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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火焰与骰子炎とサイコロ梦境救援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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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穿黑色铠甲的男子走在用石头垒砌而成的类似隧道的道路上。虽然响起了沉重的“咔嚓咔嚓”声,可他脚下的动作却很轻巧。阳光从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照进来,形成了好几道光束,所以视野并没有那么暗。道路的宽度刚刚够两个人擦肩而过,但那个时候正走在路上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区域,那里摆放着圆形的桌子和椅子。里面的一角垂挂着纸张,是比实物稍小一些的面部照片。许许多多人的照片长长地排列着,脸部下方还写着数字。 黑色铠甲男依次浏览着那些面部照片。 上面既有男人的脸,也有女人的脸,可每张脸都很模糊,没办法认清楚,眼睛凑近了、拉远了都认不清。可是其中有一张照片上的脸他认出来了。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脸,他并没有费什么劲就辨认出了这张脸。就在这时,那张照片消失了。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张照片清晰可辨,于是他就抓住了照片上方的一角,把它揭了下来。 以此为信号,我醒了过来。我从床上起身,保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发了一会儿呆。 我做了个什么样的梦?我想要想起来,却一点线索都没有,很快我就放弃了,站了起来。 这里是以前的那间小屋。我站起来,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我总是会在这里拿到地图。 我找了,但是这次哪儿都没有。 没有地图该怎么办才好?今天做些什么?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吗? 想起来了,我总是一起来就去城镇外面,以击倒巨大的猛兽度日。 应该也可以有无所事事的日子吧。话虽如此,但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睡着。至今为止,我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我打开了房间角落里的箱子。里面放着一件铠甲,我把它取出来,穿在身上。 我携带的武器是固定的,是箭上挂着绳子的被称为投掷用箭头的东西。 我究竟是在为什么作准备?我感到疑惑,却无法停止工作。身体好像是自己在动。 我走出小屋,不一会儿便来到了熟悉的圆形广场。 这一带和往常的情形一样,那只鸟——鲸头鹳也像平时一样,宛如雕像似的立于喷水池附近。 要是有地图的话,它会迅速地指出要从这里往哪个方向前进,不是用手指而是用羽毛来表示。可是现在没有地图,这和平时稍微有些不同。 鲸头鹳面前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子。 他穿着黑色铠甲,手持短剑,腰带处垂挂着一个球。 “还有一个人会来,再等等。” 他如此说道。 不知道是刚才忘了自己原先就知道这个预设呢,还是现在了解了情况,总之我说了句“啊,是吗”表示理解。还有一个同行者。 我的视线稍微往外看去,远处似乎有个人影,轮廓模模糊糊的。也许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只是看上去离得很远,其实他就站在近处吧。似乎是和我们无关的缘故,那人只显现出淡薄的身影。 “地图。”我指着黑色铠甲男的手说道。那被卷起来了的东西和我此前在小屋里拿到的地图一样。“一直都是我拿着的。” “这次好像变成了挑选同行的伙伴。” “变成了?” “无论何事都是这样形成的,所有过程都是为了形成最终的状态。对吧?” “为了形成最终的状态?” “自己之外的什么人在操纵着自己。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有吗?”我只能如此回答。是被命运操纵着的意思吗? “只有一个人的话,它肯定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他慢慢地把地图举起来,“所以,不如带上同伴。” 终于,另一个身穿红色装备的男子出现了。他的装备看上去比铠甲要轻便,上面有污渍,还有几个伤痕像是过去战斗留下的。不过装备没有破损。此外最主要的是,他还背着一把巨大的剑。那是一把明显超出了他身长的大剑。 黑色铠甲男展开了手中握着的那张纸。上面描绘的是地图。他把地图给鲸头鹳看后,鲸头鹳羽毛微动,指示出西南方向。 黑色铠甲男开始前进。紧随其后的是身穿红色装备的男子,他动作轻盈得似乎感觉不到巨剑的重量。我也跟在后面,可横眼窥视鲸头鹳时,它的那张大嘴嘴角上翘,看上去像是在偷笑。等我猛地回头的时候,它又恢复了以往面无表情的样子。 ◆ 小块的岩石碎了。要是错过了时机的话该多危险。刚刚我还在那个地方。 我没有马上意识到是什么东西猛冲了过来,只能看见粉碎的岩屑散乱地在空中飞舞。 我听见有人说危险,是身穿红色装备的男子用手指着在大叫。我忽地飞身跃起后,脚下的土地登时崩碎。我虽然避开了它的直接攻击,但像被风按着似的承受着压力,在空中失去了平衡。我摔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 我拼命从地上站起来,重新看向巨蜥。 保持着四肢爬行、腹部着地的土色生物用冷酷的眼睛看着我。 它的身体仿佛被干涸的岩地包裹着,舌头在形似鳄鱼的嘴巴里扭动。 就是那个。 那条舌头就像快速球[棒球中速度快、有威力的投球。]似的飞了出来,击碎了岩石。 我看见它的舌头迅速动了一下。要飞过来了。我做好了跳跃的准备,可它瞄准的却是黑色铠甲男所在的地方。 单手持剑的黑色铠甲男躲避得迟了一些,脚遭到了攻击,当场就跌倒了。 红色装备男飞身跃起。他是瞄准了巨蜥伸出舌头那一瞬间的空隙吧。他迈着大步,轻快地在岩石群上跳跃,用双手将背后的巨剑高高抡起。他竟能如此轻松地操纵那么大的东西,这令我十分吃惊。 巨蜥的尾部像鞭子似的甩了过去,将红色装备男一圈圈地卷了起来。 现在不是干看着的时候。我也飞身跃起,边跑边准备好投掷用的箭头抓在手里。 等我非常接近巨蜥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身体开始变红了。 一开始,我还简单地以为是夕阳照在了它土色的外皮上,把皮染成了红色吧。也许还能感受到红色的日光被反射出来的美。 我打算将箭刺向巨蜥的头部,便左脚踩着一块大岩石,跳了起来。 我漂浮在空中俯瞰巨蜥。 我早有觉悟它的舌头会飞击过来。为了赶在那之前将箭掷出去,我竭尽全力地举起右手。 我是在之后才发现,位于视野下方的巨蜥的尾巴一直伸到了它背后的池子里。 池子里漂浮着鲜红的莲花。本身就是红色的池水摇曳晃动着。 “那个池子里的是炎之水。”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声音。在未来召开的反省会上追溯起来,我才明白这声音是那时的发言。 “它的尾巴成了抽水泵,正在吸水呢。” 其实,它的胃部在微弱地震动,看起来像是在汲取池中红色的水。 我心想“糟了”的瞬间,巨蜥“啪嗒”张开了嘴。我架起盾牌,朝着前方。 它不是吐出舌头,而是喷出了火焰,我被那团火焰包裹着飞了出去。 我被龙卷风般的旋风卷了起来,一圈一圈打着转地被吸进了巨蜥的身体里。 ◆ “我从招贴画里选中了小泽先生和岸先生。我们三个人一起作战。” 从圣胡安湾被运送到了这个医院,池野内议员在楼层尽头的休息处如此说道。他又补充道:“梦里的战斗和我们的现实有所关联。金泽的酒店发生火灾的那天晚上,我们也在梦里一起战斗。” “这些也是记在做梦日记里的吗?”我不禁问道。 池野内议员使劲点点头后又说:“是巨大的蜥蜴,从嘴里喷出火的蜥蜴。” 真是让人头疼啊。池野内议员的主张脱离常轨,而且他似乎还很断定,我觉得还是不要去接他的话比较好。可我自己在面对黑熊的时候,在穷途末路的紧急情况下,脑海中也浮现出了自己利用装备和武器与巨大生物争斗的幻觉和鲜明的反应,这也是事实。 池野内议员就像敏锐地看穿了我的迷茫似的,探出身子问道:“想起什么了吗?” 我不愿意完全同意他说的。 “不,只是稍微有些印象。”我尽量暧昧地回答。 可是小泽圣却明确地说:“我看见了。” “看见了?” “被黑熊和老虎夹击的时候,我看见了类似巨大的熊一样的怪物。” 应该说有一种在别的什么地方把巨大生物作为对手的感觉留在了我身体和大脑的某处。这是事实。虽然备好了投掷用的箭、穿戴着装备的男子背着巨剑的样子很明显是非现实的,就像漫画里的场景,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感觉这是发生在身边的现实的回忆。 “在梦中的战斗和我们的现实有所关联。”池野内议员又说道。 “有所关联?” “什么意思?”小泽圣也和我一样,发出了讶异的声音。 “简单来说,在梦中战胜了那个生物的话,在现实中直面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池野内议员像是已经确信了这是事实似的断言道。 “战胜的话,就能解决?” “您说的问题是指什么?”小泽圣也问道。似乎跟不上上课内容的人不止我而已,我放心了。 “也许就是在现实中发生的问题和事件。”池野内议员没有苛责差生,而是认真地继续说道,“比如今天发生在圣胡安湾的事。” 由于落地雷引起的桥梁损坏,被熊和老虎围困。 “在那种情况下救了我们的不是池野内议员吗?”而不是什么梦。 “虽然是这样,但我也只是碰巧在仙台。” 为了见出轨对象。 “我的那位女朋友把直升机借给我用,是在我梦里击倒了类似大熊的生物之后。” 你要这么想也悉听尊便,虽然我也有这种放弃的念头,可是这跟我和小泽圣也不是毫无关系,所以我也没法听之任之。他看起来就像个热心传教的信徒似的,特别想让我们接受他的说法。那断定的口吻使得我们无比不安。 “岸先生公司的事件也是这样。那时候我也做梦了。根据记录梦的笔记来看是确认无疑的。” “异物混入的事件吗?” “事实上那是我妻子的自导自演,是个谎言,并没有混入什么异物。但是,也是岸先生在梦里取得了战斗的胜利后,情况才发生了改变。在梦里,某些敌人在和岸先生战斗。您刚才自己不也说了吗,找回了战斗的记忆。” 我好像没有说得那么断定吧,我很困惑。 “因为那场战斗胜利了,所以岸先生公司的异物混入才没有变成重大事件,而是得到了解决。” 不可能有那种事,您是怎么了,我想这么接话但使劲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指出道:“那次异物混入事件对池野内议员来说不是很严重吗?”知道异物混入事件是自己的妻子弄虚作假后,他召开了谢罪见面会,蒙受了损失,“如果在梦里取得了胜利的话,对池野内议员怎么没有用呢?” “因为我输了。”池野内议员淡淡地回答。 “尽管我赢了?”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在一起战斗。那时的对手是……”池野内议员翻开了像手账一样的东西,往上面一看后他说,“是巨大的猿猴。” 那是记录了梦的内容的本子吗? “我一个人和巨大的猿猴在战斗。” “等一下,您说刚才我们是在一起战斗的?” “我想每次的情况都不同。这次遇上大熊的时候,是两位一起把敌人击倒的。也就是说是团队作战。不过,异物混入事件那时候的猿猴是……” “个人作战?” “我输了,所以遭遇了那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有些地方还是没能彻底理解。如果那个时候,池野内议员也在战斗中取得了胜利的话,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呢?会变成异物混入不是池野内议员的太太干的吗?不,异物混入的骚乱是在那之前发生的,因此追溯原因也很难想象事情会发生变化。可能会变成池野内议员的太太撒谎没被揭穿而收场吧。这样一来,如果我在战斗中输了的话,我们公司就有恢复不了信用、陷入泥沼的可能性。 “梦和现实相关联这种事情,”我据实以告,“我还是搞不太明白。” “熟睡之后,第二天身体就能活动开,这种事情倒是有过。”小泽圣开玩笑道,“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吧?” “两位都有战斗过的记忆吧?”池野内议员向我们确认。 要说我的话并不是那么明确,只是在脑海中见过和巨大生物战斗的场景而已。 “我们最初见面是在八年前火灾的时候。我们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并且可能梦里也聚在一起。” “在梦里。”小泽圣似乎也不太能接受,他复述道。 “那个时候是巨大的蜥蜴。” 巨大的蜥蜴,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感到眼前有红光。那是放射出高热的红色光芒的场景。不是光,是火焰。蜥蜴张开嘴的瞬间,喷出了火焰。 我摇了摇头。这个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蜥蜴的尾巴。”我说。巨蜥长长的尾巴伸进了红色的池子里,把水吸了上来。这个场景就像闪光灯发出的闪光一样浮现在眼前,虽然只有一瞬间。 小泽圣瞥了我一眼。我不是在发呆,而是稍微有些吃惊。他也记得那个场景吗? 池野内议员的表情变得明朗了。我们的反应让他心情变好了吧。 “没错。巨蜥是我们打倒的。” 我想说池野内议员您还是不要说这种话比较好。会对下次选举产生不良影响的吧。 “八年前在金泽那家酒店的火灾中,多亏消防员的机智救了我们。”小泽圣说。 当时的情况是逃生楼梯只能到三楼,逃得晚了的住客被留在半空中悬着。酒店内的火势蔓延得很快,我们在逃生楼梯上的队列里动弹不得。虽然消防车已经到了,但云梯车进不来,四周响起了焦躁的吵嚷声。周围被烟和热气覆盖的时候,人们只能为怎么办才好、事情会变成什么样而感到惶恐不安。 也许已经没办法了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消防员们救了我们。 “我们得救是在战胜了巨蜥之后。”池野内议员丝毫没有犹疑,看上去就像主张自己信奉的神的教诲是绝对真理的信徒似的。 “我说过,小的时候我在学校里遭受过霸凌吧。那肯定也是我在梦里……” “获得了胜利?” “那次是像狼一样的生物。那是最初的记忆。我和狼战斗,获得了胜利,克服了霸凌。岸先生不是也说过有相同的体验吗?” “我也是因为在梦里战胜了狼?我实在是不能认同。” 解决了被霸凌的情况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结果。 池野内议员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不服气和不甘心,他说:“在梦里获得胜利的人也是岸先生你啊。” 不,那里面的人终究不是我。我想这么回答。梦里是哪里?况且要说那里面的人是谁,我也找不到答案。 “再要说的话,我父亲中风倒下后得以恢复也是因为我获得了胜利。我父母关系不好,最后离婚了。”不过之后又复婚了。 “这都取决于是胜利还是失败。我人生中发生的全部纠纷都和梦里的战斗有关吗?有这种可能吗?” “不能说全部都有关系吧。” “您不得不经常战斗。”小泽圣笑道。 不过,那也只是我不记得了而已,所以不能否定“经常战斗”的可能性。 “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吗?啊,如果池野内议员说的是正确的话,这只是个假设。”我就像在找借口似的,重复了冗长的开场白后继续说道,“我和我的妻子,还有其他人,大家都是在梦里战斗,然后改变现实世界的问题吗?” “是啊,到底如何呢?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些没有写在常见问题页上吧。”小泽圣开玩笑说,“如果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这样的话,那就是说我们就是被选中的人吧。这让人挺有优越感啊。” “可是,这次的圣胡安湾事件里,被留在露营区的人有很多。大家的命运怎么可能由我们三个人来决定呢?” “也许其他人也在梦里进行战斗,和我们在不同的梦里。” “也就是说到处都在进行比试?” “有这种可能。因此,即使我们失败了,也有可能因为其他人的努力而得救。与之相反亦然。” 我们沉默了一阵子,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啜饮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饮料。时间就这么流逝了。 “如果在梦里获得胜利,”池野内议员像是要发表追加宣言似的说道,“现实就会朝好的方向变化。” “如果在梦里获得胜利……”我重复着这句话。这不就是依靠外力吗? “这就像是你睡着的时候,精灵替你做鞋子一样[出自《格林童话》中的《小精灵与老鞋匠》。故事主要讲述了善良、贫穷的老鞋匠夫妇濒临破产时,两个小精灵在夜晚飞到他们家帮他们做鞋,让老鞋匠夫妇过上了幸福、富裕的生活。],也许很轻松呢。”小泽圣笑了。 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的现实却会因为其他因素好转,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稍微有了点底,不过也不能无所顾忌地相信这些。 池野内议员说的这些不难理解。但是,因为太不现实,而且太抽象、太不科学了,所以让人既无法相信,也无法反对。 我看了看窗外,天空被夜晚的黑暗覆盖着,只有薄薄的云层依稀可辨。必须睡了,我这么想着,同时也不禁思考:这样又会做梦吗? “可是,为什么是我们三个人呢?”小泽圣说。 我也对这点抱有疑问。 梦里的胜败会给现实中的问题带来影响,我并不相信池野内议员的这个说法,即使退一万步来说确实如此的话,那么为什么是我、小泽圣以及池野内议员三人组队呢? “是我在梦里选的。”池野内议员淡淡地回答道,“在选择同伴的地方,我选中了类似二位的招贴画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选了我和小泽先生呢?” “因为只有二位的招贴画能看得清楚。其他的招贴画都是模模糊糊的。” 我想起来了。操作电脑的时候,会用灰色来表示选择范围以外的菜单按钮,也就是不能使用。可以选择的菜单原本就只有我和小泽圣,是已经决定好了要他这么选吧? “比方说,会不会是这样呢?”池野内议员睁大了眼睛。“这个世界上有正在梦里战斗的人,并不是全人类都是如此,只是有限的一部分人。” “优越感。”小泽圣细细品味似的嘟哝道。 “那次金泽火灾的时候,那家酒店的住客中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是……” “在梦里战斗的人?” “没错。发生巨大纠纷的时候,如果在场有战斗人员,就会在梦里开始战斗,要是获得了胜利……” “虽然事实上发生了大型事故,但是因为相关人员里有梦战士,所以事故时间缩短了!是这种感觉吗?”小泽圣笑说。 很明显他是在开玩笑,可池野内议员还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深深地点点头说“正如所言”。 因为没法判断正误,我们在这时又陷入了沉默。 差不多该散了吧,我想看手表了。 “那头巨大的熊,”小泽圣小声嘀咕道,“就像卡车那么大。” 这和在我脑海里闪过的画面中猛冲过来的熊的样子是一致的。它漂亮的毛摇曳着。 虽然池野内议员说的话令人很难接受,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做了同一个梦。这是集体幻觉、共享梦境之类的东西吗? “我用剑去劈它。我双手持剑,用那把像圆木一样的大剑去劈。不过我记得好像没劈中,反倒被攻击了。这是失败的记忆吗?按照池野内议员的说法,如果失败了的话,事态就不会好转吧。这不是很奇怪吗?” 自己的说法被指摘后,池野内议员像瞬间回过神来似的,露出了兴奋冷却下来的表情,可他还是说道:“关于这些,也只是我还没完全理解吧。” 虽然与我对议员抱有的印象和先入之见相比,我觉得池野内议员是个稳重、不摆架子、温和的人,可是目睹了他对这件事的顽固之后,我感受到了强行诱导大家的指导者给人的那种恐惧。当然了,这不是什么坏事。对于志在成为政治家的人来说,这种强硬和自信应该是不可或缺的。 最终,我们聊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回到了自己的病房。我想着池野内议员的话,很想将它们一笑付之,可不知为何却做不到,于是思索起了八年前的火灾。 ◆ 那是我和大学时代的两个男性友人一起去金泽旅行的某个夜晚。 我们租车行驶在千里浜的海岸上,去了兼六园,接着又按我希望的顺道去了法船寺。 就是那座因江户时代制伏了大老鼠的猫而出名的寺庙。 “你这么喜欢猫吗?”朋友说。 我说我既不喜欢猫,也不讨厌猫。 害怕恐怖大老鼠的和尚身边来了一只猫。和尚期待它能打倒老鼠,可是这猫看上去却完全没有那种气势。 “然后猫就出现在了和尚的梦里,说‘我收拾不了那只老鼠。我需要同伴’之类的。于是,它带回了一只能登[日本旧国名,位于今石川县北半部。]的猫。” “莫非是要请猫帮忙?” “事实上,猫带回来了其他的猫。和尚的梦应验了。” “它们协力击倒了大老鼠吗?” “没错。不过,好像是一场激烈的战斗,猫丢了性命。” 和尚吊唁这两只猫,每天都叩拜它们。 “不忘恩义的和尚很了不起。”朋友感佩道。 “确实如此。”我也表示同意。 然后那天夜里酒店就遭遇了火灾。 直到醒来前,我还在做梦。之前我完全忘记了,现在想起来了。在广阔的红色土地上,我面对着巨蜥,手持被称为投掷用箭的武器。 ◆ 让我注意到着火了的不是气味,也不是热,而是声音。肯定是木材之类的东西在酒店某处燃烧的声音。 我以为这火总会停的,可是松脆的噼啪声却响个不停,火势还渐渐变大了,所以我醒了过来。屋子里热得惊人。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家,而是金泽的酒店。 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还留有用力紧握过什么的感觉。我记得双手用力得几乎生疼,我摸了摸自己的掌心,想确认是不是有痕迹,不过并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 我做了“嗖”地扔东西的动作,是那种投出去再拉拽的动作。这时,我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大概是喝醉了的住客在走廊里走动吧,我心想,要不还是睡吧。 火灾? 我似乎听见了这个词。 我就像脑袋被鱼钩钩住了似的起来了。我立刻叫醒了在隔壁打着呼噜熟睡的两个朋友。“起来,着火了”,我从没想象过人生中还会有说出这种台词的时候,我的声音在颤抖。 不管我对睡迷糊了的朋友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结果还以为是我睡迷糊了,但总之我先把他们拉了起来。 我们走到房间的门边,透过猫眼确认外面的情况,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没多想就打开了门。朋友们也从我身后探出了脑袋。我立刻用浴衣的袖子捂住了嘴巴。 过道里充满了烟雾,让人觉得是不是大浴场里热水的雾气乘着电梯到达了这里。而且人们在烟雾中慌张地来来往往。 我剧烈地咳嗽。 这不是热水的雾气,是烟。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暂时退到了门的这一边。虽然撞到了身后的朋友,不过现在也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我想确认一下贴在门上的紧急逃生路线。 “出门,往右直走。”我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发出了声音,“走到头就是紧急出口。” 我也看见朋友们点头同意。 虽然没法掌握情况,但也只能去了。 我们三个用浴衣袖子遮着脸,走出了房间。我们一个劲儿地向右,在让人看不见前方的烟中前行。紧急出口的标志映入了眼帘。 走道的尽头处,紧急出口的门开着。 已经有人在楼梯上了。虽然还没到十分拥挤的混乱程度,但已经排起了队。很多人都穿着浴衣,和我们一样用袖子遮着嘴。 就这样跟着大家继续往下走,下了楼就能得救了。我放下心来。 但是,队伍却纹丝不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人们异口同声地说着,可谁都不知道。 我听见上面传来铿锵有力的声音说“在干吗啊”。楼下不知道谁也在喊“到底什么情况啊”。还有“别推别推,危险”的声音。的确,要是在这里陷入混乱状态而推推搡搡的话,显然会引起大型事故。话虽如此,可这个时候也许已经开始陷入混乱了。 “冷静一下!”楼下不知道是谁镇定地说道。 没错,必须保持冷静。 我做了深呼吸。朋友们见了也大口地吸气。 这时,大嗓门的人从下往上喊叫着传递信息。 “三楼以下的逃生楼梯坏了。” “从三楼开始就走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谁听到了,又继续往上传达情况。 “三楼开始就下不去了?” “这是什么情况嘛。” “好像是几天前被车子撞到了。” “逃生楼梯还能是坏的?” 我们语速飞快、异口同声地说着。排在我们前后的住客也说着类似的话。 “那就去上面吧。” “去屋顶?” 也不知道说这些的是我们还是其他人。但是很快就弄清楚了,去上面也是行不通的。 屋顶好像上不去,这次是从上往下传递这个信息。 “要回室内吗?”朋友说。我点点头,在楼梯上无处可去也很恐怖。 我们打开了来时的紧急出口的大门。 可是,走道里烟雾缭绕,能想象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前进一点点都会呼吸困难。 我慌忙把门重新关上。 “室内也回不去,楼梯也不行。” “也就是说就只能这么待在这里了?”不知道是谁说道。 一直待在外面的逃生楼梯上? 我从上往下看了看楼梯,排着队的大概有五六十人吧。虽说不是大型酒店,可住客应该还有很多,所以我们大概算是逃得晚的。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四处碰壁”这个词。 “怎么办?”朋友问。当然我也没有答案。 我抬头看去。 对面有幢建筑物,其后是广阔的夜空。我们并不是被困在什么狭小的场所,还能看见很常见的街道,可为什么逃不出去呢?逃离这个火灾现场应该很容易。我不禁这样想道。 现实却是我在这里动弹不得。尽管地面就在那里,而且能看见道路,可我却无法移动。 “不能从三楼跳下去吧。” “怎么看也不可能不受伤吧。”我说。必须做好会骨折的心理准备。况且只是骨折的话算很难得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下面发生了事故。虽然知道下方的道路上堵满了车,可我们还以为是由于火灾造成的拥堵。仔细一看,好几辆车翻了,发生了追尾事故。 心跳加速的同时,我的头脑里开始变得昏暗。 焦虑和恐怖在体内侵蚀。 这该不会是梦吧? 这个念头突然从脑海里闪过的同时,我想起了令人不快的土色生物。周围忽地变成了广阔的红土平地。眼前是体型扁平的巨大生物。我倒在地上,朝什么东西伸出手去。 这时,我听见了汽笛的声音。 巨大生物的身影消失了。红土也不见了,眼前只有逃生楼梯。 是消防车驶近了。 它发出要把夜晚街道上的空气搅乱似的喧嚣声音,也像在叫嚣着“重大事件、重大事件!” 太好了,消防车来了。我们都沸腾了起来。消防车来了的话,接下来我们就只需要看着它灭火,等人来救我们就行了。 尽管事态还没有发生变化,但是我们,至少我放心了。酒店内部被火焰吞噬,混乱的状况无法令人安心,不过消防车的到来让我心里有了底。 灭火行动是什么样的,要在什么阶段进行,要花多长时间,我对这些几乎一无所知,但是只要消防队到了,接下来的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吧,我抱着这种乐观的想法。这样立刻就轻率地判断已经没事了,然后就放下心来,这也许是我性格的缺点吧。 “云梯车来了,应该能让我们下去了。” 可是无论等多久,逃生楼梯上的队伍还是一动不动。还没好吗、还没好吗的焦虑心情传染开来,开始出现焦躁的言行。 云梯车似乎开不进来。 不久,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虽然我们所处的逃生楼梯正对的道路比大路要窄,但宽度还是能供一两辆紧急车辆通行的。消防车不可能开不进来。 可是,发生了事故。据说由于路面上的追尾事故,消防车没办法从大路上开进来。 “所以到底会怎么样?”朋友看看我。 “云梯车不会来了。” “不来的话会怎么样?” 这是个没有结论的问题。 我慌忙将身体靠近楼梯的扶手往下看。多亏了路灯和远处某处旋转的红灯,我得以看清了下方道路上的情况。 确实没有消防车开进来的样子。 不会吧,我不知所措。 消防车来了却救不了我们,还会有这种事情吗? 周围的人也吵吵嚷嚷的,开始夹杂着响起一些愤怒的抗议声。 我又看了一眼紧急出口的门。门和墙壁的缝隙处钻进了薄薄的烟。建筑物里面的烟一定很浓重了吧。 “实在没办法的话,只能从三楼跳下去了吧。”不知道谁的声音好像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似的。我脚底打颤。 可能确实如此。跳下去比被烧死要好多了。 下面的情况我不清楚。我们要是用力推,然后强行跳下去的话,会引起大事故的吧? 我看见道路上出现了人影,是在从逃生楼梯往下看的道路上。 要是有谁招手喊救命的话,几乎所有人,包括我也会跟着做的。 是消防员。是消防员来到了楼梯下方,正抬头往上看。 来了好几个人。他们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我听不清。 他们下了车,也就是说道路阻塞是事实了。 就在消防员就这么束手无策地抬头看着的时候,我们不会被火吞噬,或是被崩塌的建筑物压垮吧,我害怕了起来。 消防员一齐行动了起来。 ◆ 过了一会儿,人们开始慢慢地从楼梯上下去了。 我和朋友们对视了一眼。三楼以下不是下不去吗?我抑制住焦急的心情。虽然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总之楼梯上的人在减少。 还能听见悲鸣。不过不是那种恐怖的大声喊叫,而是由于吃惊从口中突然发出的声音。 大概是孤注一掷地在从楼梯上往下跳吧。 队伍在陆续往前进。 想快点逃离这里,想把脚踩在地面上,我切切实实地这样想。又有人再次喊道:“冷静一点。” 没错,必须冷静。 渐渐地,我听到了水的声音。“啪嚓、哗啦”地溅起了飞沫。我终于来到了队伍的前列,站在逃生楼梯的拐角处向下看的时候,我发出了“啊”的声音。啊,原来如此。 虽然有点高,但没有时间犹豫了。我鼓足勇气跳了下去。 ◆ 我让婴儿睡到准备好的床上。我知道床不大,不过因为上周刚出生的宝宝还很小,我感到一种把她孤零零地放在广阔土地上的不安。 “想用包装材料把空的地方填满呢。”妻子开玩笑道。不过我确实有这种想法。 虽然从上周开始,我就每天去生产的医院和他们见面,但是产后的妻子和宝宝像这样回到家里,我就觉得家突然变成了神圣的场所,只有廉洁清白的人才能待在这里。 很快宝宝就哭了,家里一片喧闹。妻子迅速把她抱了起来,一边稍微摇了摇,一边出声逗弄她。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好,只好像支援妻子似的,在逗弄宝宝的她周围如卫星般转来转去。 我很想帮忙,但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上忙。我不可能去读父母送来给孩子的那本蜗牛大显身手的绘本,不过我还是翻开了书页。 因为初次生产以及不分昼夜定时喂母乳的生活,妻子应该相当疲惫了吧。她的眼睛好像充血了,脸上显出睡眠不足的样子。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法巧妙地喂起了母乳。我牢牢地盯着喝母乳的宝宝可爱的侧脸看,却发现自己简直就像在瞎起哄,于是立刻移开了目光。 “能把电视打开吗?”妻子问。 我说“遵命”,立刻按了遥控器。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节目。演播室里主持人正和坐在旁边的评论家似的人说话。 这个人我在哪里见过。 我会对电视上出现的这个人产生这种感觉,会思考到底在哪里见过他,是因为画面中出现的池野内议员气质变了。 “是池野内议员。”直到妻子说出来之前,我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多久没见到他了?” 妻子这么一问,我陷入了思考。那次圣胡安湾事件发生后,我们在记者见面会的会场见过面之后就没有再见了,所以应该是过了两个月左右吧。 “好像脸比之前要紧绷了。他之前有那么多皱纹吗?” 以前他的脸看上去就很精悍。眉毛英气十足,鼻子高挺,眼神也很锐利,可是现在眉宇间却有了深深的皱纹,增加了几分威严。倒不是说变成了坏人的容貌,只不过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让我有些困惑。 “他离婚了吧。”妻子说。 “这事他写邮件告诉我了。” “还特地告诉你离婚的事情,就像朋友一样。” “是朋友的话,也许反而难说出口吧。你知道我们公司发生了异物混入那件事,说起来也不能算是不认识他太太。”话虽如此,可几乎也就接近于不认识。总之,在发生了圣胡安湾的事情之后,他太太已经发现了池野内议员有情人,好像立马就达成了离婚协议。也许是因为他太太本来就是个有点怪癖、感性且具有攻击性的人,所以周围有一些声音说终于赶走了瘟神,我在周刊杂志上读到过这样的报道。 “最近对池野内议员的评价很好啊。像这样上电视,做各种发言。” “你不喜欢吗?” “倒不是不喜欢,不过池野内议员的气场太强了。” “也许对于议员来说,制造这种气场,乘势而为是很重要的吧。” 也不知道电视节目里是怎么说到这里的,原喜剧演员出身的主持人假装开玩笑似的奉承道:“有传言说池野内议员快要参与国政了,是这样吗?” 镜头转向池野内议员的脸。 “确实如此。”他丝毫没有犹疑。而且,他还在这里露出了笑容,没有忘记让观众,特别是有权势的人感受到亲和力。 梦里的战斗和我们的现实有所关联。 如果在梦里获得胜利,现实就会朝好的方向变化。 我想起了断言着这些,并直直地凝视着我的池野内议员充满热切之意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使命感。 公寓的门铃响了。因为声音很响,所以我担心宝宝会惊慌失措地哭起来,不过她倒没有哭。 是送快递的。我第一次被委派到了帮得上忙的任务,所以威风凛凛地拿着印章朝玄关跑去。 我收下了纸箱,回到客厅里确认快递单。 “啊。” “怎么了?” “这是出生贺礼。是小泽圣送来的。”我想起来不久之前他问我这里的住址时,我告诉过他。我揭开了贴得很仔细的胶带。 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是婴儿的衣服。虽然现在还穿不了,不过艳丽的配色很可爱。我面朝坐在沙发上的妻子,一件一件地展开来。 “小泽圣挑选的,真厉害啊。” “果然很时髦。”虽然我这么说,但出现画着老虎插画的衣服和印着熊的衣服时,我不禁露出了苦笑。 妻子也笑了出来。 箱子底部有一张笔记纸似的东西,上面写着:“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发生梦里的事了。岸先生呢?”为了不被妻子发现,我轻轻地把纸团起来塞进了口袋。 梦里的事,除了之前说的在梦里和生物战斗的事之外,也不会有别的了吧。令我十分在意的是我也没有再梦见过了。那次深夜在医院听了池野内议员的话之后,我自己也注意起了梦的内容。我也想过会不会就是因为听了他的话,所以才会陷入梦见和生物战斗的困境,但是我却没有梦到。也有可能我忘记了做过梦这件事本身,可记忆中却毫无印象。 我把视线转向电视。 不停说着话的池野内议员生气勃勃,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听不清内容,我想按遥控器上的音量调节按钮,但这时宝宝开始哭了,所以我不但没按按钮,还把电视关了。 电视机的画面“扑哧”一下变暗之前,我只听见池野内议员说出的“梦”这个单词。也许他只是说了要把这个国家变成国民都拥有梦想的国家,可一段时间内,唯有“梦”的声音就像隐约亮着的灯光似的漂浮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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