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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渺小一生 作者:柳原汉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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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午4点,最后一堂课结束之后、第一项例行杂务开始之前,他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但是星期三有两小时。有一阵子,他会利用这些时间阅读或在修道院周围探险,但最近,自从卢克修士跟他说可以之后,他把时间都花在温室里。如果卢克修士也在里面,他会帮他浇水,同时记住这些植物的拉丁语学名——Miltonia spectabilis(堇色兰)、Alocasia amazonica(观音莲)、Asystasia gangetica(宽叶十万错),这样下回他就可以跟修士说出来,得到赞美。“我觉得Heliconia vellerigera(金刚蝎尾蕉)长大了。”他会摸着那毛茸茸的苞片说,卢克修士会看着他摇头。“真是难以置信,”他会说,“老天,你的记忆力太好了。”然后他会兀自微笑,很得意自己能让修士刮目相看。 如果卢克修士不在温室里,他就会玩他的东西打发时间。修士跟他示范过,如果他把温室远处角落的一叠塑料花盆搬开,会看到一块小小的铁栅栏,把铁栅栏拿开,就会发现底下有个小洞,放得下一个塑料垃圾袋,可以把东西藏在里面。于是他把自己收集的小树枝和石头从树底下挖出来,改放到温室的小洞里。温室长年温暖又潮湿,他可以在那里检视自己的收藏,不会冻得双手发麻。那几个月,卢克替他增加了一些收藏品:给了他一片海玻璃,说是他眼睛的颜色;还有一个金属哨子,里面有个小圆球,摇晃时会像个铃铛般叮当响;还有个小玩偶,是一个男人穿着酒红色的羊毛上衣,系的腰带边缘镶着松石绿的小珠子,修士说这是一个纳瓦霍印第安人做的,他小时候就有了。两个月前,他打开他的塑料袋,发现卢克留给他了一根圣诞节常见的红白纹拐杖糖,尽管当时已经是二月份了,但他还是兴奋极了:他从没吃过拐杖糖,一直想尝尝看,他把那根糖折成好几段,吸到每一段的头上都尖尖的,才放进嘴里,用臼齿碾磨。 卢克修士要他次日一下课就过来,有个惊喜要给他。这让他一整天都烦躁不安、魂不守舍,就算有两位修士打了他(迈克修士给了他一记耳光;彼得修士打了他屁股),他也几乎没多留心。直到戴维修士警告他,说他如果不专心上课,就要罚他多做其他杂务,也没有自由时间了,他这才专注起来,终于度过了这一天。 一等到他走出修道院外,看不见里头的人了,他就开始跑。这是春天,他忍不住快乐起来:他喜欢樱树,上头开满了泡沫般的粉红色花朵;也喜欢郁金香那发亮、不可思议的颜色;还有新长出来的青草,踩在脚下又软又柔。有时他会独自拿着纳瓦霍玩偶和一根形状像人的小树枝到户外,坐在草地上跟它们玩。他会出声假装它们在讲话,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得到,因为迈克修士说男生不可以玩娃娃,而且他太大了也不该玩。 他很好奇这一刻卢克修士是不是看到他在跑。有个星期三,卢克修士跟他说:“我今天看到你跑来这里。”他张嘴正要道歉时,卢克修士又说:“小子,你真能跑!跑得好快!”他说不出话来,直到修士笑着说他应该把嘴巴闭上。 他走进温室时,里面没有人。“哈喽?”他喊道,“卢克修士?” “在这里。”他听到他的声音,便转向了温室旁边的小屋。里面堆着肥料、一瓶瓶离子水和挂满大小剪刀和园艺剪的架子,地上堆着一袋袋护根层。他喜欢这个小屋,喜欢里面森林、苔藓的气味。他赶紧走过去敲门。 刚走进去时,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那房间昏暗寂静,卢克修士正弯腰对着地板上小小的火焰。“过来一点。”修士说。他照做了。 “再过来一点,”修士说,然后大笑,“裘德,没关系的。” 于是他凑得更近了,修士拿起一个东西说:“惊喜!”他看到一个小松糕,中央插着一小根点燃的火柴棒。 “这是什么?”他问。 “今天是你生日,对吧?”修士说,“这是你的生日蛋糕。来吧,许个愿,吹熄蜡烛。” “是给我的?”他问,看着那火焰摇曳不定。 “对,是给你的,”修士说,“快点,许个愿。” 他从来没有过生日蛋糕,但他在书上读过,知道该怎么做。他闭上眼睛许愿,再睁开眼睛吹熄火柴,小屋里全黑了。 “恭喜你!”卢克说,然后打开灯。他把松糕递给他。他想分给修士一点,但卢克摇摇头:“这是你的了。”他吃了那夹了小颗蓝莓的松糕,觉得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很甜又很松软。修士看着他露出微笑。 “我还有一个东西要给你。”卢克说,伸手从背后拿出一个包裹给他。那是一个大大的扁盒子,用报纸包着,上头系了绳子。“来吧,打开它。”卢克说,于是他解开绳子,把报纸小心翼翼地拆掉以便今后好再利用。那是个普通的褪色硬纸盒,他打开来,发现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原木。每一根两端都有凹口,卢克修士教他把凹槽互嵌,构成一个方盒子,然后把树枝排在顶端,成为某种屋顶。多年以后,他上大学时,看到一家玩具店的橱窗里有一盒这种原木,这才明白当年他那份礼物缺了某些部分:一个可当屋顶的红色三角形尖顶结构,还有铺在上头的绿色木板。但他小时候收到它的那一刻,已经开心得说不出话来,直到他想起要有礼貌,才对修士谢了又谢。 “不客气,”卢克说,“你又不是天天都刚好满8岁,对吧?” “对。”他承认,对着礼物露出大大的笑容,而且在那段自由时间里,他一直用那些零件盖房子和盒子。卢克修士看着他,有时伸手把他的头发塞到耳后。 他一有空就去温室找修士。跟卢克在一起,他成了另一个人。对其他修士来说,他是个负担,集各种麻烦和缺陷于一身,而且每天都会增加一点小毛病:他太爱做白日梦、太情绪化、太精力旺盛、太爱幻想、太好奇、太没耐心、太瘦、太爱玩。他应该要更心存感激、更得体、更克制、更恭敬、更有耐心、更灵巧、更有纪律、更虔诚。但对卢克修士来说,他很聪明、反应很快、很伶俐、很活泼。卢克修士从不会跟他说他问的问题太多了,或有些事要等他长大了才能知道。卢克修士第一次呵他痒时,他猛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大笑,无法控制,卢克修士也跟他一起大笑,两个人在兰花下方的地上扭打成一团。“你的笑声真可爱。”卢克修士说,还有“裘德,你的微笑太可爱了”,以及“你真是个充满喜悦的人”。到最后,那温室像被施了魔法,把他变成了卢克修士眼中的那个男孩,滑稽又开朗,让人想亲近,而且比实际的他更好、更不同。 当他跟其他修士处得很糟时,他会幻想自己在温室里,玩他自己的东西或跟卢克修士讲话,然后自言自语重复着卢克修士跟他说过的事情。有时状况糟到他没法去吃晚餐,但次日他总会在房间里发现卢克修士留给他的东西:一朵鲜花、一片红叶,或是一颗特别圆的橡实。他会收集起来,藏在铁栅栏之下。 其他修士注意到他总是跟卢克修士在一起,他感觉到他们似乎不赞同。“跟卢克在一起要小心点。”帕维尔修士警告他,偏偏帕维尔修士最常打他或骂他了。“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但他不理会。他们没有一个是自己说的那种人。 某天他很晚才去温室。那个星期很难捱,他被打得很惨,连走路都会痛。前一天晚上,盖柏瑞神父和马修修士都来找过他,现在他全身的每块肌肉都在发痛。那是星期五;迈克修士出乎意料地提早让他下课,他想着可以去玩那些原木。就像每回自由时间那样,他想独处——他想坐在那温暖的空间里玩他的玩具,假装自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进去的时候,温室里没有人,于是他掀起铁栅栏,拿出他的印第安玩偶和那盒原木,但他玩的时候,发现自己开始哭。他已经试着少哭了(因为哭了感觉更糟,而且修士们很讨厌他哭,会因此惩罚他),但他控制不了自己。他至少学会不要哭出声,于是静静地掉泪。虽然安静地哭的麻烦是很痛,而且会用尽他的注意力,最后不得不放下玩具。他待在那里,直到第一声钟响,才把东西收回去,冲下坡,奔向厨房,他要去削胡萝卜和马铃薯、切芹菜,好准备晚餐。 后来,因为一些他始终无法断定的原因(连他成年后都搞不清楚),事态忽然急转直下。修士们打他打得更凶,上课的状况恶化,训诫也更严厉。他不确定自己做了什么,对他自己而言,他好像一直是老样子。但修士们对他的耐心似乎快用光了。就连向来无限制借他书的戴维修士和彼得修士,好像都不太想跟他讲话了。“走开,裘德。”戴维修士说——当时他去找修士,想跟他谈一本修士给他的希腊神话——“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他越来越相信他们打算摆脱他。这把他吓坏了,因为修道院是他有生以来唯一的家。修士们都跟他说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和诱惑,离开了修道院,他要怎么存活,他要做什么?他知道他可以工作;他会园艺、会做菜,也会打扫,或许他可以找到做这类事情的工作。或许有别人愿意收留他。如果是这样,他向自己一再保证,他会更乖的。他对这些修士犯下的错误,绝对不会重演。 “你知道为了照顾你,要花多少钱吗?”迈克修士有天上课上到一半问他,“我不认为我们当初想到你会待这么久。”这两句话他不知该怎么回应,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瞪着书桌。“你应该道歉。”迈克修士告诉他。 “对不起。”他低声说。 现在他累到连去温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要一上完课,他就跑到地窖的一个角落里,帕维尔修士以前跟他说那里有老鼠,但马修修士说没有。他会爬到那些堆放成箱食物油、意大利面和一袋袋面粉的储藏网架上休息,等到铃声响起才上楼去。晚餐时间他都躲着卢克修士。如果修士朝他微笑,他就别过头去不理不睬。他现在确定自己不是卢克修士认为的那个男孩了(欢乐?滑稽?),而且他以自己为耻,也为自己欺骗了卢克而感到羞愧。 他躲了卢克一个多星期。有一天,他到地窖里的躲藏处,看到卢克在那里等着他。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那里没有地方可以躲,于是他转向墙壁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道歉。 “裘德,没事的,”卢克修士说,走上前来拍着他的背,“没事的,没事的。”修士在地窖台阶上坐下。“过来,坐在我旁边。”修士说。但他摇头,因为太难为情而没有过去。“那至少坐下来吧。”卢克说。于是他坐下,靠在墙上。然后卢克站起来,开始检视某个高处网架的箱子,取出一个东西递给他:玻璃瓶装的苹果汁。 “我不能喝。”他马上说。他根本不该出现在地窖里,他是从侧边的小窗钻进来,再爬下网架的。帕维尔修士负责管理仓库,每周都会清点;要是少了东西,被责怪的一定是他,一如往常。 “别担心,裘德,”修士说,“我会买新的补回去。来,拿去吧。”终于,在修士的好言劝慰下,他接过来。那果汁甜得像糖浆,他想慢慢喝,喝久一点,又想大口喝掉,免得修士改变心意把果汁收回去。 他喝完后,他们默默坐在那里,修士低声说:“裘德,他们对你做的事是不对的。他们不该对你那样,他们不该伤害你。”他差点又哭起来。“裘德,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你知道吧?”他这才有办法看着卢克,看着他仁慈、忧虑的长脸、他短短的灰色络腮胡、让他的大眼显得更大的眼镜,然后点点头。 “我知道,卢克修士。”他说。 卢克修士安静了许久,才继续说:“裘德,你知道吗,我来这里之前,来修道院之前,我有一个儿子。你常常让我想起他。我很爱他。但是他死了,之后我就来这里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感觉上,他似乎什么都不必说,因为卢克修士一直讲个不停。 “有时我看着你,心想:你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你应该跟着另一个人,一个……”卢克修士停下来,因为他又哭了。“裘德。”卢克修士惊讶地说。 “不要,”他啜泣着说,“拜托,卢克修士——别让他们赶我走,我会更乖的,我保证,我保证。别让他们赶我走。” “裘德,”修士说,在他旁边坐下,把他拥入怀里,“没有人要赶你走。我保证,没有人会赶你走的。”最后他终于镇定下来,两个人坐着好久不说话。“我的意思只是,你应该跟一个爱你的人在一起。比如我。如果你跟着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们在一起会过得非常愉快。”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他终于能问了。 “这个嘛,”卢克缓缓说,“我们可以去露营。你露过营吗?” 当然没有。于是卢克告诉他露营的事情:帐篷、营火、焚烧松木的气味和噼啪声,叉在小棍上烤的棉花糖,还有猫头鹰的叫声。 次日他又回到温室,接下来几个星期、几个月,卢克告诉他种种他们可以一起做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会去海滩,去大城市,去露天游乐场。他会吃披萨、汉堡,还有整根的玉米,以及冰淇淋。他会学打棒球,学钓鱼,他们会住在一栋小木屋,只有他们两个,就像父子。他们上午阅读,下午玩耍。他们会有个园子,种植各种蔬菜和花卉,没错,或许有天他们也会盖温室。他们会一起做各种事情,去各种地方,像是最要好的挚友,但是更要好。 他陶醉在卢克的种种故事中,每当状况很糟时,他就想着这些故事:他们会在园子里种植大小南瓜,在屋后小溪钓黄鲈鱼。他们的小木屋就是他用那些原木玩具所盖的扩大版,在里头,卢克保证他会有一张真正的床,就算最冷的夜里,屋内也永远温暖。另外,他们每星期都可以烤松糕。 一天下午,他们沉默地工作着。那是一月初,温室里虽有暖气,但他们还是得用粗麻布把所有温室植物包起来。他向来看得出卢克什么时候会谈他们的小木屋、什么时候不谈,他知道今天是沉默的日子,修士整个人似乎都心不在焉。即便是心情低落的时刻,卢克修士也从不曾对他严厉,只是沉默,而那种沉默,他知道要避开。但是他好想听卢克修士的故事,他太需要了。那天他过得太糟糕了,糟到让他想死,所以他想听卢克修士讲他们的小木屋,两人在里头可以做的事情。他们的小木屋里不会有马修修士、盖柏瑞神父或彼得修士。不会有人骂他或伤害他。那就像永远住在温室里,永远活在魔法里。 他正提醒自己不要讲话时,卢克修士忽然对他说:“裘德,我今天好难过。” “为什么,卢克修士?” “唔,”卢克修士说,然后暂停了一下,“你知道我有多关心你吧?但是最近,我觉得你根本不关心我。” 这些话把他吓坏了,一时语塞。“不是这样的!”他告诉修士。 但是卢克修士摇着头。“我一直跟你讲我们在森林里的房子,”他说,“但我不觉得你真的想去。对你来说,那些只是故事,就像童话一样。” 他摇头。“不,卢克修士。那些对我来说也是真的。”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告诉卢克修士那些故事有多么真实,他有多么需要那些故事,而且那些故事帮了他多少。卢克修士看起来很沮丧,但他终于设法说服修士自己也想要那样的生活,他也想跟卢克修士住在一起,没有别人,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得到那样的生活。最后,终于,修士露出微笑,蹲下来拥抱他,上下抚着他的背。“谢谢你,裘德,谢谢你。”修士说,他很开心自己能让卢克修士高兴,也向他道谢。 卢克修士看着他,忽然一脸严肃。他说,这件事他想了很久,他觉得该是他们去建造那栋小木屋的时候了。该是他们一起离开的时候了。卢克说他不会一个人去做这事,裘德会跟他一起走吗?他保证吗?他想跟卢克修士在一起,就像卢克修士想跟他在一起,在他们完美的小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吗?他当然想啊——他当然会跟他走。 于是他们有了计划。他们会在两个月后的复活节之前离开,他会在他们的小木屋里过9岁生日。卢克修士会准备好一切,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当个乖孩子,努力学习,不要惹出任何麻烦。最重要的是什么都别说。如果让其他人发现这个计划,卢克修士说,他就会被赶出修道院,往后只能靠自己,到时候连卢克修士也帮不了他。他答应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既可怕又美妙。可怕的是日子过得好慢。美妙的则是他有个秘密,让他的生活更美好,这表示他在修道院的生活即将告终。每天他都迫不及待地醒来,因为离他和卢克修士的新生活又近了一天。每回他跟其他修士在一起,想到很快就可以远离他们,就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每回被打或被骂,他会想象自己在小木屋里,便有了忍耐下去的坚毅(卢克修士教了他这个词)。 他请求卢克修士让他帮忙准备,卢克修士叫他去收集修道院周围每种植物的花叶标本。每天下午,他拿着《圣经》在修道院周围徘徊,把叶子和花瓣夹在纸页间。他很少去温室了,但每回看到卢克,修士都会严肃地眨一下眼睛。他暗自微笑,觉得他们的秘密温暖而甜美。 那一夜终于来到,他很紧张。傍晚才刚吃过晚餐,马修修士就跟他在一起,但最后还是离开了,剩他一个人。接着卢克修士出现了,一根手指按着嘴唇,他点点头。他帮着修士把自己的书和内衣放进修士打开的纸袋。然后他们蹑手蹑脚地经过走廊,下了阶梯,走出黑暗的修道院,进入黑夜。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车子那了。”卢克低声说,这时他站住了,“裘德,怎么了?” “我的袋子,”他说,“我放在温室的那个袋子。” 卢克露出和蔼的微笑,一手放在他头上。“我已经放到车上了。”他说,然后他也微笑响应,很感激卢克没忘记。 空气很冷,但他几乎没注意。他们一直走,沿着修道院长长的碎石子车道,过了木栅门,爬上通往公路的小丘,来到公路上,夜晚安静得发出一片嗡嗡声。他们走路时,卢克修士指着不同的星座,要他说出星座名,他全都说对了,卢克修士就低声赞美他,摸着他的后脑勺。“你真聪明,”他说,“我很高兴我挑了你,裘德。” 现在他们走在公路上,他这辈子只来过几次,在去看医生或看牙的时候,但此时路上一片空荡,一些麝鼠和负鼠之类的小动物在前方蹦蹦跳跳。他们来到汽车旁,那是一辆长长的、褐红色的旅行车,上头生着锈斑,后座塞满箱子和黑色塑料袋,还有一些卢克最喜欢的植物,装在深绿色塑料网里,像是有着丑陋斑点花瓣的西蕾丽嘉德丽亚兰(Cattleya schilleriana)和枝节低垂的尾端开出一朵花的火龙果(Hylocereus undatus)。 在汽车里看到卢克修士很奇怪,比坐在汽车里更奇怪。不过更加奇怪的是他此时的感觉:一切都值得了,他所有的悲惨都要结束了,他就要迎接一种新生活,像他在书上读到过的那么美好,说不定还要更美好。 “准备要走了吗?”卢克修士低声问他,咧嘴笑了。 “准备好了。”他也低声回答。然后卢克修士转动了引擎钥匙。 * * * 忘记有两种方式。有很多年,他都在心里模拟(以缺乏想象力的方式)一个地窖的画面。每天结束时,他会收集起自己不愿回想的影像、片段和字句,把沉重的钢制门打开一条缝,把它们赶紧塞进去,再尽快关上,关得牢牢的。但这个方法没什么用,那些记忆还是会渗出来。他逐渐明白,重要的是消除那些记忆,而不是把它们储藏起来。 于是他又发明了其他的解决办法。小的记忆(小小的轻蔑、侮辱),你就一次又一次重温,直到它们失效,直到它们被重复到几乎失去意义,或者直到你相信它们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你只是听说而已。比较大的记忆,你就在脑袋里想着那个场景,固定住,像一段影片一样,然后开始删除它,一帧接着一帧。这两个步骤都不容易。比方说,你不能在删除的中途停下来检视那些内容;你不能开始浏览某些片段,期望自己不会陷入其中的细节,因为你当然会。你必须每天晚上努力删除,直到最后完全删光。 当然,那些记忆从来不会完全消失。但至少会变得比较遥远——不会像鬼魂似的纠缠着你,拽着你要你注意,你不理会时还跳到你面前,占用掉你那么多时间和心力,搞得你简直没法思考别的事情。在空余的时间里——在你睡着之前,在你坐了一夜的飞机、就要降落之前,此时你不够清醒,难以工作,也没累到能睡着——它们就再次出现骚扰你,所以你最好想象出一块白色屏幕,又大又亮、静止不动,像一面盾牌在脑海中竖起。 挨揍后的接下来几个星期,他努力想忘掉凯莱布。去睡觉前,他会先走到公寓的前门。他觉得自己很蠢,竟然用旧的钥匙插入锁孔,好让自己相信门没法开,自己真的安全了。他会设定并重设自己安装的警报系统,那系统敏感到连影子经过都能引发一连串的哔哔声。然后他会躺着,但睡不着,双眼在黑暗的房间里睁开,专注着想忘记一切。但是很难——那几个月有好多记忆纠缠着他,搞得他快崩溃了。他听到凯莱布对他讲着种种难听的话,他看到凯莱布凝视赤裸身体的自己时的表情,他感觉到自己摔下楼梯时那种空白而令人讨厌的窒息感,于是他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耳朵并闭上眼睛。最后他终于起床,走到公寓另一头的办公室去工作。他很庆幸手上有个大案子快要开庭了,让他白天忙得没空去想别的。有一阵子他根本很少回家,只回去睡两小时,再花一小时冲澡、换衣服。直到一天晚上,他首度在事务所疼痛发作,还很严重。夜班管理员发现他躺在地板上,打电话给大楼的安保部门,接着安保部门打给他们事务所的主席彼得森·特里梅因,特里梅因再打电话给吕西安(他唯一交代过万一这样的事情发生时该怎么办的人)。吕西安打电话告知安迪,然后和特里梅因赶到办公室等安迪过来。他看到他们了,看到他们的脚,即使他猛吸气、在地板上扭动,还是试着挤出力气求他们离开,跟他们保证自己没事,说他只是需要独处。但他们没离开,吕西安轻柔地擦掉他嘴边的呕吐物,坐在他头旁边的地上握住他的手,他难为情得都要哭出来了。事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们没什么,这种事情常常发生,但他们逼他那一周在家休息,而且下个星期一,吕西安跟他说,他们规定他要在合理的时间回家:周一到周五是晚上12点,周末是晚上9点。 “吕西安,”他懊恼地说,“这太荒谬了。我又不是小孩。” “相信我,裘德。”吕西安说,“我告诉管理委员会的其他人,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你当成参加普里克尼斯锦标赛的阿拉伯马,但出于某个奇怪的原因,他们很担心你的健康,同时也担心那个案子。因为某个理由,他们认为如果你生病了,我们就赢不了那个案子。”他跟吕西安争了又争,但是没有用,到夜里12点,他办公室的灯就会忽然熄掉,他只好乖乖回家。 凯莱布事件后,他几乎没法跟哈罗德谈话,就连看到他都成了一种折磨。这使得哈罗德和朱丽娅频繁的来访成了一种挑战。他觉得很难堪,居然让哈罗德看到他那样。他一想到哈罗德看到他染血的长裤、问起他的童年(到底有多明显?人们真能从跟他的谈话中得知多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吗?如果是,他要怎么做才能隐瞒得更好?),就觉得严重反胃,使得他必须停下手边的事情,等那一刻过去。他感觉到哈罗德试着像以往那样对待他,但有些状况改变了。哈罗德再也不会为了罗森·普理查德相关的事情骚扰他,也不会问他去当大企业非法行为的帮凶是什么滋味,当然再也不会提到他什么时候要找个伴安定下来。现在哈罗德都是问他的感觉:他还好吗?他觉得怎么样?他的腿情况如何?他是不是累坏了?他最近是不是常用轮椅?他需要别人帮忙做什么吗?而他每次的回答都一模一样:还好,还好,还好;不用,不用,不用。 还有安迪,他忽然重新开始那些深夜来电。现在他每天夜里1点会打来,而且每次约诊时(安迪增加到每两周一次)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呼小叫,而是变得安静客气,搞得他很紧张。安迪会检查他的双腿,细数他的割伤,问所有他平常问的问题,检查他的反射。每次他回家,清空口袋里的零钱时,就会发现安迪偷塞了一张心理医生山姆·娄曼的名片,上头写着:第一次看诊我出钱。总是有同样的名片,但每回写了不同的句子:为我去吧,裘德。或者:去一次就好。这些名片就像烦人的幸运签饼,他总是丢掉。这个举动令他感动,也令他觉得厌烦,因为根本没意义;同样的感觉发生在每回哈罗德来访后,他得放个新的袋子在水槽底下;他得去衣柜间角落找一个盒子,里面放了几百个小包装的酒精棉片和绷带,一沓沓的纱布,还有几十包刮胡刀片,然后做一个新的袋子,贴回原来的地方。人们总是决定他的身体该怎么用。尽管他知道哈罗德和安迪想帮他,但是他幼稚、执拗的那一部分就是很抗拒:他要自己决定。总之,他对自己的身体能控制的部分已经这么少了,他们怎么能连这一点都要夺走? 他告诉自己他没事,他已经复原了,他已经重新取得平衡了,但其实,他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知道自己变了,也退步了。威廉回家了,即使他没在场看到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凯莱布这个人和他的羞辱(为了确保不让威廉得知,他事先跟哈罗德、朱丽娅和安迪交代过,如果他们敢泄漏给任何人,他就跟他们绝交),不知怎的,他看到威廉还是很羞愧。“裘德,我很遗憾。”威廉回来后看到他身上打的石膏,说,“你确定你没事吗?”但石膏根本没什么,石膏是最不可耻的部分,一时间,他很想告诉威廉真相,破例倒在他怀里痛哭,向威廉坦白一切,请求他让自己好过一点;而且他希望威廉告诉他,即使他以前是那样的,但他依然爱他。当然,他没有。他给威廉写过一封很长的电子邮件,里头充满了精心编造的谎言,详述他的车祸。他们重逢的第一夜,两个人熬夜到很晚,什么都聊,就是不聊威廉之前收到的那封邮件,最后两个人精疲力竭地倒在起居间的沙发上过夜。 但他继续过日子。他起床,去上班。他渴望有人做伴,这样他就不会想到凯莱布;同时他又很怕有人做伴,因为凯莱布曾令他想到自己多么不像个人,多么不健全,多么令人作呕,于是他实在不好意思跟其他正常人在一起。他想着自己的每一天,就像他以前走路时双脚疼痛和麻木时会有的想法:他会熬过这一步,然后下一步,到头来事情总会好转。最后他将学到如何把这几个月纳入自己的人生,予以接受,然后继续走下去。他向来可以的。 那个案子上了法庭,他获得胜诉。这是大胜,吕西安一直这么告诉他,他也知道是这样没错,但他最大的感觉是恐慌:现在他要做什么?他有个新客户,是一家银行,但这份工作的内容是冗长的数据收集,不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疯狂地工作。他会在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脑袋里只盘踞着凯莱布事件。特里梅因向他道贺,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心,但他跟特里梅因要求更多工作时,特里梅因大笑。“不,圣弗朗西斯,”他说,“你得去度假。这是命令。” 他没去度假。他先答应了吕西安,然后是特里梅因,说他会去,但眼前没办法。正如他之前所担心的:他休假待在家里,自己做晚餐,或是跟威廉去看电影,忽然间,过去几个月跟凯莱布交往的某一幕会出现。接下来是少年之家的一幕,还有他和卢克修士那几年的一幕、他和特雷勒医生那几个月的一幕,然后是他车祸受伤的一幕,车头大灯的炫目白光,他的头猛地往旁边扭。他的脑袋里充满各种影像,像一群爱尔兰神话中的报丧女妖非要引起他的注意不可,用她们尖尖的长指甲对着他又抓又扯。凯莱布释放了他心中的那些野兽,他再也无法哄骗它们回到原来的地牢,他被迫意识到自己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多少注意力去控制那些回忆,也意识到他多么无力驾驭这些回忆。 “你还好吧?”有天晚上威廉问他。那天他们去看一出舞台剧,他根本没看进去。后来两人去餐厅吃晚餐,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威廉讲话,希望自己的回答都正确,同时拨着盘子里的食物,设法表现得很正常。 “很好啊。”他说。 事情越来越恶化,他知道,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善。事件过了八个月了,他每天都越常回想起来,而不是越少。他有时觉得自己跟凯莱布交往的那几个月就像一群鬣狗,每一天都追着他,每一天他都要用尽全力逃离,设法不要被它们冒着白沫、生着利齿的嘴巴噬咬、吞没。过去一切有帮助的事情(专注、割自己)现在都没用了。他割自己割得越来越凶,但那些记忆没有消失。每天早上他都去游泳,现在每天晚上也去游,游上好几英里,直到只剩下冲澡和爬上床的力气。游泳时,他会默念各种东西:背拉丁语动词变化,列举法庭证明,引用法学院学过的判例。他的脑子是他的,他告诉自己。他有办法控制,他不会受摆布。 “我有个主意。”有回跟威廉一起吃饭,他又没说什么话,威廉便这么说。那天威廉讲任何话时,他的反应总是慢了一两秒钟,过了一会儿,他们都沉默下来。“我们应该一起去度假。我们应该实现两年前本来要去的摩洛哥之旅。等我回来,我们就去。裘德,你觉得呢?到时候是秋天了,那里一定很美。”此时是六月下旬,离事件九个月了。威廉八月初又要离开,去斯里兰卡拍新戏,要到十月初才会回纽约。 威廉说话时,他正想着凯莱布如何说他畸形,直到威廉沉默下来,他才想到自己该回答了。“当然好,威廉,”他说,“听起来很棒。” 那个餐厅在熨斗区,付账之后,他们散了一会儿步,两个人都没说话。突然间,他看到凯莱布迎面走来,一时恐慌就抓住威廉,把他拉到一栋大楼的门口,两个人都被他的迅速和力气之大吓了一跳。 “裘德,”威廉警觉地说,“你在做什么?” “不要说话,”他低声跟威廉说,“站在这里不要回头。”威廉照做,跟他一起面对眼前那扇门。 他数着一秒秒过去,直到他很确定凯莱布已经走过去了。他小心翼翼地往人行道看,才发现那人根本不是凯莱布,只是另一个深色头发的高个子男人,但不是凯莱布。于是他吐出一口气,一时间觉得又挫败又愚蠢又解脱。他注意到自己手里还紧攥着威廉的衬衫,于是便赶紧松开。“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威廉。” “裘德,发生了什么事?”威廉问,盯着他的眼睛看,“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他说,“我只是以为我看到了一个不想看的人。” “谁?” “不重要。是个对手律师,很混蛋,我不想理他。” 威廉看着他。“不是,”他终于说,“不是另一个律师。是别人,是某个你害怕的人。”威廉停下来,往前看着街道,然后看看后方。“你吓坏了,”他说,声音充满好奇,“裘德,到底是谁?” 他摇摇头,设法编个什么谎告诉威廉。他总是跟威廉撒谎:大谎、小谎。他们的整个友谊就是一个谎言——威廉以为他是这个人,但其实他不是。只有凯莱布知道真相。只有凯莱布知道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终于开口,“是另一个律师。” “不,不是。” “是,就是。”两个女人从他们旁边走过,他听到其中一个兴奋地跟另一个咬耳朵,“那是威廉·拉格纳松!”他闭上眼睛。 “听我说,”威廉低声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他说,“我累了。我得回家。” “好吧。”威廉说。他招了辆出租车,帮着他上车,然后自己也坐进去。“格林街和布鲁姆街交叉口。”他跟司机说。 在出租车上,他双手开始颤抖。这样的状况越来越常发生,他不知道该怎么停止。这个毛病始自他小时候,但只有在极端的状况下才会发生:当他试着不要哭,或是极度疼痛、却自知不能发出声音时。现在,这个毛病却会发生在奇怪的时刻,只有割自己会好一点,但有时他抖得太严重,很难控制刮胡刀片。这会儿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希望威廉没注意到。 到了楼下大门,他设法摆脱威廉,但威廉不肯离开。“我想独自安静一下。”他告诉他。 “我了解,”威廉说,“我们一起安静吧。”他们站在那里,彼此相对,最后他终于转身,但钥匙插不进锁孔里,因为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威廉从他手里拿过钥匙,把门打开。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进到公寓里,威廉就问了。 “没事,”他说,“没事。”现在他的牙齿也格格作响,他小时候发抖时从来不会这样,但现在几乎每次都两个一起来。 威廉走近他,他别开脸。“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一些事,”威廉迟疑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一定有,而且是很糟糕的事。自从我拍完《奥德赛》回来,你就表现得很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威廉停下来,双手放在他肩膀上。“告诉我,裘德,”他说,“告诉我是什么事。告诉我,我们看看要怎么样让情况好转。” “不行,”他低声说,“威廉,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接下来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想去睡觉了。”他说。威廉放开他,他便走进浴室。 他出来时,威廉穿了一件他的T恤,正把客房的羽绒被搬到他卧室的沙发上,那沙发上方的墙壁上就挂着威廉坐在化妆椅的那幅画。“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今天晚上留下来过夜。”威廉说。 他叹口气,但威廉抢着说下去。“裘德,你有三个选择,”他说,“第一,我打电话给安迪,跟他说我觉得你真的很不对劲,带你去他诊所让他看看。第二,我打电话给哈罗德,他会吓坏,打给安迪。或者第三,你让我今天晚上待在这里监视你,因为你不肯跟我谈,他妈的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而且你好像从来不明白你至少该给你的朋友一个尝试帮你的机会——你至少欠我这个。”他的声音发哑,“所以你选哪个?” 啊,威廉,他心想。你不明白我多么想告诉你。但他只会说:“我很抱歉,威廉。” “很好,你很抱歉,”威廉说,“去睡觉吧。你有多的牙刷放在老地方吗?” “有。”他说。 次日晚上他加班到很晚,回家后发现威廉又躺在他房间的沙发上,正在看书。“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威廉问,没放下手上的书。 “很好。”他说。他等着看威廉会不会解释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但没等到,最后他走向浴室。经过衣柜间时,他看到威廉的旅行袋,拉链打开了,里头装了足够的衣服,显然他打算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他觉得很可悲,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威廉在这里的确有帮助——不光是在他的公寓,还在他的房间。他们不必说什么话,光是威廉的存在,就能让他平静且恢复专注。他比较少想到凯莱布,也比较少想到任何事。仿佛因为有必要向威廉证明自己很正常而让他真的变得比较正常了。光是跟一个他知道永远不会伤害他的人在一起就令他宽心。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也睡得着了。尽管他很感激,却也受不了自己这么依赖别人、这么软弱。他就这么需索无度吗?多年来帮过他的人有多少?他们干吗要帮他?他自己又为什么让别人帮他?更够格的朋友会叫威廉回家,跟威廉说他自己一个人没事的。但他没这么做。他让威廉在纽约剩下的几个星期都像条狗似的,睡在他的沙发上。 至少他不必担心得罪罗宾。《奥德赛》快杀青时,威廉和罗宾就分手了,因为罗宾发现威廉偷吃,背着她跟一个服装助理上床。“我根本就不喜欢她。”威廉当时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偷吃是出于最糟糕的原因——因为我很无聊。” 他想了想。“不,”他说,“如果你是为了想伤害她而偷吃,那才是最糟糕的原因。你说无聊,那只是最愚蠢的原因。” 威廉顿了一下,开始大笑。“谢了,裘德。”他说,“谢谢你让我同时觉得好一点,也更糟一点。” 威廉一直陪着他,直到要去科伦坡[斯里兰卡的首都。]那天。他将在新片中饰演20世纪40年代初斯里兰卡一个没落荷兰商人家族的长子,他已经蓄了厚厚的小胡子,两边尾端还朝上翘;威廉跟他拥抱告别时,他感觉到那小胡子搔着他的耳朵。一时间,他差点崩溃,很想求威廉不要离开。他想告诉他,别走。留在这里陪我。我很怕孤单一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这么说,威廉会留下的,至少他会想办法试试看。但他永远不会这么做。他知道威廉不可能耽误电影拍摄,他知道威廉会因为自己无法留下而觉得内疚。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很难得地抱紧了威廉(他很少在肢体上对威廉显露任何情感),他可以感觉到威廉很惊讶,接着也把他抱得更紧,两个人就站在那里紧拥了好久。他记得当时还想着自己穿得不够厚,威廉把他抱得这么紧,会感觉到他背部衬衫底下的疤痕,但是那一刻,更重要的就只是靠近他。他感觉这是最后一次这样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威廉了。每回威廉离开时,他都有这种恐惧,但这回却特别强烈,特别难以解释,感觉像是真正的离别。 威廉离开后,刚开始几天还好,但接着又恶化了。那些鬣狗回来了,数量比之前更多,也更饥饿,更留神寻找猎物。然后其他的一切也回来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且抹去棱角的多年回忆,全部再度涌向他,在他眼前吠叫跳跃着,那些声音让人无法忽视,那些吵嚷坚持不懈,非得要吸引他的注意。他半夜猛喘着醒来,嘴里喊着的那些名字是他早已发誓绝对不再想起的。他脑袋里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和凯莱布的那一夜,走火入魔,而且记忆放慢许多,因而他赤裸地站在格林街雨中的几秒钟延长为几个小时,他飞下楼梯花了好几天,凯莱布在淋浴间、在电梯里强暴他花了好几个星期。他幻想着拿起一把冰锥,刺穿耳朵,刺入脑中,好停止那些回忆。他梦想用脑袋撞墙,撞到头骨破裂、炸开,灰色的肉“砰”的一声滚出来,成为一摊湿漉漉、血淋淋的模糊碎块。他空想着要把一桶汽油淋遍全身,然后点一根火柴,让他的脑子被大火吞噬。他买了一套X-ACTO片[一个美国刀片品牌。]刀片,放了三片在掌心,捏紧拳头,看着血从手里滴入水槽,同时他的尖叫声响彻安静的公寓。 他要求吕西安给他更多的工作,也如愿以偿了,但还是不够。他想去那个非营利艺术家团体做更多义务服务,但他们没有多余的时段给他。他去了以前罗兹做公益服务的一个移民权利组织,但他们说目前缺的是会讲中文和阿拉伯语的人,不想浪费他的时间。他割自己割得越来越凶;又开始绕着疤痕周围割,这样就可以把那些凸起、发着银光的疤痕组织割掉,但这样没有什么帮助,就是不够。到了夜里,他向自己多年不信的神祈祷:帮我,帮我,帮我,他恳求道。他快发疯了,这个状况必须停止。他没法永远跑下去。 那是八月,纽约市一片空寂。马尔科姆跟苏菲去瑞典度假;理查德在意大利的卡普里岛;罗兹在缅因州;安迪去了长岛东端的谢尔特岛(“记住,我离这里只有两个小时;如果你需要我,我坐下一班渡轮就回来了。”他离开前说,一如他每次放长假那样)。他没办法跟哈罗德在一起,每次看到哈罗德,他都会想起自己曾经沦落得有多惨;他打电话说自己工作太多,没办法去特鲁罗。然后他临时起意买了张机票飞到巴黎,在那里度过漫长、孤单的劳动节周末,独自在街上漫游。他没联络任何在巴黎的熟人(西提任当时在一家法国银行工作,住赫里福德街时楼上的邻居伊西多尔也在巴黎教书,菲德拉则在一家纽约画廊的巴黎分公司当总监),反正他们一定都到外地度假了,不会留在巴黎市区。 他累了,真的好累。他花了好多力气不让那些野兽近身。他有时想象自己被包围,它们一起扑上前,用爪子和尖喙又啄又抓又扯,直到他被吞噬殆尽,他完全不会反抗。 从巴黎回来后,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跑过一大片干裂的红土平原。他身后是一团乌云。他跑得很快,但那团云更快。乌云离他越来越近,他听到嗡嗡声,才明白那是一大群昆虫,又可怕又油亮又嘈杂,双眼底下伸出一对像螯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停下来就会死,但即使在梦中,他都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到了某个时间,他就再也跑不动,必须开始跛行,连在梦中都无法脱离这个现实。接着他听到一个人声,不熟悉,但冷静、充满权威,对着他说话。“停下,”那声音说,“你可以结束这个。你不必撑下去。”你可以结束这个。你不必撑下去。听到这句话真是一大解脱,于是他突然停下,面对那团离他只差几秒钟距离的乌云,筋疲力尽地等着一切结束。 他醒来,很害怕,因为他知道那些话的意思,惊骇的同时又觉得欣慰。现在,当他熬过每一天,脑袋里都会听到那个声音,然后想到他其实可以停止,不必再继续下去。 他以前当然考虑过自杀;当年在少年之家,还有在费城,还有安娜死后,他都想过。但总有事情阻止他,不过现在他不记得是什么事了。如今每当他被那些鬣狗追着跑时,他就会跟自己争辩: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好累;他好想停下来。不知怎的,知道自己不必继续下去是一大慰藉;这提醒了他,让他想到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也提醒他:即使潜意识不遵从他的知觉,也不表示他失控了。 仿佛是做实验一般,他开始想如果他要离开的话,得交代什么。一月,他领到进事务所后最大的一笔年度分红,他更新了自己的遗嘱,所以这部分准备妥当了。他得写一封信给威廉、一封给哈罗德、一封给朱丽娅;他也想留话给吕西安、理查德、马尔科姆。还要写给安迪。写给杰比,原谅他。然后他就可以走了。每一天,他都想着这些事情,然后就好过一点。想着这件事给了他坚毅。 然而,想到一个程度,那就不再只是个实验。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决定的,但决定之后,他觉得自己更轻盈、更自由,也比较不那么受折磨了。那些鬣狗依然追着他,但现在他可以看到,在很远的远方,有一栋房子开着门,他知道一旦自己跑进那栋房子,他就安全了,一切追逐都会消失。那些鬣狗当然不喜欢这样——它们也看得到那扇门,它们知道他就要逃掉了——而每一天,那些追逐都更凶恶,追逐他的阵容变得更壮大、更吵嚷,也更坚持。他的脑子狂吐出一段段回忆,到处泛滥——他回想起多年来没再想过的人、感觉和事件。他舌头上仿佛变魔术般冒出种种滋味;还闻到几十年没闻到过的香味。他的身体都妥协了;他会被他的回忆淹没;他得做点事情。他试过了——他这辈子都在努力尝试。他试过当个不一样的人,他试过当个更好的人,他试过让自己干净。但是没有用。一旦他决定之后,他就深深入迷了,因为自己满怀希望,只要结束生命,就可以拯救自己多年来的不幸——他可以成为自己的拯救者。没有法律规定他得活下去;他的这条命还是他自己的,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怎么都没有明白这一点?现在他的选择似乎很明显了;唯一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他打电话找哈罗德;从哈罗德如释重负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听起来一定比较正常了。他跟威廉交谈。“你听起来好多了。”威廉说。他也听得出威廉松了口气。 “我是好多了啊。”他说。跟他们分别谈过之后,他感觉到一股后悔的力量,但是他下定决心了。总之,他对他们没有好处;他只是个麻烦的大集合,如此而已。除非他自己停下来,否则他会以自己的种种需要毁掉他们。他会从他们身上一直索取一直索取一直索取,直到他一口口啃光他们的肉为止;他们会解决他所提出的每一道难题,但他还是会找出新的办法摧毁他们。他走了之后,他们会为他哀悼一阵子,因为他们是好人,最好的人,而他会因此遗憾——但最终他们会明白,他们的人生没有他会更好。他们会看清他从他们身上偷走了多少时间;他们会了解他根本是个小偷,吸光了他们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吸干了他们的血。他希望他们能原谅他;他希望他们能看清这是他对他们的道歉。他离开他们——他最爱的人,而为了你所爱的人,你就该这么做:让他们自由。 那天来到了:九月底的星期一。前一夜他才发现,他挨揍后几乎正好满一年,不过他并没有刻意这样计划。那天晚上他很早就下班了。前一个周末,他都在整理手上的案子,他写了一份备忘录给吕西安,详细列出手上工作的状况。回到家,他把他的信排列在餐厅的桌上,还加上一份遗嘱。他留话给理查德的工作室主任,说主浴室的马桶水箱一直在漏水,问理查德能不能让水管工次日早上9点过来检查(理查德和威廉都有他公寓的备份钥匙),因为届时他已经去上班了。 他脱掉西装外套、领带、鞋子和手表,进入浴室。他坐在淋浴间,卷起袖子。他准备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慢慢喝着稳定情绪,还有一把美工刀,他知道这比刮胡刀片好握。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沿着两边手臂的静脉割三条垂直线,尽量割得深而长。然后他就会躺下来等死。 他等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因为他又累又怕,也因为他准备好要走了,他准备要离开了。最后他揉揉眼睛,开始动手。他先从左手臂开始,划下第一刀,结果比他原先以为的要痛,他叫出声来。然后划了第二刀。他又喝了一杯威士忌。那些血好黏稠,比较像胶状而非液体,而且是一种明亮、闪着微光的油黑色。他的长裤已经沾上了血,紧握的手也开始放松了。他划了第三刀。 两手都割完之后,他往后靠着淋浴间的墙壁,忽然很荒谬地希望有个枕头。苏格兰威士忌让他全身温暖,他的血流出来,围绕着双腿越积越多,于是他的体内与体外交会,内部浸浴着外表。他闭上眼睛。在他后方,那些鬣狗朝着他怒不可遏地嚎叫。他前方是那栋打开门的房子。他还没接近,但已经比以前都更接近了:近得足以看到屋里,有一张床可以休息,他可以在长跑之后躺下来睡觉,在里头,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将会安全了。 * * * 他们进入内布拉斯加州之后,卢克修士在一小片麦田边缘停下,示意他下车。当时天还没亮,但他听得到鸟儿的骚动,听到它们跟尚未露脸的太阳对话。他牵着修士的手,两人蹑手蹑脚离开车旁,来到一棵大树下。卢克解释其他修士会找他们,所以他们得改变外貌。他脱掉那件讨厌的长袍,穿上卢克修士递给他的衣服:有帽兜的长袖运动衫和牛仔裤。不过他换上之前,先站着不动,让卢克用一把电动剃刀帮他剪头发。修士们很少帮他剪头发,现在已经留得很长,超过耳朵了,卢克修士边剪边发出难过的声音。“你美丽的头发。”他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头发包在他的长袍里,再塞进一个垃圾袋。“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其他男孩了,裘德。但之后等我们安全了,你就可以再把头发留长,好吗?”他点点头,但其实,他喜欢自己看起来像其他男孩。然后,卢克修士自己也换了衣服,他转开身好让修士有隐私。“你可以看的,裘德。”卢克笑着说,但他摇摇头。等他转回身来,看到身穿格子衬衫和牛仔裤、露出微笑的修士,根本认不出来了。接着修士剃掉大胡子,那银色的短毛像金属碎片般掉落。然后两个人都戴上棒球帽,不过卢克修士的帽子里还装了一顶淡黄色的假发,好盖住他全秃的脑袋。另外他们还有一人一副眼镜:他的是黑色圆框平光镜,卢克修士的则是大大的褐色方框镜,原先的眼镜则放到垃圾袋里。卢克修士说,等到安全后,他就可以把眼镜拿下来了。 他们要前往德州建造他们的小木屋。他原先一直想象德州是一片平原,只有沙尘、天空、马路。卢克修士说大部分是这样没错,但这个州的某些部分,比如他的家乡东德州,就有云杉和雪松森林。 他们花了十九个小时才抵达德州。本来可以更快的,但中间修士在公路边暂停,说他们得打个盹,于是两个人睡了几小时。卢克修士也带了一些花生酱三明治,到了俄克拉荷马州时,他们在休息站的停车场停下来吃。 他心目中的德州原本由一大片风滚草和草皮组成,但单凭卢克修士的少许描述,它已经转变为一片松树森林。那些松树高大而芳香,阻绝了其他声音、其他生活。当卢克修士宣布他们现在正式进入德州时,他看着车窗外,觉得很失望。 “森林在哪里?”他问。 卢克修士大笑:“裘德,耐心点。” 卢克修士解释,他们得在一家汽车旅馆先待几天,一方面要确定其他修士不会追上来,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开始寻找完美的地点来建造小木屋。那家汽车旅馆叫“金手”,他们的房间有两张床——真正的床——卢克修士让他先挑。他挑了靠浴室那张,卢克修士则睡靠窗的那张,隔着窗子就可以看到他们的车。“你先去冲个澡,我去店里买些东西。”修士说。他忽然害怕起来。“裘德,怎么了?” “你会回来吗?”他问,很恨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害怕。 “我当然会回来,裘德,”修士说,走过来给他一个拥抱,“我当然会回来啊。” 他回来时,带了一条切开的面包、一瓶花生酱、一串香蕉,还有一大瓶牛奶、一包杏仁,外加一些洋葱、青椒和鸡胸肉。那天晚上,卢克修士把他在停车场买来的小烤炉架起来,他们烤了洋葱、青椒和鸡肉,卢克修士给了他一杯牛奶。 卢克修士建立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一早就起床,卢克修士会用他买的咖啡壶给自己冲一壶咖啡。然后他们开车到镇上,去当地高中的田径场,让他跑一小时,卢克则坐在露天看台上喝咖啡看他跑。之后,他们回到旅馆房间,修士会给他上课。卢克修士去修道院之前是数学教授,他一直想做与孩子有关的工作,后来就去小学教六年级。但他也懂其他科目,包括历史、阅读、音乐和语文。卢克修士懂的比其他修士多好多,他不懂以前住在修道院时,为什么卢克修士从没教过他。接着他们吃午餐(又是花生酱三明治),然后下午上课到3点,他就可以到停车场上绕着圈子跑步,或是跟修士沿着高速公路散步。那家汽车旅馆面对着州际高速公路,经过车子的呼啸声是永远的背景音乐。“就像住在海边一样。”卢克修士总是这么说。 之后,卢克修士会煮第三壶咖啡,然后开车出去寻找盖小屋的地点,他则留在旅馆房间。为了他的安全,修士离开时总是把房门上锁。“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听到没?”修士要求他,“任何人都不行。我有钥匙,我回来会自己开门。另外别拉开窗帘,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你一个人在里面。外头有很多危险的人,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不能用卢克修士的笔记本电脑,反正修士一离开房间就会带走。“你不知道外头有什么坏人,”卢克修士说,“裘德,我希望你安全。跟我保证。”他保证了。 他会躺在自己的床上阅读。卢克修士也不准他看电视,回来时还会摸电视机,看看是不是温的;他不想惹修士不高兴,不想惹麻烦。卢克修士的车上也有一台电子琴,他会用那个练习;修士从来没骂过他,但是很把他的课业当回事。天空转暗时,他会不自觉地坐在卢克修士那张床的角落,偷偷拉开窗帘一角看外头的停车场,寻找卢克修士的车子;他心里某部分总是担心卢克修士再也不会回来了,担心修士厌倦他,担心自己会被单独留下。这个世界好可怕,有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物。他设法提醒自己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他会干活,或许他可以在汽车旅馆找到清洁的差事,但他总是很焦虑,只有看到那辆旅行车开过来才能放松,然后向自己保证他明天会更乖,绝对不会给卢克修士任何不回来的理由。 某天傍晚修士回到房间,一脸疲倦。几天前,他回来时很兴奋,说他找到完美的土地了。他描述了一片有雪松和松树环绕的林间空地,附近有一条鱼类繁多的小溪,那里的空气很凉、很安静,可以听到每个松球落到柔软土地上的声音。他甚至拿了张照片给他看,一片墨绿色和阴影,然后解释他们的小木屋要盖在哪里,他要怎么帮忙建造,哪里会是阁楼卧室(那会是他专属的秘密堡垒)。 看到修士沉默了好久,他再也忍不住了。“怎么回事,卢克修士?”他问。 “啊,裘德,”修士说,“我失败了。”他说他自己如何试了又试要买那块地,但他就是没有足够的钱。“对不起,裘德,对不起。”他说。令他惊讶的是,修士哭了起来。 他从来没看过大人哭。“卢克修士,或许你可以再去教书,”他说,试着安慰他,“我喜欢你。如果我是小孩,我会很想让你教的。”但修士苦笑着抚摸他的头发,说那不行,他要教书就得拿到这个州的教师执照,而那个过程漫长又复杂。 他想了又想,然后他想到了。“卢克修士,”他说,“我可以帮忙——我可以找个工作。我可以帮忙赚钱。” “不,裘德,”修士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可是我想帮忙。”他说。他还记得迈克修士跟他说养他花了修道院多少钱,觉得内疚又害怕。卢克修士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却完全没回报。他不光是想要帮忙赚钱而已;他非帮不可。 最后他终于说服修士,修士抱抱他。“你真是一百万人中才有的一个,你知道吗?”卢克跟他说,“你真的好特别。”然后他偎着修士的毛衣微笑。 次日他们如常上课,然后修士又离开了,这回说要去帮他找份好工作,找份他可以帮忙赚钱的差事,这样就可以买下地盖小木屋了。这回卢克回来时满脸微笑,甚至很兴奋,他看了也跟着兴奋。 “裘德,”修士说,“我碰到一个人愿意给你一些工作;他就在外头等,你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他也对着修士微笑。“我要做什么?”他问。在修道院里,他学过扫地、擦灰尘、抹地。他可以把地板打蜡打得亮晶晶的,连马修修士都很佩服。他知道如何擦亮银器、铜器和木头。他知道如何清洁瓷砖间的缝隙,以及刷马桶。他知道如何扫出水沟里的落叶,清理并重新放置捕鼠器。他知道如何洗窗子、手洗衣服。他会熨衣服、缝纽扣,还有本事把针脚缝得又细又均匀,看起来就像是裁缝机缝出来的。 他会做菜。虽然只会十几道菜,但他知道如何清洗马铃薯、胡萝卜、芜菁甘蓝并削皮,也能切出一堆洋葱而不掉泪。他会去鱼骨头,也懂得拔鸡毛并清理。他会做生面团、烤面包,还会把蛋白从液体打成固体、再打成某种比固体更好的形态,就像有形的空气一样。 而且他会园艺。他知道哪种植物喜欢阳光,哪一种又不喜欢。他可以判定一棵植物是太干还是浇了太多水。他知道一棵乔木或灌木什么时候需要换盆,什么时候又强壮到可以移植到土地上。他知道哪种植物要防寒、如何防寒。他知道如何剪枝、插枝。他知道如何混合肥料,在土里加上蛋壳好增加蛋白质,如何掐死一只蚜虫而不伤到底下的叶子。他可以做这一切,虽然他比较希望是和园艺相关的,因为他想在户外工作,而且早晨跑步时,他可以感觉到夏天快来了,开车去田径场时,他看到了田野间开着野花,真想置身其中。 卢克修士跪在他旁边。“你要做你跟盖柏瑞神父和其他两个修士做过的那些事。”修士说。然后缓缓地,他明白卢克的意思了。他往后退向床边,忽然满心恐惧。“裘德,现在会不一样的。”卢克没等他回答就说,“会结束得很快,我保证。而且你很擅长的。我会在浴室等着,确保不会出错,好吗?”他摸着他的头发。“过来这里,”他说,然后抱着他,“你是个很棒的孩子,”他说,“因为你和你所做的一切,我们就能拥有我们的小木屋了,好吗?”卢克修士说了又说,他终于点头。 那个男人走进来(多年后,这会是那些人里头极少数他记得的脸之一,有时他在路上看到某个男人,觉得眼熟,便想:我怎么会认识他?是我在法庭见过的人吗?是去年那个案子的对手律师吗?然后他会想起来:他看起来就像第一个顾客),卢克则去紧临他床铺后方的浴室里。接下来他和那男人性交,之后那男人便离开了。 那天夜里他很安静,卢克对他和善又温柔,甚至拿了一块饼干给他,是一块脆姜饼干。他设法对卢克微笑,设法吃下去,但他没有办法。于是他趁卢克没注意时,用一张纸把饼干包起来丢掉。次日早上他不想去田径场跑步,但卢克说他运动一下会觉得比较好过,于是他去了,试着跑步,但实在太痛了,最后他就坐下来,直到卢克说他们可以离开了。 现在他们的每日固定作息不一样了:上午和下午还是会上课,但现在某些夜晚,卢克修士会带男人回来,那是他的顾客。那些男人会带着自己的毛巾和床单,开始之前先铺在床上,离开时再带走。 他很努力地不要在夜里哭,但有时忍不住,卢克修士会坐在他旁边,抚着他的背安慰他。“还要多少,我们才能盖小木屋?”他问,但卢克只是哀伤地摇头。“暂时还不知道。”他说,“但你做得很好,裘德。你很擅长这个。没什么好羞愧的。”但他知道这事情就是有什么可耻的地方。没有人跟他说过,但他就是知道。他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 然后,过了几个月(中间他们换了很多汽车旅馆;每十天左右就会搬一次,全都在东德州。每次搬家,卢克就会带他去森林里,那里真的很美,然后到他们要盖小木屋的那片林间空地),事情又改变了。有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他每周有一天晚上不必接客。“度个小假期吧。每个人都需要休息一下,尤其是像你这么努力工作的人。”卢克微笑着说),卢克忽然说,“裘德,你爱我吗?” 他犹豫了。四个月前,他会骄傲又不假思索地立刻说是的。但现在,他爱卢克修士吗?他常常想这个问题。他想要爱他。修士从不伤害他,也不打他,更不会对他说刻薄话。他照顾他。他总是在墙后守着,好确定他没事。上个星期,一个顾客想逼他做一些事情,但卢克修士说那些事他如果不愿意就永远不必做,于是他挣扎着想叫,但他脸上蒙着枕头,知道自己的声音被闷住了。他慌了,差点哭出来。忽然间脸上的枕头被拿开,那男人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不见了,他看到卢克修士叫那男人滚出房间,用一种他从没听过修士用的口气,让他害怕又佩服。 但有别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不该爱卢克修士,让他觉得修士对他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但毕竟这是他自愿的,他会这么做是为了森林里的小木屋,为了他自己的阁楼卧室。于是他告诉修士他爱他。 他看到修士脸上的笑容时,一时间也很开心,好像看到了小木屋似的。“啊,裘德,”修士说,“这是我这辈子所得到最棒的礼物了。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爱你超过爱我自己。我把你当成是亲生儿子。”然后他也微笑了,因为有时候,他会偷偷把卢克想成他父亲,而他是卢克的儿子。“你爸说你9岁了,但是你看起来不止。”一个顾客开始之前曾疑心地跟他说,于是他照卢克教他的说:“我的个子比较高。”他很高兴那个顾客以为卢克是他父亲,但同时又觉得不高兴。 然后卢克修士跟他解释,当两个人像他们这么相爱时,就会睡在同一张床上,而且会赤裸相对。他听了不知该说什么,但他还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状况,卢克修士就移到他床上,脱掉他的衣服吻他。他从来没接吻过(卢克修士不准顾客吻他),而且他也不喜欢,不喜欢那种潮湿和力量。“放松,”修士告诉他,“放松就好,裘德。”他努力地尽量放松。 修士第一次要他性交时,跟他说这跟他和顾客做不一样。“因为我们相爱。”他说。起初他相信了,等到最后他却发现感觉是一样的——同样疼痛,同样难熬,同样不舒服,同样可耻——他猜想自己的感受不对,尤其因为修士事后那么开心。“那不是很美好吗?”修士问他,“感觉不是很不一样吗?”于是他附和了。要他承认根本没什么不同,就跟前一天和顾客做一样糟糕,实在太难为情了。 如果他当晚接了客,卢克修士通常就不会要他性交,但他们总是睡在同一张床上,总是会接吻。现在他们的一张床用来接客,而另一张床是属于他们的。他逐渐痛恨起卢克嘴里的味道,那种不新鲜的咖啡臭,他舌头又滑又湿,猛地往他嘴里钻。到了深夜,修士在他旁边睡着,挤得他整个人紧挨在墙上。他有时会哭,但没哭出声,暗自祈祷被带走,带到其他地方,哪里都好。他再也不会想到小木屋了;现在他梦想着修道院,想着当初自己离开是多么愚蠢。那里毕竟好一点。他们早晨出门时会经过其他人,卢克修士总是叫他垂下眼睛,因为他的眼睛太特别了,要是那些修士们在找他们,他的眼睛就会泄底。但有时他想抬起眼睛,好像光凭他眼睛的颜色和形状,就可以发出讯息,跨越几千里、几个州传给修士们:我在这里。救我。拜托带我回去。再也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巴,甚至他的名字,卢克修士只有私下才喊他,在别人面前,他是乔伊。“这位是乔伊。”卢克修士会这么说,而他会从床上站起身等待,垂着头,让顾客打量他。 他珍惜上课的时间,因为上课的时候卢克修士不会碰他,而且在那些时间里,卢克修士一如他所记得的那样,是他信任而遵从的人。但之后一天的课上完了,每天晚上又会跟前一晚一样。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我爱笑的小男孩哪里去了呢?”卢克会微笑地问他。他会试着报以微笑。“享受这个没关系的。”修士有时会说,而他会点点头。修士就朝他微笑,抚摸他的背。“你喜欢做这个吧?”他会问,然后挤一下眼睛。他点头,不讲话。“我看得出来,”卢克会说,还是微笑,很以他为荣,“你是天生好手,裘德。”有的顾客也会跟他说,你生来就是要做这个的。尽管他很讨厌听到这句话,但他知道他们说得没错。他生来就是要做这个的。他出生了,被遗弃,被发现,然后就被拿来做他生来该做的事情。 很多年后,他会试着回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真正明白,永远不会盖那个小木屋,他梦想的生活永远不会是他的。刚开始,他会记录他接了多少客,想着等达到某个数字(四十?五十?)时就一定够了,一定可以停止。但接着那数字越来越大,大到有一天他看着那数字,明白有多么大,开始哭了起来,对自己做的事既害怕又作呕,从此再也不算了。所以是他达到那个数字的时候吗?或是他们一起离开德州的时候?(当时卢克跟他保证华盛顿州的森林更棒,于是他们开车往西,经过新墨西哥州和亚利桑那州,然后往北,中途在一些小镇停留几星期,住在小汽车旅馆里,跟他们住过的第一家旅馆一模一样。无论他们在哪里停留,总是有男人;夜里没有男人时,就有卢克修士,修士对他的那种渴望,是他自己对任何事物都不曾有过的。)或是当他明白自己痛恨每周的休息日更甚于正常工作日,因为回到正常生活比没有假日更可怕?是他开始注意到卢克修士故事中的不一致的时候吗?有时修士以前深爱的不是儿子,而是外甥,也没有死掉,而是搬走了,从此卢克修士没再见过他;有时他说他教书教到一半放弃,是因为他感觉到上帝召唤他加入修道院,但有时又因为他厌倦总是得跟校长谈判,因为校长显然不像修士那么关心学生;在某些故事里,他在东德州长大,在其他故事里,他的童年又是在加州卡梅尔,或是怀俄明州拉勒米,或是奥瑞冈州尤金市度过的。 或者是在他们要去华盛顿州途中,经过犹他州、进入爱达荷州那天?他们很少冒险进入真正的市区(他们的美国没有树、没有花,只有漫长延伸的公路,唯一的绿色就是卢克修士当初带出来唯一存活的那株洋兰,一直活着,还长着叶子,但是不开花),但这回他们破例了,因为卢克修士在某个镇上有个医生朋友,要带他去检查。他显然被某个顾客传染了某种疾病,尽管卢克修士要求他们采取预防措施。他不知道那个镇的名字,但种种正常的迹象和周遭的生活让他很惊讶。他沉默地注视车窗外,看着那些他总在想象但很少亲眼看到的景象:女人们推着折叠式婴儿车站在街上,彼此谈笑;一个慢跑者喘着气跑过去;牵着狗的家庭;这个世界不光是由男人组成,还有儿童和女人。通常在这些车程中,他会闭上眼睛——现在他随时都在睡觉,等着每天告终——但这一天,他却异常地警觉,好像这个世界正设法告诉他什么,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倾听这个讯息。 卢克修士一边开车,一边试着搞清楚地图,最后把车停在路边,审视地图,念念有词。此处街道对面就是一个棒球场,他观察着,仿佛突然间,球场里头开始充满人群:大部分是女人,还有奔跑大叫的男孩。那些男孩身穿白底红条纹的制服,除此之外,他们看起来都不一样——不同的头发、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皮肤。有些很瘦,跟他一样,有些则胖胖的。他从来没有一口气看到这么多跟自己同龄的男孩,于是朝着他们看了又看。然后他注意到,尽管不一样,他们其实也有共通点:他们都在笑,很兴奋能在户外活动,在这干热的空气中,头上有晴朗的太阳,他们的母亲从塑料置物盒里拿出一罐罐汽水、一瓶瓶水和果汁。 “啊哈!找到地方了!”他听到卢克说,然后听到他折起地图。但发动引擎前,他感觉卢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时之间两个人只是默默望着那些男孩,直到最后卢克抚摸他的头发。“我爱你,裘德。”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如常回答:“我也爱你,卢克修士。”之后他们就开车离开了。 他跟那些男孩一样,但其实并非如此:他不一样。他永远不会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他永远不会是那种跑过球场、同时母亲在后头喊他先过来吃些点心再打球才不累的男孩。他永远不会有小木屋里自己的床。他永远不干净了。那些男孩在球场上打球,而他则和卢克修士开车去看医生,根据他之前去看别的医生的经验,他知道这种医生有某些地方不对劲,总之不是好人。他离那些男孩好远,就像离修道院那么远。他离自己好远,离他原先期盼的自己好远,远得简直就好像他根本不再是一个男孩,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现在这就是他的人生,而他完全无能为力。 到了那家诊所,卢克凑过来抱着他。“我们今天晚上要好好开心一下,只有你和我。”修士说。他点点头,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走吧。”卢克说着,放开他。于是他下了车,跟着卢克修士穿过停车场,走向已经打开等着他们的那扇褐色门。 * * * 第一段记忆:一间医院病房。他睁开眼睛之前就知道这是医院病房,因为他闻得出来,也因为那种安静的特征(一种不是真正安静的安静)很熟悉。接下来他发现:威廉睡在一张椅子上。这让他很困惑,为什么威廉在这里?他应该在外地,在另一个地方啊。他也想起来,是斯里兰卡。但他不在那里。他在这里。好奇怪,他心想。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这是第一段记忆。 第二段记忆:同样的医院病房。他转头看到安迪坐在床边,没刮胡子,看起来很憔悴,给了他一个奇怪、勉强的微笑。他觉得安迪握紧了他的手(他原先都没意识到自己有手,直到感觉安迪握紧它),他试着回握,但没办法。安迪抬头看着某个人。“神经受损?”他听到安迪问。“或许吧。”另一个他看不到的人说,“但如果运气好的话,比较可能是……”然后他闭上眼睛又陷入沉睡。那是第二段记忆。 第三、第四、第五和第六段记忆其实根本不算是记忆:是几个人的脸、他们的手、他们的声音,凑向他的脸,握住他的手,跟他讲话——有哈罗德、朱丽娅、理查德、吕西安。第七和第八段记忆也一样:马尔科姆、杰比。 第九段记忆又是威廉,坐在他旁边,跟他说他很抱歉,但他得离开了。说只去一阵子就会回来。威廉在哭,他不知道为什么,但那好像没什么稀奇,因为他们全在哭,不但哭,还跟他道歉,搞得他很困惑,因为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事,这点至少他还知道。他想叫威廉不要哭,说自己很好,但嘴巴里的舌头很厚,这么大的一片却毫无用处,他根本使唤不了。威廉握着他一只手,但他没有力气抬起另一只手放在威廉的手臂上向他保证,最后只好放弃了。 在第十段记忆里,他还在医院,但在不同的病房,他还是很累,双臂疼痛,两只手掌各握着一个发泡橡胶球,他应该捏住五秒钟,再松开五秒钟。然后再捏住五秒钟,松开五秒钟。他不记得是谁叫他这样做了,也不记得是谁给了他那两个球,但他还是照做,虽然每次做,他的手臂都会更痛,一种破皮的灼痛。他顶多做三四轮,就筋疲力尽,不得不停止。 某天晚上他醒来,往上方游出层层他记不清的梦境,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以及为什么。接着他又睡着了,但次日他转头看到一名男子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之前见过。他会坐在那里看着他,有时会跟他讲话,但他完全无法专心听那人在讲什么,最后总是闭上眼睛。 “我在一个精神治疗机构里。”这回他告诉那名男子,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对劲,尖利又沙哑。 那男人笑了。“没错,你在一家医院的精神科大楼,”他说,“你记得我吗?” “不记得,”他说,“但是我认得你。” “我是所罗门医生,是这家医院的精神科医生,”他停顿一下,“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他闭上眼睛点点头。“威廉呢?”他问,“哈罗德呢?” “威廉必须回斯里兰卡拍片,”那医生说,“他会在……”他听到翻纸的声音,“十月九日回来。所以再过十天。哈罗德中午会过来;他向来是中午过来,你记得吗?”他摇头。“裘德,”那医生说,“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因为,”他开口了,吞咽着,“因为我在淋浴间做的事情。”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没错,”那医生轻声说,“裘德,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但他只听到这里,因为他又睡着了。 下回他醒来时,那个人不见了,换成哈罗德坐在那个位置上。“哈罗德。”他说,用他奇怪的新声音。本来手肘撑在大腿上、脸埋在双手里的哈罗德忽然抬头看,好像他在大叫。 “裘德。”他说,站起来坐到床沿。他从他右手拿走那个球,握在自己手里。 他觉得哈罗德气色好差。“对不起,哈罗德。”他说。哈罗德开始哭。“别哭,”他告诉他,“拜托别哭。”哈罗德起身走到浴室,他可以听到他在里头擤鼻子。 那天晚上,只剩他一个人时,他也哭了:不是因为他所做的事,而是因为他没成功,因为他还活着。 每过去一天,他的脑子就更清醒一点。每一天,他醒来的时间都更长一点。大部分时间,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人们来看他,在那里哭,而他看着他们,只看到他们脸上那种奇怪之处:每个人哭的时候看起来都一样,哼着鼻子,脸上不常用的肌肉把嘴巴扯向不自然的方向,成为不自然的形状。 他什么都没想,脑子宛如一片白纸。他得知了发生事情的片段:理查德的工作室主任以为水管工那天晚上9点要过来,而不是次日早晨9点(即使在朦胧的意识中,他还是搞不懂怎么有人以为水管工晚上9点会来);于是理查德发现了他,叫了救护车送他到医院;然后理查德打电话给安迪、哈罗德跟威廉;威廉从科伦坡飞回来陪他。他很抱歉让理查德发现他——计划的这部分一直让他很不安,不过当时他还想着理查德对血的容忍度很高,因为他曾用血做雕塑,是朋友中最不可能有心理创伤的。他跟理查德道歉,他摸摸他的手背,跟他说没事的,没关系。 所罗门医生每天都来,试着找他谈,但他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大部分时间,大家都不跟他讲话,只是来了就坐在那里,做自己的事情,或者兀自对他讲话,似乎不期待回应,这点他很感激。吕西安常常来,通常带着礼物,有回带了一张大卡片,事务所里每个人都签了名。“我很确定这玩意儿只会让你好过一点点,”他不动声色讽刺地说,“反正我都带来了。”而马尔科姆帮他做了一栋想象的房子模型,窗子是薄脆的羊皮纸,放在他床边的桌上。威廉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打电话来。哈罗德念《霍比特人》给他听,这本书他从没看过;哈罗德没办法来的时候,朱丽娅就会来,接着哈罗德上回停下的地方继续念:那是他最喜欢的访客时间。安迪则是每天晚上在访客时间结束后过来,跟他一起吃晚餐;安迪担心他吃得不够多,所以自己吃什么都会多带一份给他。有回安迪外带了一盒牛肉大麦浓汤来,但他的手还太虚弱,无法拿汤匙,所以安迪得喂他,慢慢地一匙接一匙。这种事以前会让他难为情,但现在他不在乎了:他张开嘴巴接受那毫无滋味的食物,嚼一嚼吞下去。 “我想回家。”有天晚上他说,同时看着安迪吃火鸡肉总汇三明治。 安迪吃掉最后一口看着他:“哦,是吗?” “是的,”他说。他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话可说,“我想出院。”他以为安迪会说些讽刺的话,但他只是缓缓点头。“好,”他说,“好,我会跟所罗门谈。”他皱了一下脸,“吃你的三明治吧。” 次日,所罗门医生说:“我听说你想回家。” “我觉得我在这里待很久了。”他说。 所罗门医生沉默了一会儿。“你在这里没待几天,”他说,“不过以你自残的历史和你这回企图的严重性,你的医生安迪和你父母认为,继续住院是最好的。” 他想了想。“所以如果我的企图没那么严重,我就可以早点回家了?”这似乎太合逻辑了,不太可能有用。 医生微笑。“大概吧,”他说,“其实我不完全反对让你回家,裘德,但是我认为我们得准备一些保护措施。”他停了一下。“不过让我烦恼的是,你一直很不愿意跟我讨论你当初为什么会有这个企图。康垂克特医生,对不起,就是安迪,他告诉我,你一直很抗拒做心理咨询,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医生也等了一会儿。“你父亲告诉我,你去年有过一段受凌虐的伴侣关系,对你造成了长期的影响。”医生说。他觉得自己全身发冷,但他逼自己闭上眼睛,不要回答,最后他听到所罗门医生站起来要离开。“我明天会再过来,裘德。”他走之前说。 最后,显然他不会接受医生的咨询,也不可能再伤害自己,他们就让他出院了,但是有一些条件:院方将他交由朱丽娅和哈罗德照顾,并且强烈建议他继续服用医院开的药,只是减轻剂量。同时也强烈建议他每周去做两次心理咨询。另外他每星期要去安迪那里一次。事务所那边则休长假,这个已经安排好了。他全部同意,在出院文件上签了名(手里的笔摇摇晃晃握不稳),在安迪、所罗门和哈罗德的签名下面。 哈罗德和朱丽娅带他去特鲁罗,威廉已经在那里等他。每天晚上他都贪婪地沉睡,白天他和威廉会从沙丘走到海边。那是十月初,冷得没法下水,但他们会坐在沙滩上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有时威廉会跟他谈话,有时不会。他梦到过那海洋变为一片坚固的冰,海浪在上升途中冻结,威廉在远方的岸上,呼唤着他,他缓缓跨过冰面走向他,双手和脸被寒风吹麻。 他们很早就吃晚餐,好让他早早就寝。晚餐的菜总是很简单,容易消化。如果有肉,其他三个人就会帮他先切好,免得他还要拿刀。每次晚餐哈罗德都会倒一杯牛奶给他,好像他是个小孩,而他就喝了。他得吃完盘子里至少一半的食物才能离桌,另外他不能给自己夹菜。他累得没力气反抗,尽量配合一切。 他总是很冷,有时他会在半夜醒来,盖了好几层被子还是冷得发抖。他会躺在那里,看着躺在同一间房对面沙发上的威廉呼吸着,然后望向窗框一角和窗帘之间,看着天空里一朵朵云飘过弦月,直到他能再入睡为止。 有时他想着自己所做的,感觉到在医院时同样的悲伤:悲伤他失败了,悲伤他还活着。而有时他想着想着,又担心极了:现在每个人对他的态度真的不一样了。现在他真的是个怪胎了,一个比以前更怪的怪胎。现在他得开始重新说服人们他很正常。他想到办公室,本来在那里,他的过去根本不重要。但现在会有另一个关于他的故事与之相抗衡了。他不光是事务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股东合伙人(特里梅因有时会这么介绍他),还是那个曾企图自杀的合伙人。他们一定很生他的气,他心想。他想到自己在那里的工作,不知道现在谁接手。他们大概根本不需要他回去了。谁会想要再跟他共事?谁有办法再信任他? 而且不光是罗森·普理查德看待他的眼光不一样——每个人看他的眼光都不同了。他花费多年累积起来的自主权,设法跟每个人证明那是他应得的,现在全没了。现在他连切自己的食物都不行。前一天,威廉还得帮他系鞋带。“会好转的,小裘,”威廉跟他说,“慢慢会好转的。医生说只是要花点时间。”每天早上,哈罗德或威廉得帮他刮胡子,因为他的手还不稳;他看着镜中那张不熟悉的脸,同时他们抓着刮胡刀从他的脸颊往下刮到下巴。他以前在费城的道格拉斯家时自己学着刮胡子,但大一那年威廉又重新教了他一次。当时威廉告诉他,因为看到他迟疑、乱刮的动作,好像用一把长柄大镰刀在清除灌木。“微积分很厉害,刮胡子很逊。”威廉当时说,朝他露出微笑,免得他更难为情。 这时他会告诉自己,你总是可以再试一次。光是想到这个,就让他觉得更坚强,但反常地,他不知怎的就是不想再试了。他太累了。再试一次就表示要准备,表示他得找到够锋利的东西,找到独处的时间,而他一直没办法独处。当然,他知道还有别的办法,但他还是顽固地只想用他选择过的那个方式,即使没成功。 但大部分时间,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哈罗德、朱丽娅和威廉问他早餐想吃什么,选择多到令人受不了——煎饼?华夫饼?谷物片?蛋?什么样的蛋?溏心蛋?全熟的水煮蛋?炒蛋?荷包蛋要煎一面还两面?要全熟还半生?或者水波蛋?他会摇摇头,最后他们就不再问了。他们任何事都不再问他的意见,他觉得清静多了。午餐(也是早得荒谬)之后,他会在客厅壁炉前的沙发小睡一下,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洗盘子的水声入眠。傍晚时,哈罗德会念书给他听;有时威廉和朱丽娅也会留下来一起听。 大约十天后,他和威廉回到格林街的家。他一直很担心回来所看到的景象,但进入浴室后,他发现里头的大理石干净无瑕。“马尔科姆,”威廉在他开口问之前就说了,“他上星期才完成。全部换新了。”威廉帮着他躺上床,给了他一个牛皮纸信封袋,上头写着他的名字。威廉离开后,他打开来看。里头是他写给每个人的信,还没拆开,他的遗嘱也没拆开。理查德附上一张字条:“我想你会想要这些。爱你的,理查德。”他把那些信放回大信封袋,双手颤抖。隔天他把整袋放进他的保险箱。 次日早晨他很早就醒来,蹑手蹑脚经过睡在卧室另一头沙发上的威廉,在公寓里四处转了一圈。有人在每个房间摆了鲜花,或是整枝枫叶,或是一钵钵小南瓜。整个空间闻起来很宜人,就像苹果和雪松木。他走到书房,看到有人把他的信件放在书桌上,马尔科姆的纸制小房子放在一叠书上头。他看到几个没拆的信封,寄件人有杰比、亚洲人亨利·杨、印蒂亚,还有阿里,于是知道里头是他们替他画的素描。他走过餐厅的桌子,手指滑过书架上成排的书脊;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到里头装满他喜欢的食物。理查德之前开始做更多的陶瓷,餐桌中央就摆了他一件不规则的大型作品,上面的釉彩描出绳子般的白色纹路,摸起来粗糙而舒适。旁边是他和威廉的圣裘德雕像,威廉搬去佩里街的时候带走了,但现在又带回来了。 他任由日子一天天过去。早上他去游泳,回来后和威廉吃早餐。接着物理治疗师过来要他练习握泡沫橡胶球、短绳子、牙签、笔。有时他得用一只手拿起好几样东西,夹在手指间,非常困难。他的手抖得比以前更厉害,手指感到阵阵刺骨的抽痛,但治疗师告诉他别担心,那是他的肌肉在自我修复,他的神经在重新设定。然后他吃午餐,小睡一下。他午睡时,理查德就过来看着,威廉则出门办些事情,或是下楼去健身房,或者,他希望,去做一些有趣、放纵,跟他及他的问题无关的事情。下午会有人来看他,除了以前那些老面孔,也有新面孔。他们会待一个小时,然后威廉就会请他们离开。马尔科姆和杰比来过,他们四人有一段尴尬、礼貌的谈话,聊着大学时代做过的事,但他很高兴看到杰比,希望等自己脑袋不那么糊涂时可以再碰面,以便跟他道歉,告诉他自己原谅他了。杰比离开前小声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转的,裘德。相信我,我懂的。”然后又说:“至少你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伤害任何人。”他觉得内疚,因为他知道他有。安迪晚上会过来给他做检查,拆掉绷带,清理缝线周围的区域。他还是没看过自己手上的缝线(他没有勇气看),所以安迪清理时,他就看别的地方或是闭上眼睛。安迪离开后,他和威廉吃晚餐,吃过晚餐,附近的精品店和少数几家画廊都打烊了,路上空寂无人,此时他们就出门散步,绕着苏荷区走一个正方形的路线,往东到拉斐特街,往北到休斯敦街,往西到第六大道,往南到格兰特街,往东到格林街,然后回家。这段路很短,但走得他筋疲力尽。有次回家后,他双腿突然一软,在走往卧室的中途倒下。朱丽娅和哈罗德每周四坐火车来,整个周五、周六,外加周日半天都陪着他。 每天早上,威廉都会问他:“你今天想跟娄曼医生谈谈吗?”他每天早上都回答:“还没准备好,威廉。但快了,我保证。” 到了十月底,他觉得强壮一些,没那么虚弱了,清醒的时间也可以维持得比较久。他可以躺着拿起一本书看,不会颤抖得必须转身趴着,好把书靠在枕头上;吃面包时可以自己涂奶油;也可以穿上有扣子的衬衫,因为他现在可以把扣子塞进扣眼了。 “你在读什么?”某天下午他跟威廉坐在客厅沙发上,他问威廉。 “一个剧本,我在考虑要接。”威廉说,放下手上的那叠纸。 他看着威廉脑袋后方的一个点。“你又要离开了吗?”这样问实在自私得可怕,但他忍不住。 “不,”威廉顿了一下说,“我想我会留在纽约一阵子,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他对着沙发上的椅垫微笑。“我觉得可以。”他说,然后抬头看到威廉对着他微笑。“能再看到你笑,真的很好。”威廉只这么说,又继续读剧本。 到了十一月,他才想到八月下旬威廉43岁生日的时候他毫无表示。他跟威廉提了。“唔,严格来说,你并没有错过,因为我当时不在纽约,”威廉说,“不过当然,你要帮我补过也可以。我来看看。”他想了一下。“你准备好要面对外面的世界了吗?要不要出去吃顿晚餐?早一点去?” “没问题。”他说。于是他们隔周去了东村一家卖压制寿司的日料小店,这几年来他们常去。他点了自己要吃的;他一直很紧张,担心自己选错了,但威廉很有耐心等他慢慢考虑。等到他决定了,威廉朝他点点头。“选得好。”他说。他们吃的时候,聊起两人的朋友、威廉决定要接的那出戏,以及他在读的一本小说。什么都聊,就是不聊他。 “我想我们应该去摩洛哥。”他们慢慢散步回家时他说。威廉看着他。 “我再想想。”威廉说,握住他的手臂,带着他往旁边挪,好避开迎面而来的骑车人。 “我想送你一个生日礼物。”过了几个街区后,他说。真的,他想送个东西给威廉谢谢他,表达他无法对威廉说出口的:一个可以适当传达他多年来的感激与爱的礼物。他们稍早谈过那出戏之后,他想到威廉去年其实已经答应要接拍一部电影,预定一月初要去俄罗斯拍摄。但他问起时,威廉只是耸耸肩。“喔,那个啊,”他说,“结果没成。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接。”他很怀疑,于是上网查,看到有报道说威廉因为私人原因退出那部电影,最后由另一名演员接演。当时他看着屏幕,那篇报道在他眼前模糊起来,但后来他跟威廉问起,威廉又是耸耸肩。“如果你发现跟导演的想法实在不合,你就会这样说。大家都不想没面子。”他说。但他知道威廉没说实话。 “你不必送什么给我。”威廉说。他早就知道威廉会这么说,而且一如往常,他回答说:“我知道我不必送,但是我想送。”他又补了一句,一如往常,“一个更好的朋友会懂得该送你什么,不必你建议。” “一个更好的朋友是会这样。”威廉同意,而他也是老样子,同时微笑,因为感觉上这就像他们以往的正常对话。 又过去了很多天。威廉搬到公寓另一头的套房。吕西安打了几次电话来,问他一些事情,每回都会道歉,但他其实很开心接到他的电话,也很开心吕西安现在每次打来,都会先抱怨某个客户或同事,而不是问候他状况如何。除了特里梅因、吕西安和其他一两个人,事务所没人知道他缺席的真正原因:同事和客户听到的,都是他动了紧急的脊椎手术,现在正在复原期。他知道等他回到罗森·普理查德,吕西安会立刻派给他正常的工作量;不会说要让他慢慢进入状态,不会猜测他的抗压能力,而他很感激。他没再吃药了,这才明白是那些药害他迟钝,等到药效完全消退,他很惊讶自己整个人有多清醒——就连视野都不一样了,好像把一面玻璃窗上所有的油污和脏痕擦掉,他终于可以看清外头鲜绿的草坪,还有结着黄色果实的梨子树。 但他也明白那些药之前一直保护着他,现在没了药,那些鬣狗又回来了,数量比较少,动作也比较缓慢,但还是绕着他打转,跟着他不放,就算不那么起劲,也还是在那儿,成了一群讨厌但顽强的同伴。其他记忆也回来了,同样的老记忆,但也有新的,他强烈意识到自己为每个人造成多大的不便,欠了别人多少情,而且永远偿还不了。然后还有那个声音,会在零碎的时刻忽然低语:“你可以再试一次,你可以再试一次。”他试着不理会,因为在某个阶段(就像他当初决定自杀一样,同样无法说清确切时间),他就决定要努力好起来,所以他不想被提醒自己可以再试一次,而活着(往往让他觉得可耻又荒谬)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感恩节到了,他们再度去哈罗德和朱丽娅在西端大道的公寓,而且又是一小群人共聚:劳伦斯和吉莉安(他们的两个女儿去各自的夫家过节了)、他、威廉、理查德和印蒂亚、马尔科姆和苏菲。吃晚餐时,他感觉到每个人都在尽量不要太注意他。当威廉提到他们十二月中要去摩洛哥旅行时,哈罗德的反应太放松、太不好奇了,他知道他一定事先跟威廉彻底讨论过(大概也跟安迪谈过),也同意了。 “你什么时候要回罗森·普理查德上班?”劳伦斯问,好像他只是暂时放几天假似的。 “一月三号。”他说。 “这么快!”吉莉安说。 他朝她微笑。“还不够快呢。”他说。他是真心这么觉得,他已经准备好要设法恢复正常,再努力试着活下去。 他和威廉很早就离开了。那天晚上他在浴室里割自己,是他出院后的第二次。这是药物之前抑制的另一件事:他割自己的需要,感受那种鲜明、震撼的疼痛的需要。他第一次割的时候,很惊讶居然这么痛,还纳闷为什么他长期以来要这样对自己——当时他在想什么啊?但接着他感觉心中的一切放慢下来,自己轻松了,而记忆变得模糊,就想起这件事在过往如何帮助了自己,为什么他当初会开始做这件事。他企图自杀的疤痕是双手的三道垂直线,从手掌根延伸到接近手肘内侧,而且痊愈得并不好,看起来就像是他把一根根铅笔硬塞进皮肤底下。现在那些疤痕有一种奇异、珍珠般的光泽,简直像皮肤被烧过似的,现在他握起拳头时,就会看到那些疤痕绷紧。 那一夜他尖叫着醒来。这种事在他重新调整、进入有梦的生活后,就开始发生了。之前吃药,他不会做梦,就算做了梦,梦境也太奇怪或没有意义,所以醒来后很快就忘了。但在这回的梦里,他在汽车旅馆房间内,有一群男人抓着他,他很绝望,设法反抗。但他们的数量一再成倍数地增加,他知道自己会输,他知道自己会被摧毁。 其中一个男人一直喊他名字,然后把手放在他脸颊上。出于某些原因,这让他更害怕,便把对方的手推开,接着那男人就朝他泼水。他喘着气醒来,看到威廉在他旁边,脸色苍白,手里有个玻璃杯。“对不起,对不起,”威廉说,“我实在没办法叫醒你,裘德,对不起。我去拿毛巾给你。”威廉拿着一条毛巾和装满水的玻璃杯回来,但他抖得太厉害没法拿稳。他对威廉再三道歉,威廉只是摇摇头叫他别担心,说没关系的,那只是个梦。威廉拿了一件新衬衫给他,背过身子让他换衣服,再把湿掉的那件拿去浴室。 “谁是卢克修士?”威廉问。此时两人沉默地坐在一起,等着他的呼吸恢复正常。他没回答。“你一直叫着:‘帮我,卢克修士,帮我。’”他还是没吭声。“裘德,他是谁?是修道院里的人吗?” “威廉,我没办法谈。”他说,而且好怀念安娜。再问我一次,安娜。他对她说,然后我就会告诉你。教我怎么做。这回我会认真听的。这回我会讲的。 那个周末,他们去理查德在纽约州北部的别墅,到房子后方的森林里长途散步。稍后,他成功做了出院后的第一餐。他做了威廉最喜欢吃的羊小排,虽然他得让威廉帮忙切开羊排(他的手还没灵活到可以自己切),但其他都是他自己做的。那天夜里他又尖叫着惊醒,威廉再度来到他床边(这回没拿水泼他),又问起卢克修士,还有为什么他一直求他帮忙。再一次,他还是没办法回答。 次日他感觉很累。双臂疼痛,身体也在痛,于是散步时他没怎么说话,威廉也没多说。下午他们检查去摩洛哥的计划:他们会从非斯出发,开车经过沙漠,期间待在瓦尔扎扎特附近,最后,终点是马拉喀什。回程时,他们会去巴黎待几天,拜访西提任和威廉的一个朋友,然后在元旦之前回到纽约。 他们吃晚餐时,威廉说:“我想到你可以送什么生日礼物给我了。” “哦?”他说,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可以专心想他能给威廉的东西,而非一直想着要求威廉帮更多忙,总想着自己占掉他那么多时间,“说来听听看吧。” “唔,”威廉说,“算是个大礼了。” “什么都行,”他说,“我是认真的。”威廉看了他一眼,他不太能解读。“真的,”他又保证,“什么都可以。” 威廉放下小羊肉三明治,吸了口气。“好吧,”威廉说,“我真正想要的生日礼物,就是你告诉我卢克修士是谁。不光是他的身份,还包括你——你和他的关系,以及你觉得为什么你总在夜里喊他的名字,”威廉看着他,“我要你诚实、详尽地告诉我整个故事。这就是我想要的。” 接下来是一长段沉默。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满嘴食物,于是想办法吞下去,再放下举在半空的三明治。“威廉,”最后他终于说了,因为他知道威廉是认真的,而且他没办法拒绝,说服他改要别的礼物,“一部分的我的确想要告诉你。但如果我说了……”他停下,“如果我说了,我怕你会厌恶我。等等。”看到威廉正要开口,他说。他注视威廉的脸。“我答应你我会说。我答应你。但是……但是你得给我一点时间。我从来没跟人真正讨论过这件事,我得想清楚该怎么说出那些话。” “好吧,”威廉最后终于说,“那么,”他暂停一下,“如果我们一起想办法呢?我问你一些简单点的问题,你回答,这样你就明白谈一谈其实没那么难?如果真的很困难,我们再商量看看。” 他吸了口气,吐出来。这是威廉啊,他提醒自己。他永远不会伤害你的,绝对不会。时候到了,该说出来了。“好吧,”他终于说,“好吧。问我吧。” 他看到威廉盯着他往后靠,设法决定该从几百个问题里挑出哪一个,才是一个朋友该问另一个朋友、但从来都不能问的。他双眼涌出泪水,因为他让他们的友谊变得这么不平衡,也因为这么多年来威廉都陪着他,一年又一年,即使他一再逃避,即使他拿自己的问题向他求助、却不肯说出问题的缘由。他对自己承诺,在他新的人生里,他不会再那么苛求朋友了,他会更大方。无论他们想要什么,他都会给他们。如果威廉想要信息,就该给他,他自己必须琢磨该如何给。他会一次又一次受伤——每个人都会——但如果他打算尝试,如果他打算活下去,他就得更坚强一点,他得准备好自己,他得接受这是人生必然会有的取舍。 “好,我想到一个了,”威廉说。他的身子挺得更直,让自己准备好,“你手背上的那个疤是怎么来的?” 他眨眨眼,很惊讶。他不确定这个问题会走向哪里,但既然已经提出了,他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最近很少想到这个疤,现在他看着它,那塔夫绸般的光泽。他用指尖轻轻抚过,想着这个疤会如何引出其他问题。然后他想到卢克修士,想到少年之家,想到费城,想到过往的一切。 但人生里,哪件事不会牵涉出其他更大、更哀伤的故事呢?威廉问的就是这个故事:他不必把背后的一切全扯出来,扯出那一大团巨大而丑陋、由种种难题纠结在一起的混乱。 他想着要怎么开始,开口前把要讲的先在脑袋里规划好。终于,他准备好了。“小时候我向来很贪心,”他说。隔着桌子,他看到威廉撑着手肘,身体前倾,在他们多年的友谊中,这是威廉第一次成为倾听者,要听他说出一个故事。 * * * 他10岁,他11岁。他的头发又长了,比在修道院时还长。他长高了,卢克修士带他到一家二手商店,称重量买了一大袋衣服。“慢一点!”卢克修士会跟他开玩笑,按着他的头顶,好像要把他按小一点,“你长太快了!” 现在他总是在睡觉。上课时,他醒着,但到了傍晚,他就觉得有个什么降临到他身上,他会开始打呵欠,睁不开眼睛。一开始,卢克修士也把这件事拿来开玩笑。“我的瞌睡虫,”他说,“我的梦想家。”但是有一夜,顾客走了之后,卢克修士陪着他坐下来。有好几个月,甚至超过两年,他一直反抗顾客,大部分是出于本能反应,而不是以为可以让他们停下来。但最近,他开始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着发生的事情赶紧结束。“我知道你很累,”卢克修士说,“这很正常,你正在长大。长大很辛苦、很累人。而且我知道你很努力工作。但裘德,你跟顾客在一起的时候,就得表现得有点精神;他们花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你知道——你得让他们看到你也很享受。”他什么都不说。修士又说:“当然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愉快,不像我们两个在一起那样,但是你得表现出一点活力,好吗?”修士凑过来,把他的头发塞到耳后。“好吗?”他点点头。 也大约在这阵子,他开始撞墙。他们当时住的那家汽车旅馆(在华盛顿州)有两层,有回他拿着冰桶上楼去拿冰块。那天下雨,到处又湿又滑,他下楼时绊了一下摔倒了,一路摔到楼下。卢克修士听到声音赶紧冲出来。他没骨折,但是有擦伤和流血,卢克修士就取消了当天晚上的预约。那天晚上,修士对他小心翼翼,还帮他端茶,他觉得自己有好几个星期没这么有活力了。那回跌倒和疼痛的新鲜感有种恢复健康的功效。那是诚实的痛、干净的痛,没有羞耻和污秽,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下个星期,他又去拿冰块,但这回,他下楼回房途中,在楼梯下方的小三角空间停下,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整个人朝砖墙撞过去,而且一边想象着把身上的每粒尘土、每滴液体、过去几年的每段记忆都撞出来。他要重新设定自己;他要让自己回到某种纯净的状态;他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惩罚自己。之后,他好过多了,有精神多了,好像长途赛跑后那样呕吐了,这才有办法回到房间。 但最后,卢克修士明白了他在做什么,找他谈话。“我知道你很失望,”卢克修士说,“但是裘德,你做这些事对你没有好处。我很担心你。顾客也不喜欢看到你全身都是瘀青。”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月前,遇到一个非常糟的夜晚,一群男人离开后,他又啜泣又哭号,多年来第一次近似乱发脾气。卢克坐在他旁边,一直揉着他发痛的肚子,还用枕头捂住他的嘴好闷住声音。他求卢克让他停下。修士也哭了,说他会的,说他恨不得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他为了照顾他,早就把所有钱都花光了。“裘德,我一点也不后悔,”修士说,“但现在我完全没钱了。我只剩下你。对不起。但我现在真的开始存钱了。总有一天,你可以停止的,我保证。” “什么时候?”他啜泣着问。 “很快的,”卢克说,“很快的。一年。我保证。”他点点头,虽然他早就明白修士的承诺毫无意义。 但接着,修士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可以帮助他纾解他的挫败感。次日,他给了他一袋装了刮胡刀片、酒精棉片、棉花和绷带的袋子,教他割自己。“你得实验一下,看什么感觉最适合。”修士说,然后教他割完了要如何清洁并贴上绷带。“这个给你。”他说,把袋子交给他,“需要补充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会帮你准备好。”他一开始很怀念摔下楼梯和撞墙的戏剧化动作,还有那种威力和分量,但他很快就喜欢上割自己的私密性和可控性。卢克修士说得没错:割自己比较好。他割的时候,好像排掉了体内的毒素、污秽、愤怒。就如同他旧日的水蛭梦复活了,有着同样的效果,而这种效果是他一直期盼的。他真希望自己是金属或塑料做的,可以用水冲一冲,刷洗干净。他想象自己被灌满了水、清洁剂和漂白水,排光光之后,他体内的一切又干净卫生了。现在,晚上的最后一个顾客离开后,他就会进入浴室,他的身体是他的,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直到修士跟他说该睡觉了。 他很依赖卢克:依赖他的食物,依赖他的保护,现在还依赖他的刮胡刀片。每回他生病必须去看医生时(无论卢克修士多么努力,他还是会被顾客传染,另外有时他割完后没有处理好,伤口也会感染),卢克修士就会带他去买他需要的抗生素。他逐渐习惯了卢克修士的身体、他的嘴、他的手。他不喜欢,但是卢克吻他时他不再慌张,而且修士双手抱着他时,他也会顺从地回抱。他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像卢克对他那么好,即使他做错了什么事,卢克也从来没骂过他,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打过他。早些时候,他想过或许哪天会碰到一个更好的顾客,可能会想带他走,但现在他知道永远不可能了。有一回,他在顾客准备好之前就开始脱衣服,那男人打了他一耳光,然后骂他。“天啊,”他说,“别那么快,你这个小骚货。你做这个做多少次了?”就像每次有顾客打他时一样,卢克会从浴室里走出来骂那个男人,逼那个男人保证会更守规矩,否则就要赶他走。顾客会骂他:骂他骚货,骂他婊子,骂他肮脏,骂他恶心,还骂他花痴(他本来不懂花痴是什么,查了才知道),骂他是奴隶、垃圾、废物、污秽、没用、人渣。但卢克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些字眼。卢克说,他很完美,他很聪明,他把这些事做得很好,一点错也没有。 修士还是会谈到他们要在一起,不过他现在谈的是海边的一栋房子,在加州中部,然后描述卵石海滩、嘈杂的海鸟、色彩如风暴般的海水。他们会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就像已婚的伴侣。他们再也不是父子;现在他们是平等的。等到他满16岁,他们就会结婚。他们会去法国和德国度蜜月,在那里,他终于可以跟真正的法国人和德国人讲法语和德语。还要去意大利和西班牙,卢克修士曾在那住过两年:一次是以学生的身份,一次是大学毕业后那年。他们会给他买一架钢琴,这样他就可以弹琴唱歌。“其他人要是知道你接过多少客,就不会想要你了。”卢克修士说,“是他们太笨了才不想要你,但是我永远都想要你,就算你接过一万个客人也一样。”等他满16岁就可以退休了,卢克修士说。然后他静静地哭了,因为之前卢克修士答应他满12岁就可以停止,他一直在算日子。 有时,卢克会为他必须做的事道歉,当顾客很残忍、当他很痛、当他流血或有瘀青的时候。有时,卢克表现得好像他很喜欢他做这些似的。“唔,刚刚那回真不错啊,”他会在顾客离开后说,“我看得出你喜欢这回,对不对?别否认,裘德!我听得出你自己也很享受。唔,这样很好。享受你的工作是好事。” 他满12岁了。卢克说,现在他们在俄勒冈,正要去加州。他又长高了,卢克修士预测他会一路长到六英尺一英寸或六英尺二英寸,还是比卢克修士矮,但没矮多少。他也开始变声,不再是小孩了,这使得找顾客变得更困难。现在单独来的客人变少了。他讨厌成群结伴来的顾客,但卢克说他只能找到这些。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大,顾客都以为他13岁或14岁。卢克说,在这个年纪,每一年的生意都会差很多。 到了秋天,九月二十日。他们当时在蒙大拿州,因为卢克觉得他会想看看那儿的夜空,星星亮得像电灯。那天没有什么不寻常。两天前,他接了一大群结伴而来的客人,状况糟到卢克不光是取消了次日的顾客,还连续两夜让他单独睡觉,那张床完全是他的。不过那天夜里,生活又恢复正常。卢克来到他床上跟他一起睡,开始吻他。然后,他们性交到一半时,忽然有人敲门,很大声、既坚持又突然,害他差点咬到卢克修士的舌头。“警察,”他听到门外的人喊,“开门,马上开门。” 卢克修士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别出声。”他用气音说。 “警察,”那声音又喊了,“埃德加·威尔默特,我们有你的逮捕令。马上开门。” 他很困惑:谁是埃德加·威尔默特?是某个顾客吗?他正要告诉卢克他们搞错了,但他一抬头看到他的脸,立刻明白他们要找的就是卢克修士。 卢克修士起身离开他,比划着示意他待在床上。“别动,”他低声说,“我马上回来。”然后跑进浴室。他听到门“喀哒”一声锁上。 “不要,”他看到卢克离开,着急地用气音说,“别离开我,卢克修士,别留下我一个人。”但修士还是离开了。 然后一切似乎变得很慢,同时又变得很快。他没动,整个人吓呆了,但接着是木头碎裂声,房间里充满了男人,他们把手电筒高高举在头旁边,他看不见他们的脸。其中一个走向他说了一些话(声音太吵,他恐慌极了,根本听不到),然后帮他拉起内裤,帮着他站起来。“你现在安全了。”有个人告诉他。 他听到其中一个男人咒骂,从浴室里大喊:“马上叫救护车。”于是他挣脱了抓着他的那个男人,从另一个人手臂底下钻过去,迅速冲了三步来到浴室门口,看到一根长长的绳子绕着卢克修士的脖子,他嘴巴张开,眼睛紧闭,那张脸和他的胡子一样灰。他尖叫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尖叫,接着他被拖出房间,仍叫着卢克修士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太记得了。他被一再询问;他被带到医院,有个医生给他检查,问他被强暴了多少次,但他没办法回答,他被强暴过吗?是他同意做这个的,全都同意过。那是他的决定,是他做的决定。“你性交过多少次?”那个医生改问。于是他说:“跟卢克修士,还是跟其他人?”那医生说:“什么其他人?”等他讲完,那个医生转过身,把脸埋在双手里,等到医生转身回来看他,张开嘴巴要说话,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他很确定地知道他一直在做的那些事情是不对的,觉得很羞愧、很肮脏,简直想死。 他们送他去少年之家,把他的东西还给他:他的书,从修道院带出来的纳瓦霍玩偶、石头、树枝、橡实、那本夹着压花的《圣经》,还有害他被其他男生取笑的衣服。在少年之家,他们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知道他以前做过什么,知道他已经被毁掉了,所以当某些辅导员开始对他做人们多年来对他做的事情时,他并不吃惊。不知怎的,其他男孩也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他们用难听的话骂他,就跟顾客骂他的一样;他们还孤立他,每回他走向一群人,他们就会散开来跑掉。 他们没把装了刮胡刀片的袋子还给他,于是他学会就地取材:有天下午他在厨房帮忙时,从垃圾桶里偷来一个空罐头的铝盖,在瓦斯火焰上消毒,用完就塞在床垫下。他每星期都偷一个新的铝盖。 他每天都想到卢克修士。在学校里,他跳了四级;他们让他上数学课、钢琴课、英国文学课,还去社区大学上法语和德语课。他的老师问他是谁教他这些的,他说是他父亲。“他教得真好,”他的英语老师告诉他,“他一定是个很棒的老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只好接着转向下一个学生。到了夜里,当他和辅导员在一起时,他会假装卢克修士就站在墙后头,万一事情变得太可怕就会跳出来;这表示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卢克修士知道他都能承受。 后来他逐渐信赖安娜,曾告诉她几件卢克修士的事情。但他不愿意告诉她一切。谁都没说。他跟着卢克太傻了,他知道。卢克跟他撒谎,对他做了很可怕的事情。但他想要相信,即使经历这一切,卢克还是真的爱他的,这一部分是真的:不是歪曲,不是合理化,而是真的。他不认为自己受得了安娜所说的(就像她说其他人那样):“裘德,他是恶魔。他们说他们爱你,但那样说只是为了要操纵你,你还不明白吗?恋童癖都是这样;他们就是这样拐骗小孩。”成年后,他还是无法判定自己对卢克的想法。没错,他很坏。但他比其他修士坏吗?他当初真的做错决定了吗?如果他留在修道院,真的会比较好吗?他继续待在修道院里,会被毁得更严重还是轻微一点?卢克影响了他所做的一切、影响了他整个人:他对阅读、对音乐、对数学、对园艺、对语文的喜好,都是卢克遗留给他的。他割自己、他的怨恨、他的羞愧、他的恐惧,还有他的疾病,他没有办法有正常性生活,没能力当个正常人,这些也是卢克给他的。卢克教他如何从生活中找到愉悦,也把愉悦全部夺走。 他很小心不要说出卢克的名字,但有时他会想到这个名字,无论他变得多老、过去了多少年,只要一想到,刹那间眼前就浮现出卢克微笑的脸。他想到他和卢克“相爱”时,想到他被诱骗时,他年纪太小、太天真、太孤单、太想获得关爱,什么都不懂。那时他奔向温室,打开门,那热气和花香像斗篷般围绕他。那是他最后一次拥有这么单纯的快乐,最后一次领略到这么不复杂的欢欣。“我漂亮的男孩来了!”卢克会喊道,“喔,裘德——真高兴看到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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