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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一生  作者:柳原汉雅

当初是杰比决定,威廉和裘德应该在他们的公寓办新年派对。事情在圣诞假期间确定下来,而他们的圣诞假期分成三部分:平安夜去布鲁克林格林堡的杰比母亲家吃晚餐,次日去杰比的两个阿姨家吃一顿轻松的午餐,然后圣诞节的晚餐(精心安排的正式晚餐,要穿西装、打领带)则是在马尔科姆家。他们向来遵循这套老规矩,四年前,他们的规矩又加入了另一条:到波士顿北边的剑桥市、裘德的朋友哈罗德和朱丽娅夫妇的房子过感恩节,但是跨年夜一直没安排过。前一年是他们离开校园且同时在同一个城市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四个人各自过节,结果都过得很悲惨。杰比被困在埃兹拉家一个很逊的派对上,马尔科姆被抓去参加父母朋友在上城的一个晚宴,威廉被芬德利排在了奥尔托兰餐厅值班,裘德则因为流行性感冒躺在利斯本纳街的公寓床上。于是他们打定主意来年要一起跨年,可是一直没安排,拖了又拖,到了十二月还是什么节目也没有。

所以这一回,他们不介意杰比替大家做决定。他们估计这间公寓可以舒服地容纳二十五人,但四十人就不太舒适了。“那就邀四十人吧。”杰比很快就说,其他三人也早就料到。但稍后威廉和裘德回到公寓后,拟了一份只有二十人的客人名单,只有他们两个和马尔科姆的朋友,因为他们知道杰比会邀请超过他配额的客人,不止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甚至延伸到不是朋友的同事和酒保、店员,最后会把整个地方挤得满满的,就算把所有窗子都打开,也无法驱散里头的热气和烟雾。

“不要搞得太复杂。”这是杰比说的另一件事,但威廉和马尔科姆知道这个警告只针对裘德,他总是做没必要的精心安排:比如花好几个晚上做一大堆法式咸味奶酪泡芙,但其实大家吃披萨就很高兴了;比如事先打扫公寓,但根本没人在乎地板上有小沙砾,或水槽里有干掉的肥皂痕和几天前的早餐碎屑。

派对的前一天晚上,天气异常温暖,暖得威廉从奥尔托兰餐厅走了两英里路[约3.21千米,1英里≈1.61千米,后不再注。]回公寓时,发现里头充满奶酪、面团、茴香加上奶油的浓郁气味,搞得他觉得自己好像还在餐厅里工作。他站在厨房里好一会儿,把那些酥皮面团小球一个个从冷却架上拿起又放下,免得变黏,然后看着一堆塑料保鲜盒,里头是玉米粉姜饼和加了香草植物的苏格兰奶油厚酥饼,觉得有点难过(就像他发现裘德最后还是打扫过公寓的那种难过)。因为他知道大家会漫不经心地狼吞虎咽,把这些食物配着啤酒吞下肚,然后新的一年开始,他们会发现到处都是那些漂亮饼干的碎屑,被踩了又踩,嵌进了瓷砖缝隙里。在卧室里,裘德已经睡着了,威廉把窗子推开,自己也睡下。那浓重的空气让威廉梦到春天,树上开着成簇的黄花,还有一群翅膀油亮的黑鸟,无声地飞过一片海蓝色的天空。

但他醒来时,天气已经再度转变了,他还迷糊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他梦中的那个声音是风声,原来他是冻醒的,同时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不是鸟叫,而是人声:“威廉,威廉。”

他翻身,双肘撑起身体,不过只能一点一点认出裘德:先是他的脸,然后发现他的右手抓着被毛巾层层包住的左手臂。在昏暗的光线中,那毛巾好白,白得就像会发光,他呆呆地瞪着那毛巾看。

“威廉,对不起。”裘德说,他的声音很冷静,因而有几秒钟,威廉以为那只是个梦,根本没专心听。裘德不得不重复好几次:“威廉,发生了意外。对不起,我需要你陪我去安迪那里。”

最后他终于醒了:“什么意外?”

“我割伤自己了。不小心的。”他暂停一下,“你可以陪我去吗?”

“可以,当然可以。”他说,但他还是很困惑,没完全苏醒,于是糊里糊涂地摸索着穿好衣服,到走廊跟裘德会合。他们两人一起走到坚尼路,当他转弯正要走向地铁站时,裘德把他拉回来:“我们应该搭出租车。”

上了出租车,裘德用同样虚弱无力的声音把地址告诉司机,威廉整个人终于清醒了,看到裘德依然握着那条毛巾:“你为什么要带毛巾?”

“我跟你说过,我割伤自己了。”

“可是——严重吗?”

裘德耸耸肩,威廉这才头一次注意到他的双唇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颜色,像是没有颜色。或许是路灯的关系,随着出租车往北行驶,灯光迅速掠过裘德的脸,将它染成一块块黄色、赭色和病态的蠕虫白。裘德的头靠向车窗,闭上眼睛。此时威廉才开始觉得反胃又害怕,虽然他讲不清为什么,只知道出租车正往上城方向开,而且出了事情;他不知道是什么事,只知道是重大且性命攸关的。几小时前的潮湿温暖消失了,整个世界又充满原先那种刺骨的寒意,那种年底的阴冷严酷。

安迪的诊所位于78街和公园大道交叉口,离马尔科姆父母的房子很近。他们一进门,在里面的灯光下,威廉才看到裘德衬衫上的深色花样原来是血,而且毛巾已经被血染得黏黏的,几乎发亮,上头的小棉线圈像湿毛皮般盘结成团。“对不起。”裘德对开门让他们进去的安迪说。等安迪把毛巾拿开,威廉只看到多得吓人的血,仿佛裘德的手臂上生出一张嘴,不断吐出血来,同时那涌出的鲜血形成一堆小泡沫,不断破碎喷溅,好像处于兴奋状态。

“他妈的老天啊,裘德。”安迪说,带他到后头的检查室,威廉则坐下来等。啊老天,他心想,啊老天。但他的脑袋仿佛有点机械故障,在同样的轨道上不断空转,害他想不出其他字句。等候室太亮了,他设法放松,但是没办法。“啊老天”有如心跳般不断敲打出自己的节奏,像是另一种脉搏穿透他全身。

他等了漫长的一小时才听到安迪喊他的名字。安迪比他大八岁,他们大二时就认识他了。当时裘德因为疼痛发作得太严重,痛了很久,他们三个人决定带他去学校旁边的那家医院,安迪当时是待命的住院医师。后来裘德只肯让他看诊,直到现在,即使安迪开了整形外科诊所,只要裘德有什么不舒服,他还是会帮裘德诊疗,从背部、两腿到流感、风寒。他们都很喜欢安迪,也很信赖他。

“你可以带他回家了。”安迪说。他在生气,啪的一声脱掉手套,上头沾的鲜血已经干了,然后把坐着的椅子往后一推。地板上有一道长长的、像是颜料刷过的肮脏红色,似乎有人想擦掉泼溅出来的血,然后又火大地放弃。墙上也有血,安迪的针织衫也沾了血,已经干硬。裘德坐在诊疗台上,看起来垂头丧气又凄惨,手里拿着一瓶柳橙汁。他的头发一绺绺黏在一起,衬衫像涂了一层漆般干硬,仿佛不是布做的,而是金属材质。“裘德,你去等候室。”安迪说,裘德乖乖照做了。

一等裘德离开,安迪就关上门,看着威廉:“你觉得他有自杀倾向吗?”

“什么?没有啊。”他觉得自己全身僵硬,无法动弹,“他是想自杀吗?”

安迪叹了口气。“他说没有。但是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我无法判断。”他走到水槽,开始狠狠刷洗双手,“另一方面,如果他被送去急诊室——你知道,你们真他妈该这么做——他们很可能会要他住院治疗。他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去医院。”安迪自言自语起来,挤了一小撮洗手液在手上,又洗了起来,“你知道他总是割伤自己吧?”

一时之间,他无法回答。“不知道。”他说。

安迪转身看着威廉,缓缓擦干每一根指头:“你不觉得他最近很沮丧?”他问,“他的饮食和睡眠都正常吗?会不会没精神?或者有点反常?”

“他好像还好啊。”威廉说,虽然他并不清楚。裘德都有吃饭吗?都有睡觉吗?他该注意到吗?他该更留心吗?“我的意思是,他好像就是老样子啊。”

“唔。”安迪说。他一时之间似乎泄了气,然后两个人沉默地站在那里,面对彼此却不看对方。“这回我姑且相信他的说法。”他说,“我一个星期前才看过他,所以我同意他没有什么异常。但如果他又开始有什么怪异的举动——我是认真的,威廉——你就马上打电话给我。”

“我会的,我保证。”他说。他这些年只见过安迪几次,但总是感觉到他的懊恼。那种懊恼似乎往往一口气针对许多人:对他自己,对裘德,尤其是对裘德的三个好友,安迪总是设法暗示(但从来没说出口)他们没有一个尽到照顾好他的责任。威廉喜欢安迪这一点,他会为了裘德愤慨,即使他的不满让威廉害怕,也觉得不太公平。

然后一如往常,安迪指责过他们之后,声音就变得近乎温柔起来。“我知道你会的。”他说,“时候晚了,回家吧。等他醒了之后,一定要让他吃点东西。新年快乐。”

* * *

他们沉默地乘车回家。上车时,那司机只是慢吞吞打量裘德一眼,然后说:“车钱要加收二十元。”

“行吧。”威廉说。

天快亮了,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着。在出租车上,裘德转过身子去看车窗外,不肯面对一旁的威廉。回到公寓时,他在门口绊了一下,然后缓缓走向浴室。威廉知道他想去把身上清理干净。

“别去了。”他告诉他,“去睡觉吧。”裘德难得顺从了一次,改变方向,拖着脚步进了卧室,几乎一沾床就睡着了。

威廉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他,忽然感受到他的每个关节、肌肉和骨头。这让他觉得自己好老好老,有好几分钟,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

“裘德。”他喊,然后更坚定地喊了一次。看裘德没反应,他就去他床边,轻推他的背部,犹豫了一会儿后,把他衬衫右边的袖子往上推。那袖子不像平常那么柔软,而是像块硬纸板。尽管他只把袖子推到裘德肘弯处,已经可以看见三道整齐的白疤,每道宽约一英寸,微微隆起,平行排列在他的手臂上。他用一根手指探入袖子,感觉那些疤痕一道一道往上增加,直到上臂。他摸到二头肌就放弃了,不想再继续探索,于是抽回自己的手。他没办法检查左手臂——安迪剪掉了那边的袖子,而且裘德整个前臂和左手都包着纱布——但是他知道那上头也有同样的疤痕。

他之前跟安迪说他不知道裘德会割伤自己,其实是撒谎。或者严格说来,他并不确定,但他知道,而且知道很久了。那是亨明死后的那个夏天。他们在马尔科姆家位于马撒葡萄园的海滨别墅,有天下午他们走去沙丘区,他和马尔科姆喝醉了,两人坐着看杰比和裘德互丢沙子。马尔科姆当时问:“你有没有注意到,裘德总是穿长袖衣服?”

他只是嗯了一声。当然,他注意到了——不注意到也难,尤其是天热的时候——但他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为什么。他常常觉得,他和裘德的友谊,有很大一部分就建立在他不让自己去问一些明知该问的问题,因为他害怕那些答案。

当时他和马尔科姆沉默了一阵子,看着同样喝醉的杰比往后倒在沙丘上,而裘德一拐一拐走过去,开始用沙子把他埋起来。

“弗洛拉以前有个朋友总是穿长袖。”马尔科姆接着说,“她的名字是玛丽安。她以前习惯用刀子割自己。”

威廉还是保持沉默,直到他想象自己可以听到那沉默像活物般苏醒过来。他们宿舍里有个女生也曾用刀子割自己。他们大一那年还会碰到她,但是这会儿他才想到,过去这一年没再看到她了。

“为什么?”他问马尔科姆。沙滩上,裘德把沙子堆到杰比的腰部了。杰比正散漫地唱着不成调的歌。

“不晓得。”马尔科姆说,“她有很多心烦的问题。”

他等着,但马尔科姆似乎没其他话可说了。“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不晓得。弗洛拉上大学之后,她们就失联了。她再也没提到她。”

他们又沉默下来。他知道,认识到现在,他们三个在某个时刻达成无言的共识,他是主要照顾裘德的人,而且他明白,眼前马尔科姆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提出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虽然威廉并不确定问题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答案可能是什么,但他敢打赌马尔科姆也不知道。

接下来几天,他一直躲着裘德,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单独跟他在一起,他会忍不住跟他谈,可是他不确定自己想这么做,也不清楚会谈到什么。要避免跟他单独在一起并不难:白天时,他们都是四人一起行动,到了夜里,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可是有天傍晚,马尔科姆和杰比一起出去拿龙虾了,只剩他和裘德待在厨房里切西红柿、洗莴苣。那是漫长、晴朗、懒洋洋的一天,裘德正好心情不错,几乎是无忧无虑。当威廉开口问他时,他体会到一种哀愁的预感,觉得自己即将毁掉这完美的时刻。这一刻所有的一切(头上有泛着粉红色的天空,手中的刀子干净利落地切过蔬菜)都联合起来运作得如此完美,却让他给毁了。

“要不要我借你一件T恤?”他问裘德。

裘德没回答,直到把手上那颗西红柿去了籽,才镇静而茫然地望着威廉:“不用了。”

“你不热吗?”

裘德朝他微微一笑,很微弱的笑,带着警告意味。“现在随时就会转冷。”的确没错。等到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天气就会变得很冷,威廉自己都得回房间加件针织衫了。

“可是……”他还没说出口,就知道这些话听来有多荒谬,知道自己一旦开口,这场正面对质就会像一只猫般脱离他的控制,“你的袖子会沾到一堆龙虾渣。”

裘德听了,只发出一种滑稽的惊笑声,太大声又太刺耳,不可能是真笑。然后他转身回去对着砧板,说:“威廉,我想我应付得了。”虽然他的声音很柔和,但是威廉看到他把菜刀握得很紧,像是要拧出水来,指节都泛白了。

当时他们两个人都很幸运,就在他们继续往下谈之前,马尔科姆和杰比回来了,不过威廉已经听到裘德开口问:“为什么你……”他始终没讲完(而且整顿晚餐都没跟威廉说话,从头到尾袖子保持得干干净净),但威廉知道他的问题不会是“你为什么问我这个?”而是“为什么问我这个的是你?”因为裘德有很多秘密,威廉向来很小心,避免显露太多想要探索那些秘密的兴趣。

威廉告诉自己,如果是其他人,他一定不会迟疑。他会要求知道答案,他会找共同的朋友过来,大家坐下来,又谩骂又恳求又威胁,直到他和盘托出。但是要成为裘德的好友,这是条件的一部分:他知道,安迪知道,他们全都知道。你放过了直觉告诉你不该放过的事情,你回避着不去猜疑。你明白若要证明你的友谊,你必须保持距离,接受他告诉你的事情;如果那扇门在你面前关上,你就必须转身离去,而非强行把门打开。他们四个人讨论策略时都是关于其他人的——关于黑亨利·杨,当时他们怀疑与他交往的女生背着他劈腿,于是商量该怎么告诉他;关于埃兹拉,当时他们知道与他交往的那个女生背着他劈腿,于是商量该怎么告诉他——他们永远不会讨论裘德。裘德会认为那是背叛,而且反正也不会有帮助。

这一夜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回避彼此,但是回房睡觉前,威廉不自觉地来到裘德房门口。他举起手停在门前,准备敲门,然后自问:他会说什么?他想听到什么?于是他离开了,回自己房间睡觉。次日,裘德完全没提前一天傍晚几乎要发生的对话,威廉也没提。于是白天转为夜晚,然后又过一天,再过一天,他们越来越远离那时的状态。他曾经尝试让裘德回答一个他鼓不起勇气问的问题,却徒劳无功。

可是那个问题一直存在,而且会在预期之外的时刻硬闯进他脑海里,坚决地霸住位子不走,像钓饵似的动也不动。四年前,他和杰比读研究生时合租公寓,留在波士顿读法学院的裘德曾南下来拜访他们。当时也是夜晚,裘德把自己锁在浴室里,他忽然跑去猛敲浴室门,无来由地恐惧极了。裘德开了门,看起来很不高兴,但同时(还是他想象出来的)又有种奇怪的羞愧表情,然后问他:“威廉,什么事?”他无法回答,但心知有事情出了差错,浴室里一股浓烈的酸涩,是鲜血的生锈金属气味。他去翻垃圾桶时甚至还找到一长条绷带,但那是源自晚餐前杰比切胡萝卜时不小心切到手(威廉怀疑他故意夸大自己在厨房的无能,好避免做任何备菜工作),还是裘德夜间的自我惩罚?但是再一次(再一次!),他什么都没做。他经过睡在客厅沙发上的裘德时(他是装睡,还是真的睡了?),什么也没说。次日,还是什么都没说。往后的日子像干净的白纸在他面前展开,随着每一天过去,他什么都没说,没说,没说。

然后是现在这件事。如果他三年前、八年前做点事(什么事?),这件事会发生吗?而且这到底是什么事?

这回他要说话了,因为这回他有了证据。这回,让裘德再躲着溜掉,就表示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就难辞其咎了。

他下定决心之后,觉得一股疲倦的大浪袭来,抹去了这一夜的焦虑和困惑。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时,他记得的最后一个感觉,就是很惊讶自己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

* * *

威廉终于醒来时,已经快下午2点,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稍早清晨时下的决心。当然,情势又有了变化,让他的积极心态因而动摇:裘德的床很干净。他不在上头。威廉去浴室,闻到漂白过的淡淡腥味。厨房里的那张牌桌前,裘德坐在那里,正用茶杯的杯口把生面团压成一个个小圆饼,那坚忍的态度让威廉心烦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如果他现在去正面质问裘德,似乎就少了前一夜混乱及大灾难的证据了。

他跨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你在干吗?”

裘德没抬头:“多做一些法式咸味奶酪泡芙。”他平静地说,“我昨天做的有一批不太成功。”

“他妈的没有人会在乎,裘德。”他凶巴巴地说,然后失控地继续暴发,“给他们吃奶酪条就好了,对他们来说是一样的。”

裘德耸耸肩,威廉感觉自己的不耐烦转为愤怒。在经过可怕的一夜之后,裘德就坐在面前,即使包着绷带的手无力地放在桌子上,还是摆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他正要开口时,裘德把用来切面团的玻璃水杯放下,看着他:“我真的很抱歉,威廉。”他说,声音轻得威廉几乎听不到。他看到威廉盯着他的手,于是缩回去放在膝上。“我实在不该……”他暂停了一下,“对不起。别生我的气。”

威廉的怒气消失了。“裘德,”他问,“你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威廉,我跟你保证。不是你想的那样。”

几年后,威廉将把这段谈话转述给马尔科姆听(就算不是逐字的内容,也是大致的状况),作为自己无能、失败的证据。要是当时他能多说一句,事情可能会有什么不同?那句话可以是“裘德,你想自杀吗?”“裘德,你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或是“裘德,你为什么要割自己?”任何一句都可以过关,任何一句都会导向更深入的谈话,这样就会有一些修复作用,至少有预防作用。

会吗?

但在那一刻,他只是咕哝说:“好吧。”

他们不发一语对坐了好久,听着某个邻居家里电视机的沙沙声。一直要到很久以后,威廉才会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买账,不知道裘德会不会觉得难过,还是松了口气。

“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他清了清嗓子。他的确没生气。至少,生气不是他会选择的字眼,但他也无法确切说出哪个字眼才正确。“显然我们得取消派对了。”

裘德一听就警觉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你在开玩笑吧?”

“威廉,”裘德说,换了一种口吻,威廉听起来像是在诉讼,“我们不能取消。不到七个小时,大家就会跑来了。我们实在不知道杰比邀请了谁。即使我们通知其他人取消,杰比邀请的那些人还是会来。何况……”他用力吸了口气,好像他得了肺炎,想证明自己已经康复,“我完全没问题。派对取消了反而麻烦,倒不如照常举行吧。”

啊,他怎么总是听裘德的话?但那回他还是听了。接下来很快就8点了,窗子再度打开,厨房再度因为烘焙食物而变得热烘烘的,好像前一夜的事没发生过,只是一场幻梦。然后马尔科姆和杰比来了。威廉站在卧室门边,扣着衬衫扣子,一边听裘德告诉另外两人,他因为烤那些奶酪泡芙烫伤了手臂,安迪帮他搽了药膏。

“我早就叫你不要烤那些该死的奶酪泡芙了。”他听到杰比开心地说。他很爱裘德的烘焙料理。

然后,一种强烈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他可以关上门,去睡觉,等到他醒来,就是新的一年,一切都会从头开始,他不会再感觉到心底那种深刻、煎熬的不安。想到要面对马尔科姆和杰比,想到要跟他们交谈、微笑、开玩笑,这些忽然间让他痛苦不堪。

但是当然,威廉还是出去跟他们碰面,接着杰比吵着要他们四个人全部到屋顶去透透气,同时让他抽根烟。马尔科姆徒劳且不太认真地抱怨外头有多冷,说不要去,但最后又放弃了,跟着他们三个爬上窄窄的楼梯,来到铺有柏油纸的屋顶。

他知道自己有点生气,于是独自走到建筑背面,避开其他人的谈话。天空已经完全暗了,午夜的暗。如果他面向北边,可以看到正下方那家美术用品店(杰比一个月前辞掉杂志社的工作后,就跑到这家店当计时店员),以及远方俗艳、丑陋、巨大的帝国大厦,顶端艳丽的蓝光让他想到加油站,以及多年前从亨明的医院开车回他父母家的那段漫长车程。

“各位,”他朝其他人喊道,“太冷了。”他没穿大衣,其他人也没穿,“我们回去吧。”但是等他走到顶楼门边,却转不动门把。他又试了一次,门把动也不动,他们被锁在外头了。“他妈的!”他大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老天,威廉。”马尔科姆说。他很吃惊,因为威廉很少生气。“裘德?你有钥匙吗?”

但裘德没有。“他妈的!”威廉忍不住又骂了一声。每件事都不对劲。他没办法看裘德。他怪他是不合理的,怪自己,倒是比较合理,但让他感觉更糟。“谁有手机?”他们真白痴,手机居然全放在楼下公寓里。他们本来也该待在公寓里的,要不是他妈的杰比,以及他妈的马尔科姆,总是毫不犹豫地对杰比言听计从,包括他说的每句话、每个不成形的愚蠢念头;还有他妈的裘德,要不是昨天晚上,要不是过去九年,要不是他伤害自己,不让别人帮他,害得他惊恐又慌张,觉得自己好没用。要不是这一切!

他们大叫了一阵子,在屋顶上跺脚,虽然他们从没见过这栋楼的其他三户邻居,但希望住楼下的人听到他们的声音。马尔科姆建议朝邻近的大楼窗子丢个什么,但他们没有东西可丢(就连他们的皮夹都在楼下,好好地塞在大衣口袋里),何况所有的窗子都没亮。

“听我说。”裘德最后终于说了,即使威廉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听裘德讲话。“我有个主意。你们把我放到防火梯上,我会打开卧室的窗子。”

这个主意太蠢了,他一开始根本无法反应,听起来像是杰比会想出的法子,而不是裘德。“不行。”他冷冷地说,“这太疯狂了。”

“为什么?”杰比问,“我觉得这个计划很棒。”这栋建筑的防火梯很不牢靠,设计欠佳,一点用处都没有,生锈的金属骨架固定在建筑正面的五楼到三楼间,像个特别丑的装饰品。从屋顶往下大概要九英尺,才会到达防火梯顶端的平台,平台在他们公寓外头,约有半个客厅那么宽。就算他们可以安全地把裘德放下去,不会引起他的疼痛发作或害他摔断腿,他还得把身体探出平台,才够得到卧室的窗子。

“绝对不行。”他告诉杰比,他们两个吵了一会儿,直到威廉愈发丧气地发现,这是唯一可能的办法。“可是不能让裘德去。”他说,“我来吧。”

“不行。”裘德说。

“为什么?反正我们不一定要敲破卧室的窗子,我只要从客厅的一扇窗子进去就行了。”客厅的窗子装了铁栅,但其中一根不见了。威廉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勉强挤进去。总之,他非得挤挤看不可。

“我们上来之前,我把窗子关上了。”裘德小声承认。威廉知道这表示他也顺手锁上了窗子,因为他向来会把能锁的全锁上,门、窗子、柜子。那是他的本能。不过卧室窗子的锁坏了,所以之前裘德用螺栓和铁丝做了一个复杂、结实的小机关,宣称可以把窗子锁好。

他总是搞不懂裘德那种随时随地过度准备、努力寻找各种灾难的习性,而且同样努力做好各种预防性措施——他很早就注意到,裘德只要进入一个陌生的房间或空间,就会习惯性地找出最接近的出口,然后站在那附近。一开始他觉得很滑稽,后来不知怎的,就没那么好笑了。有天晚上,他们两个在卧室聊到很晚。裘德告诉他(很小声,仿佛在透露某种宝贵信息),卧室的那个机关其实可以从外头打开,但他是唯一能破解的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当时他问。

“因为,”裘德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人来把窗子修好。”

“但如果你是唯一有办法破解的人,修不修也没区别吧?”他们没多余的钱请锁匠,何况这个问题不再是问题了。他们不能找公寓管理员:他们搬进来之后,安妮卡承认,严格来说,她不能把公寓转租给他们,但只要他们不惹麻烦,她想房东应该不会来烦他们。所以他们设法不要惹麻烦:有什么坏掉了就自己想办法修理,墙壁也自己补贴了壁纸,还修好了水管。

“只是以防万一,”裘德说,“我只是想确保我们的安全。”

“裘德,”他说,“我们很安全。不会出什么事的。不会有人闯进来的。”裘德沉默不语,于是他叹了口气,投降了。“我明天会打电话找锁匠。”他说。

“谢了,威廉。”裘德说。

但是后来,他始终没打那通电话。

那是两个月前了,现在他们站在屋顶的寒风中,那扇窗子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该死的,”他咕哝道,他的头好痛,“告诉我怎么做就好了,我会破解的。”

“太难了。”裘德说。此时他们已经忘记马尔科姆和杰比也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杰比难得没开口。“我没办法解释。”

“是,我知道你认为我是个他妈的智障。不过如果你用简单的话解说,我听得懂的。”他凶巴巴地说。

“威廉,”裘德惊讶地说,然后顿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说,“对不起,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就算我们要用这个办法好了——我实在觉得不应该——那我们要怎么把你放下去?”

屋顶边缘的四周环绕着一道高至小腿的平顶矮墙。裘德走到屋顶边,往下看着墙。“我面朝外坐在这道墙上,就在防火梯正上方。”他说,“然后你和杰比两个人坐在墙里头,一人抓住我一只手,把我慢慢放下去。等到没办法再往下放了,就松手,让我跳下去。”

他大笑,这计划听起来又冒险又愚蠢:“如果我们成功了,你要怎么够到卧室的窗子?”

裘德看着他:“你们只好相信我能做到了。”

“这太蠢了。”

杰比插嘴了:“威廉,这是唯一的方案了。这里他妈的冷死了。”

的确,他是靠着怒气才保持温暖的。“杰比,你没发现他有一整只手臂都他妈的包着绷带吗?”

“可是威廉,我没事。”裘德抢在杰比开口之前说。

他们两个又吵了十分钟,裘德才大步走到屋顶边缘。“威廉,如果你不帮我,马尔科姆会帮我的。”他说,虽然马尔科姆看起来也很害怕。

“不。”威廉说,“我会帮你。”于是他和杰比跪下来,身体靠着矮墙,用双手各抓住裘德的一只手。此时他的手指已经冻得快麻痹了,几乎感觉不到手指底下裘德的手掌。他握的是裘德的左手,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厚厚的绷带。当他用力握紧时,安迪的脸浮现在眼前,害他羞愧得想吐。

裘德的身子翻出了矮墙。马尔科姆轻轻呻吟一声,听起来像尖叫。威廉和杰比的身子尽可能往下探,直到他们自己也快要翻下去。此时裘德叫他们放手,他们照做,然后看着他哗的一声落在下方防火梯的铁栅平台上。

杰比欢呼,威廉很想赏他一巴掌。“我没事!”裘德往上朝他们喊,同时举起包着绷带的手,像一面旗子一样挥舞着,然后走到防火梯平台的边缘,爬到栏杆上,开始破解窗子上的那个机关。他的双腿紧紧缠绕着一根栏杆,但那个姿势很危险,威廉看到他微微摇晃,想保持平衡,手指在寒风中缓缓移动着。

“把我也放下去。”他对马尔科姆和杰比说,没理会马尔科姆焦急的抗议。他先往下喊,通知裘德自己要下去,免得破坏他的平衡,然后便翻过屋顶边缘的矮墙。

落下去比他想的更可怕,摔得也比他预期的更重,但他很快就起身,赶到裘德旁边,双手环抱住他的腰,一腿钩着栏杆撑住自己。“我抓住你了。”他说。裘德倾斜身子探出栏杆,超过了原先他独自能够到的距离。威廉把他抱得好紧,都可以感觉到他毛衣底下的一节节脊椎,他呼吸时腹部的起伏,透过肌肉可以感受到他的手指正扭动着,试图解开固定着窗框的铁丝。等到他解开来,威廉爬到栏杆上,先进入卧室,然后伸出双臂把裘德拉进去,同时留意不要碰到他的绷带。

他们往后退,站在房间里喘气,看着对方。虽然冷空气不断从窗子涌进来,但室内的温暖太舒适了,他终于让自己瘫软下来。他们安全了,他们得救了。裘德朝他咧嘴而笑,他也笑开了。如果眼前是杰比,他就会开心地拥抱他,但裘德不习惯拥抱,于是他没动。但接着,裘德举起一只手拨掉头发上的铁锈碎屑,威廉看到他手腕内侧的绷带新染上了一块深紫红的污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裘德急速的呼吸不光是因为刚刚辛苦了半天,也是因为疼痛。他看着裘德退到床边,包着白色纱布的手探到后头摸索确认,然后重重坐在床上。

威廉蹲在他旁边。他的兴高采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情绪。他觉得自己就要掉泪了,但说不上来为什么。

“裘德……”他起了头,但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你最好去救他们。”裘德说。就算每个字都在喘,他仍再度对威廉露出微笑。

“让他们去死。”他说,“我留在这里陪你。”裘德还是笑了一声。他痛得皱起脸,小心翼翼往后倾斜,直到侧躺下来,威廉帮忙把他的两腿抬起来放上床。他的毛衣上也有铁锈碎屑,威廉帮他挑掉一些,然后紧挨着裘德坐在床上,不确定该从何说起。“裘德。”他又试了一次。

“去吧。”裘德说,闭上眼睛,但还在微笑。于是威廉不情愿地站起来,关上窗子,离开时熄掉卧室的灯,然后出了房间,关上门,走向楼梯间去解救马尔科姆和杰比。在远远的下方,他听到楼梯底下传来的电铃声,宣告晚上第一批客人抵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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