妈!”而婆婆从一开始就断言她是在说谎,更是让事情雪上加霜。为了对抗婆婆说她“反正你是在说谎”的态度,她给生产商打了投诉电话。结果搞得进退两难。

“她好像有很多精神上的压力。”

“不好意思,因为有很多精神上的压力这种模糊的理由,可是让我们公司倒了大霉啊。”宣传部长从刚刚开始就稳坐在董事办公室里被称作董事座的位子上,可这时他站了起来。他走近池野内议员,滔滔不绝地说道:“就连我也在电视上丢了脸,惨极了。我家的孩子也在班级里被戏弄,连学校都去不了。您府上的太太,给别人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实在是万分抱歉。”池野内议员说着又深深地低下了头。他才四十五岁左右,作为议员来讲还算年轻吧,看上去很爽快。

“这不是道个歉就能解决的问题吧。”

“部长,具体的事情会由法务来交涉。”牧场课长插话道,“而且,部长您本人在公司里的好感度也在提升。”

就算部长怒斥“你开什么玩笑”也无可厚非,毕竟并没有什么测试公司内部好感度的手段。不过部长出乎意料地露出了温柔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说了声“是吗”。

“因为您在那场记者见面会上毫不畏惧,始终相信自己的公司。”牧场课长进一步说着很给部长面子的话。可实际上,部长在记者见面会上说的“工厂里怎么可能有图钉混进去呢?这是不可能的”,可以说明显只是出于自暴自弃,不过只看字面上的意思的话,人们会觉得这是断然宣称自己公司清白的了不起的发言。部长自己跟客户见面的时候也会吹嘘说“我一直是那样坚信的啊”,找回了当初丢掉的面子。有传言说,部长的孩子在学校里也相当顽皮,绝对不是那种会成为霸凌对象的孩子,所以也许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池野内征尔和我们公司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没有被公开。不过,最近池野内征尔频繁在综艺节目中登场,一个劲儿地反复道歉,这场景我看了都同情他的不容易,也不禁为他的家庭担心。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追查,他都彬彬有礼地反复道歉,甚至让人对他产生了好感。

我惊讶于议员中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人,可见我内心里对议员是相当有偏见的。

他庇护了捏造异物混入事件的妻子,低头承认责任全在自己,反复说着向身为受害者的我司和因此次事件而感到不安的人道歉的话。

当然也有很多媒体抨击他没有资格当议员,暗示他应该辞去议员一职,不过他家乡的选民们却说了很多池野内议员平时的善行和谦逊的优点,这次谢罪的态度也有大受好评之势。

“不知道他是原本就是这样的好人呢,还是善于塑造这样的形象呢?”说出这话的是交替地看着电视和姓名测试的书籍的妻子。

“不知道,不过无论是哪一种,也许作为议员来讲他是很有能力的。”

“照我看来,这个人很可疑。”

“是吗?”

不知道我俩谁看人更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正当我快要忘记的时候,眼前的电脑上显示池野内议员发来了邮件。

那个时候我确实给了他名片,所以他知道我的邮箱本身没什么奇怪的,不过他要是需要联系什么人的话,应该不是联系我,而是发邮件给更高层的牧场课长才对吧。

我还以为是同时发给大家的,可称呼写的却是“岸先生”。总之,这封邮件好像确实是单独发给我的。

针对前几天的谢罪一事,需不需要进一步的谢罪?是不是有新的投诉,有没有需要商量的?那个时候,我一见到您就有一种直觉,岸先生,您能不能来做我的秘书呢?也不可能写这种东西吧。

反正这不可能是一封让人愉快的信,我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后,读了邮件的正文。不过那封邮件里写了一些我意料之外的内容。


“非常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池野内议员比我大一轮,身上穿的西装也明显要比我的高级,可他却跟前几天来我们公司的董事办公室谢罪时一样谦逊。

在咖啡店前和他面对面时,我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说:“您不用太在意,我不是您那个选区的居民。”

池野内议员愣了一瞬间后露出了笑容。他说自己不是因为这个才跟我接触的,之后又接着说道:“我的眼里还有国政啊。”

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开玩笑。

“那个,关于邮件里说的事情……”

“突然收到那样的图片,您一定吓了一跳吧。”

“啊,是的。为什么给我发那张鸟的图片呢?”

他发来的邮件里添附了鲸头鹳的图片,而且有好多种类,正文里写着“您见过这只鸟吗”,还加了一句“我们能聊聊吗”。

我当然知道要是答应了这种可疑的邀请那就太愚蠢了。这几乎就是一封骚扰邮件嘛。

不过我前来赴约还是因为在意那只鸟。自从上个月在电视上看到之后,我的脑子里就一直记挂着它。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种鸟,明明它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却让人涌出一种亲近感,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请问,您做梦吗?”池野内议员说。

“梦?欸,那个……”

我以为他会拿“一起实现梦想吧”来说服我,说些“一起梦想这个国家光明的未来吧”之类的话。

“小时候我做过一些奇怪的梦。”

“啊,是那种梦……吗?”我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有些不好意思。

“比起将来的梦想,昨晚的梦更真实。”说完,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我看。上面是那只鸟。

“鲸头鹳。”

“您见过吗?”

“在电视上见过。”

“不,不是在电视上。您没有更近距离地见过吗?”

我没能立刻回答。我在哪里见过这种鸟的记忆,不是以影像,而是以颜色和气味这种模糊的形式残留在我的大脑某处。这是真的。上个月看电视的时候,我也被这种感觉缠绕住了。

正因如此,我才没法无视池野内议员的邮件,而来到了这里。

“难道不是在梦里见过吗?”

“欸?”

“我是在梦里见到这种鸟的。”他说。

“在梦里见到是指……”

这时,他第一次露出了沮丧的神情。“我刚刚也说了,因为我从以前开始就会做奇怪的梦,所以我有把梦的内容记录下来的习惯。”

我听说过有些人会写做梦日记。“我倒是基本记不住梦的内容,哪怕醒来后立刻去回忆也想不起来。”

“我在梦里经常见到这种鸟。”

那又怎么样呢?我很诧异。

“要是占梦的话,会怎么判断呢?”

我端正姿势,在心中按下了警戒按钮,就像面对销售电话和可疑的劝诱时一样。他说些什么鲸头鹳啦梦啦之类的,让人觉得他的精神稍微有些不稳定。还是尽早和对方保持距离,离开此地比较好。

“还有一个我记录下来的场面。”

“哈……”

“在一个有鲸头鹳的广场的一角排列着很多柱子,上面绑着绳子似的东西,我以为绳子上垂挂着万国旗,走近一看却是像招贴画一样的东西。可是这串东西规模巨大,横幅好像是无限长的。”

“毕竟是在梦里嘛。那是什么招贴画啊?”

“好像是西部片里的那种悬赏通缉令。”

“啊,就是写着WANTED的那种?”

“梦里的我站在很多招贴画前,并在它们当中挑选。”

就跟打零工的招工和乐队成员的招募启事一样,我想象着。

他就像看完这个场景后再来和我说似的。对于我这种基本上不记得梦的内容的人来说,能用断定的口吻描述睡眠时见到的场景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能明确地说出一些模棱两可的梦想是政客的特质吗?

“那张招贴画上的人和岸先生你一模一样。”

“那张纸上的人和我?”

这心情就像是突然有人手指着你说你就是命中注定的人一样,我更加严阵以待。他到底要卖什么东西给我?

“去贵司拜访的时候,见到岸先生后我立刻就明白了。说起来也许那是我第一次想起招贴画的事情。我揭下来的招贴画上的人脸和岸先生的脸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哎呀,池野内先生真会开玩笑。那张纸上的是照片吗?”

“既不是画也不是照片。”

“那您还说跟我长得像?”

尽管说的都是臆测,可他却用了确信的口气,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招贴画上还写着一个八位数,我记得那个数字。”

“八位数?”

池野内议员点点头,说出了八个类似密码的数字。

我有些动摇了:“那是我的出生年月日吗?”

我公历生日的年、月和日排列在一起和那八位数字是一样的。

“您给我的名片上写了出生年月日吧。”

“那是敝司的方针。”

“我看了名片以后大吃一惊。我知道那八位数代表着生日,也确信了那个人就是岸先生。”

“那个……”我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说,“如果池野内议员站在相反的立场上,您会作何感想呢?”

“相反的立场?是说如果现在是我在听岸先生说这些话吗?”

“是的。”

“那自然是……”池野内议员毫不犹豫地说,“因为太可疑了,所以不想扯上关系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可思议的是因为这一句话我就开始相信他了,不过我还是慌忙紧张了起来。

“您仍然没有记起什么来吗?”他看起来有些遗憾,所以我都产生了想告诉他关于鲸头鹳我还是有一些印象的念头,可我有预感,这样一来事情会变得很复杂。

可是也没法说现在就散了吧,社会人的感觉让我意识到还是再闲聊一些不碍事的话比较好。于是我转移了话题说道:“池野内议员为什么想成为都议会议员呢?”我推测他至今为止估计已经回答过很多遍了,所以应该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困扰。

和我预想的一样,他就像念事先准备好的剧本一样说了起来。可这时他一开口说的内容让我大为震惊。

“最主要的契机是八年前在金泽的酒店里遭遇了火灾。我是因为对我照顾有加的人的法事去金泽的。”

“那个时候您已经是议员了吗?”

“那时感觉我还在学习中吧,担任一位议员的秘书,俗称‘拎包的’。那次我住在金泽站前的一家老酒店里。”

“嗯。”我和刚才判若两样,变成了探出身子的姿势。

我忍不住心想,莫非……“那家酒店……?”

“怎么了?”

我确认了酒店的名字。“一样的。”我说。

“一样的?”

“我那个时候也在那家酒店里。”我提高了声音,“正和朋友去毕业旅行。”

“欸?”

“我也经历了那场火灾啊!”

那次是我和两个朋友去旅行。我们租了车行驶在千里滨的海岸上,开心地品尝豪华的回转寿司,三个人一致同意说“毕业前来旅行真是来对了”,没想到之后竟然会发生火灾。

可能也是累了,我们都睡得很熟。最早发现情况不对的人是我。不知道是因为气味还是声音,我突然醒了过来,站在厕所里的时候觉得整个房间里都很热。

“恰好是正下方的房间着火了。”后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不禁毛骨悚然。我们住在六楼的605号房间,火源是505号房间。据说是孩子玩耍时点燃了买回去当伴手礼的蜡烛。

“我就在隔壁的506号房间。”池野内议员高声说道。

我也兴奋地回答说:“是吗!”

当然了,我们当时没有见过面,可是像现在这样,和八年前的那个时候位于自己斜下方房间里、和自己遭遇过同一场火灾的人面对面,让我有些奇妙的感动。“擦肩而过时,衣袖轻轻掠过也是前生的缘分。”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虽然意思可能有些不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两人就像聊自己坐在什么位子上观看历史上的足球赛似的,聊了聊火灾当时的情况。

警铃没有及时响起来是酒店的过失,因此那场火灾之后酒店遭到了谴责。虽然酒店毫无疑问会接受法律的惩治,可总之我醒来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开了。

我们飞奔到了走廊里。烟雾遮蔽了视线,让人越发焦虑。我用浴衣[一种在夏季穿着的和服。]的袖子捂住嘴巴,沿着刚刚确认好的避难路径朝通道的右边走去。

“我也是,走的是安装在建筑物外面的逃生楼梯,对吧?”

我打开门走出去的时候,人已经排起了长队。我一心只想着快点走下去,可队伍却完全没有前行。我听见后面传来“快点走呀、走下去呀”这种近似怒吼的声音,可是前面的人不走也没办法啊。

“发生什么事了啊”,大家都吵嚷着。就像瞄准了特卖品而排着队,可是队伍却完全不往前进,人们焦躁地发起了火,那时候事关自己的性命,发火的人们也很拼命。拼命的劲头和焦躁感混杂在烟雾里,充斥着整个空间。

“池野内先生您也住在那么老旧的酒店里啊。是因为当时还不是议员吗?”

“我现在也住在那样的酒店里。”

“现在也是吗?”

“当然了,不过是逃生楼梯没问题的酒店。”

那时候的那家酒店的逃生楼梯走到一半就断了。其中一个原因大概是老化吧。虽说很久之前就说生锈了很危险,但火灾发生前几天被卡车撞了应该才是直接原因吧。因为这次冲击,原本就很脆弱的逃生楼梯塌了。

也就是说,逃生楼梯在三楼的楼梯平台处就断掉了。从那儿可以看见底下,但也不能跳下去。

等到把情况像传话游戏一样从前方传过来的时候,楼上已经传来“火势蔓延开了,回也回不去了”的绝望声音。

“下也不行,上也不行,我心想完了。我孤注一掷地觉得这只能从三楼跳下去了嘛。”

“因为云梯车也没开进来啊。”

“我没想到竟然要靠碰运气。”

我想起了那时候和酒店一条马路之隔的大楼一楼的情景。好像是作为活动场地在举办展览会和特卖会,那时正在举办的是“骰子展”。里面陈列着全世界各式各样的骰子,还装饰着骰子造型的物品。

“很感谢消防员们。”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都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池野内议员也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那种情况下,他们为了救我们,努力地推敲方案、采取行动。那时候使用的类似电动双板一样的东西好像是消防车上的常备物品,貌似叫引擎切削机。那灵活程度让我大吃一惊。所以我满心都是感谢和尊敬之情。以那件事为契机,我强烈地想成为政治家,那样不就能提出类似提高消防员待遇的政策了吗?这也算是公私不分吧,我还因此烦恼过。”

池野内议员越聊态度越柔和,既没有摆架子,也没有慌慌张张的。虽然我对他抱有好感,但是政客无疑都很擅长让别人对自己留下好印象,我要是不保持紧张的话,说不定明天也会成为一名热烈支持者,去他的主页上留名。我的警戒之心油然而生。

“可是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个时候池野内先生您也在那个楼梯上。”

“可能岸先生在比我更上面的楼层吧。”

这时,旁边出现了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所以我把话咽了下去。

“你是政客吧?”他没礼貌地说道。

就连池野内议员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而是直直地盯着那个年轻人的脸。

“我家正门口就贴着你参选的海报。”

“我没有恶意。”池野内议员低下了头,他的语气既不像开玩笑,也不是认真的。紧张感得到了缓解。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那件事。”年轻人很认真,目光略微有些可怕,“之前,我高中的校长自杀了。”

“校长?”

我很困惑,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啊。为什么现在非突兀地说校长的死不可呢?

不过,池野内议员远比我要通晓人情。“莫非是因为流感?”他说。

年轻人轻轻地点点头。

什么?我大吃一惊。他是那场新型流感骚乱达到顶峰时,因为举行了修学旅行而遭到责难的高中的学生吗?我重新凝视起他来。这是前年的事情了,所以现在他应该是大学生了吧。

“我们的校长为什么一定要遭受那样的待遇?本来我们出发去毕业旅行的那天,大家也都还没有太在意。”

据说他们毕业旅行到达加拿大的第二天左右就出现了重症患者,日本国内的紧张感也高涨了。

“我们也不想被感染的,说起来……”他拼命强忍着不大声说话,“那些把我们学校当成罪犯谴责的人,后来肯定也患上了流感。”

确实如此吧。虽然那种新型流感迅速地蔓延开来,但想来规模和病毒的强度与此前的流感引起的结果相比并没有什么差别。当然,因为流感致死的人不少,所以的确不能掉以轻心,不过现在看来,当时确实引起了没有必要的狂乱骚动。

“那次真的很惨。”我说。

“你要是政治家的话,那种时候才更应该做点什么吧。”

那是政治家的工作吗?好像不是吧。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是要说谁能解决那种由集体癔病引发的不幸,以及媒体勾结进行的过度报道,谁能救助受害者,是无法立刻指定“那个团体的那个人!”的。

“至少……”不知道池野内议员是不是在选择措辞,他缓慢地说,“我认为传染病是个重要的课题。”

“我说的不是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充满了血丝,“那种像优等生说出来的台词我根本不想听。”

“我没有想成为优等生。”池野内议员平静地回答道,“优等生政治家是什么都做不成的。政治家得毁誉参半才行。”

“毁誉参半之类的都是借口。”年轻人发泄道。

“算了,也许你会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成立一个毁誉参半党啊?”

我正害怕年轻人会一直这样紧咬着池野内议员不放,结果他饱含着对成年人幻想的破灭,叹了一口气后迅速地离开了,也许心里还带着些不愉快吧。

我和池野内议员沉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也许……”他说,“也许,在毕业旅行中感染了的就是他吧。”

“啊……”我再次朝年轻人离去的方向看去。

他对于被指责成从国外带入了病毒的破坏者、没有常识的重罪犯感到怒不可遏,对于因为自己的过错而造成了校长的死亡也一定充满了罪恶感。

“不过,对池野内先生说这些,您也很困扰吧。”我向他抛去了同情的话语。

“不。”池野内议员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像我这样的一名都议会议员,肩上的担子很重。”

他说传染病是很重要的课题似乎不是在说谎,那件事之后不久,他就表达了对现有的预防接种和疫苗开发的不满。

“国家应该发挥更好的带头作用,支援疫苗和治疗药的开发。”

“是啊。”虽然我口中说出的附和轻飘飘的,但内心却有同感。我个人认为,与其召开大型活动、建设无用的设施,或者是兴办一个劲儿地消耗经费的事业,不如把精力放在传染病的对策上。“那样做大家才会高兴。”

“可能也会有不高兴的人。”

“是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池野内议员。难道还会有人对开发治疗传染病的药物感到不快吗?

我差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他却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说道:“你知道不久前储备的治疗药丢失的事吗?”

“治疗药?”我喃喃自语着,突然想起来了,“是仓库着火那次吗?”

那是刚刚我们在聊的高中生去毕业旅行遭到了大量谴责时候的事情。政府保存的治疗药因为仓库失火被焚毁了。

“我和岸先生对火灾是有切身体会的。”他苦笑道,“结果,那次失火的原因一直没有查明。”

“明明已经调查得很细致了啊。”

也许是因为我的说法太可笑了吧,他的表情有了一丝缓和。可之后,他又立刻紧张了起来。

“有人不希望进行调查,也可能是有些人。”

“欸?”

“政治家当中有些人和海外的资本家渊源颇深。而那些资本家也投资了海外的制药公司。”

我有些困惑,感觉这听起来就像网络上流传的坊间传闻。一本正经的成年人,而且还是都议会议员,如此认真地说这种令人生疑的话真的好吗?

“如果国内的治疗药大量缺失,比如因为火灾被焚毁的话,就不得不依靠海外的药物了。”

“池野内议员,这话您还是不要再往下说了吧……”

“像我这样区区一介议员的发言是没有影响力的。”

“哈……”

“政治家贪图自己的利益我是不会在意的。可怕的是,他们把自己的利益摆在国家利益前面的时候。”

“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海外的流感治疗药起了作用,所以没有引起什么大问题。可要是只有被烧掉了的国产药才有疗效的话,那事态可能就严重了。”

“但是,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不会舍弃有疗效的药物而去贩卖没有疗效的吧。”

“你知道VHS和Beta吗?”[VHS即Vertical Helical Scan(垂直螺旋扫描),Beta即Betamax,两者都是录像机系统使用的一种格式。]

“嗯。”

“那时候大家正在开发录像机的驱动器。各个公司开发了形形色色的规格,最终变成了VHS和Beta这两种规格之间的竞争。”

我听说过这件事。内存占用更小、画质更好的Beta最终却输给了VHS。有这样一种说法,即使性能优异,也会因为其他因素从市场上消失。“不过,那是因为Beta的录影时间更短吧?”

如果VHS能录两小时,Beta只能录一小时的话,那么想要将电影录下来的人自然会选择VHS吧。

“是吧。让Beta的录影时间达到两小时的话,画质就会变差。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好像是Beta对成人录像带态度消极。”

“这样的话,也没办法了。”果然VHS能生存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但是,如果是Beta生存下来,被进一步开发的话,有可能出现更好的产品。”

“您要这么说的话,那可能的事情就太多了。”假设的事情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也是啊。”池野内议员笑道,“但不一定是好的东西生存下来,这一点是事实。就算是刚才说到的袒护海外治疗药的政治家,也不知道他们是预见到了多久以后的事情,所以才采取了这样的行动。盲目地只考虑眼前的利益和自己的得失,很可能简单地就说药物不行。比起自己的利益,将大众的、国家的利益摆在前面的政治家能有几个呢?”

“您快别说这种可怕的话了。”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我自己也在心里思考起了这样的政治家能有几个。

“汽车制造商也好,小说家也好,咖啡店经营者也好,对于勒住了自己脖子的东西,无论它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处,他们都会反对的,至少不会赞成。能说出为了大家好,对自己不利也没关系的人是很珍贵的。”

“所以才把重要的治疗药烧掉了啊。”

“可怕的是我没法告诉你‘怎么可能烧掉呢’。”池野内议员看上去十分抱歉地说道。

“放到其他的箱子里就好了啊。”我无意中说道。

“什么?”

“我们公司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好像那款棉花糖的库存商品被放到了写着其他商品名的纸箱里,所以没能及时掌握库存情况。大家都以为不够了,其实还有很大的余量。”

“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比起里面的内容,大家更容易相信箱子。”

池野内议员露出了笑容。“说别人的失败经历很愉快吧。”

过了一会儿,池野内议员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倒并不是看准了时机。“工作电话。”说着他离开了座位,很快就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有事要走了。”他低下头说,“今天只说了这些,您一定很混乱,下次我们再找机会聊吧。”

不用了,已经聊够了。这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对了,我刚才说我在梦里看见岸先生你的招贴画了对吧?”

“嗯。”

“还有一个人,其实我还选了一个人。就像想给你找个伴似的,我又选了别人。”

“哈……”

“我最近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不是我们公司的职员吧?”我本打算开个玩笑。

“啊,不是的。不过,也是因为这次事件的契机我才知道的。”

“这次的事件?”

“我太太给你们添了麻烦的那起异物混入事件。”他的脸上又露出了谢罪的表情。

“异物混入事件里出现了您认识的人吗,除了我们公司的职员之外?”

“我没有和他见面,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在电视上?”

“是那个叫小泽圣的人。他是个名人吧。”


在购买正月福袋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热情高涨的队列了吧。听我这么说,身边的妻子冷静地回答道:“比起买福袋那时候,今天买这个的人们从排队开始看上去就很开心。”

我们在购物中心一楼的特卖会场。长长的队伍蜿蜒曲折,看不到头。一到四楼都是楼梯井,我抬头往上看,只见楼上的楼梯扶手边排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正在往下看着我们。对人群充满了兴趣的人又形成了新的人群,他们又召集来了更多的人,就是这么个情况吧。

“你是打算对他宣传糕点的事表示感谢吗?”

“我正发愁呢。”虽然我很想表达我的谢意,但又不想让对方认为我是为此而来的,“他们可能会觉得我明明对此不感兴趣,只是出于商务上的需要才来的。”

欢呼声沸腾了。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后,到处都连续不断地响起了娇媚的声音,就像为了呼应这个声音而发出的远吠一样。小泽圣登场了。万里长城似的队列很碍事,我也是这碍事队列的一部分,可却弄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看上去像是主持人的人拿着话筒说道:“欢迎小泽圣先生和欧洲藤原先生。”

这个容易和庇护了义经的那个奥州藤原氏[源义经被哥哥源赖朝猜忌,之后投奔奥州,受到当地豪族奥州藤原氏当主藤原秀衡的庇护。日文中“奥州”与“欧洲”发音相同。]搞混的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不过我能想象到他大概是和小泽圣同属一个组合的成员。

“请确认一下放在已购买的商品里的票据。因为有很多顾客到场,所以等待的时间会很长。”

播放广播的时候,妻子探出身子想要窥探一下前方的情况。她说这说那的,好像还是想看一眼小泽圣。她大腹便便,因此心情不太好。

“不过,议员还是很趾高气扬的嘛。”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妻子也没有见过池野内议员。

“我只给你提供情报,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他就是这么拜托你的吧。”

“倒不是这种感觉啦。”

前几天我们见面的时候,池野内议员得知了小泽圣握手会活动的日程,分别之际还给了我参加活动的门票。

“您方便的话就去参加吧。”他说,“那天我无论如何也去不了,如果您能替我去确认一下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他还说了‘如果方便的话’。”

“说好听的话不用付钱嘛。”

“你这话说得真苛刻啊。”

“小时候,县议员出席了我们的运动会。他的发言实在太长了,我和其他同学都中暑了,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可是那个议员却没有注意到,一直不停地在讲话。难以置信对吧?”

“那要怪太阳。”

“我又不是加缪[作家加缪既热爱阳光,又不相信阳光背后尽是美好。他的代表作《局外人》中“阳光”的意象,就是建立在这种“不相信”“不美好”的内涵基础上。]。这不能怪太阳,该怪那个议员呀。”

“因为那一个议员,你就形成了这种偏见。”

“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一脸认真地说。

我向妻子说明道:“池野内议员拜托我,在握手会上跟小泽圣确认一下他知不知道金泽火灾的事情。”我知道我和池野内议员经历过同一场火灾,可是他说的梦里的招贴画,以及他知道我出生年月日的事情,我自己还是不能接受,所以对妻子还是说不出口。

“池野内议员为什么会认为小泽圣当时有可能在那家发生火灾的酒店里呢?”

“网络上的信息。”我暧昧地回答,“他想要确认一下信息的真伪。”

说实话,即使去网络上搜索也不会出现这种信息的。小泽圣经历过火灾不过是池野内议员的臆测罢了。要说根据,就只有在梦中看见了招贴画这种可疑的说辞。他和在他梦里出现的我拥有的共通之处就是“金泽的火灾”,因此他认为小泽圣也是如此。三段论完全靠不住,这推理实在是牵强附会。

“如果火灾当时,小泽圣在那家酒店里又怎么样呢?”妻子问了一个合理的问题。

“可能希望他来参加应援演讲吧。”我随口说道。

“议员就只会考虑这些事情啊。”

“谁知道呢。”

“你没必要帮这种忙吧?”

“不过,我也想知道小泽圣是不是在那次的火灾现场。”

妻子对于不太熟悉的议员来拜托我帮忙这一点有所不满,可最终还是点头说道:“算了,这样的机会也不多,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医生也说稍微运动一下比较好。”

我把目光投向她巨大的肚子。

“和人气组合见面对胎教会有好处吗?”

“可能会变成看重颜值的女孩子。”妻子恶作剧似的说道。

队列开始挪动了,前方竟发出了类似惊叫般的欢呼声。随着我们登场时间的临近,我紧张了起来。虽然我也不是什么粉丝,不过能近距离地见到原本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名人还是很宝贵的体验。

当下下个就要轮到我的时候,工作人员说着“请您到这边等候”,把我领到了一个稍远一点的特殊区域里。我心想这里就像是次一击球员的准备区[棒球比赛中,下一个出场的击球手的准备区域。],妻子也说了类似的话。

终于轮到我们了,场地里站着两个高挑的男人。小泽圣站在里侧,面前的就是欧洲藤原吧。

“感谢你们特地前来!”欧洲藤原说着伸出了手。要握手的粉丝排了那么长的队伍,这疲劳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还能用这么爽朗的笑容面对我们,反倒是我们感到抱歉了。

我握了他的手后立刻说了声“加油!”,那个时候我是发自肺腑的。他回答完“我会加油的”之后,整个人又显得闪闪发光起来。

我往前走了几步,这次站到了小泽圣的面前。我面对着他,感觉他的体格比我还大两圈。他胸板厚实,胳膊粗壮,可脸却像孩子一样,头发柔软得甚至让人觉得摸上去能奏出悦耳的音色。

“请往前走。”工作人员对我说。

小泽圣露出了微笑,向我伸出手来。

我必须赶紧跟他握完手,然后离开。流程我也理解,我没打算给他们制造麻烦。

妻子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犹豫,她迅速地走到小泽圣面前说:“那个……我丈夫在糕点制作公司的宣传部工作。”她也很紧张吧,看上去一副因为羞涩而吞吞吐吐的样子,“很高兴你说糕点很好吃。”

“啊!”小泽圣睁大了眼睛,“是那家公司的!我很喜欢。”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异物混入的事情,但他毫无烦恼的笑容让我十分安心。

我和他握了手。

小泽圣露出了专业的微笑。只能说让流水作业看上去不像走走形式确实是专业人士的功力,我完全没有不快感。我正烦恼着要不要说那些话。我对池野内议员没有义务,他也不是个会对我说三道四的人。

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不决。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递给了我一个可疑的箱子,我不确定应不应该看一下里面的内容。不打开盖子就不会有危险,可之后又会抓耳挠腮地想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不,抓耳挠腮可能有些夸张了,但确实有可能会后悔。

那么怎么办呢?现在是选择的时刻、判断的时刻,不过仔细想想,无论选择怎么做,对我的人生都不会造成什么特别巨大的打击。

我的肩膀突然卸下了力气。

我向握手的那只手上加了力道,一边说道:“那个……”

“嗯?”

“那个,八年前,您遭遇过金泽的酒店里发生的那场火灾吗?”

小泽圣的表情有一瞬间短暂地凝固住了,就像包裹着的外皮被剥了开来,展现出了真实的他似的。

“欸?”

和想象中不同的触感让我觉得有些兴奋。

“其实我当时也在那里。”

“啊!”小泽圣似乎是因为这次奇遇而兴奋地叫出了声,可脸上又立刻浮现出了怪异的表情,似乎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尽管没有详细说明的时间,可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就不应该逃避。“另外,您见过这个吗?”说着,我把手中手机的画面对着他。上面显示的是我事先打开来的鲸头鹳照片。

其他人一定觉得我行为可疑吧,事实上我也确实做出了可疑的行为,工作人员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我正吃惊地想着这些粗鲁的男人之前是在哪里等着呢,他们已经左右夹击了我。

“请您不要拍照。”

我想说我不是要拍照,只是想让小泽圣看一下,可问题不在这儿。妻子也没有特意争辩,而是微微低了低头,说了声抱歉就从活动场地出来了。

强壮的工作人员在出口附近把我放了之后,我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和下一位粉丝握手的小泽圣有一瞬间朝我这里看了一眼。他会戒备地觉得我是一位奇怪的客人呢,还是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呢?

“那么,根据那位池野内议员的指示,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在购物中心的饮食角咀嚼完了汉堡的妻子说道。最近因为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她已经远离垃圾食品之类的东西了。这次久违地吃了这么多。她满足地说着好美味、好美味。

周围有很多带着孩子来的客人,吵吵嚷嚷的。人的声音和餐具碰撞发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也说不上是指示,总之他只说请我去跟小泽圣确认一下火灾的事情。”

“果断的行动力也是他的优点呢。正因如此才能当议员吧。”

“那是因为你对议员的偏见太过分了。”我笑道,“况且强行拉着还在犹豫的我前来的可是你。”

妻子承认确实如此。“可是,小泽圣那个反应说明有些隐情啊。”

“隐情?”

“我猜是的。”

“关于火灾吗?”

“鲸头鹳也是。”

是吗?这话由我自己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我和妻子当时的行为非常可疑。也有可能是他产生了戒心,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回到家后,我拿出了池野内议员的名片,给上面写着的邮件地址发去了一封邮件。

我去了小泽圣的活动,尝试向他传达了火灾的事情。他“啊!”了一声,作出了想起来了的反应,可是仅仅如此而已。很抱歉没能帮上您。

这实在是一次新鲜又宝贵的体验,不过到此也就结束了。我当时心情就是这样。


在异物混入事件,准确来说应该是捏造的异物混入事件之后,我们公司也稍微有了一些变化。

因为“棉花糖里混入了图钉!”造成的冲击太强烈了,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后,依然有人信以为真。另一方面,由于在新闻里被报道了出来,所以知名度确实得到了提升。好评里还掺杂着恶评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况且,那些恶评是错误的,这可能也是获得同情心泛滥的日本人的好感的一大因素。

要说影响是好还是坏,那当然是非常好的。虽然不如小泽圣在电视上发言后大卖特卖的状态,但持续销售的状况依然称得上畅销。这款商品在产品线中就像徒花一样,所以能不能变成长销品还是个未知数,不过已经大大超出了当初的预期。

上面的人都曾说“难吃”“不可能卖得好”“会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留下污点”,拒绝跟这款产品扯上关系,这对负责宣传的那位组长来说应该是一场痛快的大逆转,可是今天早上上班后去厕所的时候,我却看见她在放置了自动贩卖机的休憩点,脸色暗沉。

“发生什么事了吗?”

吓了一跳的组长看着我说道:“啊,岸君。”

她就像念了一句台词似的,所以我也模仿道:“啊,岸君。社长奖太差劲了,所以你很失望?”

对在业绩上有贡献的职员,公司会不定期地授予他们社长奖。其实这个奖的名称还要更长一些,但由于社长拥有唯一、独断的权力,还有人开玩笑说要决定社长奖获奖人员了,快去把社长叫来,所以员工全都把这个奖称作“社长奖”。

前几天,棉花糖的新商品开发和宣传负责人刚刚被授予了社长奖。

“啊,社长奖。”组长“扑哧”笑了。

“啊,社长奖。”我重复道。“那个奖有什么奖品啊?”我问她,“你得了二等奖吧?”

“我要是告诉你了,就没法在公司里待了。”

“这么重的奖品吗?”大家都不知道社长奖二等奖的奖品是什么。甚至有传言说,获奖者还签署了不对外泄露奖品内容的字据。

组长放松了脸上的表情温柔地说道:“还是让大家充满好奇比较好吧,可能大家都会想要这个奖品。”

“确实很令人在意呢。”

“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她压低了声音,“是自费出版的书。”

“那是什么?”我追问下去真的好吗?

“我们公司有个创始人对吧,那本书就是类似他自传的东西。”

“我不需要。”我立刻就说道,“能高价卖出去吗?”社长奖二等奖的奖品是创始人的自传,这确实令人失望。

“可能真相就并非要我们闭口不提,而是奖品本身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岸君也一定要拿社长奖。”

算了吧,我摇头拒绝。“那么,你真的是因为这个才脸色暗沉的吗?”

“怎么可能呢。”组长说,“你也真是的,别人脸色不好,你还上来搭话。”

“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又是剖宫产生下来的[日语中爱管闲事(節介)和剖宫产(切開)的发音一致。]。”

“爱管闲事和剖宫产的玩笑?”她苦笑道,“我是在为姓氏烦恼。”

“姓氏?”

“我姓栩木,初次见面的人基本上都不会念。告诉他们是栩板[日语词语,指用来铺屋顶的板。]的栩也没人知道。我正在烦恼自己要是姓栃木县的栃木就好了。”她说完后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哎,开玩笑的。其实是担心我家孩子不去上学的事情。”

以前我听她说起过“孩子提出不想去学校”的事情,也许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我没那么厚脸皮,没再接着追问是不是被霸凌了。

“而且,至今为止都没有伸出过援手的公司的部长们突然都热情十足,这也是让我郁闷的一个重要原因。”这话她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

就在最近,那款新商品的宣传小组突然进行了重组,以宣传部长为首的几个人加入了进来。在外人看来,这明显就是要抢夺功劳。这位部长就是说出了著名台词“工厂里怎么可能有图钉混进去呢?这是不可能的”的那位,还宣称这是自己热爱公司的精神的体现,虽然底下的人态度冷淡,不过上面的人却对他评价很高,因此他本人觉得这是趁势上位的好时机吧。他精神头好得就差说出“这下将来坐上社长交椅的道路就清晰可见了”这样的话了。

“这次他干劲满满地说要邀请‘Sky Mix’呢。”

Sky Mix是小泽圣所在组合的经纪公司。

“是想要正式拜托他们出演广告吗?”

“他说要趁着势头正好展开行动。”

“至今为止他明明都对栩木组长你采取的行动视而不见啊。况且现在算势头正好吗?”

“岸君,拜托你了。”组长像参拜似的双手合十道,“那个,我给出信号之后,你要大声说出来啊。”

我笑着说包在我身上,然后就离开了。走到半路上我又回过头去,只见组长叹了口气,又变得垂头丧气。

我听见了相当有精神的打招呼声,转过头看去,部长正快活地问候着大家走进宣传部。明明是一大清早,我被他那不需要预热就满负荷运转的引擎似的样子惊呆了,心中感佩不已。

那天下午,在宣传部内的例会上,那款棉花糖系列新商品的追加宣传措施成为讨论的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何说服小泽圣。

栩木组长结束了对产品出品至今的经过和她总结出来的资料的说明。

“栩木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啊。”部长的这种说法听起来让人觉得是在断定栩木组长的能力不足。岂止是听起来觉得,他可能就是这么打算的。

也许正是因为栩木组长去跟Sky Mix交涉,小泽圣才会在电视节目上发言。

我在心中大喊“我有异议!”,当然了,实际上却没能说出口。

“栩木非常投入,所以我也就交给她去做了。”部长的鼻孔鼓胀着。

我看了看坐在左前方的栩木组长,她正低着头。大概是为了掩饰苦笑或是失笑的表情吧,可在周围的人看来,她就像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感到羞愧。

“从今往后就由我和课长们去现场发挥力量,不久后大家就能收到喜讯了。”

部长如此说道。他口中的“课长们”主要可以理解成“和我关系好的、捧我场的人”,把“现场”替换成“应酬”会更具体一些吧。

他的想法也太过时了。通过过度应酬来商谈工作的做法虽然不能说毫无效果,但有些对象也会觉得反感。

我到底还是在心里唱着反调。

栩木组长举起了手。她的态度很柔和,也很克制。

“情况基本上就如部长所说,Sky Mix的田中社长通情达理,很重视效率,所以对以前的那种应酬印象不好。”

部长的脸上明显笼上了一层阴云:“不过,说这话的栩木你的做法不也没有效果吗?甚至还起了反作用。”

“我自己固然能力不足,可我看了田中社长的采访,应酬真的没有用。”

“好了好了,没关系。”部长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以维护他的威严,“尽管接受采访的时候是那么说的,可没有人会因为接受招待而心情不快。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接着,他可能是想一口气突出自己的优势地位。“说起来,栩木你有要提案的商品吧。”他说起了其他的话题,“那个导弹。”

“是火箭吧。”栩木组长委婉地订正道。

近几年来,国内外成功发射了好几枚火箭成为话题,况且我们公司的常销商品里就有类似火箭形状的巧克力,栩木组长提出了制作促销用的周边的方案。

“那个,图钉混入事件发生后,这种前端尖锐的商品的提案会不会有问题啊?”部长得意洋洋地说道。

什么尖锐啊,图钉和火箭根本就连共同点都很难找出来,它们的形状就不一样。只能说部长是在刁难栩木组长,她没有再强硬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可能体会到了无力感吧。

牧场课长依旧稳重得像那首《牧场绿油油》听上去的感觉,他说也应该参考栩木的意见,却被轻易地当成了耳边风。

之后,部长讲了过去在自己主导下顺利进行的合约和交易,他说了泡沫经济时期的过度应酬、毫无新意的挥金如土的话题,满心欢喜。

会议结束,大家都像从无聊的课堂中解放出来似的站起来,各自朝出口走去时,“栩木,你可以把肩上的重担再卸下来一些。”部长用一如既往的大嗓门说道,“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你家里也有事吧。”

部长的后半句台词大概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吧,可是对于为家庭问题操碎了心的栩木组长来说,肯定就像胸口被刺中了一样。

工作和是不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没什么关系。

“部长,您是几个孩子的父亲来着?”

谁在说话?

是我。我没能把这话保留在心底,一不小心说出了口。

眼睛呈倒三角形的部长看上去表情僵硬。冒冒失失地表现出狼狈可不行,部长塞上了情绪的栓塞,故作平静地问现在几点了,想用这种无聊的俏皮话蒙混过去,可他没能如愿。

回去的时候,我见到了栩木组长,安慰她说“太过分了啊”。

“反正只要最后是为了公司就行了。”

“我不能接受。”

“即使短期内有些艰难,但只要大局上能取得好的结果就行。”

“这是什么话?”获得社长奖时得到的感谢之词?

“我的父亲经常说这句话。‘即使短期内会被人谴责,但只要大局上能救很多人,那就行了。’”

“您父亲是做什么的?”

栩木组长笑了起来:“他是个官员,之前在推进大型间接税的导入。”

到底有几分是真实的呢?我只好生硬地笑了。


梦境救援

梦境救援

梦境救援

梦境救援

电视里正在播放晨间新闻节目的天气预报环节。年轻的天气预报员手持指挥棒似的东西,正轻轻地敲打显示着日本列岛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画面切换成了东欧的马戏团即将来宫城县的人造陆地圣胡安湾的新闻。

“小时候我倒是去看过马戏。”妻子说,“现在的马戏和以前的内容也没什么差别吧。”

她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是在想象将来带着孩子去看马戏的场景吧。

电视上介绍说黑熊等兽类的演出很受欢迎。

“用猛兽演出听上去很吓人啊。”

“这在当今社会,说不定还会被怒斥虐待动物呢。”妻子连我没有想到的部分都注意到了。

就像是为了打消我的担忧似的,电视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他灰色的头发像火一样立着,正自信满满地说着英语。看字幕的意思大概就是“只要有我在,不管是黑熊还是老虎都会乖乖听话,所以请你们放心”。在之后播放的视频里,灰发的男人看上去跟动物非常亲密,就像朋友似的互相触摸着。

我突然想到了职场上的部长和栩木组长,心想人类之间反倒更为生硬笨拙。

我一上班就收到了邮件。是池野内征尔发来的,我感到胃部一下子抽紧了。明明没有干什么坏事,可我却心怀歉意。

邮件中礼貌地写着:今天下班后您有时间的话,是否能见一面?

突然这么问我,我也不是很闲啊。

我正想这么回信,可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忙。最近也许是因为“改革劳动方式”这句缩短劳动时间的咒语,公司建议大家尽量准时下班。无论怎么建议,也有那种“做不到的时候就是做不到”的情况,不过今天因为没什么预约,可以准时下班吧。

“那么晚上七点在上次见面的咖啡店。”我回信道。顺便我又补充写道:“小泽圣的事情在那次活动之后就没什么进展。”

池野内议员不到十分钟就回了邮件。

“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那么晚上七点就在前几天的咖啡店见。希望我们能互通一下信息,包括小泽圣的事情在内。”

他的态度很谦逊,实在是太谦逊了。我想起了“貌似恭维,心实轻蔑”这句话。暂且态度谦逊地蹲下来,不就是为了之后跳起来吗?我不禁胡乱猜测。

上午我把做好的资料交给课长,吃过午饭后,腾出时间来处理了上个月去关西出差的报销。

“岸前辈,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有人叫我,往旁边看去,只见同属宣传部的后辈正半弯着腰站着,小声地偷偷跟我说话。

“部长们好像那么干了哦。”

“怎么干了?”

“好像和Sky Mix的社长去应酬了,很明显是在拍对方马屁,而且还一个劲儿地跟对方鼓吹协助我们公司拍广告的好处。”

“老套的做法。”

“老套得跟战国时代似的。”

确实,这种做法也许在战国时代都能通用。

“不过栩木组长提了建议,说Sky Mix的社长对这种做法很反感。”

“哎呀呀。”

“哎呀呀?”

“栩木组长肯定要去收拾烂摊子啊。要去修复和那位Sky Mix社长之间的糟糕关系,看起来也只能由栩木组长负责了吧。”

“欸?什么时候?”

“就现在。”后辈向北边偏了偏下巴。

现在是会议室里的高层们开例会的时间。由于后辈的工位就在会议室旁边,因此他说“仔细听的话,能听见会议的内容”。

将由于自己的过错而造成的损失推到部下身上,这不正是没用的上司的样子吗?我真是服了他们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后,课长和组长们各自分散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寻找着栩木组长的身影。

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小跑着回到工位上的栩木组长满脸通红。她把抱过来的资料文件放到桌子上后立刻离开了这个楼层。

要是我的话,这时候肯定想仰天大叫吧。

部长不但无视栩木组长劝诫他不要那么做的话,还命令她去收拾烂摊子。到底要让人怎么办才好啊。

我又把目光投向了会议室,那位当事人部长正和其他课长谈笑着走了出来,就像把自己的感冒传染给了别人,自己倒痊愈了似的。我都想给他发句像电报一样的话:衷心祝愿您痊愈,为您今后的健康祈祷。

到了晚上六点,我回去的时候经过了栩木组长的工位。她神情疲惫,可还是拼命地盯着电脑屏幕,我很难跟她搭话。放在她桌边的手机显示有来电,也许是因为开了静音模式,所以她没注意到。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小学的校名,我想大概是关于孩子的联络。我想跟她搭话,可几乎就在同时,栩木组长也注意到来电话了,她惊讶地抓起手机,就这么飞奔去了走廊。

“工作量也好,责任也好,为什么没法平均呢?”我对坐在对面的池野内议员吐露道。虽然我也不是故意说这些的,但心中的不舒畅不吐不快。我告诉了他无视别人的忠告,在冷天任性地穿着单薄衣服走出去得了感冒的部长,和无奈被传染的栩木组长的这个组合。

“工作会集中到在工作上有能力的人手上来,很遗憾,这是理所当然的。无能的人的工作量会减少。如果双方都能获得同样的报酬的话,这就有问题了。”池野内议员说,“老话就说小人偏得势,厚脸皮的人说不定真的占了便宜。”

“我还是不能接受。”

“本来对于这种完成了许多工作的人,应该给予很多报酬。可在现实的公司里却很难实现。”

确实如此,我点头称是。活儿干得快,甚至连别人的活儿都处理了的职员,只会方便别人任意驱使他们,但工资却不会上涨。这必然会让所有人都觉得工作轻松就是赚到了。偷懒的人的获胜法则,长远来看只会两败俱伤,可是我们只会以短浅的目光来看待大部分事情。

接着,我说了和小泽圣握手时的事情。这跟我在邮件里说明的内容应该并无二致,可池野内议员却像第一次听似的附和着。

“很抱歉,没能帮上您的忙。”

“不过,他还是稍微做出了一点反应对吧。”

“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看到了鲸头鹳的照片而吃惊,还是被我强迫他看手机里照片的行为吓了一跳。”

“原来如此。”

“那个,今天您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啊,对了。是梦。”

“又是梦?”

“岸先生,您昨晚没做梦吗?就像我之前说的那种梦。那正是和鲸头鹳的关联所在。”

“啊,我没做梦。”

“昨晚,我梦见了。”

“鲸头鹳?”

他说他一醒来就记了笔记。让一个记录做梦日记的都议会议员负责都里的政务,似乎让人要捏把汗。

“之前我说了那个挂着很多招贴画的地方,对吧?”

“悬赏人头那个吗?”

“嗯,真的有岸先生您的招贴画。我也确认了面部照片和八位数字。我在那儿跟岸先生见了面。”

你说在那里跟我见了面,我也不知道啊。

“因此我就想会不会在岸先生的梦里也发生了什么呢。我记得清楚的就只有这些。然后我有话想问您。

“有一首叫《在梦里相逢》的曲子吧。

“如何?昨晚的梦中您有什么记得的东西吗?”

看着认真说着的池野内议员,我会想尽可能配合地去回答他,可是我不擅长说谎,所以只好回答“我一直以来都不太记得梦里的事情”。这也不是谎话。我早上起床后几乎完全想不起来做过的梦。

“是吗?”池野内议员并没有露出特别失望的样子,“岸先生,您不觉得您和我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请不要说这种让人不舒服的话啊。”

“还有前几天说的火灾的事情。”

“啊,是啊,那件事。”我确实很在意。

“可能还有其他的共同点。”

“我和池野内议员吗?”除了同样是人类和男人外,我没发现我们有相似点,“也许池野内先生一直是一帆风顺、潇洒地活到现在吧?而我却非常平凡。”

“不,没有那种事。没有人能一直潇洒地活着吧。比如说我,小学的时候还受到了同级生的讨厌,就是霸凌。由于我是个头脑聪明、比起感情更重理性的孩子,因此被周围的人讨厌。”

能这样分析的时候就已经毫无可爱之处了啊。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而是喃喃自语:“我跟你一样。”

“一样?”

“嗯,我小学的时候也遭受过霸凌。”

“那可真是……”

“都是些蛮横无理的找茬。”事到如今我只能想起一些模糊的场景了,比如藏起我的教科书、下达我不想遵从的命令、给我扣一些毫无印象的罪名。我没能找父母商量,就连“霸凌”这个概念都没有好好理解,“‘希望他们停下来’这句话我也没能好好说出口,还曾委婉地跟父母商量能不能转校。”

“您过得这么不容易啊。”

“我想逃跑。”

“最后怎么样了?”

“有一次,我大喊了一声‘住手!’,然后头朝对方的脸上撞去。”

“对方停手了吗?”

“他还手了。”我笑道,“不过,这么持续了一段时间,某天霸凌就消失了。”

对方可能也觉得麻烦了。

“这是非常重要的共同点啊。我和岸先生小学时都遭遇过霸凌,并且克服过来了。”

“这种事情也许很常见。”

“青春期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青春期……”我一边说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件事情。“父母……”我脱口而出。

“我也是。”池野内议员像已经确信了这是命运一般用力地点了点头道,“父亲由于脑溢血病倒了。”

父亲倒在了自己家的房间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送到医院时父亲已经失去了意识,医生也断言“假使能捡回一条命,也会留下后遗症”。

“不过父亲恢复了意识。这真让我松了一口气。”

“那可真是太好了。”

“岸先生您父亲恢复意识了吗?”

“不,我们家不一样。父母各自找了情人,情况非常糟糕。”我觉得把我们家的情况和他父亲的脑溢血相提并论也十分失礼,“结果,两人离了婚。”

他好像觉得很混乱,所以我父母现在复婚的事我没说出来。

“不,对孩子来说是件大事。”池野内议员就像有脚本似的流利地说道。

“这不算是共同点吧。”我说。

“不,把这些总结成孩提时代关于父母的烦恼的话,也不能说不算共同点吧。”

“要是这么总结的话,那几乎所有人都有共同点。”

“确实如此。”

池野内议员为什么想跟我说话呢,对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只是因为做了有鲸头鹳的梦就这么在意吗?”

“不光是岸先生,连小泽圣先生也出现了。果然我是选择了你们二人。”

“选择?您还见过其他人吗?”

“没有。那里张贴着许多人的招贴画,所以我说还有其他人。但是我明确确认的就只有岸先生和小泽圣先生两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

“可能组合是决定好的吧。”

“组合……”我一边口中念叨着这个词,一边觉得他果然像是要说命运了,心想要提高警惕。

“那个梦中像是小泽圣的人也有八位数字吗?”

“对。他的生日是公开的,所以我马上就明白了。”

不是查了他的生日之后,那八位数反映在梦里了吗?“您不会是想让我们三个人组建一个政党吧?”我打算狠狠地讽刺他一下。

“那很不错啊。”池野内议员笑了。

“您有没有野心?”我如此说道,并没有开玩笑。

“有野心啊。”他立刻回答道,“我想要权力。”

“真直接啊。”虽然他看上去和地位、名誉、权力这些充满男性荷尔蒙和攻击性的志向没什么关系,但成为候补议员的人理应有欲望和野心吧。

“没有权力就什么都做不成。”

听了池野内议员的话,我在心里接话道:“因为没有权力既接受不了招待,也享受不到勾结串通的妙处啊。”由于我基于武断的想法胡乱猜测,所以在他继续认真地补充说“因为必须救更多人的时候,没有权力就什么都做不成”之后,我觉得十分羞愧。

“比如,为了救众多人,有时候一部分人必须先忍耐。”

“是有这种情况。”

我想起了栩木组长的父亲的话。他说即使短期内有些艰难,但只要大局上能取得好的结果就行。难道池野内议员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吗?

“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政治家做出决断。自己被憎恶也好,被记恨也好,要为了众多的人、国家的未来做出决断。”

“比如导入消费税?”

“如果那对国家来说真的有必要的话。”

他的发言直接又幼稚,甚至让我怀疑他到底哪句话是发自真心的。“我以为议员净是包养情人、挥霍政治资金的人。”我暴露了自己的严重偏见。

“我有情人。”

“欸?”他回答得实在太坦然了,我很吃惊。

“到处都有,四十七个都道府县各有一个。”他笑道,“从拥有私人飞机和直升机的美女富豪到不卖座的美女声乐家、美女料理研究家,各种各样的情人都有。”

“这不全是美女嘛。”我不由失笑,“而且池野内议员是都议会的议员,所以不是在都道府县而是在都内二十三区,或者说是选举区内找情人不是更好吗?”

池野内议员露出了笑容。

他太太打投诉电话到我们公司来说“糕点里混进了图钉”。虽然我只听过她的声音,但还是想起了那种压迫感。

池野内议员仿佛看穿了我似的说:“我的妻子可厉害了。收件人是我的信件啦、邮件啦,她全部会检查,问我是不是有情人啊。”

“有的吧?”

“和那样一位妻子待在一起,隐瞒的技术都得到了锻炼。”

“分手比较好。”我是发自真心说的,他却好像当成了玩笑话。

“岸先生,真有趣啊。怎么样,今晚一定来我家的寝室一起做同样的梦啊。”

我没有立刻回答。

“骗你的。别那么害怕。”

认真的人说起谎来真假难辨,而且一点也不有趣,所以性质恶劣。


“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正在会议室桌子的角落里看着手机屏幕的我被突然搭了话,就像在午饭时间前的课上吃便当被发现了一样。我跳起来道歉说对不起。

“会议还没开始呢。”栩木组长说。

会议预定的开始时间是下午一点,但是部长没有来。

“不过,不好意思啊,要你代为记录。”

“不,没关系。”会议的纪要由各部门轮流记录。因为经常整理会议纪要的年轻人正在休假,所以由我代为出席。是我自己主动要求替补的。倒不是闲的,而是因为会议要讨论的是那个Sky Mix的事件,所以我很感兴趣。

“有什么进展吗?”我看了看栩木组长,这几日来她更显疲惫了,眼睛周围出现了眼袋,脸颊也消瘦了,“说起来,也没办法吧。因为是部长他们把关系搞得那么差的。差不多就放弃吧。也没什么必要执着于小泽圣。”

“是吧。”栩木组长无力地说,“不过,他们还是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败而撤退啊。”

“啊。”通往社长的道路,那条通道突然变得岌岌可危了。

“说到底还是怪部下不得力所以才没成功。”

“那是有些不讲道理。”

“我也是因为意气用事所以才没做好。”

“您是在意气用事吗?”

“因为替部长们的失败背锅太痛苦了。”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部长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好像不高兴,抱着文件慢吞吞地往前走,弄出了巨大的声响后坐了下来。

人总是会窥探别人的脸色。对于不和善的、发火的人就会提高警戒,对待他的态度会变得慎重。

很狡猾吧。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不在意周围的人,采取粗暴的态度反而会被人重视,他稍微笑一笑,大家就会像放下心来似的高兴。

原本就平和地待人接物的人,以我为首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一类的,却会被其他人轻视。妻子说我有被害妄想症,可我的这个念头却挥之不去。

发火的人得便宜。

事实上,现在部长迟到了,态度明明应该更加谦和、抱歉,可他却只是露出不愉快的、困难的表情就能逃避责难。反而是大家在留心。

“那么,能报告一下现在的状况吗?”部长保持着生气的样子说道。

答应着站起来的是栩木组长。她带着一脸倦容,开始报告道:“上周去拜访了Sky Mix一次。”

“然后呢?”

什么然后啊。我忍住没有笑出来。组长可是为了替你们的事态善后才前去的。

“对方好像不想为我们安排出时间来,不过我好歹见到了田中社长。”

“然后呢?”

栩木组长一定是弯腰低头,带着诚意为部长们的失礼赔礼道歉,部长也不能那样说吧。“我把提案资料给了田中社长,请他有兴趣的话就联络我们。”

部长“哗啦哗啦”地翻着资料,显然没有在读。接着他又说:“反正这本来就是栩木组长的项目啊。请一定要做出成绩来。”

有好几个人朝栩木组长看去,视线里都带着同情。

“我明白了。”栩木组长说着鞠了个躬。

可是,她马上又站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

“不过,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忍耐的那根弦,绷断了。我只能看着站起来的栩木组长。

“我明确地传达了旧有的那种应酬对田中社长会起反作用。部长们对此……”

“我们对此怎么样?”部长发怒的语气像动物的威吓声。

糟蹋、搞砸,也许她对要不要就这么说出这些词语感到了犹豫。“给田中社长造成了不快。”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之后要继续跟进的却是我。”

“原本就是栩木组长负责的。”

“话虽如此……”

部长的手段是无论自己有多少错,都要抓住对方的口误,让对方觉得自己也有过失。

“我这么说也许不太好,不过栩木组长的做法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没有成果。对吧?现在也是,问你是什么情况,你只会说等着对方来联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把计划书的资料交给对方,把自己的名片放在那里,对方就会来联系你吗?没那么简单吧。”

也许部长是想发泄一些对Sky Mix的应酬失败的懊恼和屈辱。他像是被按下了辩解按钮一样,开始生动地说了起来。

“小泽圣来了我们公司,会说‘我是看了栩木组长的名片才来的’吗?你以为会有他说‘对广告的事情很感兴趣’这种事情吗?”

栩木组长条件反射地想要开口反驳,可她不希望让事情发展成像小孩子吵架一样,所以紧紧地闭上嘴坐下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冷冰冰的,大多数出席者都低下了头。

商量善后对策的场合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净是往后看、回顾过去的状况。我也不想记录会议纪要了,只想写下“部长进行职权骚扰[日本厚生劳动省将职权骚扰定义为:凭借自身地位、专业知识以及人际关系等职场优势,超出正常业务范围地给人造成精神和肉体痛苦或恶化职场环境的行为。]发言。详略。会议的气氛差到极点。”

我很在意栩木组长的状态,偷偷看了她一眼。她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制作的资料,可能在强忍着不要落下悔恨的泪水吧。

“接下来,也有必要讨论一下Sky Mix以外的广告。”负责推进议事进程的课长仿佛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似的说道。

“是啊,讨论一下比较好。”部长抱起了胳膊。

有人敲了敲会议室的门,一名宣传部的女职员走了进来。

“现在在开会。”课长粗鲁地回应道。

“十分抱歉。但是,因为有紧急事件……”她低下了头。

是谁遭遇了不幸吧。

首先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就是这个念头。她的表情十分认真,看起来事态很严重。

可她口中说出来的却是我从没有想象过的内容。

“小泽圣先生好像在前台。”

我们沉默着,脑袋上方悬挂着巨大的问号。

“他说他有话跟栩木组长说,是看见了名片才过来的。”


地点是在时常会光顾的车站前居酒屋的包厢,点的是经常吃的料理,可因为眼前是那个小泽圣,所以一切都不太真实。我们俩面对面坐着。

也许他平时就是这样吧,把帽子压得很低,戴着眼镜,低着头走了进来,因此店员也没想到这位竟然就是风靡世间的舞蹈组合的人气成员。

“不好意思,我想尽早跟您聊聊。”他为突然不请自来道歉。

刚才公司里处于有些轻微混乱的状态。

以部长为首的众人对小泽圣突然独自来访大吃一惊,不安得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正当他们惊慌失措之际,唯有栩木组长较为沉着,她发出指示:“有空着的房间吗?请把他带到那儿去。不要引起过分的骚乱。”

小泽圣好像说有话跟栩木组长说,当然了,部长坚持说自己也要同席。

“我想见岸先生,一直在想怎么联系您才好。”

那次握手会,在我为那款糖果糕点向他道谢的同时,妻子应该说了我是这家糕点制作公司的职员。

“然后前几天我们社长的桌子上放了一张刚才的那位栩木小姐的名片。

“我一看,上面写的是你们糕点制作公司宣传部的职位。

“我委婉地问了社长,他就说是前来邀请我出演广告的公司。”

“很抱歉一再前去打扰。”

小泽圣笑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只是说明我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说什么利用啊……”如果不是利用的话那是什么,我一时想不出其他的表达形式。

“所以我打算先见组长,然后问她公司里有没有姓岸的人。要是通过公司再指定场地的话太费时间了。”

“可是您就这样突然来访也……”

他排列整齐的牙齿闪闪发光:“要是我事先联络的话,你们公司就会打电话到我的事务所去咨询,会搞得很复杂。而且事务所肯定会阻止我。”

“是吧。”

“从结果上来看,我这么做果然是对的,因为能见到岸先生。”

小泽圣见到和栩木组长在一起的我后,立刻就察觉到了。

“你是那个时候的……”

包厢门被打开,男性店员把料理端了进来。他放下盘子的时候,悄悄地看了一眼我和小泽圣的脸,但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就离开了。

“那就进入正题吧。”小泽圣用筷子夹起凉菜放进嘴里,“这个真好吃啊。”

“这是正题?”我一下子指出来之后,他左右挥了挥手。

“不,是火灾和那只鸟的事情。”

“您有印象吗?”在那场握手会现场,他“啊!”了一声之后,就没有再对我说什么了。

“我太吃惊了。”小泽圣说,“因为火灾的事情我并没有公开。”

“欸?也就是说,发生那场火灾的时候您在那家酒店里?”我探出了身子。

“在啊。在我进入业界前,有一个小型的舞蹈大会。”

“在金泽?”

“对。我是第一次去,不过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说着他又谈到了兼六园和食物的美味,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另外,有一个我自己一直很在意的场所。”

“是哪里?”

他说“是法船寺”的时候,我也笑了。

“猫!”我说话的方式就像招呼朋友似的。

“岸先生您也……”

“我听过一个传说。”是人们为定居在寺里的大老鼠所困之时,两只猫消灭了老鼠的故事。这个故事没有过激的情节,是个正统的传说,可不知为何,我对大战老鼠后丢了性命的猫非常在意。

“我去了法船寺。”我记得那里静静地立着一座吊唁救了寺庙的猫的义猫塚。幼年时期父母好像带我去过那里,可我记不起来了。

“舞蹈大会前我也顺路去了。”小泽圣微笑道,“然后,晚上的事太吓人了。哪里是晴天霹雳啊,根本是梦中起火。”

“您还记得在几号房间吗?”

“在起火房间隔壁。”

“504号房间?”

“是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会发生火灾。”

“小泽先生是从逃生楼梯逃生的吗?”

“岸先生也是?那太令人震惊了,三楼以下……”

“就没有了。”我一脸不快。因为得救了,所以现在能笑着说这些,可当时的状况令人相当绝望。“云梯车也没有开进来。”

“岸先生在那里吗?”

“可能我在更高的楼层。”

“真的吗?那可要吓一跳。不过那之后的发展也吓死人了。”

“是啊,用了骰子。”

“用巨大的骰子,亏消防员们能想出那样的办法啊。”

发生火灾的酒店对面举办骰子展的会场里,有一个宽六七米的立体巨型骰子装饰在那里。也许就是个为了让展览会看起来更热闹一点的大型装饰吧,它大得让人不知道是怎么放到室内的。就像小泽圣流露出的感想那样,我也不得不感叹他们竟然能想到让那个东西派上用场。

“在那之后,我对跳舞稍微认真了起来。因为人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就是了不起的人和普通人的差别。”我半开玩笑地说。池野内议员也说他遭遇了那场火灾后,萌生了政治上的使命感。怎么说呢,在我心里就没有发生这种积极的意识改革。

我拿出了手机,和握手会时一样放到了他的面前。

画面上是鲸头鹳。

“那个那个!”提高了音量的小泽圣突然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那样子非常可爱,吸引了我的目光,“就是那个。我见过的。我曾经在哪里见过,脑子里一直惦记着。”

“鲸头鹳啊。”

“为什么想要给我看这个?为什么会知道我很在意这只鸟?”

服务员又端来了料理,我再点了一杯啤酒。

“其实如果光是火灾的事情的话,我是不会想要来见岸先生的。当然了,因为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火灾的事情,所以我很惊讶。”

“为什么没有说火灾的事呢?”因为营救的方法很少见,所以那场火灾被新闻报道,引起了大众关注。“看上去会成为大家感兴趣的逸事。”

“我讨厌变成那样。那家酒店因为火灾已经很不容易了,和他们毫无关联的我还要以此为话题的话也太过分了。”

“我倒是经常自豪地跟别人说呢。”我挠挠头。

“我也会跟熟人说起,不过不太跟工作上来往的人说。所以一开始我就想岸先生你会不会是从我的朋友那里听说火灾的事情的。”

“原来如此。”

“但是那只鸟的事情绝对是谁都不知道的。而且,在我的意识里,火灾的记忆和那只鸟的记忆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

“这是什么意思?”

“在遭遇火灾前,是当天还是再之前,我记得我见过那只鸟。它呆呆的,眼睛溜圆,好像有什么指示似的。”

“指示?鲸头鹳说话了吗?”这可能不是该用认真的表情问出来的问题。

“好像是用手指了一下吧。不过留存下来的记忆真的很模糊。我还心想,看见了鸟的幻觉会不会是火灾的预兆呢。”

“预兆?”

“不是有地震云之类的东西吗,火灾鲸头鹳。岸先生拿这两样东西击中了我,所以我吃了一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只鸟有什么意义吗?”

“其实,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我说起了池野内议员的事,其实我应该一开始就说的。因为异物混入事件的契机,我与这位都议会议员相识,想象小泽先生可能遭遇了金泽火灾的人也是他。

“前几天在购物中心的活动也是池野内议员拜托我去的。”

“议员先生特地拜托?”小泽圣有些惊讶。

“鲸头鹳好像在池野内议员的梦里出现过。”

“梦吗?”小泽圣说了句“原来如此”,手就像在打鼓,“也就是说我也在梦里见过鲸头鹳?”

“或许是吧。”

“从占梦上来说,鲸头鹳代表火灾之类的意思?”他的眼睛发亮,显得很焦躁,我却因为他的这种耀眼而困扰。要是现在被人看见的话不就糟了吗?粉丝会极其愤怒地围殴我吧。我感到毛骨悚然。“谁的梦里都会出现吗?”

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情是无法让别人接受的。这是我在宣传部最初学到的基本知识中的一条。

“不,不是谁都能梦见的。”真抱歉说了这种奇怪的话,我想道歉。

“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看见啊。”说这话的小泽圣洋洋得意,他的这种少年般的态度让人心生好感,“关于预知火灾的鸟的梦吗……”

“我不太清楚它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是我主动接触他的,但我给出的回答几乎都是“不知道”,附和的时候就说“原来如此”,我实在是很过分。小泽圣也真是一点都不生气啊,我心下感叹。

至少应该把知道的都说了。我把从池野内议员那儿听来的和梦相关的信息都说了出来。

不好意思,净是些可疑的话,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吧,这实在不是可以轻易相信的事情。我慢吞吞的说明就像在警戒线上又拉了一条警戒线,可小泽圣看上去很感兴趣似的边点头边听着。也许只是因为他有跟各种各样的媒体打交道的经验,所以很擅长如何对待对方的胡说八道吧。

“呃,那个招贴画是……”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池野内先生在梦里顺路去过那么个区域。他说招贴画整齐地排列在那里,他是从那里选的。”

“选了岸先生和我?是在梦中吧?选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这我也不知道:“那个招贴画似的东西上好像记录了脸部照片和出生年月日,据说他也是凭这些认出那个是我。”

“也是这样认出了我?”

“小泽先生的生日查一下立马就知道了。”

“所以,那位议员先生和岸先生是真的住在了金泽那家发生火灾的酒店里吗?”

“我知道这难以置信。”

“不,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我在楼上,池野内议员在起火房间的隔壁,小泽先生的房间好像是在另一侧的隔壁。仔细想想,在离起火房间那么近的地方还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厉害了。”

“消防员们也吃了一惊。不过,以此为契机,我开始认真跳舞了。”

“那个……”这时,我想起了和池野内议员之间萌生出来的话题,“我有一个冒昧的问题想问您。”

“请问请问。”

“小泽先生在学校里有过被霸凌之类的经历吗?”我想起了我和池野内议员的共同点。随后我又立刻说道:“啊,其实我有过这种经历。有段时间,我被霸凌过。”我坦白了自己的事情。

“啊,被霸凌……”小泽圣对我有些顾虑似的说,“没有啊。”

“我想也是。”很难想象像他这样脸长得帅、运动神经发达的孩子会遭到霸凌。

“但是也没有朋友,所以一直一个人。”

“是吗?”

他点头说是。“不是快乐的少年时代。”

“虽然没有被霸凌?”

“是的。”

之后我们又就“鲸头鹳”“火灾”“梦”交换了意见,不过我本身没有什么可供交换的意见,大部分都是杂谈。我提心吊胆地问了小泽圣工作上的事,他也向我确认了我们公司的商品内幕,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最后,小泽圣这么说道。他惊讶于今天这次会面没有任何意义,非常焦虑。每天的工作日程明明挤得满满当当的,现在到底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啊。他这么一说,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是啊,非常抱歉。”我耸了耸肩。

“您道什么歉啊。”小泽圣笑道,“我说的是在梦里的事情啊。”

“啊。”

“如果,像那位池野内先生说的那样,我们在梦中聚在一起的话,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什么呢?”

“在梦中组队?”

“什么队伍啊?”

“就是字面上的梦之队。”

我笑了一会儿,可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也没有找到答案,议题不过像被扔向远方的气球似的,在我和小泽圣之间轻轻地漂浮。

“尽管如此,今天还是很痛快。”我说。

“为什么?”

“我们组长,就是小泽先生你来的时候拿了她名片的那位。”

“栩木小姐。”

“对,栩木组长真是祸不单行。”

我说了最近和Sky Mix相关的诸事,以及部长的过分之处。“小泽先生今天过来,大家都吃了一惊。栩木组长的走势也上扬了,部长陷入了慌乱。”

“那位部长先生是个典型的无用之人啊。”

“您知道?”他明明今天只在高管会议室里见了部长一个小时左右而已。

“因为他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只说了些奉承我的话。”小泽圣微笑道,“我不擅长应付那种人。”

“您真敏锐。”

“所以在回去的时候,我说了下次还是部长不在的时候来比较好。”

“当场说的?”

“不太妙吧?”他熠熠生辉的眼睛看着我,让我十分紧张。

“没什么不妙的。”可我还是答道,“反而是帮了忙了。”

小泽圣愉快地笑了。

过了晚上十点半左右,店员来问我们还有没有要下单的。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比想象中聊得更久。

差不多要告一段落的时候,他说:“虽然稍微有点远,这次我在宫城县有个活动。您知道圣胡安湾吗?它在东北部的牡鹿半岛上,从那里到太平洋沿岸的出海口有一片人造陆地,形状就像一座人工岛。”

“啊,前几天的新闻里播过。”

过了离牡鹿半岛五百米左右的桥后就是填海而成的人造陆地。外侧的区域是基于即使有很高的波浪来袭也不会遭受灾害的新规划而设置的,似乎也有说法称人造陆地是作为实践这个规划的试验中的一环而建造的。将来在上面好像能造住宅地,但目前在平地上造的是野营场所和简单的活动区域。

“在那里有个揭幕的首次公演。演出的主要节目是我们的现场表演,听说马戏团也会来。就在这个周末,虽然有些匆忙,但如果您能来的话就好了。”说着,他递给我四张票,“因为容纳人数有限,所以那天的活动只面向中了抽选的粉丝俱乐部会员,媒体们基本上都被拒之门外了。”

这么说来,这票肯定是相当难拿到的,我甚至忘了客气,立马就收了下来。

结账是AA制,可走出店门的时候,女性店员跑了过来,希望和小泽圣握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慨万千,我的眼里噙着泪水,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


我因为工作来过仙台,但那个时候是当天来回,只去了车站前的客户公司大楼,所以这次对我来说是初次去宫城旅行,甚至是初次去东北旅行。

“接下来坐专线巴士吧。”下了新干线,在车站里行走时妻子说。

我把目光移到她的肚子上。因为她怀有身孕,所以我觉得别说是出远门了,就连野外的活动都不应该参加,我也说了好几次。可她却回击我说“有必要转换一下心情”“你是想让我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待着吗”之类的。我要是说“万一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歹”,她就会抓住我话里的破绽,说“你不是在担心我吗”。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只好接受,可是心里还是很在意。

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直到前几天,我对小泽圣,当然也包括他所属的舞蹈组合还毫无兴趣,可最近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和小泽圣本人在居酒屋共处了一段时间而产生的特别的情绪,尤其是他留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没有算计、让人愉悦的青年,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些原因,别说是我,就连听了这些的妻子也突然萌生出了粉丝之心。

在专线巴士乘坐点排队的年轻人在聊天,内容包括人造陆地圣胡安湾的土地、通过那里的桥梁的交通关系和参加活动的人数有限,最多不超过两千人吧。也就是说,被抽选中的人真的很幸运。

不知道妻子是不是听了周围人的话,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她突然说道:“以前我还是高中生那会儿,中午去买东西的时候,经常买的果汁卖完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回到教室后,发现朋友已经买了那种果汁。听说我没买到之后,朋友就边吮吸边笑着说:‘哎呀,突然变得好喝起来了呢。’”

拥有别人得不到的东西,那种优越感确实令人心情愉悦。这说的就是现在的我们吧。虽然这不禁让人想到人类的卑鄙,但为了人类的进化,这种优越感和嫉妒的牵引力也许是必要的呢?我想着这些,思绪飞驰。

专线巴士驶出仙台站附近的巴士站后上了收费道路,朝东北方向驶去。

我发现栩木组长也乘坐了同一辆巴士,是在坐了一个小时车后,巴士进入石卷市,行驶在牡鹿半岛的蜿蜒道路上的时候。我眺望景色时往旁边一看,发现了隔着过道的对面座位上的组长。

“哎呀。”栩木组长笑道。

我把从小泽圣那儿得来的票偷偷地给了栩木组长两张,所以她今天会来这儿本身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会乘同一辆车我倒是没想到。

坐在旁边的少年急忙向我点头鞠躬。他是组长的儿子吧,大概上小学高年级。

我介绍了一下妻子,然后又对她说了组长的事情。

“啊,那位组长。”妻子表情明朗地点点头。

对于只是听我叙述了公司事情的妻子来说,也许她心中的印象就是善良的栩木组长和邪恶的部长吧。

栩木组长得知妻子怀着孕后笑说:“哎呀,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不用掏票钱,真划算啊。”

“就算是出生以后,婴儿也是免费的吧。”她儿子冷静地指出。

“带着宝宝来很辛苦的。”栩木组长说,“还是在肚子里的时候比较老实。而且再过一阵子就快行动不便了,趁着现在赶紧来。”

“啊,说起来,你没邀请那个人吗?”妻子小声问道,“那位国会议员。”

“池野内议员?他是都议会议员。当然了,一开始我就联系他了。”我和小泽圣能成为熟人也是因为池野内议员跟我说的那些事情,虽然这些事情本身暧昧不清,令人难以置信,但是门票的事情当然应该告诉他。

“池野内议员也很想来。不过,他正好有安排了,好像是要去福岛视察什么的。”

“都议会议员到福岛来视察到底算怎么回事嘛。”

虽然池野内议员笑说这是“用公费旅行”,不过这好像是为了提前避开社会对他如此批判的固定回答。不知道他后来补充说的“然后再去见仙台的情人”是不是也是固定回答。

“我说了万一情人临时取消了幽会呢,还是把票给你吧。”

“他婉拒了?”

“嗯,他说如果有时间,真的能过去的话,他会想办法去观看的。”

“想办法?”

“他说他打算说‘你当我是谁?我可是都议会议员’,然后强行进场。”

不知道妻子是不是当真了,她轻蔑地说:“议员有那种权力吗?”还说“真是讨厌”。

穿过山路,就来到了牡鹿半岛前端的平坦区域。我看见了鲸鱼湾的招牌。这一带曾是因从事捕鲸业而繁盛的港口城市,因此鲸鱼湾好像是用来展示那段历史和资料的设施,不久前似乎翻新过,模仿鲸鱼圆鼓鼓形状的屋顶很漂亮。

鲸鱼湾往视野斜后方退去,巴士朝着大海的方向前进。宽阔的车道直接和巨大的桥梁连接在一起。车上的乘客们因这焕然一新的景色而兴奋不已,接二连三地趴到窗外用手机拍照。

单向两车道的大桥画出了一道弧线,延伸到人造陆地圣胡安湾。桥梁的设计撇去了多余的支柱和墙壁,因此景观很不错,上坡时缓和的斜面让人觉得不像是在桥上,而像是在海面上悠闲地飞行。

顺着和上坡时一样的角度下了坡,我们到达了装备齐全的人造陆地上。巴士在车站停下后,我们陆续下了车。虽然有欢迎来到圣胡安湾的招牌也不奇怪,但没有这种东西也许会更具现代风格。

“栩木小姐,那包行李是什么?”

下车后,我才发现栩木组长背上背着的双肩包非常大。我问她是不是登山用的。

“我很热衷于工作。”

“所以是带了电脑之类的东西来吗?”

说话间,大家排起队朝着活动会场的入口走去。

“很期待吧。”妻子跟栩木组长的儿子搭话道。他上小学六年级,好像叫瑛士。

“你是谁的粉丝?”

我最近才知道,这个组合由七人组成,全员都很有个性,各自拥有很多粉丝。

瑛士君瞥了一眼栩木组长后说“小泽圣”。

“妈妈见到真人了哟。”栩木组长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我也见到了。”

“啊,这么说起来,我也见到了。”确实,妻子也在那次握手会上和小泽圣本人面对面了。

“什么嘛,大家都见过啊。”我流露出了单纯的感想。

“对没见过的人来说,这次才是宝贵的机会。”栩木组长说这话有些滑稽。

前面有扇华丽的门,在那儿拿门票交换腕带,我把它系在了手腕上。

会场划分成三大区域。一块是搭着彩色大帐篷的场地,上面写着马戏团的名字,还画着熊的插图。东欧的历史并不悠久,却因演出现代秀而出名,这完全是网上的报道说的,但眼前应该就是现代秀的演出会场吧。帐篷里停着大货车、露营车,还有装载着集装箱的拖车。这是为马戏团的工作人员和动物准备的吧。车子的旁边是一片草坪,上面有几座小屋,很容易让人猜到这里是露营区。

“会有人住在那里吗?”妻子说。

“今天因为有这个活动,所以我想是不允许露营的。因为人一多容易混乱。”

只见远处的露营区拉着绳子一样的东西,告知大家这片区域是禁止使用的。

还有一片区域是用作今天活动会场的场地。那里设置了舞台,前面排列着座位。因为限定两千人参加,所以和广阔的场地比起来座位区显得很小巧。一半以上的人已经落座了,正在等待公演开始。

贩卖饮食和商品的摊位以及简易厕所整齐地排列着。

我和妻子准备前去买食物的时候,瑛士君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那片云好黑啊。”

我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澄澈蔚蓝的晴朗天空中,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像是被涂了墨汁似的漆黑的渗透痕迹。那是云吧。可它就像企图侵蚀健康身体的恶性肿瘤似的,透出一种不祥感。

公演在太阳下山前开始了。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从圣胡安湾出发,跨过大桥再回到仙台市中心所需的时长,演出结束时间安排得比较早。

激烈的、充满跃动感的音乐突然奏响,各种颜色的镭射光线在空中搅动,一瞬间把我们从现实的地平面上拉了起来。

我们倒吸一口凉气,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时,舞台上已经浮现出了七个人影。惊叫般的高昂欢呼声像闪光一样炸裂开来,这次人影变成了男性的身形,他们开始跳舞。

之后的感觉就像坐在行驶中的不靠站的列车上,我还没思考多久,表演就一个接一个地进行下去了。歌声创造出了动听的和声,正当我陶醉其中时,蹦蹦跳跳的动感舞蹈又从身体内向我们敲打过来,似乎是在诱惑我们摆脱重力和常识,获得自由。

观众们从一开始就全体起立,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自然地摇摆起了身体,自成一派地跳起舞来。要是身为孕妇的妻子做一些激烈动作的话,我就打算制止她,不过她在这方面还有自知之明,只是踏着稳健的步子,就跟摇篮摇晃的程度差不多。

舞台上的七个人既没有喊出什么矫揉造作的说明,也没有表现出煽动观众的粗野,只是一心一意地从和我们相同的角度享受着,这种态度也令人心情愉悦。

小泽圣他们暂时从舞台上消失了,我们拍手要求加演的声音响起时,马戏团帐篷的方向美妙地回响着动物远吠的声音,这也许是之后发生的事情的预兆。当然,此时的我们不过是享受着动物的叫声而已,妻子也只是抬头望向空中,陶醉地说:“那里的动物们是不是也很兴奋啊。”

是狼或者狗的叫声吧。我还听到有人说是不是大象。

“云走得好快啊。”它们也和我们一样在歪着脑袋看着天吧,瑛士君说道。

被他一说我才发现,天空中刚才还笼罩着一尘不染的夜色,现在薄薄的云朵却缭绕着延伸开来,抚弄着月亮流转而去。

舞台上的照明灯光突然打开,观众们高昂的声音像绽放的烟花般沸腾了起来,表演又开始了。

低音大鼓有规律的声音从下方把我们顶了起来。鼓声愉悦地敲击着地面,我们的身体似乎因为敲击的反作用力而跳跃起来。

彩色激光束似的灯光从下至上投射到空中,它们仿佛相互纠缠着一般不停回旋着。

我痴迷地凝视着舞台,忽然回过神来觉得还不尽兴的时候,表演结束了。舞台上的七个人和大家打招呼,音箱里播放的是他们一个劲儿地在说“这次真的结束了哦”的声音。

在场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恋恋不舍,可又都被爽快的感觉渗透了。

“怎么样?”听栩木组长问他,瑛士君没有回答,可双眼明显熠熠生辉。

“真帅啊。”我说,“要是明天不用上班就完美了。”我开玩笑道,栩木组长也点头表示正有同感。当天返回东京,明天早上还要和往常一样去上班实在太辛苦了。我看见周围几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在这个场合里,要是组织结成“明天不上班党”的话,也许能集结到不少成员。

我们排队等候回程的巴士。工作人员似乎不多,好像都在巴士停车场和去往那里的道路上维持秩序,因此情况不像我担心的那样,而是大家都顺畅地排着队往前走。

这样按次序坐上巴士,沿着来时的路摇摇晃晃地回到仙台站,再坐上回程的新干线,这次活动就算顺利结束了。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没能在仙台站坐上预约好的新干线。在此之前,我们也没能坐上巴士。


按照顺序来说明的话,最初发生的是生理现象。瑛士君突然想上厕所,这就没办法了。

还差一点就到巴士站了,可是考虑到从这里到仙台站的距离和时间,不去厕所就坐上巴士的话可能得要忍很久。

“岸君,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我带瑛士去厕所。”

栩木组长说着就离开了队伍往回走。“您辛苦了。”我像平时下班的时候一样回答道。可这时妻子却说“其实我也想上厕所”。于是我也像打哈欠被传染了一样,突然间产生了尿意。

我举手说我也想去上厕所,结果四个人脱离队伍,折了回去。

“不好意思啊。”栩木组长向我们道歉,我笑说这也不是瑛士君的错。

“巴士不会全都开走了吧。”途中瑛士君担心地说。

“我相信那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班巴士发车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工作人员不是会确认一下是否有被落下的客人吗?

“要是被落下的话,好像能在那片露营区过夜。”妻子开玩笑地说。

我们去完临时厕所,再次回到巴士站继续排队,队伍已经缩短了很多。

“排到最后面了。”瑛士君抱歉地小声嘟囔。

这不是你的错,你说出来了反而是帮了忙了。我和妻子都向他说明,还说出了“拿别人挑剩下的东西有福气”这种像固定台词似的毫无新意的话。

“最后一班巴士有什么福气啊。”栩木组长温柔地笑了。

事态发展变得奇怪起来,是从字面上的云移动的状态变得奇怪开始的。[云移动的状况和事情的发展状况在日语中都写作“雲行き”。]

巴士站前方的可视区域突然像停电一样暗了下来。巴士顺利发车了,人少了很多,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可所有人都忽然仰望着天空。

云正好处于我们的正上方,像卷起旋涡一样地集结在一起。我大吃一惊,它们刚才明明还在那么远的地方。云漆黑得即使在夜晚的黑暗中也依然看得出来。

“这云真奇怪啊。”栩木组长说。

不过巴士一辆接一辆地出发了,乘上车以后,到仙台站之前都会在车里度过,所以就算是枪林弹雨也让人安心。

我太天真了。

开始下雨大概是在还差两辆巴士就轮到我们的时候。一开始是手心感觉到雨滴落了下来。不会下雨吧,我祈祷着,打算忽视手心的触感。可雨就像是在说“我才不会让你说没注意到呢”那样较真起来,雨势渐渐加强了。

我都怀疑是不是出现了一个透明的花洒放起了水。我们的身体没一会儿就被淋透了。我自己也就算了,但我很担心怀着孕的妻子,却毫无办法。我问了她好几次“不要紧吗”,她回答说“完全没事”,可正因如此才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没事。

雨云不像是要过去的样子,简直像极了刚才等待着加演而不离开场地的观众,一直停留在我们头顶。不仅如此,云还开始膨胀,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云里已经放出了闪电,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大家都觉得赶紧坐上巴士比较好,队伍的移动速度加快了。引导的工作人员也拼命喊出响亮的声音,不输给仿佛敲击着水泥地般的雨声。

还差两辆,下一辆、再下一辆巴士来了就能坐上车了。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光线呈龟裂状散射开来,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揪住了夜空,强力地将它撕裂了一般。

是闪电。

我们还没来得及出声,空中又发出了仿佛掉落了大量水盆似的巨大声响,我全身僵硬。突如其来的轰鸣声和闪光,即使没有发生接触也能让人类静止。

全身湿透的我们面面相觑,不经意间“扑哧”地笑了出来,那是因为还有闲情逸致觉得这预料之外的糟糕天气很有意思吧。

我们没想到巴士没法出发了。

队伍怎么也不前进,巴士停靠处的周围聚集了许多人。大概是工作人员和负责人穿着雨衣在和排队的人说话。

“发生什么事了?”妻子说。

这样一来也能成为特别的回忆啊,我正要这么宽慰瑛士君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广播的声音。

广播说由于刚才的雷击造成了大桥损坏,现在无法坐巴士过桥了。

“雷把大桥劈坏了?那桥看起来挺结实的啊。”栩木组长说。事实上也正如她所说,那是一座能用机械装置升降桥桁[桥梁的架空的骨架式承重结构。]的了不起的建筑,应该不是那种会因为雷击就“嘎巴”一下断裂的木制桥梁。

过了一会儿我们才知道,是雷击使得机械的控制装置无法启动了。是电路短路了吗?机械似乎也有机械的弱点啊。

要是坐巴士不行的话,那只能叫出租车了。我突然想起了这种不相干的事情,也许是脑子里太混乱了吧。

周围的人们看了看手机,说出了让人不安的话。电磁波无法传输进来了。工作人员说明道,这是因为这片人造陆地上设置的小型基地局受到刚才那个雷击的影响而无法使用了。

雨渐渐开始停了,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要说还有什么愿望的话,我不禁想到雨要是在桥受到雷击前,再早十五分钟左右停就好了,不过也可以说是因为打雷,所以乌云消散了。

“非常抱歉。”四处的工作人员都拿着扩音器在叫喊。留在圣胡安湾这一边的人们,也就是我们,解散了队伍,反正巴士也不开了,没必要排队了,大家都聚集到停车场的空地上听工作人员的说明。

工作人员也跟我们一样都全身湿透了,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不是他们的责任,而且他们也没有摆出自己也是受害者的姿态,而是传递给人一种想尽办法做到最好的态度,令人心生好感。

当然了,对于在场的人来说,比起雷击,被留在人造陆地上这种经验实属首次,因此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虽然也有人在控诉现在怎么样了、该怎么办好、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但也并不是在苛责工作人员。

我们会开放露营区,今天晚上就请你们在那里过夜。

这是运营方给出的方案。

关于食物,运营方还说将免费提供出摊售卖的食品材料和商店里的库存商品,虽然量不能满足大家,但希望我们能忍耐一下。

“我们将优先为小孩和老人分配小屋,但是由于数量不够,剩下的人请在草坪上露营,或者请使用没开走的巴士。”“工作人员人数有限,只能轮流巡逻,以防止发生纠纷。”

这下大事不妙了。我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栩木组长也很担心我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哎呀,雨也停了,现在也不冷。”妻子重复说着积极向上的话。气温不低,反而还很热,这倒不假。“也许明天可以坐船回去呢。”

“可我还是很担心,”我又把目光看向她的腹部,“你肚子里的孩子……”说完我立刻补充道,“还有你。”

“露营一个晚上反倒是个很有意思的活动呢。”妻子说。

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心情,四周渐渐开始漂浮起一种享受的气氛。在小屋的安排和好不容易准备好的帐篷的分配上,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纠纷。妻子和栩木组长感叹着被雨水淋掉的妆容,可反过来说,她们的烦恼也就仅此而已。

瑛士君果然没什么精神,从东京到这里的移动距离以及一直站着看表演都让他疲惫不堪吧。虽然才刚过晚上八点,但他明显困了。

多数观众都是年轻人,他们体力充沛,对活动也十分喜爱。他们似乎主张“太麻烦了,我们大家就在这里睡觉,没关系的”“我倒更想露营”。像瑛士君这样的小学生很少,况且我的妻子还是个孕妇,大家劝说我们优先去小屋。

我们抱着行李,朝工作人员指示的小屋移动。由于雷击,收发信号用的基地局等电力系统出现了几处故障,不过好像不是所有的灯都坏了。孤零零地伫立着的街灯还亮着,它并没有被黑暗覆盖住,这让我们感到从容不迫。

工作人员分发的毛巾吸水性能很好,湿透了的身体和衣服带来的不快感得到了很大的缓解,这实在是太好了。

由木头搭建的小屋里并排放着两张木制的床架,还有勉强够容纳三个大人躺下的地板空间。地板也是木材的,因此睡起来不舒服,不过瑛士君就不用说了,栩木组长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对妻子说,今天可真是状况百出的一天啊,可她没有回答我,我悄悄看了一眼,她也睡着了。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连不上网竟然让人如此不安,再加上毫无事情可做,我一边感到有些惊讶,一边又觉得这也是一种宝贵的体验。

我沉沉地陷入了梦乡,没有预想到在此之后才是骚乱的最高潮。


梦境救援

梦境救援

梦境救援

梦境救援

我醒来是因为听见了外面大概是年轻人们发出的声音。倒不是很吵,而是远处有稀稀拉拉的高昂欢呼声沸腾了起来。

我起来后看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是早上五点钟。因为我直接睡在了地板上,所以背上很痛,可头脑却出乎意料地清醒。

我去妻子那里,确认了她身体状况没有什么变化。

之后我走到小屋外面,昨晚的黑云已经完全消失了,天空呈淡蓝色,就像笼罩在宁静中没有起浪的湖水。露营区域有几个人,但是因为有霭,所以我不知道远处的状况。这不是霭而是雾吧,雾气相当浓。

只能听见声音在四处响起。

我暂时回到小屋内,栩木组长也起来了。

“天气怎么样?”

“雨停了。不过雾很浓。”

“什么声音?”

“不知道,年轻人从早上开始就在闹腾啊。”

“真有活力啊。”栩木组长笑了。

这时,有人敲了敲小屋的门。敲门声很轻,可能就是想打探一下情况吧,我心想会不会是工作人员来巡逻了,就把门打开了,结果门外站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所以我一瞬间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啊,岸先生。”小泽圣眼睛睁得浑圆地站在门外。

“咦?您怎么来了?”我不安地问道。

“岸先生您被留在这儿了吗?”

“嗯,啊,是的。”我变得语无伦次。

“哎呀。”栩木组长也吃了一惊,朝我们走过来。

“小泽先生也被留在这儿了?”

“可不是吗,我们本来打算演出结束后马上上巴士,可我慢吞吞地换衣服的时候,成员们先回去了。”

“真的吗?”我想起了昨天的精彩演出,不太确定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人现在正在亲切地跟自己说话。

“我以为他们只是恶作剧,谁知道居然会无法渡桥呢。”

“根本想象不到啊。”我点头道,“您在哪儿睡的?”

“在这个露营区。我借了个帐篷。大家都很累了,为了不打扰他们,我的行动都是悄悄的。”

确实,要是知道小泽圣在这里,年轻人肯定会不顾疲劳,再次热情高涨地举行活动的。

“早上去工作人员那里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机会难得,我就想把它们分发了。”

我注意到小泽圣抱着一个箱子。那是一个很大的纸箱,侧面印着我们公司的商标。

“这是……”

“我们事务所大量采购来提供给工作人员休息时吃的。我喜欢吃糖果糕点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说着,他给了我们四个那款包着棉花糖的糕点,“拿到自己公司的产品,你们的心情也许会有些复杂吧。”

栩木组长接过来后笑说:“就像圣诞老人一样呢。”

“我发的是糖果糕点,所以好像还合并了万圣节的功能。”

原来如此,早上小泽圣就开始分发糖果糕点,所以外面才那么热闹。在这种突发状况下,也许这就是他特有的服务精神吧。

这时,坐卧不安的瑛士君起来了。他像是忘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发现这里不是自己家后,神情有些混乱。可能是还没睡醒吧。

“咦?”他见了小泽圣,也只是发着呆。

“万圣节快乐。”小泽圣诙谐地说着把糖果糕点递给了瑛士君。

瑛士君这才吃惊地叫了出来:“哇,阿圣?”

“桥能修好吗?”我问道。

“情况会怎么样呢?电力系统的故障我觉得马上就能维修好吧。可是还有比这更困扰的。”

“是什么?”

“是雾。这雾有点浓啊。也许靠直升机和船也行不通了吧?”

啊,是吗?我有点惊讶。我还以为到了早上,就算没有桥也会有船来的。雾天的话,从安全方面考虑,确实不能轻易行动。

“要是没有雾的话,电视台的直升机早就迫不及待地飞过来了,可现在就连螺旋桨的声音都没有。”

我们送小泽圣出去,来到了小屋外。这下所有人都见过小泽圣了,瑛士君说。

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了悲鸣声。


完全没有喜悦之情、饱含着恐怖和惊讶的叫声像是给了晨起后还朦朦胧胧的整个露营场地一记耳光。

瑛士君迅速地靠近栩木组长的身边。

我和小泽圣对视了一眼。

我记不清有没有对妻子说一声我去看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朝着悲鸣传来的方向跑去了。确切来说,我是跟在毫不犹豫地跑出去的小泽圣身后拼命追赶出去的。雾像帘子一样笼罩着四周,所以看不清远处的情况。

我经过露营区的厨房,再往里面走了一点,事发地就在那儿。

七八个人围聚在那里。小泽圣问了一声“发生什么事了”。回过头来的人看到小泽圣出现都吃了一惊,但是脸上还是充满了害怕的表情,无法平静下来。

情况这么吓人吗?

我偷偷往里面窥视了一眼,明白了他们害怕的理由。

一名男性俯身倒地,他的T恤上包括背上有一条斜的裂口,裂口很深,血流不止。

“我刚刚来的时候,他就倒在这里。”一名身着黄色T恤的短发女性面无血色地说道。发出悲鸣的似乎就是她。

聚集在周围的人也只是茫然地看着倒地的男性。

小泽圣迅速地蹲了下来,将自己的脸凑近男性的头部。

“他还有呼吸。”

“欸?”

“是吗?”

大家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出血量这么大,再加上背上裂口的情况让他们随意就断定这名男性已经死了。虽然他失去了意识,但还有呼吸。

总之,先把他搬到另外的地方。搬去哪儿?一开始我想的是搬到我们的小屋去,但考虑到瑛士君,我犹豫了。他不会吓一大跳吧。

“搬到舞台的后台去。”小泽圣像在确认方向似的伸长了脖子,把目光投向了大雾的深处,“离这里很远,要是能背过去就好了。”

受伤的男子身材有些高大,但是小泽圣毫不犹豫地一口气把他抬起来,背到了背上。

男子口中发出了呻吟声。

“我把他背过去。”说完,小泽圣仿佛重现了在舞台上展现出的轻盈,从地面上跳起来似的迅速跑了出去。

这时,我听见了类似犬吠的动物鸣叫声。

留在原地的我和其他几人对视了一下。刚才那名男性的伤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伤口是被动物的爪子,而且是巨大、锋利的爪子袭击后留下的伤口,这是说得通的。除此以外,很难再想到别的理由。

“是熊吗?”不知道谁说道,“可是这里没有森林啊,这里是人造陆地。”

答案大家都已经清楚了。

千里迢迢从东欧过来的马戏团现在常驻在此地。

会不会是马戏团里的动物逃出来了?

这个念头一定萦绕在在场所有人的脑海里,可能是因为谁都不想接受吧,所以没有人说出来。

但是,现实很快被摆到了眼前。

几个穿着类似雨衣的厚重服装的人,突然从白色的大雾中现出了身形。我们先是被他们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接着惊讶地发现他们是外国人,然后又被后面一人携带着的猎枪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非常抱歉。”站在前面的小个子洋人用日语说道,“请进屋去,请躲起来,请保持安静。”他似乎在拼命说出仅会的那点日语。

“怎么了?”我问这话的时候,也开始察觉到大概是发生什么事了,“是笼子被破坏了吗?”

懂日语的男子点了点头。“昨晚因为大雨,库房被破坏了。库房倒塌压坏了笼子。”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话用彬彬有礼的日语说出来,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重大的问题似的。

从笼子里跑出来的两头黑熊在大雨和雷声中兴奋地发了狂。接着它们猛烈地撞击其他笼子,把笼子撞翻了。

“所以老虎也逃跑了。”这句日语听起来异常悠闲。

“老虎也!”

老虎会突然从旁边发动袭击的恐惧感让人汗毛竖立。赶紧到屋子里去,其他人说着就慢慢地从现场离开了。

“请问管理动物的人呢?”那个灰发倒竖的男人前几天出现在介绍马戏团的电视节目上,说“只要有我在,不管是黑熊还是老虎都会乖乖听话”。要是他在的话,总会有办法的吧。不过与其说这些,事态会演变成这样就说明他自己已经发生了什么事吧,我想象着。

果然不出我所料。

“格雷医生被踢得昏迷了。”

我叫他医生,但不知道他真的是医生呢,还是只是外号之类的。总之,不得不思考一下驯兽师不在后的猛兽问题。

我立刻就回到妻子在等我的小屋,向她说明了刚才那里有个背部被抓伤,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男性,现在被搬到舞台的后台去了。

矮个子洋人翻译给其他人听后,所有人都眉头紧锁。因为他们并没有显得很惊讶,所以也许还有其他同样受了伤的人。

带着猎枪的男人浑身都紧张了起来。

一发子弹能让情况发生什么变化吗?就连这点也无人知晓。

一回到小屋,我就想告诉妻子和栩木母子俩事情的严重性,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出乎意料的恐惧和紧张感让我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冷静一点。”

“岸君,怎么了?”

我说出了“熊”,可后面却说不下去了。“熊、熊,还有老虎。”我好不容易说了出来,可听上去却像在开玩笑。

“熊逃跑了,老虎也是。”我终于说出来了,却没有把情况传达清楚。

瑛士君一脸担心地抚摩着我的后背。似乎在拜托我调整一下呼吸,详细说明一下情况。

雷电弄坏了笼子,两头黑熊和一头老虎逃了出来。刚才听见的悲鸣是因为背后被袭击的人倒地了,首先可以确认的是,他被熊或者老虎袭击了。

“被袭击的人还活着。”我不想让他们不安,所以没忘记补充道,“小泽圣背他到安全的场所去了。”

安全的场所?我不禁自问。黑熊和老虎走来走去的时候,哪里还能说是安全的?要是有这样的地方,大家应该立刻转移过去。

枪声在什么地方响了起来。

虽然没有悲鸣声传来,但我们都向着枪声响起方向的墙壁转了过去。

没有听见类似动物鸣叫的声音。

“要怎么办才好?”妻子说道。她也并不是想跟我商量。

“也许只能待在屋子里了。”小屋还是很牢固的。因为只有一个进出口,所以也有逃生路径有限这一缺点,不过比起外面还是屋里更让人安心。

妻子和栩木组长也不会有异议吧。我坐下来,蜷缩起身体,注意着外面的情况。

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很响。

快冷静下来,我的心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一样,怦怦直跳。

虽然我知道熊有多大、有多强,可从来没有近距离见过。

刚才倒在地上的男性背后的伤口还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脑海中。既没有顾虑也没有留情,那个伤口展现出了猛兽的攻击有多恐怖。

“马戏团的动物不是应该被驯化了吗?”妻子的声音颤抖着。

“它们可能因为大雨和雷声而十分兴奋,处于混乱的状态。而且最重要的是,驯兽师,也就是猛兽的管理员自己好像也倒下了。”如果慌张的工作人员使用粗暴的手段,有可能会让它们更加兴奋。

小屋是由木头搭建的,有一个小窗,能从那里确认外界的情况真是帮了大忙了。

外面静悄悄的。

露营的年轻人在哪里避难呢?

栩木组长拿出了手机。好像还是不能用,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岸君,这要怎么样才能解决啊?”

“什么意思?”我挪开几乎压在墙上的脸,回过头来。

“工作上也是这样吧。出现问题和课题的时候,首先要分析出事情结束时的状况,然后再列举出达到那个状况的途径。现在这个情况……”

“最平安无事的情况就是,”妻子回答说,“动物们恢复正常,回到了笼子里吧。”

我觉得对于猛兽们来说,“正常”也许指的是被人类饲养驯化之前,遵循自由和野性的规则。要是它们回复到那种正常的话,就太令人头疼了。

“要是能有谁来帮忙的话就好了。”瑛士君说,“比如船之类的。”

“这也许是最现实的了。”我表示同意,“要是能避开熊和老虎坐上船就好了。”

不过,也像小泽圣所说,还有雾的问题。如果能见度不好,出于安全性的考虑,救援船也有可能不会立刻出动。

“如果没有船来的话,那要大家齐心协力抓捕动物吗?”

“虽然很危险,不过比干等着要好。”

“逃出来的动物是三头?”面对栩木组长的提问,我只能说“可能吧”。没有人告诉我详细情况。“两头黑熊,一头老虎。”

“黑熊跑起来很快吧。”瑛士君好像在电视上知道了这个信息,“电视上说跑着逃走是不行的。”

如果离援助到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那不安的因素就会增加。食物会怎么样?我们的神经够坚强吗?还能再忍受一晚的恐怖吗?不,一晚上够不够还不好说。

“啊,有声音。”瑛士君最早注意到,“好像是广播。”

我吃了一惊,心中立刻被仿佛有了指望、想要立刻飞奔出小屋的心情驱使着。那听着就像是电车车站里播放的广播,我以为是船到达的通知来了。

很快就听到了“请找一个安全的场所,不要从那里出来”的广播,我非常失望。

说话的是昨天活动的负责人吧,他认真的语气里充满了使命感。

广播里反复播放着部分电源已经恢复,能够进行广播了,会随时传达信息,请大家不要听漏,以及动物逃跑后在四处徘徊,所以不要外出走动的内容。

有了指示真令人安心啊,我心想。虽然既没有新情报,也不是事态有什么新发展,不过想到遵循某个人说的话去做也许就能得救,心情就变得轻松了。当然了这就类似于错觉。他在播音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即使是经验丰富的活动策划人,也应该不会有“在由于桥梁坏了而被隔离起来的人造陆地里,野兽从笼子里逃出来了”时候的经验,也没有指导手册吧。

广播里还说:“正在讨论预备船只,但是无法确认运行的安全性,所以还不能预计什么时候能来。”

“也就是说他们跟外界联系上了啊。”栩木组长说。

从预备船只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是这样。“可能是有线的电话线路还能用。”

“该说这消息让人心里有底呢,还是并非如此呢。”妻子夹杂着苦笑说道。

马戏团的猛兽逃了出来,至少有一个人身负重伤,这样的信息也许已经传达给外界了。不过,没有什么方法能把猎枪和猎友会的成员送到这里来吧。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

瑛士君和栩木组长靠坐在小屋的墙壁边,闭着眼睛。与其说他们是在睡觉,倒不如说是一边祈祷着时间的流逝和平安无事,一边等待着。妻子和我并肩站着看着外面。我们没有说话,只能听见两人呼吸的声音。

左右两边十几米距离的地方有两间小屋。里面的人一定也和我们一样在屏息凝神吧。

让我觉得不妙的是身边的妻子开始心神不宁了。

“孩子没事吧?”

妻子不会是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异样了吧,我脸色苍白地问道。

她摇摇头,断定地说孩子不要紧。

那么是因为体内积攒了太多紧张和恐惧的感觉,所以表现出了焦虑吗?我心想。

过了一会儿,我想到了其他的理由——上厕所。昨晚,晚坐巴士也是因为去了厕所,只有这件事是没办法忍的。

露营区域设置了简易厕所。刚才我去外面的时候看见了,不过是在往东走三十米左右的地方。

“趁现在去吧。”

“我一个人去去就回。”

“我也去。”妻子在厕所里的时候,我在外面观察周围比较好,我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可以的话,我也想去上个厕所。”


我和妻子一前一后在散布着小屋的草坪上前行。每次发出声音,就觉得黑熊两眼发光猛冲过来的恐惧感挠抓着脚脖子。我为要缓慢地、静静地走,还是快速地、粗鲁地走而烦恼,结果选了中间,一边拼命抑制着声音,一边快速地移动。

雾消散一点了吗?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觉和一大清早时相比,雾好像变薄了。

景色开始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

不过,不知道早上有浓雾的妻子小声说“这雾好大啊”,又看着我的手问我在干什么。

我把捡来的长树枝像拖在地面上似的画出了一条线。“要是因为大雾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就糟了。我这是在做标记。”

“你真聪明啊。”和她认识以来,我第一次有这种被尊敬的感觉。

到了简易厕所后我们松了一口气。

妻子先进去上厕所,等着她出来的时候,我就像勤勉的灯塔似的,“咕噜噜”地缓慢转动着脖子和身体,观察着四周。周围既没有人影,也没有动物的气息。感受到动物气息的时候不是已经太迟了吗?想到这儿,身体一下子泄了力气,我想要坐在地上。

不行,我使劲叉开双脚站住。如果发现动物,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这样一想就稍微轻松了点。没有必要烦恼。

那件事就是离开这里,跑开,充当诱饵。至少必须要避免它们靠近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问题在于能做到这一点吗?

周围实在太安静了,我闭上了眼睛,甚至想用肌肤感受一下风的温度。

厕所后面有一根照明用的灯柱,我看见上面停着一只鸟。要是能飞就好了,我逃避现实般思考着,发着呆。

啊,那只鸟。

因为它在很高的位置,所以刚才我没有看清,等看清是那只长着皮鞋似的嘴的鲸头鹳的身姿时,我大吃一惊。它不应该不在动物园里,而出现在这种地方。

我摇摇头,再把视线挪回去的时候,鸟已经不见了踪影。

就在最近,我见过这只鸟。

是什么时候呢?

在梦里。我脑海中浮现出说这句话的池野内议员的身影。

“没事吧?”

妻子轻声对我说。她从厕所里出来了。

我立刻进了厕所,尽可能快地小便完。我打算按来时的路返回,妻子也跟在我身后。

用棍子在地面上划拉出的线比预想的还要有帮助。只要追寻着脚下的足迹就可以了。没有线的话可能会走到错误的方向上去。

我想快点回到小屋。

当然,我不认为小屋就是安全地带,可是在这个开阔的场所里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令人恐慌。

中途我让妻子先走。她单手挡住腹部,可能是在向孩子传达“没事的”。

“是那边吗?”往前走着的妻子停下了脚步,手指着前方的小屋回过头来。她向我确认,是不是去能看见的两座小屋中右边的那座。

我点点头。

雾变稀薄了许多。远处的小屋好像也比刚才看得清楚多了。这是个好消息。雾散了以后,在小屋里等待时间过去,救援就会到来吧。

但是妻子却不再往前走了。

“怎么了?走啊。”

我轻声说完后,发现她的视线越过了我,投向我身后的方向,手放在肚子上。

怎么了?

我想再问一次,却没有问出口。我也想象到了是什么状况。她为何双目圆睁,两颊绯红,我能想到的事态只有一种。

我缓缓地转动脖子看向背后。

就在前方几十米处。

雾基本上消散了。

有一头黑色的野兽。它正缓慢地走来走去,并且注意到了我们。

它既没有激烈的动作,也没有粗暴的姿势,只是待在那个地方就让我无法挪动双脚。

慢慢地,一点点地。

妻子转过身面朝熊所在的方向后,就这样开始后退。

我也同样朝后方退去。

还有一段距离。

可是,要是熊跑了起来,这点距离就跟不存在一样吧。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脑袋会被挖开。这幅场景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时不时地确认小屋的位置,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悄悄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我低声说。这是对着妻子暗诵,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

熊正看着我们。很明显它识别出我和妻子了吧。重要的是,它现在处于何种程度的兴奋状态中,它到底能听懂多少话?

实际上时间还不到几分钟,可是我却觉得像永远那么长。脚每动一下,就会感觉到眼前被熊覆盖住的恐惧。

妻子到达了小屋,像飞奔似的逃到了里面。虽然我自己还在外面,可心底也觉得安心了一半。

“快进来。”

背后传来妻子的声音。

我当然打算这么做。可就在打开木门想要跑进里面去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身体改变朝向的时候,另一间小屋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里站着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是现在刚刚出来吧。直到刚才应该还没有这两个人的身影。

可能是跟我们一样,想去上厕所。

我慌张地挥着手,想告诉他们有熊,可是他们没注意到我。他们在发现我之前,更早地发现了黑熊。在我向他们发出保持安静的信号前,那对男女发出了巨大的悲鸣声。

下巴上长着胡子的男子手指着熊所在的方向,浑身僵硬。而女的则脚步慌乱地一溜烟朝自己的小屋跑去。

那名男子也想跟在女的后面跑去,可不知道背对着黑熊是不是成了开始逃跑的信号,黑熊突然跑了起来。看着黑色的野兽蹦跳着跑了过来,我动弹不了。

“快点。”妻子在叫我,可我全身僵硬。

黑熊来到了男子的面前,速度快得听不到声音。男子摔倒在地,仰面朝天,双手撑在身后。

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那个巨大的生物。

巨大生物的嘴被箭穿过的场景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箭向宛如老虎和熊的合体似的巨大生物射去。

比起进小屋,我选择了留在那里。我远离我们的小屋,移动到某个场所后,就像字面上的意思那样,激烈地踩着地面。这是为了制造出声响。

黑熊的脸转向了我这边。

那一瞬间,我的胃一阵抽搐。身上能被称为体毛的毛发都倒竖了起来,来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我心潮澎湃。

黑熊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它已经把我定为了目标,身体正与我面对面。不知道是真的听见了还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号叫声,总之我感觉到了低沉的震动。

我的脚边有一根棍子,是一根长度在五十厘米左右的粗木棒。我不假思索地把它捡了起来,棍子有些分量。就在我想着“这样能打熊了吧”的瞬间,黑熊仿佛越发被激怒了似的朝我奔袭而来。

我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

我已经没有了逃回小屋这个选择。怎么样才能不把任何人卷进来并且成功击退黑熊呢?

我的脑子转不起来。

无论怎么想都是穷途末路。

我觉得小屋里似乎传来了妻子和栩木组长的声音,却没有传进我的脑子里。我边向后退,边和黑熊保持距离。不能用后背对着它。

刚才倒地的、下巴上长着胡子的男子匍匐着爬到了小屋。里面的人把他拉了进去。虽然我看不见大家,但是他们都在为我担心。我感受到了大家夹杂着紧张的目光。

黑熊要是跑起来的话,我应该往哪里躲呢?最坏的情况就是站着不动。

我不能在心理上就败下阵来。

话虽如此,可是就凭心理我要怎么跟黑熊战斗呢?

我的脸上浮现出呆呆的笑容,也许是一瞬间心情放松了吧。我完全没发现自己跟熊的距离比刚才要近了。

熊比刚才还要大。我心想这是错觉吧,其实是我希望这是错觉。

黑熊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正想往后退的时候,脚后跟却被刨开的土给绊住了。我摔了个屁股蹲之前,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我悬浮在空中,饱尝着万事休矣的绝望感,接着就倒在了地上。

我知道黑熊没有放过这个空隙,它猛冲了过来。

我已经要闭上眼睛了,可这时,熊却向旁边摔倒了。有什么东西猛力地从它的左边撞了过去。

我没能立刻判断出那是小泽圣。他后空翻,也就是俗话说的向后翻着跟斗向熊靠近,好像就这么翻着跟斗把熊踢倒了。因为他没有跑,而是翻着跟斗,所以熊大概也感到混乱吧。

黑熊从地上起来,有些害怕似的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又摆出了反攻的姿势。

小泽圣也面朝着黑熊。

我和黑熊以及小泽圣就像画了一个正三角形一样,处在等距离的位置上。

“没事吧?”小泽圣保持看着黑熊的姿势说道。

“谢谢。”我一说话,发现声音是沙哑的,“小泽先生您没事吧?”

“我把它激怒了。”虽然他的语气很轻松,可声音里却充满了紧张感。

黑熊明显出于兴奋状态,它虽然没有发出号叫声,但对翻着跟斗突然出现的小泽圣充满了警戒,正在威吓他。

我又觉得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上应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黑熊站了起来,两只前脚像高呼万岁般举了起来。

它看起来比我们要大得多。

我们不可能打得过它。

就连小泽圣也全身僵硬了。

就在这时,周围传来了“呼啦呼啦”的声音。我感觉有东西从左侧被扔了出来。我一看,从小屋里跳出来的栩木组长扔出来一个纸袋。

是我们公司的那款糕点。糕点从纸袋里飞了出来,七零八落地掉在了地面上。

黑熊似乎是受到了声音的惊吓,朝纸袋的方向看去,它好像是对栩木组长逃进小屋的身影有所反应,一口气跑了起来。

危险。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感觉到危险了。但是,我听见了声音。

拜托了,就是现在!

谁在叫喊?是谁?在哪里?

我是不是在哪里经历过相似的场面?

我感觉就像是在描摹自己做过的动作似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做过的动作,但是身体却自己行动了起来。

我抓着粗木棍的右手向后举起,像投标枪一样双腿叉开,可我却从来没有投过标枪。我毫不犹豫地朝黑熊投了出去。

伸出去的熊爪差点就要碰到栩木组长的后背了。木棍猛地撞向黑熊的头,它当即倒在了地上。

周围寂静无声。

我精神恍惚,周围谁都没有动,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黑熊一动不动。不知道该说它被击中的部位不好还是很好。

我觉得时间就这么过了几分钟。

“它死了吗?”终于,我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对小泽圣说道。虽然黑熊很可怕,但要是夺走了它的性命,我也会有罪恶感。

“不知道啊,可能只是倒下了。”

“要不趁现在把它绑起来吧。”

小泽圣说“对啊”,然后确认起周围有没有绳子和网。我也同样环顾了一下四周,可这时我的身体又僵住了。

我还以为时间倒流了。

黑熊在十几米远的地方紧紧地盯着我们。它刚才明明倒下了啊,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当我意识到这是另一头逃走的熊时,心想万事休矣,再加上小泽圣朝这里看了以后,也表情扭曲地说“糟了,被包夹了啊”,所以我的脚感觉像被冰冷的手抓住了一样,害怕得直抖。

我稍微倾斜身体,缓慢地朝背后看去,只见那里有黄色和黑色混杂的皮毛。是老虎。

被黑熊和老虎盯着,除了自己的内脏被嚼成碎块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场景。

敌我双方实力并非寡众悬殊。

从人数的差距来说,我们明显占优,但是黑熊和老虎身上漂浮着的不遵循法律、毫无宽宥且不受桎梏的凶猛传达给我们的是,无论我们怎么挣扎都没有赢面。

我把目光投向落在地上的糕点。

我又看向小屋,只见妻子正站在门边担心地看着我。为什么不回屋里去,我朝她挥挥手。

我又摇摇头,用手比了一个叉。

妻子露出疑惑的表情,暂且回到了小屋里。小屋里只有一扇在另一个方向上的窗户,所以她可能是透过拼组起来的木头之间的缝隙在确认周围的情况。

黑熊正从前方缓慢靠近。小泽圣配合着它靠近的步伐往后退,来到了我的旁边。

“这是前门之虎[前门有虎,后门有狼,意指一个灾难还没过去,又来了新的灾难。]的真实版本啊。”虽然他用开朗的语气说着,可其实也是想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吧。

“不过老虎是在后面。”我也说道。

不知道黑熊和老虎在想什么。他们或者是她们并不是被我们激怒了,只是兴奋得行为粗暴,也就是说他们(她们)只是处于混乱状态中。

终于把这两个人逼到绝路了,它们也不会这么想吧。

倒不至于说跟它们说话它们就能听懂,不过也许置之不理就不会增加危害,它们可能会经过这里离开。我们和它们并不是敌对的。

我想到了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无论如何我都想平安无事地闯过这个难关。这份强烈的信念还有除了恐惧之外的理由,那就是想要见证和守护妻子生产。

“岸先生,我想起来了。”站在我旁边的小泽圣悄声说道。

“嗯。”

“是梦。我想是昨晚做的梦里,我和岸先生就像现在这样并肩站着。”

“在梦里?”

“好像是在跟巨大的生物对峙。距离更近,就在那里。我拿着的武器掉了。”

“武器?”

“是一把大得离谱的剑。我就这样拿着。”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片荒地。干燥的空气在红色的地面上扩散开来。面前是熊虎合体的巨大生物。它的身体比消防车还大,无法看清全貌,可怕的双眼紧紧盯着我们。它的体毛优雅地摇曳着,还能看见太阳的热流。

我身边穿着红色装备的男子拿着一把巨大的剑。猛地一看,我也穿着近似银色的铠甲,被泥土弄得很脏。

突然,巨大的熊头像猛冲过来的车一样,气势汹汹地撞了过来。我往旁边一跳,避开了,穿着铠甲在地上翻滚。

虽然我拼命想从地上起来,可是巨熊却瞄上了我。我正想着它是不是晃了晃脑袋,它又猛冲了过来,地上被踢飞的泥土像冰雹一样飞散开来。

地面被挖出一个坑,飞散的泥土从我的头上落下来。

我向旁边一个翻滚,躲开了攻击。

巨熊再一次摆出了猛冲的姿势。不知道下一次我还能不能避开。

可我避开之后就会永无止境地这么重复下去。我必须要把武器,把掉在地上的武器捡起来。

穿着红色装备的男子也在寻找着对手的空隙。

它什么时候会攻击我?眨一眨眼都很危险。

这时,头顶上发射出瞬间的闪光。

我抬头望向天空。

紧接着,这个场所不再是有着广阔红土的荒地,而是回到了刚才我所在的露营区。

草坪和土地的颜色以及远处的小屋都清晰可见。

光去哪儿了?不对,那不是这里的场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回答道。

不是这里的场景?那是哪里?

这时,上空响起了轰鸣声。

我没法迅速判断发生了什么事,声音和强风压制着我的身体。小泽圣也是一样吧,他弯曲胳膊,抵挡着风。

然后,位于前方的黑熊的身影消失了。我没工夫去确认身后的老虎,但估计肯定也逃跑了。

飞过来的直升机旋转的螺旋桨和引擎的声音伴随着风在脑袋里一个劲儿地搅动。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得救了。


“岸君,你在紧张什么?”牧场课长来到我旁边笑道。

我的视线落在会场前方横着排列的桌子上,回答说:“没什么,记者见面会果然很恐怖啊。”

“而且部长可能又会失言。”

牧场课长虽然用悠闲的语调说着,但也不能天真地笑出来。还是很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的。

“没关系,我今天不是来责备大家的。”

圣胡安湾发生的事不知道该说是“事故”“事件”还是“事变”,总之这成了大家的话题。

“要是再有个坏人的话,也许就更热闹了。”

“课长,快别说这种可怕的话了。”

那是一场没有明确恶人的纠纷。首先,雷雨是令人束手无策的天灾。关于桥梁的损坏、机械的电力故障,如果原因是施工不完备或是建筑承包公司竞标有猫腻,也许会被谴责,但也没有这些情况。也没道理去责怪两头黑熊和一头老虎。它们也有它们感到混乱的地方,只是惊慌失措了而已。它们被乘船来的猎手用麻醉枪击中后,就被保护起来了。马戏团当然受到了批评。只不过监控录像中也拍到了驯兽员格雷医生为了阻止动物们逃走而牺牲自己的努力的样子,这样一来,整个氛围就变成了虽说世上还是有感到愤怒的人,但大部分人却想生气也没法生气。

指责恶人不会成为特别的新闻。相反的,会有努力的人被拿出来说。

其中一马当先的就是小泽圣。事实上,因为他的大显身手,我才得以从黑熊那儿逃脱,在露营地的所有人也是因为他才获得了勇气。

还有我。我也被表扬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而已,只是害怕得颤抖而已,不过我走出小屋去阻止动物们的样子好像被周围的人看见了。

更有甚者,敝司的商品也大显身手了。这也是栩木组长扔过来的罢了,不过它确实成了解决危机的要素。

今天的记者见面会,我第一次被要求出席。上次因为有异物混入事件,所以命令我去就必须得去,但是这次的情况和谢罪无关,所以我请求说,我只是个普通人,希望能够放过我,部长举手说“我来代为说明”。我不知为何就答应了。

宣传部长认为这是“宣传自家公司的机会”,可是以牧场课长为首,多方都表示“做得太露骨的话,反而会招致反感”,感觉扎过来的钉子都快没地方钉了。

“那么,就说说我们公司的创始人吧。”宣传部长干劲满满,大家也劝他别这么干。

战后,将小小的粗点心屋哺育成了一家大型糕点制作公司的创始人有许多得益于幸运的逸事,在公司里称得上是个名人、大伟人,不过社会上的人并不会对此充满好奇心。

虽然部长说要在公司本部大楼安装创始人梦寐以求的大型屏幕,然后大规模地播放,不过幸好没装。

幸运的是,社会和媒体感兴趣的首先是小泽圣,其次是那个时候乘坐直升机前来营救穷途末路的我们的池野内议员。

总之,池野内议员那天在宫城县内的情人家里时,知道了圣胡安湾的新闻。到了早上,由于浓雾,空路、海路和陆路都无法出动,大家都在等待,他却硬是要求直升机出发。而且据说那架直升机还是他情人的所有物,我烦恼着该从哪里开始、如何理解这个情况,有一大堆想要问他的事情。

那位情人好像是他的小学同学,现在住在宫城县。您公开情人的事情没关系吗?议员生涯就此结束了吧。虽然是别人的事情,但我还是很担心。不过令人颇感兴趣的是舆论那边并没有很严苛。

池野内议员率直地回应着,若无其事地承认了情人的事情,他说为了在圣胡安湾遭遇不幸的人,自己的事情是其次的。总之,也许是他想要让直升机先飞过去时的样子,给大家留下了“他做了好事”的印象。

虽然也有人指责他有沽名钓誉、赚取选票之嫌,但是存在拥有直升机的情人一事曝光后造成的损伤更大,如果计算有利点和不利点的话,什么都不做才是最明智的,也就是说可以看出池野内议员并非是出于狡猾的、精于计算的野心,而是优先遵循了耿直的助人之心。实际上,社会上有一半的人没怎么责备池野内议员。

大家都被欺骗了啊,尽管我很想这么说,但是我想起他之前曾经说过“比起自己的利益,将大众的、国家的利益摆在前面的政治家能有几个呢”。或许他要亲身来实践这一点吧。

再加上池野内太太的若无其事可能也造成了一些影响。因为那位太太评论说“我都不生气,为什么其他人要代我生气呢”,所以多数人也就不想责骂池野内议员的情人问题了。

见面会开始后,记者们连珠炮似的提问、拍照的闪光灯,各种各样的东西在这个会场里交错。

我移动视线,还看见了栩木组长的身影。她站在会场的角落。前几天我问她的时候,据说由于她儿子瑛士君是这次事件的当事人,不管怎样,他同时目睹了小泽圣、黑熊和老虎,所以同班同学都对他另眼相看,他也借此机会恢复了上学。

小泽圣耀眼的外貌和直率的性格,池野内议员的一本正经以及坦白出轨的行为让人颇有兴趣,我司宣传部长不合时宜的不对劲态度,也许使得这些保持了良好的平衡,见面会的场面非常和谐。

手上拿着的手机收到了信息。可能是从圣胡安湾回来后,新闻上报道了我的事情,朋友、常去酒吧的老板、研修时承蒙照顾的便利店的店主等等,都接二连三地来联系我。当然,父母也打电话来了。母亲感叹说,你到底卷入什么事件了?我真想现在就赶过来,但是你爸的腰又不好了。我回答说,我这边的麻烦已经解决了,没事的,你照顾父亲吧。

现在发来短信的是那位学生时代的友人,就是一起在金泽经历了火灾的同级生。他既是关心我的状态,也表达了对我战胜危机的称赞,还说“下次见面的时候说给我听听”。

到底要从哪儿说到哪儿呢?我呆呆地思考着。圣胡安湾事件、恐怖的事情始末也许可以说一说,但和这些相关的,比如“梦”就没法说了吧。我连对妻子都没能说出口。

发生了圣胡安湾的事情后,在石卷市内的医院里接受检查,我和池野内议员还有小泽圣有时间偷偷聊了聊。

我们聚在深夜医院里灯光几乎全熄了的楼层尽头。

“昨晚,我和两位一起在和巨大的生物战斗。”池野内议员说。

小泽圣重重地点点头:“我记得。那是头巨大的熊吧,好像是和老虎的混合体。”

巨大生物的身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是黑熊在我面前时,我的脑海中出现的那头生物。梦里的事情我想不起来了,可是我看见了那幅光景是事实,所以我没有一笑置之。

多亏了池野内议员从远处扔过来的光球使巨大生物感到害怕,我才得以捡起武器。

那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

是梦。池野内议员再次用断定的口吻说道。

“金泽的酒店发生火灾的那一晚,我们也在梦中一起战斗。那个时候是巨蜥,喷火的巨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写在做梦日记里了,池野内议员如此断言道。

“我从招贴画中选择了小泽先生和岸先生。我们三个人一起战斗。”


梦境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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