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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一生  作者:柳原汉雅

上回杰比尝试停止嗑药(真正努力尝试),是七月四日国庆节的那个周末。其他人都不在纽约市。马尔科姆陪苏菲去德国汉堡拜访父母,裘德陪哈罗德和朱丽娅去丹麦哥本哈根,威廉正在土耳其的卡帕多西亚地区拍戏,理查德去了怀俄明州的一个艺术村,亚洲亨利·杨在冰岛的雷克雅未克。只有他留下来,要不是他这么坚定,他也会离开。他会去纽约州的比肯市,理查德在那有一栋房子,或者去长岛南岸的阔克村,埃兹拉在那有一栋房子,或者去纽约州的伍德斯托克,阿里在那有一栋房子,或者——算了,现在其他人不太会把房子借给他住了,何况他跟大部分人都不来往了,因为他们搞得他很烦。但他讨厌纽约的夏天。所有胖子都讨厌纽约的夏天:每样东西都黏在其他东西上,肉黏着肉,肉黏着布料,你从来不会真的觉得干爽。然而,他来到布鲁克林区肯辛顿一栋白色砖砌楼房三楼的工作室,打开前门的锁,不由自主地朝走廊尽头杰克逊的工作室瞥了一眼,这才进了门。

他没有药瘾。没错,他嗑药。没错,他嗑很多,但他没上瘾。其他人都上瘾了。杰克逊就是一个,还有赞恩,还有埃拉。马西摩和托佛也都上瘾了。有时他感觉他是唯一还没越界掉下去的人。

但是他知道很多人都以为他上瘾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该去乡下的时候却偏偏待在纽约:四天,不嗑药,只工作,这样就没有人敢再啰唆了。

今天星期五,是第一天。他工作室的冷气坏了,所以他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所有窗子,然后出去轻轻敲了一下杰克逊的门,确定他不在之后,把自己工作室的门也打开。平常他从不开门,既是因为杰克逊,也是因为噪音。他的工作室是这栋五层楼房三楼的十四个房间中的一个。这些房间本来只能当成工作室使用,但他猜想,整栋楼大概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其实都在这里非法居住。他偶尔在早上10点前抵达工作室时,会看到有人穿着四角内裤在走廊上拖着脚步走动,而且去大厅尽头的洗手间时,有人会在那里的水槽擦澡、刮胡子或是刷牙。他会跟他们点个头,对方也会点头响应一下。然而悲惨的是,那整体的效果不像大学,而像监狱。这让他很沮丧。杰比大可在别处找到更好、更有隐私的工作室,但他选中这里,是因为(他都不好意思承认)这栋楼看起来像宿舍,而他希望它能给他重回大学时代的感觉。但结果并没有。

这栋楼房同时应该属于“低噪音密度”(管他是什么意思)的区域,但除了艺术家之外,还有很多乐团也租了这里的工作室,包括很烂的鞭击金属乐团、很烂的民谣乐团、很烂的不插电乐团。所有的乐器声混合成一种吉他试音时的噪音所发出的漫长哀鸣。那些乐团不该在这里的。所以每隔几个月,屋主陈先生过来突击检查时,他就会听到走廊里回荡着叫喊声,连关着门都听得到。每个人奔走相告,直到五层楼全充满了“陈!”“陈!”“陈!”的警告,所以等到陈先生走进楼下大门时,整栋楼一片寂静,不自然得让他想象可以听到隔壁邻居的刀摩擦着磨刀石的声音,还有另一边邻居的万花尺在画布上刮出轻轻的刮擦声。然后陈先生会回到他的车上,离开,于是相应的呼喊声此起彼落,“解除!”“解除!”“解除!”不和谐的乐器噪音再度响起,像聒噪的蝉鸣。

一旦他确定这层楼只有他一个人(老天,大家都跑哪里去了,地球上真的只剩下他了吗?),他就脱掉衬衫,过了一会儿,又脱掉长裤,开始收拾好几个月没打扫的工作室。他一趟又一趟地走到货运电梯旁的垃圾桶,在里头塞满披萨盒、空啤酒罐、乱涂画过的碎纸张、笔毛因没清洗而硬得像干草的画笔,还有荒废已久、颜料硬得像黏土的水彩调色盘。

打扫很无聊,清醒时打扫尤其无聊。于是就像他有时会做的那样,他认真想着吸冰毒时那些应该发生在他身上,但结果全没发生的美好事情。他认识的其他人吸了冰毒后都消瘦了,他们不停地跟陌生人性交,或者连续打扫、整理公寓,或者在工作室干上好几个小时。但他还是很胖,他的性交欲望消失了,他的工作室和公寓还是一塌糊涂。没错,因为他总是一口气工作很久(每次十二三小时),但不是因为冰毒的关系,而是因为他工作向来努力。只要是绘画或素描,他总是可以保持长时间的专注。

收拾了约一个小时后,工作室看起来还是跟他刚进门时没两样。他好想抽根烟,但是他没烟,或是喝点酒,但是他没酒,也不该有,现在只是中午而已。他知道牛仔裤口袋里有一颗口香糖球,于是翻找出因为天热而变得有点潮湿的口香糖,塞进嘴里,躺在那咀嚼着,闭上双眼。他背部和大腿底下的水泥地凉凉的,他假装自己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布鲁克林三十二摄氏度的七月天。

我现在觉得怎么样?他问自己。

还好,他回答自己。

他开始看的那个心理咨询师曾要他这样问自己。“就像是音响的试音。”他曾说,“只是检查自己的方式:我现在觉得怎么样?我想嗑药吗?如果我想,那是为什么?你可以用这个方式跟自己沟通,分析一下你的冲动,而不是投降算了。”真够智障的,杰比当时心想。他现在还是这么想。然而就像很多智障的事情一样,他没法把这问题从记忆中抹去。现在,偶尔碰到一些讨厌的时刻,他会不自觉地问自己感觉怎么样。有时答案是:“觉得想嗑药。”于是他就嗑了,即使只为了向那个心理咨询师证明他的方法有多智障。看到没?他在心里跟他的心理咨询师贾尔思说。贾尔思还不是医学博士呢,只是社工硕士。你的自我检验理论就这么点用。接下来呢,贾尔思你还有什么招数?

去看贾尔思不是杰比自愿的。六个月前,一月的时候,他母亲和阿姨们对他采取了小型的干预行动,一开始是他母亲说起杰比以前是个多开朗又早熟的孩子,结果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然后,他的亲阿姨克丽丝汀名副其实地扮演起了坏警察,朝他大吼说他如何浪费了她姐姐给他提供的所有机会,还有他怎么变成一个超级讨厌鬼,接着三人中向来最温和的席薇亚阿姨提醒他,说他这么有才华,她们都希望他回头,而且他不考虑去治疗吗?他当时没有接受干预的心情,即便是这么温和又令人舒适的干预(他母亲还做了他最喜欢的奶酪蛋糕,大家边吃边讨论他的缺点),因为除了其他事情之外,他还在生她们的气。前一个月,他外婆过世了,他母亲花了一整天打电话给他。她宣称找不到他是因为他不接电话。但他知道外婆过世的那一天他没嗑药,他的手机也一整天开着,所以他不确定母亲为什么要撒谎。

“杰比,外婆要是知道你变成这样,一定会伤心死。”他母亲这么告诉他。

“老天,妈,滚蛋啦。”他厌倦地说,受不了她这样哭得全身打战,结果克丽丝汀冲过来甩了他一巴掌。

之后,他就同意去看贾尔思(是席薇亚一个朋友的朋友),算是跟克丽丝汀和他母亲道歉。不幸的是,贾尔思真是个白痴,而且每次去做心理咨询(由他母亲出钱,他才不要把钱浪费在心理咨询上头,尤其是烂的咨询),他就要回答贾尔思各式各样了无新意的问题,而且知道自己的答案一定会让他很兴奋——杰比,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这么受药物吸引?你觉得药物给了你什么?你觉得为什么过去短短几年你嗑药嗑得这么凶?你觉得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常跟马尔科姆、裘德和威廉谈话?他会故意提到死去的父亲,提到父亲缺席引发了巨大的空虚感和失落感,谈到艺术圈的肤浅,谈到他担心自己永远无法出人头地的恐惧,然后看着贾尔思在笔记本上狂写。他既瞧不起贾尔思的愚蠢,也觉得自己的幼稚令人作呕。恶搞心理咨询师(即使是个活该被恶搞的咨询师)这种事,是你19岁的时候才会干的,不是39岁。

尽管贾尔思是白痴,但杰比发现自己真的会思考他问的那些问题,因为那些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尽管贾尔思提出的每个问题像是各自独立的,但他知道其实每个问题都跟上一个有关。如果有可能在文法上和语言学上把所有问题融合成一个大问题,就能真正表明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关于第一个问题,他会跟贾尔思说,他一开始没那么喜欢嗑药。这种话听起来好像很显而易见,甚至很傻气,但事实上,杰比知道很多人(大都很有钱,白人,觉得生活无聊,不受父母疼爱)一开始会嗑药,就是因为他们以为药物能让自己变得更有趣、更令人畏惧、更引人注意,或只是因为药物能让时间过得更快。比如,他的朋友杰克逊就是这种人,但他不是。当然,他向来会嗑药,每个人都会,但在大学时代、二十来岁时,药物之于他就跟甜点一样(他也很喜欢甜点),是他小时候不被允许接触的一种消耗品,但现在他可以任意取用了。嗑药就像晚餐后吃谷物片泡牛奶一样,虽然喉咙会甜得发干,但仍可以像喝甘蔗汁一样把碗里剩下的牛奶啜饮而尽,这是身为成人的特权,也是他打算好好享受的。

问题二和问题三:药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为什么?他也知道答案。那时他32岁,开了第一次个展。展览后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真的变成明星了,不但艺术媒体上有写他的文章,连一般的非艺术读者看的杂志和报纸也有关于他的报道。第二件就是他跟裘德和威廉的友谊毁了。

或许“毁”这个字眼太强烈了,但总之是变了。他承认自己做了很不好的事,威廉站到了裘德那一边(关于这一点,他为什么要觉得惊讶?回顾他们的友谊,事实早就一再证明:威廉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站在裘德那一边)。就算后来他们都说原谅他,但他们的关系起了根本的改变。裘德和威廉两个人自成一组,联合起来对抗其他人,甚至对抗他(为什么他以前都没看出来):我们两人同心协力。然而,他一直以为他和威廉才是一组。

好吧,结果不是。那他还能跟谁一组呢?不会是马尔科姆,因为马尔科姆后来开始跟苏菲交往,他们自成一组了。那么谁是他的伙伴?谁会跟他一组?没有人,看起来往往就是这样。他们抛弃了他。

然后,随着每一年过去,他们就把他抛得更远。他一直知道自己会是四个人之中最先成功的。这不是狂妄,他就是知道。他工作比马尔科姆努力,也比威廉更有野心(在这个竞赛中,他没把裘德算在内,因为裘德的专业自有一套完全不同的衡量标准,而那套标准他并不关心)。他早就准备好成为富有的那个,或是成名的那个,或是受尊敬的那个,而且他知道,即使当他梦想着自己变得富有、知名、受尊重时,他依然会是他们三个人的朋友,他永远不会为了其他人而抛弃他们,无论诱惑有多么大。他爱他们;他们是他的。

但他没想到是他们抛弃了他,没想到他们因为自己的成就而把他丢在后头。马尔科姆自己创业。裘德在工作上也非常厉害,有回还当了他的代表律师。前一个春天,他和某收藏家之间发生了愚蠢的争执,他想告对方,好讨回一件早期的画作。当初那收藏家承诺他随时可以买回去,结果却食言了。收藏家的律师听到杰比叫他联络自己的律师裘德·圣弗朗西斯时,抬起了眉毛。“圣弗朗西斯?”对方律师问,“你怎么请得到他?”他后来跟黑亨利·杨讲起这件事,但黑亨利·杨并不惊讶。“啊没错,”他说,“裘德是出了名的冰冷无情,而且残酷。他会帮你把画讨回来的,杰比,别担心。”他很吃惊:他的裘德?大二之前根本没法抬头看着你眼睛的裘德?残酷?他实在无法想象。“我知道,杰比,”黑亨利·杨听了他表达自己的难以置信之后说,“不过他工作时就变了一个人。我有回在法庭上看到他,他简直令人害怕,无情得不得了。要不是之前就认识他,我会以为他是个超级大混蛋。”结果黑亨利·杨说得没错,他拿回了那幅画,不仅如此,还收到了那个收藏家的一封道歉信。

当然,还有威廉。他心底糟糕的、小气的那个部分必须承认,他从来、从来没想到威廉会这么成功。他也不是不希望他成功,只不过从来没想到会真的发生。缺乏好胜心的威廉、从容不迫的威廉,大学时代还曾放弃主演《怒回首》的机会,好回家照顾生病的哥哥。一方面他懂,但另一方面他也不懂——他哥哥当时又没病危,就连威廉的母亲也叫他不要回去。以前,他的朋友需要他的活泼和兴奋,但现在不再是如此了。他不喜欢把自己想成一个希望朋友受他控制的人,但或许他就是这样。

关于成功,有一点他以前一直不明白,那就是成功会让人变得无趣。失败也会让人无趣,但无趣的方式不同。失败的人会不断努力追求一件事:成功。但成功的人也只会努力维持他们的成功。跑步和原地跑步是不一样的。尽管跑步无论如何都很无聊,但至少是在移动,会经过不同的风景,看到不同的景象。同样的,裘德和威廉似乎拥有一些他没有的东西,能让他们远离成功所带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倦怠,远离那种单调乏味:你一觉醒来明白自己成功了,但接着你每天都要继续做那些让你成功的事情,因为一旦你停下来,你就再也不是成功人士,而是失败人士了。他有时觉得他和马尔科姆真正与裘德和威廉的差异,不是他们的种族或财富,而是裘德和威廉所拥有的无穷的感知惊奇的能力;比起他来,他们的童年过得太可怜、太无趣了,成年后他们似乎长年处于一种眼花缭乱的状态中。他们毕业后的那年六月,欧文夫妇买机票送他们四个去巴黎玩,原来他们家在巴黎第七区有一间公寓。“很小的公寓。”马尔科姆当时忙着澄清。他初中时跟母亲去过巴黎,高中又跟同学去过,大二升大三的暑假也去了。不过直到他看到裘德和威廉的脸,他才强烈地体会到这个城市的美,和它充满希望的魔力。他羡慕他们依然拥有这种被惊呆的能力(不过他也明白,至少对裘德而言,那是经历了漫长而苛刻的童年所得到的回报),羡慕他们一直相信在成年后的人生中会持续地体验到种种惊奇,相信最神奇的岁月还在前面等着他们。他也记得他们第一次吃海胆,他们那种反应让他在不耐烦之余又羡慕得要命(好像他们是海伦·凯勒,才刚明白手上那一摊冰凉的玩意儿有个名字,而他们竟然有幸认识)。身为成人还能发现这个世界的种种愉悦,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他有时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喜欢嗑药的原因。不像很多人以为的,是因为药物可以让你逃避日常生活,而是药物让日常生活似乎不那么日常了。嗑了药之后,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内(每个星期渐渐缩短),整个世界会变得美妙而未知。

但其他时候他会很纳闷:到底是这个世界失去了色彩,还是他的朋友失去了色彩?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都变得这么相似?他常常觉得,上回人们这么有趣是在大学时代、研究生时代,然后他们就缓慢但不可避免地变得跟其他人一样了。就拿“背脂”乐团那三个女同志来说吧,在学校的时候,她们三个曾光着上身,晃着肥大又肉感的胸脯一路走到查尔斯河,抗议政府削减了对“计划生育联盟”的补助(没人确定裸身跟这个抗议有什么关系,但管他的);她们曾在虎德馆地下室演唱了很棒的歌曲,还曾在宿舍外头的方院点火烧掉了某个反女权主义的州参议员的画像。但现在弗朗西斯卡和马尔塔在谈论要生小孩,还从布什维克的工业风公寓搬到波伦丘的褐石公寓。而伊迪这回是真的、真的自己创业了。去年,他建议她们办个重新合体的纪念演唱会,她们全部大笑,但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种执着的怀旧让他沮丧,感觉自己老了。然而,他忍不住觉得,最光辉灿烂、一切都是荧光色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以前每个人都有趣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了,他猜想。随之而来的,就是工作、金钱、子女。预防死亡的事物,确保人生有意义的事物,提供抚慰、背景与内容的事物。大家就这样被生物学和传统习俗支配着往前走,就连最心怀不敬的人都无法抵抗。

但那是他的同伴。他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的朋友们怎么会变得这么传统,而且为什么他没有更早留意到。当然了,马尔科姆一直很传统,但不知怎的,他对威廉和裘德的期望更高。他知道这听起来有多可怕(所以他从没说出口),但他常想自己是因为快乐的童年而遭殃的。如果他童年有过什么真正有趣的遭遇呢?唯一发生在他身上有趣的事情,就是读了一所大部分是白人的预备学校,但根本不有趣。感谢老天他不是作家,不然他就没有东西可以写了。像裘德,成长的过程不像其他人,看起来也不像其他人,然而杰比知道,裘德一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跟其他人没有两样。如果可以交换,他当然很愿意拥有威廉的容貌;他愿意杀掉某个可爱的小动物,以换取裘德的外形——那种神秘的跛行(其实比较像滑行),还有他的脸和身体。但裘德大部分时间都设法挺直身子并低着头,好像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这样真的很可惜,在大学时代还可以理解,当时的裘德像个小孩,瘦巴巴的,光是看着他都会让杰比觉得关节发疼。但现在,裘德已经长大成人,杰比看他还那样就会很生气,尤其是裘德的难为情往往跟他自己的计划相冲突。

“你这辈子想永远当个一般、无聊、典型的人吗?”他有回问裘德。(这是在他们第二度大吵期间,当时他想说服裘德让他画裸像,但在开口前就明白自己完全没有胜算。)

“是的,杰比。”裘德当时回答他,用那种偶尔刻意表现出来的空荡、平静的眼神看他,令人生畏,甚至有点可怕,“其实那恰恰就是我想要的。”

有时他怀疑裘德这辈子唯一想要的,就是在剑桥市跟哈罗德、朱丽娅一起玩扮家家酒。比如去年,杰比的一个收藏家邀请他参加巡航之旅,那位收藏家非常有钱,而且是重要的艺术赞助人,有艘游艇定期往返于希腊诸岛间,船上还有博物馆级的现代艺术大师作品,虽然都放在船上的洗手间里。

马尔科姆当时在多哈或哪里忙他的案子,但威廉和裘德在纽约,于是他打电话给裘德,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全部由那个收藏家出钱,他会派私人飞机来接他们,然后一起在游艇上过五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打电话问,其实发条短信给他们就行了:跟我在泰特伯洛机场碰面,要带防晒油。

但是,他问了。裘德谢谢他,接着说:“可是那是感恩节。”

“所以呢?”他问。

“杰比,很谢谢你邀请我,”裘德说,他不敢置信地听着,“听起来好像很棒,但是我得去哈罗德和朱丽娅家。”

他完全目瞪口呆。当然,他也很喜欢哈罗德和朱丽娅,而且跟其他人一样,他看得出来他们对裘德多么有益,让裘德变得没那么依赖他们的友谊,但是拜托!那是波士顿,他随时都可以去看他们。但是裘德说不,没得商量。(然后,当然,因为裘德说不,于是威廉也说不。到最后,他只好跟着他们两个和马尔科姆去了波士顿,看着晚餐桌上的场景生闷气——替身父母,替身父母的朋友,一大堆平庸的食物,自由派争执着民主党的政治,为了一些他们全都同意的议题而大声叫嚷。这一切真是老套平凡得让他想尖叫,不过对裘德和威廉却有种异乎寻常的魅力。)

所以哪个先发生:是先跟杰克逊走得近,还是先领悟到他的好友们有多么无趣?他是在第二次个展开幕时认识杰克逊的,也就是他举办第一次个展将近五年后。那次个展的标题是“我认识的每个人、我爱过的每个人、我恨过的每个人、我上过的每个人”,而且展览内容就是如此:一百五十幅十五乘二十二英寸的画作,上面是一张张画在薄纸板上的脸,都是他认识的人。激发这个系列的灵感,是他在裘德被收养那天送给哈罗德和朱丽娅的一幅裘德画像。(老天,他好爱那幅画。他真该自己留着的。或者应该用另一幅比较不那么出色的去交换:反正只要是画裘德,哈罗德和朱丽娅都会很高兴。上回他去剑桥市的时候,还认真考虑要偷走那幅画,趁离开前从门厅的挂钩上拿下来,塞进他的大旅行袋里。)再一次,“我认识的每个人”个展很成功,虽然那个系列并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他真正想做的,是他手头正在进行的系列。

杰克逊也是那个画廊代理的艺术家。杰比知道这个人,但是之前从没见过,在开幕后的例行晚宴上经人介绍认识后,他很惊讶自己那么喜欢他,也惊讶他居然这么有趣。杰克逊不是平常会吸引他的那一型。首先,他非常、非常讨厌杰克逊的作品,他做的是现成物雕塑,但都使用了最愚蠢又明显的那类现成物,比如,把芭比娃娃的两条腿粘在一个鲔鱼罐头的底部。啊老天,他第一次在画廊网站上看到那件作品时心想,他跟我是同一间画廊代理的?他甚至不觉得那是艺术,而是挑衅,不过只有高中生——不,初中生——才会认为那是挑衅。杰克逊认为自己的作品有金霍尔兹(Edward Kienholz)的特征,让杰比觉得被冒犯了,而且他根本不喜欢金霍兹。

第二,杰克逊很有钱,有钱到他这辈子没有上过一天班。有钱到他的画廊经理会同意代理他(每个人都是这样说,老天,他希望这是真的)是为了给杰克逊父亲一个人情。有钱到他的展览作品全部卖光光,谣传是因为他的母亲(某种飞机基本机械零件的生产商,她在杰克逊很小的时候就和他父亲离婚了,嫁给了一个投资心脏移植手术所需的某种基本小装置的商人)买下了所有作品,然后送去拍卖,把价钱顶高后再买回来,好抬高杰克逊的成交价纪录。跟他所认识的其他有钱人(包括马尔科姆、理查德、埃兹拉)不同,杰克逊很少假装自己不是有钱人。每次杰比发现其他的有钱朋友假装节省,就觉得这些人很烦;但有回清晨3点他们嗑多了药咯咯傻笑,又饿得半死,跑去杂货店买两条巧克力棒,他看到杰克逊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拍在桌面,跟店员说不用找了,这让他当场清醒过来。杰克逊对钱的漫不经心有种令人厌恶的特质,提醒杰比:尽管他不这么认为,但其实他自己也很无趣、很传统,而且是他母亲的乖儿子。

第三点,杰克逊甚至长得不好看。他猜想他是异性恋者,无论如何,他身边总是围绕着年轻女人,杰克逊对待她们的态度很轻蔑,但那些皮肤光滑、表情空虚的女人还是老缠着他,像甩不掉的线头似的。他是杰比见过最不性感的人了。杰克逊的头发是浅黄色,几近纯白的,一脸痘疤,牙齿看起来显然很昂贵,但已经转为脏灰色,牙缝间结了一道道奶油黄的牙结石,让杰比看了就恶心。

他的朋友很讨厌杰克逊,但显然后来杰克逊和他那帮朋友会继续待在他的生活里,他们都设法跟他谈杰克逊——比如埃拉那样的寂寞富家女、马西摩之流的半吊子艺术家,还有像赞恩那样自称是艺术作家的人,其中许多都是杰克逊被纽约的每一家私立学校(包括杰比读的那所)踢出来后,最后才去读的那家烂学校的同学。

“你总是抱怨埃兹拉是冒牌艺术家,”威廉曾说,“可是杰克逊除了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之外,到底跟埃兹拉有什么不同?”

杰克逊的确是混蛋,跟他在一起,杰比也成了混蛋。几个月前,他第四次或第五次决定停止嗑药,某天他打电话给裘德。当时是下午5点,他才刚醒来,就感觉糟糕透顶,觉得自己不可思议的苍老又疲倦,整个人完蛋了——他的皮肤黏糊糊的,牙齿上像长满了舌苔,眼睛干涩得像木头。他生平第一次想死,觉得不必再没完没了地拖拉下去。我一定要做些改变,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跟杰克逊鬼混了,我得停止,一切都得停止。他想念他的好友,他想念他们那么纯真、那么干净,他想念跟他们在一起时从来不必勉强自己。

于是他打电话给裘德(那是当然,因为威廉他妈的不在纽约,马尔科姆又说不定会吓得慌了手脚),拜托他、哀求他下班后过来。他告诉他剩下的冰毒收在哪里(就在他床铺右侧下方那块松掉的木板底下),还有他的大麻烟斗,要他扔进马桶里冲掉,全部扔光光。

“杰比,”裘德说,“听我说。你去克林顿街的那家小餐馆,好吗?带着你的素描本。去吃点东西。我会尽快赶过去,等我这个会一开完就动身。等我弄好了,会发短信给你,你就可以回家了,好吗?”

“好。”他说。于是他站起来,冲澡冲了很久,几乎没刷洗自己,只是站在莲蓬头下面冲水。接着他完全遵照裘德的指示做:他拿了素描本和铅笔,去那家小餐馆,点了一个鸡肉三明治,又喝了咖啡。等待着。

等到一半,他看到一个身影经过,一头肮脏的头发和精巧的下巴,是杰克逊。他看着他走过去,那种得意、富家公子的轻快步伐,还有那愉快的隐隐微笑,让杰比很想打他,不带感情地,仿佛杰克逊只是他在街上看到的一个丑八怪,而不是他几乎每天见到的人。然而,就在即将走出视线时,杰克逊转头看着窗内,直直看着他,露出那个丑陋的微笑,随即转身回来,走进那家小餐馆,仿佛他一直知道杰比在那里,仿佛他这回突然出现只是要提醒杰比:杰比现在属于他,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而且他要杰比做什么,杰比就得随时乖乖去做,他的人生再也不会是他自己的了。认识至今头一次,他害怕杰克逊,而且恐慌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纳闷。他是让·巴蒂斯特·马里昂,向来都是由他做计划,别人乖乖地服从他,而不是反过来。他忽然明白,杰克逊永远不会放过他,而他很害怕。现在他得听从别人的,被别人控制了。他怎么有办法不被控制?他要怎么找回原来的自己?

“嗨。”杰克逊说,看到他一点都不惊讶,好像杰比是他用念力变出来的。

他能说什么?“嗨。”他说。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是裘德发短信跟他说现在安全了,他可以回来了。“我得走了。”他说。站起来往外走时,杰克逊跟着他。

他来到公寓前,看到裘德发现杰克逊就站在他旁边,表情瞬间变了。“杰比,”他冷静地说,“很高兴看到你。你准备要走了吗?”

“走去哪里?”他愚蠢地问。

“去我那里。”裘德说,“你说过要帮我搬那个我够不到的箱子?”

但他太困惑了,脑袋还是一团混乱,因而没听懂:“什么箱子?”

“就是放在橱架上的箱子,我够不到的那个。”裘德说,还是不理杰克逊,“我需要你帮忙,要我自己爬梯子上去搬实在太困难了。”

那时他就该听懂的,裘德从来不会提到自己无法做什么。他是在为他提供一条出路,而他蠢得看不出来。

但是杰克逊看出来了,“我想你的朋友是要你离开我。”他嬉皮笑脸地告诉杰比。即使他明明见过他们,但他向来都这么称呼他们:你的朋友,杰比的朋友。

裘德看着他,“你说得没错。”他说,还是用那种冷静、平稳的声音,“我的确这么打算。”然后又转头看着他,“杰比,你不想跟我走吗?”

啊,他想。但在那一刻,他做不到。他不懂为什么,永远不懂,但他就是做不到。他毫无力气,虚弱到连装都装不出来。“我没办法。”他低声跟裘德说。

“杰比,”裘德说,抓住他一只手臂,把他拖向人行道边缘,杰克逊带着一脸嘲弄的愚蠢笑容站在那里看,“跟我走吧,你不必待在这里。跟我走,杰比。”

谁知他开始哭,不是很大声,也不是哭个不停,但就是哭了。“杰比,”裘德又说了一次,声音很低,“跟我走吧,你不必回那里去。”

但是,“我做不到,”他听到自己说,“我做不到。我想上楼。我想回家。”

“那我跟你一起进去。”

“不,不要,裘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谢谢你,你回去吧。”

“杰比。”裘德又继续说,但他转身跑开,把钥匙插入前门,跑上楼去,知道裘德没办法追上来,而杰克逊则紧跟在他后头,发出刻薄的大笑声,同时裘德的喊声“杰比!杰比!”也一路跟着他,直到他进了自己的公寓(裘德先前进去时帮他打扫过了:水槽是空的;盘子堆在沥水架上晾),再也听不见。裘德打电话给他,他就关掉手机;裘德一直按门铃,他就关掉前门对讲机的声音。

然后杰克逊把他带来的可卡因切碎,排成一行行的,接着他们两个用鼻子吸了。那一夜变成之前几百个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节奏,同样的绝望,同样地体会到了那种暂时停止的糟糕感觉。

“你的朋友,他很漂亮,”那一晚稍迟些,他听到杰克逊说,“但是可惜啊……”这时杰克逊站起来模仿裘德走路,那种东倒西歪的奇怪步伐根本一点都不像,他还故意像个白痴似的半张着嘴,双手在身前上下晃动。他整个人嗑药嗑得茫然了,没办法抗议,茫然得什么都没说,只能眨着眼睛看杰克逊在房间里跳来跳去,试着想讲话捍卫裘德,双眼却被泪水刺痛。

次日他醒来时已经很晚了,发现自己趴在厨房旁的地上。他绕过睡在书架一旁地上的杰克逊,走进自己的房间,看到裘德帮他铺好的床,又想哭了。他小心翼翼地掀起床边右侧的那块木板,伸手进去摸: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他躺在床上,抓着被子的一角把自己完全盖住,把整个头也盖起来,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试着睡觉时,他逼自己思考为什么会跟杰克逊混在一起。其实他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羞愧得不愿意去想。他开始跟杰克逊来往,是为了证明他不必靠自己的朋友,证明他没被自己的生活困住,证明他可以、也会自己做决定,即使这些决定很糟糕。到了他这个年纪,往后大概不会再认识什么新朋友了,朋友的朋友该认识的也认识了,生活圈子变得越来越小。杰克逊愚蠢、乳臭未干又残忍,根本不该是他瞧得上的那种人,也根本不值得花时间结交。这个他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坚持跟杰克逊来往:为了让他的朋友惊愕、失望,为了让他们看看,他才不会被他们的期望束缚住。这样真的很愚蠢、很愚蠢、很愚蠢,也太傲慢了,而且他是唯一因此受苦的人。

“你不可能真的喜欢这家伙。”威廉有回跟他说。他完全了解威廉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假装没听懂,只为了唱反调。

“为什么不行,威廉?”他问,“他很搞笑啊。他真的想做点事情,我需要的时候他真的就在我身边。为什么不行,啊?”

药物或毒品也是一样。嗑药不是厉害的表现,也不酷,而且不会让他更有趣。现在这个年头,如果你是认真创作的人,你就不会嗑药。放纵的观念已经消失了,那是垮掉的一代、抽象表现主义、欧普艺术和波普艺术时代流行过的。现在这个年头,或许你会抽点大麻。或许每隔一阵子,如果你感觉非常糟糕,你可能会吸一条可卡因,但顶多就是这样。这是纪律的时代、剥夺的时代,不是灵感的时代,而且无论如何,灵感再也不等于嗑药。他认识且尊敬的艺术家——理查德、阿里、亚裔亨利·杨,都没人嗑药:无药物、无糖、无咖啡因、无盐、无肉、无麸质、无尼古丁。他们是苦行艺术家。在比较叛逆的时刻,他会尝试欺骗自己,假装嗑药过时、老套到某个地步后,又变成了很酷的一件事。但他知道其实并非如此,就如同他知道自己并不真心喜爱杰克逊家有时会举行的性爱派对一样。在威廉斯堡那间充满回音的公寓里,一群群皮肤柔软的人在里头移动,盲目地摸索着彼此。有回他在这样的派对上碰到一个男孩,太过纤瘦、年轻又没有胡子,完全不是杰比的菜,那男孩要杰比看他从自己身上割出的一道伤口吸出血来,他听了很想大笑。但他没笑,而是看着那男孩在自己的二头肌上划了一刀,然后扭着脖子舔那些血,像只小猫在舔自己,他忽然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悲伤。“啊,杰比,我只是想要一个体贴的白人小伙子。”他的前男友、现在的朋友托比有回跟他哀叹,此时他想起来,微微一笑。他也是。他想要的只是一个体贴的白人小伙子,不是这个长得像蝾螈的可悲生物,苍白到简直像是透明的,舔着自己身上的血。那绝对是全世界最不性感的姿势了。

但在所有他能回答的问题中,有一个他却回答不了:他要怎么脱身?他要怎么停下来?他人在这里,名副其实地被困在他的工作室中,名副其实地偷窥着走廊,好确定杰克逊没有过来。他要怎么逃离杰克逊?他要怎么找回以往的人生?

他请裘德来帮他处理掉存货的次日晚上,才终于给裘德回电。裘德要他过去,他拒绝了,于是裘德就来他家。他坐在那里瞪着墙壁,裘德帮他做晚餐,煮虾仁意大利炖饭,做好了装在盘子里递给他,然后靠在料理台上看着他吃。

“可以再给我一盘吗?”他吃完第一盘后问,裘德又给了他。他原先不知道自己有多饿,握着汤匙的手都在发抖。他想到了母亲家的周日晚餐,自从外婆死后,他就再也没去了。

“你要训我一顿吗?”他最后终于问了,但裘德只是摇摇头。

他吃完后,坐在沙发上看关成静音的电视,其实根本没看进去,只觉得那闪光和模糊的影像很舒服。裘德则在厨房洗盘子,洗完就在他旁边的沙发坐下,忙着弄一份案情摘要。

电视上是威廉演的一部电影——他在里头演一个爱尔兰小镇的骗子,左边的脸颊上疤痕交错——他停在那个频道,没看剧情,只看着威廉的脸,看着他的嘴巴无声动着。“我想念威廉。”他说,随即才发现自己讲这话有多么不知感激,但裘德放下笔看着屏幕。“我也想念他。”裘德说。两个人就瞪着屏幕上的朋友,他离他们好远。

“别走,”他快睡着时对裘德说,“别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的。”裘德说。他知道裘德会留下来。

次日早晨他很早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沙发上,电视已经关掉了,身上盖着羽绒被。而裘德蜷缩在组合沙发另一头的椅垫上,还在睡。他心底有一部分总觉得裘德很过分,因为他不肯向他们透露自己的事情,总是遮遮掩掩又神神秘秘,但那一刻,他对他只有感激和欣赏,于是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审视那张他很爱画的脸,还有那颜色复杂的头发,他每次看到都会想,那么多深浅不同的色调,要调色调好久,才能准确描绘。

这回我做得到,他默默告诉裘德。这回我做得到。

只不过他显然做不到。他在他的工作室里,现在才下午1点,他好想吸大麻,满脑子想到的只有烟斗,玻璃内壁上结了一层残余的白色粉末,而这只是他试着停止嗑药的第一天而已,他已经在嘲弄自己了。周围环绕着的是他唯一在乎的东西,他下一个系列的画作“秒,分,时,日”。在这个系列里,他跟着马尔科姆、裘德、威廉各一整天,拍下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从每天各挑出八到十张来画。他已经决定好要画下他们每个人典型的工作日,都在同一年的同一个月,然后每张画标上他们的名字、地点及拍照日期。

威廉的系列是最遥远的:他跑去伦敦,威廉在那拍一部叫《新来者》的电影。他挑的照片包括了电影场景内和场景外的威廉。每个人都有他最喜欢的一幅画:威廉的是《威廉,伦敦,十月八日,上午9点08分》,里面是他坐在化妆师面前的椅子上,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同时化妆师用左手指尖抬起他的下巴,右手拿着化妆刷在他脸颊上刷粉。威廉的双眼低垂,但显然还在看镜中的自己,双手紧握椅子的木头扶手,仿佛坐在云霄飞车上,很怕放了手就会飞出去。他面前的台面上堆得乱七八糟,有眉笔刚削下来的一条条有如蕾丝碎片的卷曲薄木屑;还有打开的化妆盘内各种深浅不同的红色,所有你能想象的红色;一团团面纸上沾了更多的红色,像血一样。而马尔科姆,他最喜欢的是深夜拍下的一张远景画面,他坐在他家厨房的料理台前,用四方形的米纸做出他想象中的建筑物。《马尔科姆,布鲁克林,十月二十三日,下午11点17分》,他喜欢这件作品不是因为构图或颜色,而是因为个人的原因:在大学时代,他总是拿马尔科姆做好的陈列在窗台上的那些小小模型开玩笑,其实他很欣赏那些模型,也很喜欢看马尔科姆制作——他的呼吸会减缓,整个人完全安静下来,而他惯常的神经质(有时简直是有形的,像是尾巴之类的附属肢体)也消失了。

他不按顺序同时进行三个人的作品,但裘德的部分他总是调不出想要的颜色,因此完成得最少,也最不完整。他仔细审视那些照片时,注意到每个朋友的一天都有某种一致的色调,清晰且带有光泽。他跟着威廉拍摄的那几天,他拍片的场景是贝尔格维亚的一间公寓,那里的光线特别金黄,像是蜂蜡。稍后,回到威廉在诺丁山租的公寓,他拍了威廉坐着阅读的照片,那里的光线也是黄色调,不过不太像糖浆,比较清新,像深秋时苹果的皮。对照之下,马尔科姆的世界是蓝色调。他在22街那个乏味的、有白色大理石柜台的办公室,在他和苏菲结婚后在布鲁克林科布尔山买的那栋房子里。裘德的世界则是灰色,不过是一种银灰色,像黑白照片特有的色泽,结果证明,这种颜色很难用亚克力颜料复制,虽然在描绘裘德的画作中他已经大幅调淡色彩,试图描绘那种闪烁的光。在开始画之前,他得先找出办法让灰色发亮,而且保持干净,这个过程让人感到很挫败,因为他只想画画,而不是为了颜色瞎忙一气。

但是为了你的画而沮丧是正常的事——你不可能不把你的作品想成你的同事和共同参与者,仿佛那作品有时会决定要讨人喜欢、跟你一起合作,有时又决定要很好斗、寸步不让,像个坏脾气又爱抱怨的学步小孩。你就是得继续做下去,试了又试,然后有一天,你就会弄对了。

然而,就像他向自己承诺过的——你做不到的!他脑袋里跳着舞的小恶魔尖叫着嘲笑他,你做不到的!那些画也在嘲弄他。因为这个系列本来也包括他自己的一天,但将近三年来,他都找不出值得记录的一天。他试过,花过几十天,拍过几百张自己的照片。但事后去看,会发现每一天都是同样的收尾:嗑药嗑到茫然。或者那些影像会拍到傍晚就停止,他知道那是因为他茫然了,茫然到没办法继续拍照。而且这些照片里还有其他东西是他不喜欢的:他不想把杰克逊纳入自己生活的纪录中,杰克逊却总是出现。他不喜欢照片中自己嗑药后脸上的那种傻笑,他不喜欢照片中自己的脸从白天的胖而充满希望,变成晚上的胖而贪婪。这不是他想画的自己。但他越来越觉得,这就是他应该画的自己,毕竟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现在就是这样。有时醒来,四周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现在是几点,也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就连“一天”这个概念都变得像是一种嘲笑。他再也无法清楚判断一天的结束和开始。帮帮我,在那些时刻,他会说出声来,帮帮我。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谁恳求,也不知道自己期望接下来发生什么事。

现在他累了。他早就累了。现在是星期五的下午1点半,七月四日国庆节周末的星期五。他穿上衣服,关上工作室的窗子,锁好门,走下这栋寂静楼房的楼梯。“陈。”他说,声音在楼梯间里好大,假装自己在对其他艺术家同行发出警示,假装他在跟某个可能需要帮忙的人沟通。“陈,陈,陈。”他要回家,他要回去吸大麻。

他在一个可怕的噪音声中醒来,那是机器的声音,金属磨着金属,于是他开始对着枕头大叫,好让枕头闷住他的声音,叫到最后,他才发现那是门铃声。于是他慢吞吞地爬起来,无精打采地走到门边。“杰克逊?”他问,按着对讲机按钮,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害怕、多紧张。

对方顿了一下。“不是,是我们,”马尔科姆说,“让我们进去。”于是他按了开门钮。

他们全都来了,马尔科姆、裘德、威廉,好像要来看他表演似的。“威廉,”他说,“你应该在卡帕多西亚拍片的。”

“我昨天才回来。”

“但是你应该要到……”他记得的,“要到七月六日,你说你要到那一天才会回来的。”

“今天是七月七日。”威廉轻声说。

一听这话,他开始哭,但他脱水了,哭不出眼泪,只有声音。七月七日:他失去了好多天。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杰比,”裘德说,走近他,“我们会带你脱离这个。跟我们走吧。我们会带你去找专业协助。”

“好吧。”他说,还在哭,“好吧,好吧。”他身上还裹着毯子,他觉得好冷,但他让马尔科姆带他走到沙发前坐下,等到威廉拿着一件毛衣过来时,他顺从地举高双手,就像小时候母亲帮他穿衣服时那样。“杰克逊人呢?”他问威廉。

“杰克逊不会来烦你了。”他听到裘德说,就在他上方某处,“别担心,杰比。”

“威廉,”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停止当我的朋友的?”

“我从来没有停止当你的朋友,杰比。”威廉说,在他旁边坐下来,“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他往后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他可以听到裘德和马尔科姆很小声地交谈,接着马尔科姆走到公寓另一头他卧室那里。他听到那块木板被拿起来,又放回去,然后是马桶冲水声。

“准备好了。”他听到裘德说,于是他站起来,威廉也跟着起身。马尔科姆走过来,一手揽着他的背部,他们一群人拖着脚步走向前门。此时他忽然被一股恐惧攫住:如果他走出去,他知道自己会看到杰克逊,就像那天在小餐馆那样忽然出现。

“我不能离开。”他说,站住了,“我不想离开。别逼我。”

“杰比。”威廉开口。威廉的声音、威廉整个人的存在,其中有个什么让他在那一刻无名火起,于是他甩开马尔科姆的手臂,转身面对他们,忽然浑身是劲。“你没资格叫我做什么,威廉,”他说,“你从来没站在我这边,从来没支持我,也从来不打电话给我,所以你别想跑来这里看我笑话——可怜、愚蠢、完蛋的杰比,我是英雄威廉,我要来救你了——只因为你高兴,好吗?他妈的别烦我了。”

“杰比,我知道你很生气,”威廉说,“但是没有人要看你笑话,尤其是我。”但杰比还没回话,就看到威廉很快看了裘德一眼,仿佛两个人在密谋什么,因为某些原因,这个举动搞得他更加愤怒。以前他们四个彼此了解,他和威廉每个周末都会出去玩,次日回来就把前一晚的故事跟马尔科姆和裘德分享,而裘德从来不出去玩,从来不分享他的故事。那样的日子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到最后他是落单的那一个?为什么他们要留下他,让杰克逊玩弄他、摧毁他?为什么他们不更努力地把他抢回去?为什么他要毁了自己的一切?为什么他们要让他这样?他想毁掉他们,他要他们体会到他所经历的那种非人的可怕感觉。

“还有你,”他说,转向裘德,“你喜欢看到我有多完蛋吗?你喜欢总是当那个知道其他所有人的秘密、自己却一件事都不肯说的人吗?你觉得这算什么,裘德?你以为你可以成为这个群体的一分子,但是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吗?唔,你他妈的这样是不行的,我们他妈的全都受够了。”

“够了,杰比。”威廉厉声说,抓住他的一边肩膀,但他忽然变得很壮,挣脱了威廉,双脚出奇的灵活,像个拳师般朝书架舞动。他看着裘德,裘德沉默地站在那里,非常平静,眼睛睁得很大,像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等着杰比进一步伤害他。他第一次画裘德的眼睛时,还跑去一家宠物店拍下一条糙鳞绿树蛇的照片,因为两种翠绿色很相似。但那一刻,裘德的双眼颜色变暗了,几乎成了水游蛇那样的灰褐色,而他很荒谬地希望自己的颜料在手边,因为他知道只要有颜料,他就可以当场准确地画出那个颜色,连试色都不必。

“这样是不行的。”他又对着裘德说。然后,在他意识到之前,就不知不觉地学起杰克逊对裘德那种丑恶的模仿,嘴巴像杰克逊之前那样张开,发出一种低能的呜咽,然后右脚故意拖在身后,好像是石头做的一样。“我是裘德。”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是裘德·圣弗朗西斯。”有几秒钟,他的声音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他的动作是房间里唯一的动作。在那几秒钟,他想停止,却停不下来。然后威廉冲向他,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就是威廉的拳头往后挥,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就是骨头裂开的脆响。

他醒来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觉得呼吸困难,发现鼻子上有东西。当他想抬起手摸摸看时,却做不到。他一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腕都被带子缚在床沿,才知道自己在医院。他闭上眼睛回想:威廉揍了他。然后他想起是为什么,于是把眼睛闭得很紧,无声地痛哭起来。

那一刻过去了,他再度睁开眼睛,把头转向左边,那里有一面丑陋的蓝色帘子挡住了门。接着他又转向右边,朝着清晨的光线,他看到了裘德,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那椅子小得实在不适合睡在上头,他蜷缩成一个很可怕的姿势:膝盖缩到胸口,一边脸颊靠在膝盖上,双臂环抱着小腿。

你明知道你不该这样睡觉的,裘德,他在心里这样告诉他,你醒来时会背痛的。但即使他可以伸手摇醒他,他也不会这么做。

啊老天,他心想。啊老天,我做了什么?

对不起,裘德,他在脑袋里说。这回他可以好好哭了,眼泪滑进嘴里,他没法擦掉的鼻涕也流下来。但他保持安静,没发出任何声音。对不起,裘德,对不起。他在脑袋里兀自重复着,然后用气音说出来,但是很小声,小声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嘴唇打开又合上,如此而已。原谅我,裘德。原谅我。

原谅我。

原谅我。

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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