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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一生  作者:柳原汉雅

威廉第一次离开他时(大约是二十个月前、前年的一月),一切都出了错。那时威廉去德州拍《二重唱》,才走了两个星期,他的背痛就发作了三次(一次在办公室,另一次在家里,持续了整整两小时);他的脚痛又回来了,右小腿出现了一道疮(哪里来的他也不知道)。然而之前一切都好好的。他不得不在一星期内去看安迪两趟。“我怀疑,”安迪说,“你就是太得意忘形了。”

“啊,这……”他说,几乎痛得讲不出话来,“这难免吧?”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他感谢自己的身体一直很乖,按捺了这么久。他私下认定,在和威廉谈恋爱的这几个月,自己一次轮椅都没用过。这段时间他的背痛很少发作,就算发作也很短暂,而且从来没在威廉面前。他知道这样很傻,因为威廉知道他有什么毛病,见过他最惨的那一面;但他还是很庆幸在两个人开始用不同的方式看待彼此时,自己能有一段重新创造的时期,扮演一个身体健全的人。所以他恢复正常状态后,也没告诉威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太厌倦这个话题了,无法想象其他人不会有同样的感觉)。等到威廉三月回纽约时,他多多少少好转了,又能走路,小腿上的疮也再度获得控制了。

自从那次去德州拍片,威廉又四度离家多日,两次去拍片,两次去巡回宣传。每一次,有时甚至就在威廉离开那天,他的身体就会出状况。但他很感谢自己的身体这么好心、这么会抓时机:仿佛他的身体抢在他的脑子之前,先替他决定他应该经营这段感情,而且尽责地设法移除种种障碍和尴尬。

现在是九月中,威廉又准备离开了。自从许久以前的“最后晚餐”之后,这就变成他们的例行仪式:每回威廉离开前的那个星期六,他们会找个奢华的地方吃晚餐,接下来聊一整晚。星期天早上他们会睡到很晚,下午会检查一些实际的事务:威廉不在时要完成的事情,没解决的事情要解决掉,还要做一些决定。他们的关系一路发展到今天,两人之间的谈话变得更亲密,也变得更世俗,而离别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总是能简单扼要而完美地反映这种状况:星期六是用于恐惧、秘密、告白和回忆,星期天则是用于后勤、日常筹划,让他们共同的生活正常运转。

这两种跟威廉的谈话他都喜欢,但他对世俗部分的欣赏程度远超过他原先的想象。他总是觉得自己在一些大事上和威廉紧密相连,例如爱情、信赖,但他也喜欢在小事上面和他紧密相连,像是账单、税务、定期看牙医。他总是想起几年前有次去哈罗德和朱丽娅家,当时他严重感冒,那个周末大部分的时间都倒在客厅沙发上,裹着毯子断断续续睡觉。那个星期六晚上,他们一起看电影,中间哈罗德和朱丽娅讨论起特鲁罗房子的厨房整修工程。他半瞌睡、半清醒地听着他们小声交谈,那些内容无聊到他根本听不懂大部分细节,但也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平静。对他而言,这似乎就是成年伴侣关系的理想表现,有个人可以跟你讨论共同生活中的种种例行琐事。

“我留话给那个园艺公司了,跟他说你这星期会打电话过去,对吧?”威廉问。此时他们在卧室帮威廉收拾最后一批行李。

“对,”他说,“我也写了字条。提醒自己明天打给他。”

“另外我跟马尔说你下个周末会跟他一起北上去工地那边,你知道。”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排进行事历了。”

威廉本来一边讲话,还一边把一堆堆衣服放进旅行袋,但这会儿他停下来看着他。“我感觉好糟糕,”他说,“把这么多事情丢给你。”

“别这样,”他说,“一点也不麻烦,我发誓。”他们生活中大部分的行程都是由威廉的助理和他的秘书们安排;但是纽约州北部那栋房子的种种细节,则是由他们亲自打理。他们从没讨论过要这样,但他感觉两人都参与建造这栋房子、见证他们一起建立这个地方是很重要的,这是从利斯本纳街的那户公寓之后,他们联手打造的第一个地方。

威廉叹气。“可是你这么忙。”他说。

“别担心,”他说,“真的,威廉。我应付得来。”威廉还是一脸忧虑。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没睡着。打从他认识威廉以来,每回他要离开,他总有同样的感觉,就连跟威廉讲话时,他都能预料到他离开后自己会多想念他。现在他们真的、实际在一起了,奇怪的是,那种感觉反倒更为强烈;如今他已经很习惯有威廉在场,所以他的缺席变得更巨大,更令人软弱无力。“你知道我们还有件事情要谈。”威廉说,等到他不吭声,威廉就拉下他的袖子,轻轻握住他的左手腕。“我要你答应我。”威廉说。

“我发誓,”他说,“我会的。”在他身旁,威廉放开他的手,翻身仰躺,两人都不说话。

“我们都累了。”威廉打了个呵欠说。的确,才不到两年,威廉被重新归类为同性恋者;吕西安从事务所退休,他接任了诉讼部门的主管位置;而他们要在纽约州北边、离纽约市八十分钟车程的乡下盖一栋房子。他们一起共度周末时(威廉在家时,他也设法留在家里,工作日更早去上班,这样周末就不必留到那么晚了),有些傍晚,他们只是一起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不讲话,看着周围的光线逐渐消失。有时他们会出门,但频率远比以前低。

“转到女同性恋领域所花的时间,比我预期的短很多。”杰比有天晚上这么评论道。那天,他们邀请他和他的新男友弗雷德里克过来吃晚餐,另外还有马尔科姆和苏菲、理查德和印蒂亚,以及安迪和简。

“饶了他们吧,杰比。”理查德轻声说,其他人大笑起来,但他觉得威廉并不介意,他自己当然也不介意。毕竟,除了威廉之外,其他事他才不在乎呢。

这会儿他躺在床上,有好一会儿,他等着看威廉会不会再说点别的。他很好奇他会不会想要做爱;大部分状况下,他还是无法判定威廉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不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拥抱会变成更具侵略性或他不想要的东西,但他总是做好准备。虽然他不愿承认、不愿去想,也永远不会说出来,但随着威廉的离开,这是极少数让他期待的事情之一:威廉不在的那几周或几个月,就不会有性交,他终于可以放轻松了。

到现在,他们有性生活已经十八个月了(他知道自己得停止计算时间,免得他的性生活好像某种刑期,而他努力要熬过去似的),之前威廉等了他将近十个月。在那十个月里,他一直强烈感觉到某个地方有个时钟在倒数,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但他知道就连威廉这么有耐性的人,也不会永远等下去。几个月前,他无意间听到威廉跟杰比撒谎说他们的性生活很棒,他就向自己发誓当天晚上要跟威廉说他准备好了。但是他太害怕了,最后还是让那一刻过去了。之后过了一个多月,他们在东南亚度假时,他再度向自己保证他会尝试,但再一次,他还是什么都没做。

接下来的一月,威廉去德州拍《二重唱》,他把那独处的几个星期用来心理建设,然后威廉回家的那一夜,他就告诉威廉他准备好了——他还是很惊讶威廉居然会回到他身边;他惊讶而狂喜,开心得想把头伸出窗外尖叫,不为了什么,只因为这一切实在太不可能了。

威廉看着他。“你确定吗?”他问他。

他当然不确定。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想跟威廉在一起,早晚都得做这件事。“确定。”他说。

“你真的想做吗?”威廉接下来又问,还是看着他。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含义:是个挑战?或者真是个问题?最好别冒险,他心想。于是他说:“想,我当然想。”看到威廉的笑容,他知道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答案。

但首先,他必须告诉威廉有关他的病。“未来如果你要性交,务必事先说出你的病情。”多年前费城的一个医生曾这样告诉他,“你不能把这些病传染给其他人。”那个医生态度很严厉,他永远忘不了当时所受到的羞辱,还有害别人跟他一样肮脏的恐惧。于是他写下一篇说词背起来,但真要说出口,比他预估的难太多了,而且他讲得很小声,中间很多地方都得重复。之前这套说辞他只跟凯莱布讲过一回。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用他低沉的声音说:“裘德·圣弗朗西斯,原来是个小骚货。”他逼自己微笑并同意。“大学嘛。”他设法说,凯莱布对他微微一笑。

威廉听了这篇说辞也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得这些病的,裘德?”然后说:“我很遗憾。”

当时他们一起躺在床上,威廉睡在他那一侧,面向他,他则仰躺着。“我在华盛顿的那一年迷失了。”最后他终于说。这当然不是实话,但讲实话就得跟威廉谈更多,而他还没准备好。

“裘德,我很遗憾,”威廉说,伸手拥住他,“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他固执地说,“我想我们该做了,就是现在。”他已经准备好了,再等一天也不会有所改变,只会让他失去勇气而已。

于是他们做了。一大部分的他希望、甚至期盼跟威廉做情况会有不同,自己终能享受这个过程。但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到昔日每一种恶劣的感官知觉都回来了。他设法专注地想这一回显然好很多:威廉比凯莱布温柔,对他没有任何不耐烦,毕竟威廉是他深爱的人。但结束后,他还是有同样的羞愧、同样的反胃、同样想自残的渴望,想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朝墙壁上狠狠摔过去,摔成一片血淋淋的。

“还好吗?”威廉低声问。他转头看着威廉的脸,他深爱的那张脸啊。

“还好。”他说。他心想,或许下回会好一点。然后,下一回还是一样,他就想着再下一回可能会好一点。每一回,他都希望状况有所不同。每一回,他都告诉自己会好转。当他明白就连威廉也救不了他,自己已经无药可救,这种经验对他来说已经永远毁掉时,他陷入一生难得的深沉哀伤。

最后,他为自己订下几条规则。第一,他绝对不会拒绝威廉。如果这是威廉想要的,那就给他,他绝对不会拒绝。威廉为了跟他在一起牺牲了那么多,又带给他莫大的平静,他决定尽力感谢他。第二,他会试着表现出一点生气和热忱,一如卢克修士一度要求他的。和凯莱布交往的末期,他开始回复到这辈子的惯常习性:凯莱布让他翻身,拉下他的长裤,他就躺在那里等待。而现在,跟威廉在一起,他试着回忆卢克修士的命令(他向来都乖乖遵从)——翻身;现在发出一点声音;现在告诉我你喜欢这样——然后尽量把这些纳入过程中,这样他就会像个积极的参与者。他希望技巧多少能掩饰他缺乏热忱。威廉睡着时,他会逼自己回忆卢克修士教过他的,而那是他成年后一直设法忘掉的。他知道威廉对他的熟练很惊讶。他向来保持沉默,听其他人吹嘘自己的床上功夫,或是他们希望在床上做些什么;他总是有办法忍受朋友们关于性事的种种对话,自己却从来不加入。

第三条规则,威廉每主动三次,他也会主动一次,免得太不对等。第四,无论威廉希望他做什么,他都会做。他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这是威廉。这个人绝对不会故意伤害你。无论他要求你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但接着他眼前会浮现卢克修士的脸。你也信赖过他,那声音纠缠着他。你以前也以为他在保护你。

你居然敢,他跟那声音争辩,你居然敢拿威廉跟卢克修士比。

有什么差别?那个声音凶回来。他们都想从你身上得到同样的东西。到头来,你对他们都是一样的。

最后他对性爱过程的害怕逐渐降低,但畏惧还是没有减少。他一直知道威廉很享受性爱,但他很惊讶且很沮丧地发现,威廉似乎非常享受跟他做爱。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有多不公平,但他发现自己因此对威廉失去了一点尊敬,而且因为自己有这些感觉而更恨自己。

他设法把重点放在这些经验比跟凯莱布时好太多了。还是会痛,但是跟其他任何人相比都比较不痛,这当然是好事。还是不舒服,不过比较轻微。另外,他仍觉得可耻。虽然跟威廉做,他有办法让自己安心些,因为他知道自己至少带给他最关心的人一点点愉悦。这一点帮助他撑过每一回。

他告诉威廉自己因为车祸受伤失去了勃起的能力,但这不是实话。根据安迪的说法(这已是好几年前了),他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理由导致无法勃起。但无论如何,他就是没办法,而且好多年了,从大学开始就是这样。即使读大学时,他也很少勃起,就算有也无法控制。威廉问过他能不能做些什么,比方打针或吃药,但他说他对那些药物的某种成分过敏,对他而言也没有差别。

凯莱布对他这种无能并不觉得太困扰,威廉却会。“难道我们不能做些什么帮你吗?”他一次又一次地问,“你跟安迪谈过吗?我们要不要试试别的方法?”直到最后他厉声叫威廉别再问了,说他搞得自己感觉像个怪胎。

“对不起,裘德,我不是故意的,”威廉沉默了片刻说,“我只是希望你享受这个而已。”

“我很享受啊。”他说。他讨厌跟威廉撒这么多谎,但他还能怎么办?不撒谎就意味着要失去他,意味着要孤独终老。

有时,甚至常常,他会咒骂自己,责备自己能力多么有限,但有时,他会对自己宽容一点。他知道自己的脑子如何努力保护他的身体,为了庇护他,让他的性冲动完全停摆,把曾经引起庞大痛苦的那些部分完全冻结。但通常,他知道自己错了。他知道自己对威廉的怨恨是错的。他知道自己对威廉喜爱前戏的不耐烦是错的——每回性交前那漫长、尴尬的无聊时段,他知道那些细微的亲密动作,是威廉实验的方式,看自己能激起他多大的性冲动。但在他的经验里,性交是要尽快度过的一件事,带着几近粗暴的效率和简洁。当他发觉威廉试图拖长这个过程时,他开始提供一个果断的方向,后来他才明白威廉一定误以为那是热情。然后,他会听到卢克修士在他脑袋里胜利地宣告——我听得出来你自己也乐在其中——而觉得难堪。我没有,他以前总是想这么说,现在他也想说:我没有。但是他不敢。他们在谈恋爱,而谈恋爱的人总是会性交。如果他想保住威廉,他就得履行他的条件,而他不喜欢这些责任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然而,他还是没有放弃。他向自己承诺他会努力修补自己,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威廉。他偷偷买了三本性爱自助书(下单时他不免觉得脸红),趁威廉去巡回宣传新片时偷偷阅读,等到威廉回来,他就设法学以致用,但结果还是一样。他买了一些给女性读者看的杂志,里头有文章提到如何在床上表现得更好,他仔细研读。他甚至买了一本书,讲性侵犯的受害者(他痛恨这个用语,从未用在自己身上)如何处理性事。有天晚上他锁起书房的门,关在里面阅读,免得被威廉发现。但是过了大约一年,他决定改变自己追求的目标: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享受性爱,但不表示他没办法让威廉更享受。这样既能表达他的感谢,自私一点,也更能保住他和威廉的亲密关系。所以他努力抛开羞愧感,专注在威廉身上。

现在他重拾性生活了,才发现这些年来周遭充满了性爱话题,而他竟然设法将之彻底排除在外。二十几年来,他一直回避讨论性爱,但现在每次碰到,他都会认真听:他偷听同事、餐厅里的女人、街上擦肩而过的男人的谈话,他们全在谈性爱;谈他们什么时候有、希望有更多(好像没人希望减少)。仿佛回到大学时代,他的同伴再度成为他偷学的老师,他总是警觉地收集信息,倾听各种方法。他收看电视上的谈话秀,很多是关于伴侣间是如何停止性生活的;那些已婚的来宾有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他会研究那些节目,但没有一个能提供他想要的信息:与人成为伴侣后,性生活会持续多久?他还得等多久,这种性生活停止的状况才会发生在他和威廉身上?他看着那些伴侣:他们快乐吗?(显然不,他们上谈话节目,把自己的性生活告诉一堆陌生人,是想寻求帮助。)但他们似乎很快乐,不是吗,至少是某种形式的快乐。电视上那对男女已经三年没有性爱了,但是那男人的手会碰触那女人的胳膊,显然他们对彼此还有关爱,显然他们还在一起的原因比性爱更重要。在飞机上,他会看浪漫爱情喜剧片,里头穿插已婚人士无性生活的笑料。所有年轻人演的电影都是关于想要性爱;所有老年人演的电影也是关于想要性爱。他看着这些电影,觉得好挫败。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想要性交?有时他可以领略其中的讽刺:威廉,在各方面都是理想伴侣,他还是想要性爱;而他,在各方面都不是理想的伴侣,却不想要。他这个瘸子不想要性爱,威廉无论如何还是渴望他。然而,威廉就是他的快乐;他得到了自己从没想到过能拥有的快乐。

他曾经跟威廉保证,如果他想念跟女人上床,就应该去,他不会介意的。可是“我不想念,”威廉说,“我想跟你上床。”换作别人听了会很感动,他也很感动,可是他同时感到绝望:这个情况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终止?无可避免地,如果永远不会终止呢?如果永远不可能让他停止呢?他想起那些年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即使在当时,无论多么虚假,他也有个日子可以期盼:16岁。当他满16岁,就可以停止了。现在他45岁了,感觉上好像又回到11岁,等着有一天某个人——以前是卢克修士,现在是威廉(不公平、不公平)——告诉他:“到此为止。你已经完成了你的责任,再也不会有了。”他真希望有个人能告诉他:尽管他有那些感觉,他还是一个完整的人;真希望有人跟他说他一点毛病都没有。这个世界肯定有个人跟他有相同的感觉吧?他对性交的厌恶肯定不是需要矫正的缺陷,只是偏好的问题吧?

某天晚上,他和威廉躺在床上,两人都过了辛苦的一天。威廉忽然谈起他和一个老朋友吃了中饭,是个叫莫莉的女人,这些年他们偶尔会碰面一两次。威廉说,她以前有段时间过得很辛苦,现在经过二十多年,她终于告诉她母亲,说前一年过世的父亲曾对她实行性侵害。

“好可怕,”他不自觉地说,“可怜的莫莉。”

“是啊,”威廉说,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告诉她,她没什么好羞愧的,她没做错任何事。”

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热。“你说得没错。”最后他终于说,然后夸张地打了个大呵欠,“晚安,威廉。”

有一两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裘德,”威廉柔声说,“你到底打不打算告诉我?”

能说什么?他心想,全身僵住不动。为什么威廉现在要问起这个?他这么努力表现得像正常人,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或许其实没有。他得更努力才行。他从没告诉威廉他和卢克修士的事。不仅一直无法开口谈,而且一部分的他也知道自己不必说出来。过去两年,威廉一直用各种方法逼近这个话题,通过朋友和熟人的故事,有些有名字、有些没有(他不得不假设其中有些是编出来的,因为不可能有人有这么多被性侵的朋友),通过他在杂志上看到恋童癖的故事,通过各种关于羞愧本质的谈话,还有为何不该觉得羞愧。每回讲完,威廉会停下来等,好像在精神上伸出一只手邀他共舞。但他始终没握住威廉那只邀舞的手。每一回,他都保持沉默,改变话题,或只是假装威廉根本没说过。他不知道威廉是怎么逐渐明白他的这部分,他也不想知道。显然他以为自己假扮的那个人,并不是威廉或哈罗德所看到的。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他问。

威廉挪动了一下身子。“因为……”他说,停顿一下。“因为,”他又说,“我早就该逼你谈这个了,”他又停了一下,“早在我们开始有性生活之前。”

他闭上眼睛。“难道我表现得不够好吗?”他低声问,可是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这句话他该拿去问卢克修士,而威廉并不是卢克修士。

从威廉的沉默,他感觉得出来他也对这个问题感到震惊。“不是,”他说,“我的意思是,你表现得很好。但是裘德——我知道你以前出过一些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希望你让我帮你。”

“那些都过去了,威廉,”他最后终于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需要帮助。”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卢克修士就是伤害你的人吗?”威廉问。他没吭声,几秒钟过去。“裘德,你喜欢做爱吗?”

如果他开口,就会哭出来,因此他无法回答。“不”这个字这么短、这么容易说出口,连小孩都可以,比较像个声音而非文字,只是用力吐出一口气。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张开嘴唇,那个字就能吐出来。然后——然后怎样?威廉会离开,带走一切。我可以忍受这个,他们做爱时他会想,我可以忍受这个。他可以忍受这个,以换取每天早晨在威廉旁边醒来,换取威廉给他的种种关爱,换取有他做伴的舒适。威廉在起居室看电视而他经过时,威廉会伸出一只手,他会握住,两个人就保持那样的姿势,威廉坐着看电视,他站着,两个人握着手,最后他会放开,继续往前走。他需要威廉在场;自从威廉搬进来跟他住以后,每一天他都体验到威廉去拍《肉桂王子》之前跟他同住的那种平静感。威廉是他的稳定力量,他想抓紧不放,即使他知道自己有多么自私。如果他真的爱威廉,他就该离开他,让威廉找一个更好的人去爱(必要的话,还会逼他),一个可以享受跟他做爱、真正对他有欲望、毛病比较少、更有魅力的人。威廉对他有好处,他对威廉却有坏处。

“你喜欢跟我做爱吗?”他最后终于开口问。

“喜欢,”威廉立刻说,“我很爱,但是你喜欢吗?”

他咽下口水,数到三。“喜欢。”他低声说,很生自己的气,但同时也放心了。他又为自己争取到更多时间:让威廉留在身边的时间,但也是做爱的时间。他很好奇,如果他说不,那会怎样呢?

于是他们继续过下去。但为了弥补性交,他就割自己,割得越来越凶,好帮自己减轻羞愧的感觉,也惩罚自己产生怨恨之感。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严格遵守纪律:每周只割一次,每次只割两道,绝不超过。但过去六个月,他一再打破规则,现在他割得跟当初和凯莱布在一起时一样多,跟他被收养前那几个星期一样多。

他这样加速割自己,也成了他们第一次真正大吵的主题,不光是两人谈恋爱以来,也是他们认识二十九年来仅有的一次。有时,他的割伤在两人的伴侣关系中根本不存在。但有时,这些割伤好像是他们关系的全部,所有的对话都离不开,即使不说话也在无言地讨论。他穿长袖T恤上床时,从来不知道威廉什么时候不会吭声,什么时候又会开始质问他。他跟威廉解释过很多次了,说他需要割自己,说这样能帮助他,说他没办法停止,但威廉就是不能了解,或者不肯了解。

“你难道不明白,这为什么会让我如此心烦吗?”威廉问他。

“不,威廉,”他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必须信任我。”

“我是信任你啊,裘德,”威廉说,“但现在的问题不是信任,而是你在伤害自己。”然后对话就自行结束。

或者有的对话会让威廉说:“裘德,如果我对自己这样,你会有什么感觉?”他说:“不一样的,威廉。”威廉就说:“为什么?”而他说:“因为,威廉——因为是你,你不应该遭受这些。”威廉则说:“那你就应该?”他没办法回答,至少想不出一个能让威廉接受的答案。

他们大吵前一个月左右,曾经吵过一架。威廉当然注意到他割自己割得更凶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晚,他确定威廉睡着后,蹑手蹑脚要去浴室。忽然间,威廉用力握住他的手腕,他吓得倒抽一口气。“天啊,威廉,”他说,“你吓了我一跳。”

“裘德,你要去哪里?”威廉问,声音很紧张。

他试着抽出手臂,但威廉抓太牢了。“我得去浴室,”他说,“放开我,威廉。我说真的。”他们在黑暗中凝视彼此,最后威廉总算放开他,自己也下了床。

“那走吧,”他说,“我跟你去。”

于是他们开始拌嘴,对彼此恶声恶气,生对方的气,觉得自己被背叛。他指控威廉拿他当小孩,威廉指控他有秘密瞒着不让他知道,几乎就要吼起来了。最后是他挣脱威廉的手,想跑向书房,把自己关在里面,用一把剪刀割自己,但恐慌中,他绊倒了,跌在地上,嘴唇碰破了。威廉赶紧拿一袋冰块过来,两个人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在卧室和书房之间,彼此相拥着道歉。

“我不能让你这样对自己。”威廉次日这么说。

“我不能不做。”他沉默许久后说。你不会想看到我不割自己的,他想告诉威廉,还有:我不知道没了这个,我要怎么活下去。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从来没办法用威廉可以理解的方式,去解释割自己对他的效果:它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净化的形式,它让他得以排掉身上各种有毒或腐坏的东西,让他不会对其他每个人产生无理的愤怒,让他不会大叫、使用暴力,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人生都真正属于他,而不是别人的。如果不割自己,他当然也绝对没有办法性交。有时他很纳闷,如果卢克修士没有给他这个药方,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一个总是伤害别人的人,他心想;一个设法让每个人感觉跟他一样糟糕的人;那样的人,甚至比现在的他还差劲。

威廉沉默了更久。“试试看吧,”他说,“为了我,小裘。试试看吧。”

于是他试了。接下来几个星期,他半夜醒来时,或者他们做爱后、他等着威廉睡着以便去浴室时,他就改逼自己躺着不动,双手握拳,数着自己的呼吸,颈背冒汗,嘴巴发干。他想象某个汽车旅馆的楼梯间,想象自己摔下去,发出“砰”的一声,那是多么令人满足又疲倦,那会多么的痛。他真希望威廉知道他多么努力尝试,同时很庆幸他不知道。

但有时这样还不够。于是在那样的夜里,他会轻手轻脚到一楼去游泳,设法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到了早上,威廉要求看他的手臂,他们曾因此吵架,但最后还是乖乖让威廉看比较简单。“高兴了没?”他会凶巴巴地说,从威廉手里拽回手臂,把袖子放下来,扣好袖扣,没法抬头看威廉。

“裘德,”威廉暂停一下说,“出门前先过来陪我躺一下吧。”但他摇摇头就离开了,接着一整天都很后悔。随着每一天过去,威廉没再要求他陪他躺一下,他就更加怨恨自己。他们新的早晨例行仪式,就是威廉检查他的手臂。而每一回,坐在床上、在威廉旁边,让威廉检查他是否有割伤的痕迹,他就觉得懊恼与羞辱感更增一分。

他答应威廉他会更努力的一个月后,有一天晚上,他知道自己惨了,无论做什么都平息不了他想割自己的渴望。那是意外的、特别充满回忆的一天,隔开过去和现在的那面纱帘变得非常薄。整个晚上,仿佛在视野边缘,他不断看到片段画面浮现眼前,晚餐时他一直努力不要脱离现实,不让自己陷入充满回忆的阴影世界中。那一夜是他第一次差点告诉威廉他不想做爱,但最后还是设法忍住。他们做爱了。

事后,他筋疲力尽。他们做爱时,他总得艰难地设法让自己专注在当下,不让自己飘离。他小时候就学会脱离自己,客人会跟卢克修士抱怨。“他的眼睛看起来死气沉沉。”他们说,他们不喜欢这样。凯莱布也说过类似的话。“醒醒吧。”他有回说,拍拍他的侧脸,“你跑去哪里啦?”于是他努力投入,即使这样会让整个经验更鲜明。那一夜他躺在那儿,看着威廉趴在旁边,手臂塞在枕头底下,睡觉时,那张脸比醒着时更严肃。他等着,数到三百,然后又数了三百,直到一小时过去了。他打开自己那一侧的床头灯,试着看书,但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刮胡刀片,唯一感觉到的就是双臂因为需要而刺痛,仿佛全身的血管都化为电路,随着通电发出嘶嘶声和哔哔声。

“威廉。”他轻声喊,威廉没回应,他一手放在威廉的脖子上,威廉也没动。最后他终于下床,尽可能轻手轻脚走进衣帽间,把他藏在一件冬天大衣内侧口袋的刀片袋拿出来,走出房间,到公寓另一头的浴室里,关上门。这里的淋浴间比较大,他坐在里头,脱掉上衣,背靠着冰冷的大理石。他的前臂现在盖满了厚厚的疤痕,从远处看,他的手臂就像浸了灰泥,几乎看不出他企图自杀时割下的伤痕。他在每一刀之间和周围又割下新的刀痕,一层又一层,掩盖了那些疤。最近,他更常割在上臂(不是疤痕也很多的二头肌,而是三头肌,那里感觉比较没那么满足,因为他喜欢不必转头就看到自己割下的刀痕),但现在他小心翼翼沿着左三头肌割下长长的痕迹,憋气数着每割一道要花的时间——一秒、两秒、三秒。

他左臂割了四道,右臂割了三道,正在割第四道时,双手因为虚弱而不稳。他一抬头忽然看到威廉站在门口盯着他。在他割自己的三十多年来,从来没让人见过他进行中的样子,他猛然停下,被人侵犯的感觉让他很震惊,像是挨了一记重拳。

威廉什么也没说,但是当他走向他时,他畏缩了,往后紧靠着淋浴间的墙壁,难堪又恐惧,等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他看着威廉蹲下来,温柔地拿走他手上的刮胡刀片,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动,只是瞪着那刀片。然后威廉站起来,毫无前奏和预警,就用刀片划过胸部。

他整个人猛然醒觉。“不要!”他大喊,想站起来,但是没那个力气,于是又往后坐回去。“威廉,不要!”

“妈的!”威廉喊道,“妈的!”但他还是划了第二刀,就在第一刀的下方。

“别割了,威廉!”他喊,差点掉泪,“威廉,别割了!你弄伤自己了!”

“哦,是吗?”威廉问,他看得出来威廉的眼睛有多亮,知道他几乎也要哭出来了。“裘德,你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了吗?”然后他划了第三刀,又骂了粗话。

“威廉,”他呻吟着,扑向他的双脚,但威廉往后退开,“拜托别割了。拜托,威廉。”

他求了又求,但威廉割了六刀才停下,垮坐在对面墙底。“妈的,”他低声说,弯下腰,双手抱住自己,“妈的,好痛。”他赶紧拿着袋子过去,想帮忙清洁伤口,但威廉躲开了。“别管我,裘德。”他说。

“但是你得包扎伤口啊。”他说。

“包扎你自己的吧。”威廉说,还是不肯看他。“你知道,这可不是我们以后要一起共享的病态仪式:各自割伤,然后互相包扎。”

他往后瑟缩。“我没有那个意思。”他说,但威廉没回答他。终于,他清理完自己的伤口,然后把袋子推向威廉。威廉也清理了伤口,边弄边皱起脸。

他们沉默地坐了好久好久,威廉还是弯着腰。他看着威廉。“对不起,威廉。”他说。

“天哪,裘德,”威廉过了一会儿说,“这真的很痛,”他终于肯看他了,“你怎么受得了?”

他耸耸肩,说:“会习惯的。”威廉摇头。

“啊,裘德,”威廉说,他看到威廉默默哭了,“你跟我在一起到底快乐吗?”

他觉得心中有个什么破掉且开始崩塌。“威廉,”他开口,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让我很快乐,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威廉发出一个声音,他后来才明白那是笑声。“那为什么你还割自己割得那么凶?”他问,“为什么状况变得这么糟糕?”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吞下口水。“我猜我怕你会离开我。”这不是完整的说法(但完整的说法他说不出来),只是一部分而已。

“我为什么要离开?”威廉问,看他没回答,“所以这是个测试了?你想看能把我推得多远,看我还会不会跟你在一起?”威廉抬起头,擦擦眼睛,“是这样吗?”

他摇头。“或许吧。”他低头对着大理石地面说,“我的意思是,不是有意识的。但——或许吧,我不知道。”

威廉叹气:“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让你相信我不会离开,让你相信你不必测试我。”他说。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威廉深吸一口气。“裘德,”他说,“你觉得你或许该回医院一阵子吗?我不知道,只是去把事情弄清楚?”

“不要,”他说,喉咙因为恐慌而发紧,“威廉,不要——你不会逼我吧?”

威廉看着他。“不,”他说,“不会,我不会逼你,”他暂停一下,“但我真希望我可以。”

不知怎的,这一夜结束了。不知怎的,下一天开始了。他累得整个人有点恍惚,但还是去上班了。他们吵架从来没有结论性的收场——没做任何保证,也没发出最后通牒——但接下来几天,威廉都没跟他说话。应该说,威廉说了话,但等于没说。他早上离开时,威廉会说:“祝你一天顺利。”他晚上回家时,则说:“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很好。”他会说。他知道威廉在想该怎么办,在想他对这个状况的感觉,与此同时,他尽量试着不要打扰。夜里他躺在床上,平常两人会交谈,但现在都很安静,他们的沉默像是躺在床上的第三只生物,夹在两人之间,巨大而毛茸茸,一戳弄就会变得凶猛起来。

到了第四夜,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两人安静地躺在那里约一小时后,他翻身越过了那生物,双手抱住威廉。“威廉,”他低声说,“我爱你。原谅我。”威廉没回应,但他坚持下去。“我在试了,”他告诉他,“我真的在试了。这回我失手了;我会更努力的。”威廉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抱得更紧。“拜托,威廉,”他说,“我知道你很心烦。拜托再给我一次机会。拜托不要生我的气。”

他可以感觉到威廉叹气。“我没生你的气,裘德,”他说,“而且我知道你在努力尝试。我只是真心希望你不必试;我真心希望这件事不是你必须这么努力奋战去抗拒的。”

接下来轮到他沉默了。“我也希望。”最后他说。

那一夜之后,他开始尝试别的方法,游泳当然也包括在内,另外还有深夜烘焙。他会确定厨房里总是有面粉、糖、鸡蛋、酵母,而他等着烤箱里的东西完成时,就会坐在餐桌旁工作,等到面包、蛋糕或饼干烤好了(他都请威廉的助理送去给哈罗德和朱丽娅),天几乎亮了,他会溜回床上睡一两个小时,直到闹钟吵醒他。接下来的白天,他的双眼因为疲倦而灼痛。他知道威廉不喜欢他在深夜烘焙,但他也知道威廉宁可他这样而不要去割自己,所以什么都没说。他现在没办法打扫了:自从搬进格林街以来,他就雇用了管家周太太,她每星期来四次,打扫得彻底到令人沮丧,彻底到他有时很想故意弄脏东西,让自己可以打扫。但他知道这样太傻了,于是什么也没做。

“我们来试试别的吧。”有天晚上威廉说,“你半夜醒来想割自己的时候,就把我也叫醒,好吗?不管几点。”他看着他,“我们来试试看,好吗?迁就我一下吧。”

他照办了,主要是因为很好奇,想看看威廉会怎么做。有天夜里,非常晚了,他轻拍威廉的肩膀,威廉睁开眼睛时,他跟他道歉。但威廉摇摇头,然后爬到他上方,把他抱得好紧,令他难以呼吸。“你也抱住我,”威廉告诉他,“假装我们在往下掉,我们害怕得紧抱对方。”

他紧拥着威廉,紧得他感觉到自己从背部到指尖的肌肉都苏醒过来,紧得他感觉到威廉的心跳紧贴着他的,感觉到他的胸廓抵着他的,还有他的腹部随着呼吸膨胀又消下。“更紧一点。”威廉告诉他,于是他抱得更紧,直到双臂开始疲劳,然后麻痹,直到身体因为疲倦而松垮,直到他感觉自己真的在往下掉:首先穿过床垫,接着是床架,然后是地板,直到他慢动作落下整栋大楼,每一层的楼面像果冻似的下陷、吞下他。他往下经过五楼,现在理查德家族用来存放摩洛哥瓷砖,往下经过四楼,现在是空的,往下经过理查德和印蒂亚住的三楼,接着是二楼理查德的工作室,然后来到一楼,进入游泳池,往下又往下,越来越远,经过了地铁隧道,经过岩床和粉沙土,经过石油在地下构成的湖泊和海洋,经过一层层化石和页岩,直到他飘进地核的大火中。从头到尾,威廉都紧拥着他,他们进入大火中,两人没有燃烧,而是融为一体,双腿、胸部、双臂、头都合而为一。次日早晨他醒来时,威廉没趴在他上方,而是在他旁边,但他们还是彼此相拥,他觉得有点迷糊而且放松,因为他不只是没有割自己,还熟睡了许久,这两件事是他好几个月来不曾有过的。那天早上,他觉得自己被洗涤得神清气爽,好像又得到了一个机会,得以正确过着自己的人生。

但当然,他不能每回觉得需要威廉就叫醒他;他规定自己每十天一次。在这十天期间,其他六七个糟糕的夜晚他就靠自己撑过去:游泳、烘焙、做菜。他需要肢体活动以赶走那种渴望。理查德给了他一把工作室的钥匙,有些夜晚,他就穿着睡衣裤下楼,理查德会留一份既能帮助他又不必花脑力、同时充满神秘的重复性任务给他:一个星期是按照大小整理鸟类的脊椎骨,另一个星期是把一堆发着微光、略带油腻的雪貂毛皮按照颜色整理好。这些任务让他想到多年前,他们四个人花了整个周末帮杰比梳整那些头发。他真希望能告诉威廉这些事,但当然不行。他已经要理查德答应不会跟威廉提,但他知道理查德对这个状况有点不自在——他也注意到理查德从不派给他要用到刮胡刀片、剪刀或水果刀的工作,真的蛮明显的,因为理查德的作品常常会用到这些锋利的刀剪。

有天夜里,他去看理查德留在书桌上的一个旧咖啡罐,发现里头装满了刀片:弯曲的小刀、大的楔形刀刃,还有他偏爱的一般长方形刀片。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罐子里,捞出一把刀片,看着它们落回罐中。他拿了一片长方形的刀片,放在裤子口袋里,但就在准备离开时,他累得感觉脚下的地板都倾斜了,最后还是把刀子轻轻放回罐子里。在那几个小时,他醒着在大楼里四处游荡,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伪装成人类的魔鬼,白天必须穿着人类的衣服,只有在夜里才能安全脱掉,当真正的自己。

到了星期二,这一天感觉像夏天,也是威廉待在纽约的最后一天。他那天一早出门上班,不过午餐时间又回家来跟威廉告别。

“我会想念你的。”他告诉威廉,一如往常。

“我会更想念你的。”威廉说,一如往常,然后,还是一如往常。“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吗?”

“会的,”他说,不肯放开他,“我保证。”他感觉到威廉叹气了。

“别忘了你总是可以打电话给我,不管是几点。”威廉告诉他,他点点头。

“去吧,”他说,“我会好好的。”威廉又叹气,随即出门。

他很不想让威廉离开,但是他也很兴奋:因为自私的理由,他松了一口气,另外,看到威廉的工作这么忙,他其实很高兴。那年一月他们从越南回来后,在出发去拍《二重唱》之前,威廉不是陷入焦虑,就是虚张声势的信心十足;威廉尽量不谈自己的不安全感,但他知道威廉有多担心。他知道威廉担心他在宣布两人恋情后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同性恋电影(无论他怎么抗议说不是)。他知道有一部科幻惊悚片威廉很想演,但试镜后导演迟迟没打电话来,让威廉很担心(后来还是打来了,而且一切发展都如他期望的那般顺利)。他知道他们一回到美国,那些永无止境、关于他们恋情的报道文章,还有不间断的专访要求、种种推测和电视片段、八卦专栏和杂志评论,都会让威廉很担心。基特则告诉他们,他们没有办法控制或阻止,只能等到大家对这个主题厌倦,而这个过程可能要花上好几个月(通常威廉不去读自己的报道,但这些报道实在太多了:他们看电视、上网、打开报纸,就会不小心看到威廉的新闻,或是他现在代表的意义)。他们通电话时(威廉在德州,他在格林街),他感到威廉试着不去谈他有多紧张,也知道这是因为威廉不希望他觉得内疚。“告诉我吧,威廉,”他最后终于说,“我保证我不会怪自己。我发誓。”他这么重复了一星期后,威廉终于告诉他。尽管他的确觉得内疚(每回这类对话之后,他都会割自己),但他没要求威廉保证不离开他,知道这只会让威廉感觉更糟;他只是倾听,设法安慰对方。很好,每回挂了电话、他再次忍住没说出自己的恐惧时,都会这么称赞自己。做得很好。稍后,他会把刮胡刀片的尖端压进一道疤里,把那肌肉组织往上挑开来,直到他能往下割到柔软的肉里。

威廉目前在伦敦拍摄的电影,一如基特所说,是一部同性恋电影,他觉得这是个好迹象。“正常状况下,我会劝你别接,”基特告诉威廉,“但这个剧本太棒了,错过可惜。”那部电影叫《毒苹果》,描述英国数学家艾伦·图灵因为猥亵罪被捕并被化学阉割后,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崇拜图灵(所有数学家都崇拜图灵),也被那个剧本感动得差点掉泪。“你一定要接这部片子,威廉。”当时他说。

“不知道哎,”威廉微笑着说,“又一部同性恋电影?”

“《二重唱》结果相当好啊。”他提醒威廉——的确,这部电影的成绩远超过任何人的预料——但这场争辩不太起劲,因为他知道威廉已经决定要接这部电影了。他很以他为荣,且一如面对威廉拍过的所有电影,他像孩子般兴奋,期待要看他的表现。

威廉离开的那个星期六,马尔科姆来公寓接他,两人开车北上,到纽约州加里森村外的一片土地,他们正在这里盖房子。威廉三年前买下这块土地(七十英亩,有一座湖和一片森林),但一直空着没用。马尔科姆画好设计图,威廉已经同意,但一直没跟马尔科姆说可以动工。可是大约十八个月前的一个早晨,他发现威廉坐在餐桌旁,看着马尔科姆的设计图。

威廉朝他伸出一只手,目光仍停留在纸上,他握住威廉的手,让威廉把他拉到身边。“我想我们应该进行这个了。”威廉说。

于是他们又跟马尔科姆碰面,马尔科姆画出新的设计图。原来的房子是一栋两层楼的现代主义坡顶盐盒式房屋,但新的房子是一层楼,大部分都是玻璃。他提出他要出钱,但威廉拒绝了。他们争辩了半天。威廉指出格林街公寓的维修费用他从来没分摊过,他说他不在乎。“裘德,”威廉最后说,“我们从来没为钱吵过,就不要破这个例吧。”他知道威廉说得没错:他们的友谊从来不是用钱衡量的。他们没钱时从来不谈钱(他总觉得无论自己赚多少,那些钱也是威廉的),现在他们有钱了,他的感觉还是一样。

八个月前,马尔科姆破土动工了。当时他和威廉北上,在这片土地上漫游。那天他感觉出奇的好,甚至让威廉牵着他的手从房子的工地走下缓坡,然后左转,朝环绕湖泊的森林走去。那片森林比他们想象的更浓密,满地厚厚的松针让他们每一步都往下陷,好像脚下的土地是某种有弹性、柔软、灌了一半空气的东西。这片地形对他来说并不好走,他认真握紧威廉的手,但威廉问他要不要停下休息时,他摇了摇头。大约走了二十分钟,环湖快一半,他们来到一片宛如出自童话的林间空地,上方的天空充满墨绿色的冷杉树顶,脚下则是同样厚而柔软的落叶。他们在此停了下来,默默看着四周,最后威廉说:“我们应该把房子盖在这里。”他微笑,但心底有个东西猛地一扯,仿佛他整个神经系统都被人从肚脐拉出来,因为他想起另一片森林,他小时候以为会去住的那个,这才明白自己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树林里的一栋房子,附近有水,还有个爱他的人。他打了个寒噤,颤抖蹿遍全身,威廉看着他。“你冷吗?”他问。“不冷,”他说,“我们继续走吧。”于是他们就离开了。

自此开始,他总是避开那些树林,但他喜欢来到这片土地,也很开心跟马尔科姆再度合作。每隔一周,他或威廉就会来这里看一下,但他知道马尔科姆比较喜欢他来,因为威廉对项目的细节大都没兴趣。威廉信任马尔科姆,但马尔科姆不想要信任:他想要有个人让他炫耀他在土耳其伊兹密尔外一个小采矿场找到的那种带银色条纹的大理石,然后跟他争辩太贵有多贵;他想要有个人闻闻他找来当浴缸的那块岐阜[日本本州岛中部城市。]柏木;来检视像三叶虫般嵌在水泥地板的种种物件——槌子、扳手、钳子等。除了房子和车库,这里有户外游泳池,谷仓里还有一座室内游泳池:房子大约三个月后会完工,池塘和谷仓则会在明年春天前完成。

现在他跟着马尔科姆走过屋子,双手摸过各种表面,听着马尔科姆指挥承造商解决各式各样的事情。一如往常,观察马尔科姆工作总是令他叹为观止:他总是看不厌朋友工作,但目睹马尔科姆的转变让他最有满足感,比威廉犹有过之。在这些时刻,他就会想起马尔科姆以前是多么小心、一丝不苟地制作想象中的房子模型,而且是那么认真;大二那年,有一回杰比嗑药嗑多了,放火烧掉一个房屋模型(他后来宣称是不小心的),马尔科姆又气又伤心,差点当场哭出来。他追着马尔科姆跑出虎德馆,在寒风中陪他坐在图书馆前的阶梯上。“我知道这样很蠢,”马尔科姆冷静下来后,说,“但是那些模型对我是有意义的。”

“我知道。”他说。他一直很喜欢马尔科姆做的房子模型,到现在还留着多年前马尔科姆做给他的第一个,是他17岁的生日礼物。“这样并不蠢。”他知道那些房子对马尔科姆的意义:它们是一种控制权,提醒他,尽管他人生中有种种不确定,有一件事是他完全可以操控、永远可以表达言语无法说出的。“马尔科姆有什么好担心的?”杰比看到马尔科姆焦虑时,就会这么问他们,但是他懂:马尔科姆担心是因为活着本来就要担心。人生很可怕;人生是不可知的。即使马尔科姆家那么有钱,也不能让他完全免疫。人生会丢出种种意外难题给他,他得试着回答,就像他们其他人一样。他们全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寻求舒适感——马尔科姆用他的房子、威廉用他的女朋友、杰比用他的画笔、他用他的刮胡刀片——这些东西只属于他们,可以用来抵抗这个广阔得令人胆寒、难以面对的世界,以及其中持续不断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

这几年,马尔科姆越来越少接住宅设计了;事实上,他们看到马尔科姆的机会少了很多。钟模如今在伦敦和香港都有分公司,尽管马尔科姆负责大部分的美国业务(他正在为他们大学母校的博物馆设计一栋新的翼楼),但已经越来越难分身了。不过他们的房子,马尔科姆还是亲自监督,而且每次相约来视察时从不失约,也从不改期。他们离开工地前,他一手放在马尔科姆的肩膀上。“马尔,”他说,“我怎么谢你都不够。”马尔科姆听了微笑:“这是我最喜欢的项目,裘德,”他说,“而且是设计给我最喜欢的人。”

回到纽约市区,他先送马尔科姆到布鲁克林科布尔山的家,然后往北过桥回曼哈顿,到自己的办公室去。这是他发现威廉不在所带来的最后一部分乐趣:因为这表示他可以加班到更晚、工作时间更久。没了吕西安,他的工作变得更愉快,也更不愉快——更不愉快,是因为他还是常常看到吕西安,只是他已经退休了,而且一如他自己说的,假装很享受在康涅狄格州打高尔夫球的生活。他很想念每天跟吕西安谈话,想念吕西安总是想吓他或挑衅他;更愉快,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很喜欢主持这个部门,很喜欢成为事务所里薪酬委员会的一分子,可以决定公司每一年的利润如何分配。有回他跟吕西安承认这一点,吕西安问他:“裘德,谁知道你居然这么喜欢玩弄权力啊?”他抗议:不是这样的。他告诉吕西安,他的满足感来自看着每年实际赚进多少钱、看着他和其他人花在公司的时间转化为数字,然后这些数字变成钱,这些钱再变成同事生活中的东西:他们的房子、学费、假期、汽车(最后这部分他没告诉吕西安,因为吕西安会觉得他太浪漫了,又会挖苦地批评他多愁善感的倾向)。

罗森·普理查德律师事务所对他来说一直很重要,而在跟凯莱布的那一段结束后,就变得更不可或缺。他在事务所的这部分人生中,评估他价值的,纯粹是他完成的业务,以及他所做的工作。在事务所里,他没有过去,没有缺陷。他在那里的人生始自他上的是哪一所法学院、在里头做了什么,止于他每天达到的成就、每年的工时,以及他吸引到的新客户。在罗森·普理查德,没有给卢克修士、凯莱布、特雷勒医生、修道院或少年之家的空间;那些都是不相干的,都是无关的细节,跟他为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大律师形象一点边也扯不上。在罗森·普理查德,他不是那个躲在浴室里割自己的人,而是一连串数字:一个数字代表他为事务所赚了多少钱,另一个数字是他的工时,第三个数字代表他管理的员工数量,第四个数字是他奖励他们的分红。这种事情他从来没办法跟好友们解释,他们对于他的工作量既惊叹又同情。他永远没办法告诉他们,只有在那个办公室里,被工作和那些人(他知道他的朋友认为这些人简直呆滞又乏味)环绕,才是他自觉最像个人、最有尊严、最不脆弱的时候。

威廉去伦敦拍片期间,中间两度在周末回家——第一个周末他得了肠胃型流感,第二次是得了支气管炎。不过这两次,每当他感觉到自己听见威廉走进公寓、喊他的名字时,他就得提醒自己这是他的生活,而在他的生活里,威廉回家了,回到了他身边。那些时刻,他会觉得自己不喜欢性爱实在太小心眼了,他一定把那糟糕的程度记错了,就算他没记错,他只要更努力,千万别再那么自怜自艾就好。坚强起来,那两个周末结束时,他一边跟威廉吻别,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绝对不准毁掉这个。绝对不准抱怨你根本不配得到的。

有个晚上,还剩不到一个月威廉就会拍完电影回家,他半夜醒来,相信自己是在一辆庞大的半拖车车厢里,身下的床是一条折成一半的肮脏蓝色拼缀布,身上的每根骨头随着卡车隆隆驶过高速公路而震动。啊不,他心想,啊不,他起床冲到钢琴前面,开始弹奏他记得的巴赫组曲,一首接一首,太大声又太急。他想到卢克修士以前上钢琴课时说过的寓言故事,一个屋里的老女人弹着鲁特琴,越弹越快,门外跳舞的小恶魔们就跟着越跳越快,最后全部瘫软在地。卢克修士跟他说这个故事是要表明一个重点:他得掌握速度。但他一直很喜欢那个画面。有时,当他觉得回忆袭来,只有单一的一个,很容易控制且打发走时,他就会唱歌或弹琴,直到回忆消失,音乐是他和回忆之间的一道屏障。

上法学院第一年时,他的生活中开始出现种种回忆画面。他做着一些日常的事情,像是做晚餐、在图书馆把书上架、在烘焙工房给蛋糕上糖霜、帮哈罗德查一篇文章,忽然间,一个画面出现在眼前,像一出只有他看得懂的哑剧。在那几年,那些回忆是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不是动态的描写,他会好几天重复看到同一个画面,像立体透视模型:卢克修士趴在他上方,或是少年之家里的一个辅导员,经过他身边时总要抓住他,或是一名顾客把长裤口袋里的零钱清出来,放在床头桌上卢克修士刻意为此摆放的盘子里。有时那些回忆更短暂、更模糊:某个顾客上床时没脱掉的、有马头纹样的蓝色袜子;在费城时特雷勒医生给他吃的第一餐(汉堡、用尖筒纸卷装的炸薯条);在特雷勒医生的房子里,他住的房间有一个粉橘色的羊毛枕头,他每次看到都会想到撕开的肉。当这些回忆不请自来,他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总要花上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些画面不但源自他的人生,也是他的人生本身。在那些日子里,他会被这些回忆打断,有时他从那种着魔状态走出来后,会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挤糖霜的尖锥形塑料袋,停在面前的饼干上方,或者手上还拿着一本书,半插在架上。此时他才开始明白,以前他学会把那么多人生的种种都清除掉,甚至在事发后几天就刻意忘得一干二净,但同时他也明白,不知怎的,他现在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他知道这是享受生活的代价,如果他能感受到现在让他觉得愉悦的事物,那么他也得接受因此而来的破坏。因为尽管他的回忆展开猛烈的攻击,让他陆续想起过往的片段,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忍受这些回忆的折磨,只要他可以拥有朋友,有能力继续从别人身上获得安慰。

他把这种情况想成是世界稍微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以前埋葬的东西从土壤中挣扎往上,翻开泥土,停留在他眼前,等着他辨识出来,认领回去。那些回忆的重现带着一种挑衅:我们来了,它们仿佛在对他说。你真以为我们会让你抛弃我们?你真以为我们不会回来?最后,他也发现自己以前剪辑了多少回忆(剪辑并重新组合、设计为某种比较容易接受的回忆),即使是发生没几年的事情——他记得大三那年看过一部电影,两个警探到大学里告诉一个学生,说以前伤害他的那个男人已经死在狱中。但其实那根本不是电影,而是他的真实人生,他就是那个学生。当时他站在虎德馆外的方院里,那两位警探就是那一夜在田野里发现他并逮捕特雷勒医生的人。他们把他送去医院,确保特雷勒医生会坐穿牢底,后来他们来学校找他,当面跟他说他以后不必再害怕了。“这里真不错啊,”其中一个警探说,看着周围美丽的校园、那些古老的砖造建筑物,在里面来去绝对安全,“裘德,我们以你为荣。”但他故意使这段回忆模糊,去掉了自己的名字,改成那个警探只说:“我们以你为荣。”同样的,他现在才想起来,他之前还抹掉了当时感觉到的强烈恐慌(这对他明明是好消息),担心事后有人问他刚刚跟他讲话的那两个是什么人。他往昔人生那种近乎令人作呕的谬误,现在却如此具体地闯入眼前。

最后他学会如何控制回忆。他无法阻止它们(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停止),但他逐渐摸熟如何预测它们的到来。他变得可以判断,某个时候或某一天,他可以感觉出即将有往事来访,他得先搞清楚该怎么处理这段回忆:它是想要当面跟他对抗,还是想要抚慰他,或只是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他会判定它需要什么样的款待,然后决定如何让它离开,退回原来的地方。

一段小小的回忆他还可以控制,但是当他等着威廉回来时,一天天过去,他才发现这次来访的回忆是一条长长的鳗鱼,滑溜得抓不住,在他体内扭来扭去地蹿动,尾巴拍击着他的器官,让他感觉到那些回忆像是个伤人的活物,感觉到它结实而有力地拍击着他的肠子、他的心脏、他的肺。有时那些回忆就像这样,是最难抓住也最难控制的。随着每一天过去,那条鳗鱼在他体内似乎越长越大,直到他觉得自己全身不光塞满了血液、肌肉、水、骨头,还有回忆,像气球似的膨胀到了他的每一个指尖。在凯莱布之后,他已经明白有些回忆他就是没办法控制,他唯一能仰仗的,就是等到这些回忆自己累垮,游回他潜意识的黑暗深处,还他清静。

于是他等着,让那些回忆占据他(有将近两个星期,他都待在各辆卡车里,设法要从蒙大拿州去波士顿),好像他的脑子、他的身体是间汽车旅馆,而这些回忆是他唯一的住客。在这期间,他的挑战就是做到他对威廉的承诺,不要割自己,于是他为每天午夜12点到凌晨4点(这段时间最危险)订出一套严谨而消耗体力的时间表。到了星期六,他会规划接下来两周每一夜要做的事情,游泳、做菜、弹钢琴、烘焙、去理查德的工作室打杂、整理他和威廉的旧衣服、整理书柜、把威廉衬衫上松掉的纽扣重新缝好(他本来要交给周太太缝的,但反正自己完全可以处理)、清理厨房炉子旁边那个抽屉里累积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用来束紧袋口的金属丝、旧橡皮筋、安全别针、纸板火柴。他做了大量的鸡汤和羊肉丸,冷冻起来等威廉回来时可以吃,又烤了好多面包,让理查德拿到慈善厨房去,他们都是那里的委员,他还帮忙管理财务。做完一开始的体力活之后,他就坐在桌前重读他喜欢的一些小说,那些字句、情节、角色熟悉不变,令他安心。他真希望自己有宠物(一只愚蠢而懂得感恩的狗,喘着气息微笑,或是一只冷淡的猫,用缩成一条线的橘色眼珠批判地瞪着他),希望公寓里有其他会呼吸的东西,让他对着它们讲讲话,它们柔软的脚掌发出的脚步声可以让他回到现实。他彻夜工作,然后,就在他倒下去睡觉前,会去割自己——左手臂一道,右手臂一道——等到醒来时,他会很疲倦,但也很骄傲自己完整地熬过了这一夜。

但接着,离威廉回家只剩两星期了,正当回忆逐渐消退,暂时退房离开后,那些鬣狗回来了。或者不该说回来,因为自从凯莱布把这些鬣狗带入他的人生之后,它们始终不曾离开。总之,现在它们不再追着他跑,因为知道没有必要:他的人生是一片辽阔的无树平原,而他被它们包围着。那些鬣狗四肢大张地趴在发黄的草地上,或是爬到猴面包树上那些有如触须般伸展的低矮树枝上暂歇,锐利的黄色眼珠瞪着他。它们总是在那里,在他和威廉有性生活之后,它们的数量成倍增加了。碰到糟糕的日子,或是他特别担心要做爱的日子,鬣狗的数量就变得更多。在那些日子里,当他缓缓走过它们的领域时,可以感觉到它们的胡须抽动,感觉到它们漫不经心的嘲笑:他知道自己会落入它们手中,它们也知道。

尽管他渴望威廉的工作能为他提供性爱假期,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太高兴,因为休假之后,要再进入那个世界总是很困难;他小时候就是这样,唯一比性交节奏更糟糕的事,就是重新调整,以便进入性交节奏。“我等不及要回家看你了。”下一次通电话时威廉这么说,尽管口气毫无挑逗之意,尽管根本没提到性爱,但他凭借过往的经验,知道威廉回来的头一夜就会想要,那星期的接下来几天会比平常要更多次,而且这回他会特别想要,因为之前两次他休假回来,他们两个轮流感冒了,所以两次都没做。

“我也是。”他说。

“割自己的状况怎么样了?”威廉轻松地问,好像在问他朱丽娅种的那几棵苹果树状况如何,或是天气怎么样。他们每次通话末尾,他都会这么问,好像这个话题他不怎么关心,只是出于礼貌要问一声。

“很好,”他说,一如往常,“这星期只有两次。”这是实话。

“很好,小裘,”威廉说,“感谢老天。我知道很难,但我真以你为荣。”在这些时刻,威廉的口气总是那么如释重负,好像他期望听到(大概也真是如此)某种完全不同的答案:不太好,威廉。我昨天夜里割自己了好多刀,割到整只手臂的肉都掉光了。我不希望你看到我时吓一跳。他会感觉到一种由衷的骄傲,因为威廉竟然这么信任他,而且自己真的可以说出实话。同时,那骄傲中混合了一种令人感到乏力、彻骨的悲伤,因为威廉竟然还得问他,而且这竟然是他们两个引以为傲的事情。其他人会以他们男友的才华、外貌或身手矫健为傲;但威廉,却只能以男友设法度过一夜、没用刮胡刀片割自己为傲。

终于,有一夜,他知道自己的种种努力再也无法满足他了,他得割自己,割得又多又狠。那些鬣狗开始发出小小的号叫,那种尖吠仿佛发自它们体内的另一种生物,他知道只有自己的疼痛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他想着该怎么做:威廉再过一周就要回家了。如果他现在割自己,威廉回家之前伤口不可能痊愈,威廉就会生气。但如果他不做些事情,接下来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他一定要做点事,非做不可。此时他明白自己已经等得太久了;他原先太不切实际了,竟然以为自己熬得过去。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过空荡荡的公寓,进入安静的厨房。那一夜的时间表在料理台上发出白光(烤饼干给哈罗德、整理威廉的毛衣、去理查德的工作室),尽管被忽视但依然召唤着他,恳求被注意,它提供的拯救好轻好薄,有如那张承载字迹的纸。一时间他站在那里,动不了,然后缓缓地、不情愿地,他走向通往安全梯的那扇门,拉开门闩,又暂停一下,才打开门。

自从凯莱布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打开过这扇门。现在他探身进去,往下看着里头的黑暗,就像那一夜般紧抓着门框,不知道自己能否鼓起勇气去做。他知道跳下去可以平息那些鬣狗。但这件事有种过于屈辱,极端、病态的成分,他知道如果做了,他就跨过了某些界限,就该被强制住院了。最后,最后,他离开了门框,双手颤抖,然后把门甩上,用力闩上门,大步离开。

次日上班时,他跟另一个合伙人桑杰和一个客户去楼下,那个客户想抽烟。他们抽烟的客户不多,每回要下楼抽烟时,他都会跟着一起去,在人行道上继续之前的谈话。吕西安有个理论,说抽烟的人在抽烟时最舒服、最放松,在此时最容易操控。尽管吕西安说这话的时候,他听了大笑,但他知道他讲的大概没错。

那天,他因为双脚抽痛坐了轮椅,尽管他讨厌让客户看到他这副残障的样子。“相信我,裘德,”几年前他跟吕西安说出这些忧虑时,吕西安这么告诉他,“你不管是坐下还是站着,客户照样认为你是个超级暴力的大混蛋,所以老天在上,你就乖乖坐你的轮椅吧。”外头寒冷而干燥,让他觉得双脚的疼痛稍微减轻了些。他们三个人谈话时,他发现自己被催眠似的瞪着客户烟头上小小的橘色火光,觉得那火光在跟他挤眼睛,随着那顾客的吞吐,火光一下黯淡些,一下又明亮些。忽然间,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然而这个天启让他几乎立刻觉得肚子挨了一记重击,因为他知道他就要背叛威廉了,不单是背叛,还要撒谎。

那天是星期五,他开车去安迪的诊所时一路拟定计划,为了有个解答而觉得兴奋、放松。这天安迪处于那种兴高采烈、斗志昂扬的状态,于是他允许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安迪和他旺盛的精力上。期间,两人聊起他的腿,就像在聊某个麻烦又任性的亲戚,但是你不可能抛弃他,还得随时照料。“那两个恶棍。”安迪如此称呼他的两条腿,第一次说的时候,他被这个绰号的准确程度逗得大笑,其中带有的恼怒往往盖过了那隐藏的、有些不情愿的喜爱。

“那两个老恶棍怎么样了?”安迪这会儿问他。他微笑说:“老样子,懒惰,又吸光了我所有的精力。”

但同时,他心里满是他打算要做的事情,所以当安迪问他:“那你另一半最近说了些什么吗?”他凶巴巴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安迪停下手,好奇地看着他。“没什么,”他说,“我只是想知道威廉的近况怎么样。”

威廉,他心想,光是听到他的名字被人说出来,就让他痛苦不堪。“他很好。”他低声说。

看诊的最后,一如往常,安迪检查了他的手臂,这回就像前两三次,安迪咕哝着赞许他。“你真的克制了,”他说,“绝对没有讽刺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总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嘛。”他说,保持打趣的口吻,但安迪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柔声说,“我知道一定很辛苦,裘德。但是我很高兴,真的。”

晚餐时,安迪抱怨他双胞胎兄弟新交的男朋友,说很讨厌他。“安迪,”他告诉他,“你不能恨贝克特所有的男朋友啊。”

“我知道,我知道,”安迪说,“只不过他实在太平庸了,贝克特可以找到好太多的对象。他把普鲁斯特念成普劳斯特,这个我跟你说过吧?”

“好几次了。”他说,兀自微笑。三个月前他在安迪家用晚餐,见过贝克特这位新男友,是个贴心、快活、充满抱负的景观建筑师。“可是安迪——我觉得他人很好。而且他爱贝克特。总之,你打算没事成天跟他聊普鲁斯特吗?”

安迪叹气。“你讲话就跟简一样。”他抱怨地说。

“这个嘛,”他说,又露出微笑,“也许你该听简的话。”他又大笑,觉得好几个星期没这么轻松过了,不光是因为安迪那张闷闷不乐的臭脸,“你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不熟悉《在斯万家那边》[《在斯万家那边》是普鲁斯特名著《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更糟糕的罪行呢。”

他开车回家时想着自己的计划,但接着才想到他还得等,因为他打算宣称自己做菜时不小心烧伤,如果出了错,得去安迪那里,安迪就会问他为什么今晚才跟他吃过晚餐,回家还要做菜。那就明天吧,他心想;我明天就会做。这么一来,他今天晚上就可以写一封电子邮件给威廉,提到他打算做杰比喜欢吃的炸芭蕉:是个有点临时起意的决定,结果出了大错。

你很清楚,有精神疾病的人就会这样拟定计划,他心中那个冷冰冰又轻蔑的声音说。你很清楚,有病的人才会这样事先筹备。

别说了,他告诉那个声音。别说了。我知道这很病态,这表示我没病。那声音冷笑一声,笑他的辩护,笑他6岁小孩的逻辑,笑他对“有病”这个字眼的深恶痛绝,还有他生怕这个字眼被贴在他身上。但即使那个声音对他表达嘲弄和不屑的厌恶,也不足以阻止他。

次日晚上,他换上一件威廉的短袖T恤,来到厨房。他安排好自己需要的一切:橄榄油、一根长长的木火柴。他把左手臂放在水槽里,好像那是一只等着要拔毛的鸡,然后挑了掌根往上两三英寸处的区域,拿沾了橄榄油的厨房纸巾在皮肤上抹,抹出一块杏仁大小的圆形。他看着那块发亮的油渍几秒钟,吸了口气,拿起火柴朝火柴盒侧边一擦,将火焰凑向皮肤,直到着火。

这个痛是——是什么?自从车祸受伤以来,他身上没有一天是不痛的。有时疼痛的频率比较低、比较轻微,或者断断续续,但总是在。“你得小心,”安迪总是这么告诉他:“你已经太习惯疼痛了,碰到更糟糕的征兆时,就会失去辨认的能力。即使只是五分六分的痛,看起来像这样……”他们那时谈到他腿上的一个疮,他注意到那个疮周围的皮肤已经转成一种毒黑的灰,是腐烂的颜色,“那你得想象,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已经是九分、十分的痛了,那你一定、一定要来找我,好吗?”

但眼前的这种痛是他二十多年来不曾感觉过的,他尖叫又尖叫。种种声音、面孔、回忆的片段、古老的联想,一口气急速掠过他的脑海:冒烟的橄榄油气味令他想起和威廉在佩鲁贾吃过的一顿烤野菇大餐,进而联想到他和马尔科姆二十几岁时去弗里克收藏馆看过的一场丁托列托[16世纪意大利威尼斯画派著名画家。]作品展。接着联想到在少年之家时有个男孩,大家都喊他弗里克,但他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因为那男孩真正的名字叫杰德。再联想到在谷仓的那些夜晚,继而联想到北加州索诺马郡外,在一片空荡的草地上有一大捆干草,他靠在上头和卢克修士性交。就这么一路联想、联想、联想、联想、联想下去。他忽然闻到肉烧焦的气味,他冲出神游状态,慌张地看着炉子,好像他把东西落在那了,比方一块牛排,正在平底锅里煎着,但炉子上什么都没有,他这才明白他闻到的是自己的肉,他的手臂正烧着。于是他终于打开水龙头,把水泼溅在烧伤处,冒出油腻的烟,他再度尖叫起来。然后他慌乱地伸出右手臂(左手臂仍无力地放在水槽里,像一只切下的截肢放在肾形金属盘内),从炉子上方的碗橱里拿出一罐海盐,啜泣着抓起一把粗糙的结晶,抹在伤口上,让那稍微平息的疼痛重新复活,转为某种比白更白的东西,好像他直视着太阳,并因而目盲。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头顶着水槽下的碗橱。他的四肢正在抽搐;他发烧了,同时又觉得很冷。他的身体靠向碗橱,仿佛那是某种柔软的东西,会将他吞没。在他闭着的眼皮后方,他看到那些鬣狗舔着口鼻,好像真的狠狠吃了他一顿。高兴了吗?他问它们。你们高兴了吗?它们当然无法回答,但眼神茫然而满足;他看得出它们的警惕性降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大眼睛。

次日他发烧了。他花了一小时才从厨房回到床上;他的腿很酸痛,而且还没法用手臂拖行自己的身子。他断断续续失去意识,没睡多少,疼痛就像浪潮拍打着他,有时潮水退得够远让他醒来,有时又把他淹没在灰色的肮脏潮水中。那天深夜,他逼自己清醒一点,检视手臂,那里有一块表皮发脆的大圆形,又黑又毒,像是一块他用来进行某种可怕而神秘的仪式的土地:或许是烧女巫、献祭动物,或者召唤鬼魂。那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皮肤(的确,现在已经不是了),而是某种从来不是皮肤的东西:像木头,像纸,像柏油路面,全都烧成了灰。

到了星期一,他知道伤口会感染。午餐时间他换掉前一夜包扎的绷带,揭开纱布时,表皮也跟着被撕了下来,他抓起西装胸袋里的方巾捂住嘴,免得叫出声来。上头凝结的东西有血块的黏稠度,但是颜色像煤炭。他坐在浴室的地板上,一阵又一阵地吐出消化到一半的食物和胃酸,他的手臂也吐出自己的疾病、自己的排泄物。

次日疼痛加剧,他提早下班去安迪那。“老天。”安迪看了伤口说。难得一次,安迪沉默了,完全沉默了,这把他吓坏了。

“你能治好吗?”他轻声问。直到此时,他从没想过他有办法把自己伤到无法修复的地步。他忽然想到安迪有回跟他说,有一天他会把自己割到失去整只手臂。接下来他又想到:我要怎么告诉威廉?

“可以,”安迪说,“我会尽量,不过你得去住院。躺下来。”他躺下,让安迪帮他冲洗伤口、清洁并包扎。他疼得大叫,安迪跟他道歉。

他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等他终于有办法坐起身来(安迪给他打了局部麻醉针),两个人都没说话。

“你打算告诉我,你是怎么烧出一个这么圆的三度烧伤的吗?”最后安迪问他,他没理会安迪冰冷的嘲讽,只是背出他准备好的故事:炸芭蕉,炉油引起了小火灾。

安迪又沉默了一会儿。这回的沉默不一样,他无法解释,但是不喜欢。然后安迪很轻地说:“裘德,你在撒谎。”

“你什么意思?”他问,忽然觉得喉咙发干,尽管刚刚一直在喝柳橙汁。

“你在撒谎。”安迪又说了一次,声音一样轻。于是他滑下诊疗台,果汁瓶从他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摔碎了。他朝门走去。

“站住。”安迪说,冷酷且怒不可遏,“裘德,你他妈的现在就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我告诉你了,”他说,“我告诉你了。”

“不,”安迪说,“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裘德。把那些话说出来。说啊。我想听你说出来。”

“我告诉你了。”他大吼,感觉很糟糕,脑子抵着脑壳怦怦跳,双腿周围像塞满了冒烟的铁块,手臂有如贴着沸腾的大锅烧炙。“让我走,安迪。让我走。”

“不,”安迪也吼了起来,“裘德,你……你……”安迪停下,于是他也停下,两人都等着听安迪接下来会说什么。“你有病,裘德,”他说,用一种低沉、狂乱的声音说,“你疯了。这是疯狂的行为。这种行为可以、也应该让你去精神病院住个几年。你有病,你有病,而且你疯了,你需要专业治疗。”

“你居然敢说我疯了,”他大喊,“你居然敢!我没疯,我才没有。”

但安迪不理他。“威廉星期五要回来,对吧?”他问,他明明知道答案,“从今天晚上开始,你有一星期的时间告诉他,裘德。一星期。之后,我会自己告诉他。”

“安迪,你这样做是犯法的,”他大喊,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转,“我会告你,让你赔钱赔到你根本……”

“你最好去查一下最近的判例,大律师。”安迪也气呼呼地反击,“两年前,‘罗德里格斯控告梅塔案’。如果病患因为企图严重自残再度被强制住院,病患的医生有权利——不,有义务——通知病患的伴侣或近亲,他妈的不管病人同意与否。”

他顿时哑口无言,觉得天旋地转,因为疼痛和害怕,也因为安迪刚刚那番话造成的震惊。他们两个还站在检查室里,这个房间他来过那么多次,太多次了,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双腿发软,悲惨降临,同时自己的怒气消退。“安迪,”他说,听得出自己声音中的乞求,“拜托不要告诉他。拜托不要。如果你告诉他,他会离开我的。”他说的时候,很确定这是真的。他不清楚威廉为什么会离开他(不管是因为他做的事,还是因为他撒谎),但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威廉会离开他。尽管他做这些事,是为了让自己有办法继续做爱;要是他不肯做爱,他知道威廉无论如何都会离开他。

“这回不行,裘德,”安迪说,没再吼了,但声音严厉而坚定,“这回我不会帮你隐瞒了。给你一个星期。”

“可是这不关他的事。”他绝望地说,“这是我的事啊。”

“但这才是重点,裘德,”安迪说,“这就是他的事。因为他妈的伴侣关系就是这样——你还不明白吗?你还不明白你现在就是不能任性乱来?你还不明白当你伤害自己的时候,你也是在伤害他?”

“不,”他说,摇着头,右手抓着诊疗台边缘,试图站直,“不。我对自己这样做,就不会伤害他了。我这么做是为了放过他。”

“不,”安迪说,“如果你毁掉这段关系,裘德,如果你继续对一个爱你的人撒谎,那你只能怪自己了;他真的很爱你,只想看到你真正的、本来的样子。这会是你的错。而且这个错不是因为你这个人、你遭受过的经历、你得过的病,或是你自认的长相,而是因为你的行为,因为你不够信任威廉,不肯老实跟他谈。他一直、一直对你那么慷慨、那么有信心,你却不肯给他同样的慷慨和信心。我知道你以为你放过他,但其实没有。你很自私。你不但自私,还顽固又骄傲,你就要搞砸你这辈子碰到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了。你还不明白吗?”

他这天晚上第二度哑口无言,直到他累得要命,终于要倒下,安迪才伸手抱住他的腰。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接下来三个夜晚,在安迪的坚持下,他都在医院度过。白天他去上班,晚上回到医院,安迪重新帮他办理住院。他上方挂着两个输液袋,分别输入两只手臂里。他知道其中一袋是葡萄糖,另一袋是别的,让他的疼痛模糊并减轻,让他的睡眠墨黑而安稳,就像一幅日本木刻版画中冬日的深蓝色天空,大雪茫茫,下方有一个戴着草编帽的沉默旅人。

星期五,他回到家。威廉会在晚上10点左右抵达。尽管周太太打扫过了,他还是想确认没有任何证据、确认自己把所有的线索都藏好了。少了脉络背景,各种线索(盐、火柴、橄榄油、厨房纸巾)就根本不是线索了,只是他们共同生活的象征,是他们两个人日常都可以拿到的东西而已。

他还没决定要怎么做。他跟安迪哀求多给他九天,说服他说因为假期,下周三他们就要开车去波士顿过感恩节,他需要多九天的时间。他还可以拖到下个星期天,要不告诉威廉,要不就说服安迪改变心意(他自然没说出来)。两种方案似乎同样不可行,但总之他会尝试。过去三个晚上睡得那么饱的麻烦之一,就是他没有什么时间思索要怎么解决这个状况。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副奇观,所有寄居在他体内的活物——那个雪貂般的野兽、那些鬣狗、那些声音——都等着看他会怎么做,然后它们就可以批判他、嘲笑他,跟他说他错了。

他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等待。当他睁开眼睛时,威廉坐在他旁边微笑,轻唤他的名字。他伸出双臂抱住他,小心地让左手完全不要用力。那一刻一切似乎都有可能,但同时又困难得难以言喻。

没有这个,我怎么有办法继续下去?他问自己。

然后:我该怎么办?

九天,他心里的声音唠叨着。九天。但是他不理会。

“威廉,”他说,依然跟威廉相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他吐出一口长气;希望威廉没听到其中的颤抖。“威廉,”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让那名字充满他的口腔,“威廉,威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

* * *

离家外出最棒的一点,就是回家。这是谁说的?不是他,但是他也会说出同样的话,他在公寓里走动时这么想。现在是星期二中午,明天他们就要开车去波士顿了。

如果你爱家(即使你不爱),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归来的第一个星期了——那么温馨舒适、那么自在开心。那个星期,就连平常会让他火大的事情——凌晨3点某辆汽车警报器的噪音;想睡觉时,床后头那群挤在窗台上咕咕叫的鸽子——似乎都转为种种对你的提醒,让你想到无论你原先离你的生活有多远、离开多久,这不变的生活永远会仁慈地允许你回来。

在这个星期,你本来就喜欢的那些事物,只因为它们存在,就值得庆祝:克罗斯比街那个卖糖衣核桃的小贩,每次你慢跑经过时总会回应你的挥手;同一个街区上那辆快餐车卖的中东炸肉丸三明治夹着超多的腌白萝卜,害你有天在伦敦半夜醒来想念得不得了;还有这间公寓本身,整个白天,阳光从这一头缓缓移向另一头,里面有你的东西、食物、床、淋浴间、气味。

当然,还有等着你的那个人:他的脸、身体、声音、气味、触摸,他会等你讲完你想讲的事情(无论多长),才会开口,他脸上缓缓绽开的微笑让你想起月亮的升起,他多么清楚无疑地想念你,看到你回来又多么清楚无疑地开心。然后,如果你特别幸运的话,这个人还会在你离家时帮你做很多事:食品储藏室、冷冻柜、冰箱里会充满你爱吃的东西、你爱喝的苏格兰威士忌。你以为前一年在戏院搞丢的毛衣,会洗好、折好摆在你的衣柜里。那件扣子松掉的衬衫,上头的扣子又缝得牢牢的。你的信件成叠摆在书桌的一端;你要去德国帮一个奥地利啤酒品牌代言的广告活动合约帮你看好了,合约旁的空白处写着一些给你律师的建议注记。而且不必提,你就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他开开心心做好的,你会知道你喜欢住在这间公寓、喜欢这段伴侣关系的一部分原因(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也是一部分),是因为另一个人总是替你营造出家的感觉。当你这样告诉他,他不会生气而是开心,你也会很高兴,因为你是真心感激。在这些时刻(回家近一星期了),你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常离开,你会思忖,等下一年的合约履行完毕后,是否该多花点时间留在这个让你有归属感的地方。

但你也知道(他也知道),你总是离开的部分原因,是某种应变的对策。自从他和裘德的恋情公开后,虽然他、基特、埃米尔都等着看接下来会怎么样,但他重新体会到年轻时代常有的那种不安全感:要是他再也接不到工作了呢?要是一切到此为止呢?尽管现在回头看,他发现自己的事业其实还在继续发展,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影响,但他还是花了一年,才确定自己的处境没有改变:跟以前一样,有的导演喜欢找他,有的不喜欢(“狗屁,任何导演都想找你合作。”基特总是这样说,他很感激他)。无论如何,他还是原来的那个演员,没有比以往更好或更差。

如果他被公认还是同样的演员,但他并没有被公认还是同样的那个人。在他表明自己是同性恋之后(他从未否认,他没有公关人员帮他发出这类否认或公开声明),他发现自己好久没有拥有这么多身份了。在成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处境让他去除自己的种种身份:不再是一个兄弟;不再是一个儿子。但这回才揭露了一件私事,他就成了同性恋男子、同性恋演员、知名的同性恋演员,最后还成为知名又不忠的同性恋演员。大约一年前,他跟一个名叫麦克斯的导演吃晚餐,他们认识很多年了,晚餐时麦克斯想说服他在一个同性恋权利组织的慈善晚宴上演讲,正式宣布自己是同性恋者。威廉向来支持这个组织,他告诉麦克斯,他很乐于颁奖或出钱赞助一桌(一如过去十年的每一年),但他不会公开出柜,因为他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公开的——他不是同性恋者。

“威廉,”麦克斯说,“你在谈恋爱,很认真地跟一个男人交往。这就是同性恋的定义啊。”

“我没在跟一个男人交往。”他说,连自己都听得出这话有多么荒谬,“我是在跟裘德交往。”

“啊,老天。”麦克斯喃喃说。

他叹气。麦克斯比他大十六岁;在麦克斯成年的那个时代,身份政治就是你这个人,他也了解麦克斯的论点,还有其他人的论点,他们不断抨击或恳求他出柜,看他不出柜,就指控他自我厌恶,还有懦弱、伪善、否认;他领悟到自己开始代表他从来不想代表的身份;他领悟到,无论他想或不想要这种代表权,几乎都是次要的。但他还是做不到。

裘德曾告诉他,他和凯莱布交往期间都没告诉其他人。裘德保密是源于羞愧(而凯莱布保密,威廉只希望至少是出于微小的罪恶感),但他同时也觉得自己和裘德的交往只存在于他们两个人之间,跟其他人无关;对他们而言,这段关系似乎是神圣不可侵犯、要为之奋战的,而且是独特的。当然,这样很荒谬,但这就是他的感觉——当一个像他这种地位的演员,在很多方面,就会成为公共财产,任何想要针对他的能力、外表或演技说任何话的人,都可以为了他而争吵、论辩、批评。但他的感情生活就不一样了,在其中,他只为另一个人扮演一个角色,而那个人是他唯一的观众,没有其他人会看到,无论他们自认有多懂。

他会觉得自己的感情生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是因为他最近(大约在过去六个月)才逐渐掌握其中的节奏。他原先自认为了解的那个人,在某些方面,根本不是他眼前的这个人,他花时间去搞清自己至今看到了多少面:那就好像他以前一直以为这是个五角星,但其实是个十二面体,有很多平面、很多分形,测量起来要复杂得多。尽管如此,他从没想过要离开。他留下,毫无疑问,是出于爱,出于忠诚,也出于好奇。但这并不容易。事实上,有时还困难得要命,而且在某些方面,至今还是如此。当他向自己承诺他不会试图修补裘德时,他忘了一点:想解开某个人的秘密,就是想要修补他。诊断一个问题,却不试着解决这个问题,好像不光是疏忽,还很不道德。

主要的问题就是性爱:他们的性生活,还有裘德对此的态度。他和裘德在一起后,他一直等着他准备好,到了近十个月时(创下他15岁以来禁欲最久的纪录,他也视之为对自己的挑战,就像有的人会停止吃面包或意大利面,只因为男朋友或女朋友不吃),他严重担心起要这样等多久,也担心裘德会不会根本就没办法有性生活。但不知怎的,他知道,而且一直知道,裘德被虐待过,出过很可怕的事情(说不定还有好几件),但他出于羞愧,想不出该用什么字句跟他讨论。他告诉自己,即使他可以找到字句,除非裘德准备好,否则也不会跟他谈,但真正的原因,威廉知道,就是他自己太胆小了,这种胆小其实是他没做任何事的唯一原因。但接着,他从德州拍完片回家,他们总算开始做爱了,于是他放心了;另外,让他放心的是,他依然像以前那样享受性爱,其中没有任何勉强或不自然。而且结果证明,其实裘德对性事比他原先以为的要熟练很多,他就第三度放了心。然而,他没有勇气去想为什么裘德这么有经验,难道理查德猜得没错,难道裘德一直过着某种双面生活?这个解释似乎太完美了,但另一种解释让他无法承受——这些性爱方面的知识,是裘德在认识他之前就累积的,也就意味着是在童年时期学到的。于是,他罪恶感很重,却什么都没说。

不过某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他和裘德刚做完爱(事实上的确如此),裘德在他旁边哭,想忍着不出声却失败了,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他为什么哭:因为他恨他所做的;他恨威廉逼他做的。次日晚上他就直截了当地问裘德:你喜欢这个吗?他等着,不知道答案是什么,直到裘德说喜欢,他才又放心了:放心这个虚构的状态可以继续下去,放心他们的平衡会保持不变,放心他不必展开一场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启齿的谈话,更别说要一路引导了。他想象着一个画面:一艘小小的船,敞篷的小艇,在浪潮中摇晃得很厉害,但接着又自行直立并稳定下来,继续平静地航行,即使底下的黑色海水充满妖怪和漂浮的海草,每一道水流都威胁着要把那艘可怜的小船拖到海面下,一口吞噬掉,再无踪影。

但有时(太偶尔且随机,因而无法追踪)会有一些时刻,当他进入裘德,或是事后,他看到裘德的脸,会感觉到他的沉默,黑暗又彻底,几乎成了气态,于是他明白裘德跟他撒了谎:他之前问的问题只有一个可接受的答案,而裘德给了他那个答案,但其实他不是真心的。接着他会跟自己争辩,设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同时又回头指责自己。但是当他扪心自问时,他知道就是存在问题。

他无法讲清楚问题是什么,毕竟,每回他想做爱,裘德似乎也想做(不过这本身不就很可疑吗?)。他从来没碰到过有人这么不喜欢前戏,甚至不愿意讨论性爱的,而且还从来没说过这个词。“这样太尴尬了,威廉。”每回他试着提起,裘德就会说,“我们做就是了。”他常常觉得,他们在一起做爱似乎是计时的,而他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快速彻底地完成,事后绝对不要再提。他比较不担心裘德不会勃起,倒是比较担心自己有时体验到的奇怪感受(太不确定又太矛盾了,甚至没法用语言清楚表达),觉得他们每多做一次爱,他都更接近裘德,裘德却更远离他。裘德说出所有适当的话,发出所有适当的声音,他深情而心甘情愿;然而,威廉知道有个什么,一定有个什么不对劲。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人们总是喜欢跟他做爱——所以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但反常的是,这让他更想做了,好像只为了找出一些答案,即使他也很害怕这些答案。

就像他知道他们的性生活有问题,他也知道(但是毫无根据,甚至没人告诉过他)裘德割自己跟性爱有关。这个领悟总是让他打寒战,同时他又会按照老样子,忧心忡忡地原谅自己不去进一步探索,不愿把手臂伸进由裘德的过去所构成的、充满蠕动的蛇和蜈蚣的烂泥中,找出那本很多页的、罩着发黄塑料皮的书,里头会解释裘德这个他自以为很了解的人——威廉·拉格纳松,你以为自己在干吗?你笨得根本没办法搞清楚这件事。然后他会想着他们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试,无论是他、马尔科姆、杰比或理查德,甚至是哈罗德。他们找出其他理由,免得弄脏了自己的手。唯一算是例外的,只有安迪。

但是对他而言,去假装、无视他所知道的一切很容易,因为大部分时间,假装都很容易,因为他们是好友,因为他们喜欢和对方在一起,因为他爱裘德,因为自己受他吸引,因为自己渴望他。但他知道的裘德,是白天,甚至黄昏和黎明的裘德;还有另一个裘德,每夜会附身在他熟知的那位老友身上几小时。有时他很担心这个才是真正的裘德:这个裘德会独自在他们的公寓里漫游。他看过这个裘德抓着刮胡刀片极慢地划过手臂,双眼因为痛苦而睁大,这个裘德他永远碰触不到,无论他做了多少保证,无论他发出多少威胁。有时感觉上,在他们的伴侣关系中,真正控制全局的是那个裘德。当他出现时,没人能赶走他,连威廉都没办法。然而,他还是很顽固:他会赶走他,透过他热烈、有力而坚决的爱。他知道这样很幼稚,但所有顽固的行为都是幼稚的行为。在这段关系中,顽固就是他唯一的武器。耐心、顽固、爱:他必须相信这些就足够了。他必须相信它们的力量能胜过任何裘德的习惯,无论那些习惯持续了多久、多么习以为常。

有时他会从安迪或哈罗德那里得到某种进度报告。他们两个每次看到他都会谢谢他,他觉得没有必要,但同时又觉得安心,因为这表示他认为他看到裘德身上的改变,毕竟不是想象出来的——感情表达的程度增加;对身体的忸怩不安也降低了一些。但他也同时感觉到强烈的孤单,因为他要独自面对自己对裘德,以及对他遇上的种种问题的困难程度所产生的怀疑,而且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妥善地处理这些问题。有几次,他差点就要联络安迪,问他该怎么做,问他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但最后还是作罢了。

于是,他用自己天真的乐观掩盖了他的害怕,把他们的伴侣关系变得欢乐而温暖。他常常猛然感觉到(他在利斯本纳街时期也曾有过),他们正在玩扮家家酒,他实现了某种童年时代的幻想,跟他最要好的朋友逃离这个世界和其中的规则,住在某个不舒适但绝对够用的空间里(一节火车厢,或是一座树屋),这种地方本来不是给人住的,但因为住在里面的人都拥有信念且努力,于是这里才成了一个家。欧文先生说的不完全错,他会想起那些日子,感觉人生就像是特别长的睡衣派对;在其中,他们度过了将近三十年;在其中,他们很兴奋自己侥幸保留了某种重大、本来早该抛弃的东西:你去参加派对,听到有人说了些荒谬的话,你会看着桌子对面,他也会看着你,面无表情,只有一边的眉毛稍稍抬高,你得赶紧喝点水,免得大笑把满嘴食物喷出来。回到你们的公寓——你美得不像话的公寓,你们两个喜欢这里喜欢到简直令人难为情的程度,原因是你们永远不必跟对方解释——你们会简单扼要地讲起整顿可怕的晚餐,笑到肚子痛。或者你每天晚上会跟一个比你聪明、思虑比你周密的人讨论心事,或者聊起这么多年后,你们两个都拥有金钱了,而且是漫画里大坏蛋拥有的那种多得荒谬的金钱,你们却都因此觉得畏怯而不安。或者你们会开车北上到他父母家里,其中一人把一份古怪的音乐播放列表插进车子的音响里,两个人一起跟着唱,很大声。当个超级傻气的成人,那是你小时候从来不可能想象的。当你年纪渐长,你就明白,其实你真正想一起相处超过两三天的人非常少,现在跟你在一起的,是你想一起相处很多年的人,即使在他最隐晦难解的时间也不例外。所以:快乐。没错,他很快乐。他不必认真去思考。他知道自己是个简单的人,最简单的人,然而到头来,他却偏偏碰上了一个最复杂的人。

“我想要的一切,”某天夜里他跟裘德说,试着解释那一刻他心中涌动的满足感,有如一把亮蓝色茶壶里烧滚的水,“就是有我喜欢的工作,有个住的地方,还有个爱我的人。看到没?很简单。”

裘德哀伤地笑了。“威廉,”他说,“那也是我想要的一切。”

“但是你已经有了。”他轻声说,裘德也沉默了。

“没错。”最后他终于说,“你说得没错。”但他的口气似乎并不相信。

那个星期二晚上,他们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是那种两个人都想保持清醒、但逐渐要睡着的漫谈状态。此时裘德喊了他的名字,那种严肃的口吻让他睁开眼睛。“什么事?”他问他。裘德的脸静止不动,很冷静,让他害怕起来。“裘德?”他说,“告诉我吧。”

“威廉,你知道我一直试着不要割自己,”他说,威廉朝他点点头等着,“而且我还会继续努力。”裘德继续说,“但是有时候——有时候我可能没办法控制自己。”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你在努力。我了解这对你有多困难。”

裘德转身背对着他。威廉转过去,双手抱住他。“我只是想跟你说,要是我犯了错,希望你能了解。”裘德说,声音闷在被子里。

“我当然会了解。”他说,“裘德——我当然会了解啊。”接下来是很长一阵沉默,他等着看裘德会不会再说些什么。裘德本来就瘦,有着马拉松长跑选手的长肌肉,但过去六个月,他变得更瘦了,几乎跟他刚出院时一样瘦。此时威廉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你又瘦了。”他说。

“是工作。”裘德说,两个人又沉默了。

“我觉得你应该多吃一点。”他说。他之前为了扮演图灵增重,虽然已经瘦回来一点,但在裘德旁边他还是觉得自己巨大,肿胀又庞然。“安迪会觉得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他会骂我的。”他说。裘德发出一个声音,他觉得是笑声。

次日早晨,感恩节前一天,两个人都兴高采烈(他们两个都很喜欢开车),把行李袋和裘德帮哈罗德及朱丽娅烤的一盒盒饼干、派和面包放进车里,很早就出发上路。车子颠簸往东驶过苏荷区的卵石街道,然后加速上了罗斯福东河大道,两人跟着《二重唱》的电影原声带一起唱着歌。到了麻州伍斯特市外,他们在一个加油站停下来,裘德进入站里的商店买薄荷糖和水。他在车里等候,翻着报纸。裘德的手机响了,他伸手去拿,看到来电显示的人,就接了。

“你跟威廉说了吗?”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安迪的声音说,“过了今天以后,你就只剩三天了,裘德,然后我会自己告诉他。我说真的。”

“安迪?”他说,接下来是一段骤然、鲜明的寂静。

“威廉,”安迪说,“妈的。”背景里,他听得到一个小孩兴奋地尖叫“安迪叔叔讲脏话!”安迪又骂了一声,他听得到门甩上的声音。“你干吗接裘德的手机?”安迪问,“他人呢?”

“我们正开车要去哈罗德和朱丽娅家。”他说,“他去买水了。”电话的另一头还是沉默。“安迪,要告诉我什么?”他问。

“威廉,”安迪说,又停住,“我不能说。我告诉过他我会让他自己说的。”

“唔,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他说,然后可以感觉到心里充满好多层情绪:恐惧叠上恼怒再叠上恐惧再叠上好奇再叠上恐惧。“安迪,你最好告诉我。”他说,心里恐慌起来,“是很糟的事吗?”他问,然后开始恳求,“安迪,别瞒着我。”

他听到安迪缓缓呼吸。“威廉,”他低声说,“问他手臂上的烧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得挂电话了。”

“安迪!”他大喊,“安迪!”但安迪挂断了。

他转向窗外,看到裘德走向他。烧伤,他心想:那个烧伤怎么了?裘德说是因为想做杰比爱吃的炸芭蕉而烧伤的。“他妈的杰比,”之前他说,看着裘德手臂上缠绕的绷带,“总是把一切搞砸。”裘德大笑。“不过说真的,”他说,“你还好吗,小裘?”裘德说他很好;他去安迪那里看过了,他们用某种人工皮帮他做了植皮。然后他们又争执了几句,裘德之前都没跟他说那个烧伤有多严重(从裘德的电子邮件,他以为只是轻微灼伤,没想到还要植皮)。另外今天早上他们又争执了一番,因为裘德坚持要开车,虽然他的手臂还是很痛,但是:那个烧伤怎么了?忽然间,他知道安迪的话只有一个解释,他不得不赶紧低下头,因为他觉得脑袋发晕,仿佛刚刚有人狠狠打了他。

“对不起,”裘德回到车上说,“排队好长。”他从袋子里拿出薄荷糖,然后转头看他。“威廉,”他问,“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安迪刚刚打电话来了。”他说,然后看着裘德的脸,看着那张脸变得僵硬而恐惧。“裘德,”他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好像从峡谷深处传来,“你手臂上的烧伤是怎么来的?”但裘德没回答,只是瞪着他。这没有发生过,他告诉自己。

但是当然发生了。“裘德,”他又说了一次,“你手臂上的烧伤是怎么来的?”裘德只是继续瞪着他,双唇紧闭,然后他又问了一次,再问一次。最后,“裘德!”他大吼,被自己的怒气吓坏了,而裘德突然脑袋往下一缩。“裘德!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

于是裘德说了些话,声音小到他根本听不见。“大声点,”他又朝他吼,“我听不见。”

“我自己烧的。”裘德最后终于说了,还是很小声。

“怎么烧的?”他失控地大声问。再一次,裘德的回答很小声,他大部分都听不见,但还是听出某些字眼︰橄榄油、火柴、火。

“为什么?”他竭力吼道,“裘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很生气,气自己,也气裘德,气到两人认识以来头一回,他想打他,他可以想象自己的拳头击中裘德的鼻子、他的脸颊。他想看到他的脸被打烂,他想当那个打烂他脸的人。

“我那时试着不要割自己。”裘德说,很小声。这句话又让威廉涌上满肚子火。

“所以这是我的错喽?”他问,“你这么做是为了要惩罚我?”

“不,”裘德恳求地说,“不是,威廉,不是……我只是……”

但他打断他,“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卢克修士是谁?”他不觉间就脱口而出。

他看得出裘德愣住了。“什么?”他问。

“你答应过你会说的。”他说,“记得吗?那是我的生日礼物。”最后这个词听起来充满讽刺意味,他本来没打算那么刻薄的。“告诉我,”他说,“现在就告诉我。”

“我没办法,威廉,”裘德说,“拜托。拜托。”

他看得出裘德非常痛苦,但依然步步紧逼。“你有四年的时间去想出该怎么说。”他说。当裘德要把钥匙插入点火开关时,他伸手把钥匙夺过来。“我想这个宽限期够了。你现在就告诉我。”然后,他看裘德还是没反应,又朝他吼:“告诉我!”

“他是修道院里的一个修士。”裘德轻声说。

“还有呢?”他朝他大喊。我太蠢了,他心想,即使大吼时都在想。我真是太、太、太蠢了。我太好骗了。然后,他同时又想着︰我在吼一个我深爱的人,让他怕我。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吼过安迪:你生气是因为你想不出办法让他好过一点,于是就把气出在我身上。啊老天,他心想。啊老天,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跟着他逃离修道院。”裘德说,声音小得威廉得凑近才能听到。

“然后呢?”他说,但他看得出裘德就要哭出来了。忽然间,他停下,往后靠,筋疲力尽又很厌恶自己,同时忽然很恐惧︰如果他问的下一个问题,就能打开闸门,所有他想知道的关于裘德的事,所有他从来不想面对的事,全像洪水般涌出来呢?他们坐在那里好久,车子里充满了他们颤抖的呼吸声。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发麻。“走吧。”最后他终于说。

“去哪里?”裘德问,威廉看着他。

“我们离波士顿只剩一个小时车程了,”他说,“而且他们在等我们。”裘德点头,用手帕擦擦脸,从他手里拿了钥匙,缓缓开出加油站。

他们沿着高速公路往前开时,他忽然开始想象点火烧伤自己是什么状况。他想到当童子军时曾负责生火,先把报纸揉成一团,周围用小树枝搭成尖锥状,那小小的火焰随着周围的空气摇晃着,可怕又美丽。然后他想到裘德对自己的皮肤做这种事,想象橘色的火焰侵蚀了他的肉,觉得很想吐。“靠边停车。”他喘着气说。裘德转出路面,他开门探出身子一直吐,吐到再也没有东西可吐为止。

“威廉。”他听到裘德说。那声音让他火大,同时也令他悲痛。

接下来他们一路沉默,等到裘德把车开进哈罗德和朱丽娅家的车道,有短暂的片刻,他们看着彼此,他觉得他好像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他看着裘德,看到一个英俊的男子,四肢修长,容貌俊美,那是你会一直看、一直看的脸庞。如果你在派对上或餐厅里碰到这个男子,你会去找他说话,因为这样就有借口一直看着他,而你永远想不到这个人会割自己割得那么凶,割到手臂上的皮肤再也不像是皮肤,而是软骨;你想不到他曾跟一个打他打得很凶的人约会,打到他差点死掉;你想不到有天夜里他会把油抹在自己身上,在皮肤上点火后让它烧得更亮、更快;你想不到他这个点子是来自某个曾经这样对他的人。那是很多年以前,他当时还是个孩子,不过是从一个可恨而又讨厌的监护者桌上拿了某个发亮又充满诱惑的东西。

他张开嘴巴正想说些什么时,却听到哈罗德和朱丽娅朝他们喊着欢迎的话,他们两个都眨眨眼,挤出微笑,转身下了车。他吻朱丽娅时,听到哈罗德在他身后对裘德说:“你还好吗?你确定吗?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裘德咕哝着附和。

他拿着两人的旅行袋去卧室,裘德则是直接进了厨房。他把牙刷和电动刮胡刀拿出来,放进浴室,然后就在床上躺下。

他睡了一整个下午,整个人心力交瘁得什么事都没办法做。晚餐只有他们四个人,他走出房门前还先照了镜子,练习了他的笑容,才去餐厅加入其他人。晚餐席上,裘德非常安静,威廉仍试着讲话、倾听,仿佛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很难,他心里被早上得知的事情占据了。

即使在怒气和绝望中,他还是注意到裘德盘子几乎是空的。当哈罗德说:“裘德,你得多吃一点;你实在太瘦了。对吧,威廉?”同时望向他,寻求他平常想都不想就会给予的支持和好言相劝,然而这回他只是耸耸肩。“裘德是大人了。”他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他知道什么对他是最好的。”然后眼角看到朱丽娅和哈罗德彼此交换一个眼色,而裘德只是低头看着盘子。“我做饭时就已经吃了很多。”裘德说,他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因为裘德做饭时从来不偷吃,而且也不准其他人偷吃。“偷吃警察。”杰比都这样说他。他看着裘德心不在焉地拢起右手,罩在穿了毛衣的左手臂上,应该就是烧伤的地方。然后裘德抬头,看到威廉盯着他,就放下右手,又继续盯着盘子。

他们总算熬过了晚餐。他和朱丽娅去洗碗,轻松地聊着一些时事。之后,他们去客厅,哈罗德正等着他一起看上周末录下来的球赛。在通往客厅的门口,他暂停了一下:通常他会跑到裘德旁边,两人挤在那张超大、超厚的椅子上,就在哈罗德惯常坐的那张椅子旁,但是今天他没办法坐在裘德旁边——他简直连看他都没办法。但如果他不过去,朱丽娅和哈罗德就会确定他们之间出了大问题。正当他犹豫时,裘德就站起来,仿佛预测到他的为难,说他累了,要去睡觉。“你确定吗?”哈罗德问,“这个晚上才刚开始呢。”但裘德说他很确定,然后吻了朱丽娅道晚安,又朝哈罗德和威廉的方向挥了一下手。然后再一次,他瞄到朱丽娅和哈罗德朝彼此看了一眼。

朱丽娅后来也离开了(她从来不懂美式橄榄球有什么好看的)。她走了之后,哈罗德按了暂停键,认真看着他。“你们两个之间还好吗?”他问,威廉点点头。稍后,他要去睡觉时,经过哈罗德身边,哈罗德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你知道,威廉,”他说,捏捏他的手掌,“我们爱的不光是裘德一个人而已。”他又点头,觉得视线模糊,跟哈罗德道晚安后就离开了。

他们的卧室一片安静。他站在那里一会儿,凝视裘德盖着毯子的身影。威廉看得出他其实没睡着。他整个人太静止了,不可能真的在睡觉,只是假装而已。终于,他脱掉衣服,披在靠近抽屉柜的椅背上。他上床时,看得出裘德还醒着,两个人就这样躺在床上许久,害怕威廉可能会说的话。

不过他还是睡了,醒来时,房间里更安静了,这回是真正的安静。出于习惯,他朝裘德那头翻身,这才发现裘德不在,而且那一边的床上是冷的,于是张开眼睛。

他坐起身,下床站起来。他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小到根本不算是声音。他转身看着浴室门,关着,但是全暗。他还是走过去,用力转动门把,猛地拉开那道滑门,塞在门底下遮蔽光线的毛巾像一列火车般跟着被扯开。裘德在里面,斜靠着浴缸而坐,跟他预料的一样,全身衣服穿得好好的,眼睛睁大,充满害怕。

“东西在哪里?”他气呼呼地说,他好想哀叹,好想哭:哭自己的失败,哭这场骇人、怪诞的戏表演了一夜又一夜,而他是唯一、意外的观众,因为即使没有观众,这场戏还是会在空荡的戏院内上演,唯一的演员勤勉而尽心地表演,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一遍又一遍地磨炼他的演技。

“我没有。”裘德说。威廉知道他在撒谎。

“裘德,东西在哪里?”他问,蹲在他面前,抓住他的双手:里头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裘德之前在割自己:从他眼睛睁得多大、嘴唇变得多灰、双手抖得多厉害,他就知道了。

“我没有,威廉,我没有。”裘德说——他们都用气音说话,免得吵醒楼上的朱丽娅和哈罗德。接着,他还来不及想,就开始拉扯裘德,想把他的衣服脱掉。裘德则反抗着,左手臂完全不能用,总之目前状态有点虚弱,同时两个人无声地朝对方叫嚷。他在裘德上方,两边膝盖压着他的肩膀,这招是有回拍片时一个动作指导教他的,他知道这样可以让对手无法动弹,而且很痛。他开始脱掉裘德的衣服,裘德在他下方发狂似的,先是威胁,然后哀求他停止。他木然地想,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以为这是强暴,但他没打算强暴裘德,他提醒自己:他是想找到刮胡刀片。然后他听到了,瓷砖上一个金属发出了叮咚声,他用手指捏起刀片的边缘,往后一丢,又回头继续脱裘德的衣服,那残忍的效率连他自己都吓到了,直到他拉下裘德的内裤,这才看到刀伤;六道平行的水平线,就在左大腿很高的位置,于是他放开裘德,匆忙往后退开,好像他得了什么病。

“你——疯——了。”他平静而缓慢地说,一开始的震惊已经消退几分。“你疯了,裘德。这样割自己,还偏偏割在大腿上。你明知道会怎样,你明知道大腿会感染。你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他吃力而悲惨地喘着气。“你病了。”他说。仿佛裘德又成了陌生人,他这才发现裘德有多瘦,搞不懂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到,“你病了。你得去住院。你得……”

“别再试着治好我了,威廉,”裘德气冲冲地回嘴,“我对你来说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我不是你该死的慈善计划。我没有你也过得很好。”

“是吗?”他问,“抱歉,我不够格当个理想的男朋友,裘德。我知道你比较喜欢你的伴侣跟你玩性虐待,对吧?或许我把你踢下楼梯几次,就符合你的标准了?”他看到裘德听了往后退,身体往后紧紧靠着浴缸,看到他的眼睛变得无神,然后闭上。

“我不是亨明,威廉。”裘德气呼呼地低声说,“我可不想当那个让你拯救的残废,只因为你救不了他。”

他起身站起来,往后退,捡起刮胡刀片,用尽全力丢向裘德的脸,裘德举起双臂挡住自己,那刮胡刀片击中他的手掌后弹开。“很好。”他喘着气说,“他妈的把你自己割烂好了,我才不在乎。反正你爱割自己胜过爱我。”他离开了,真希望能把门甩上,用力把电灯开关按熄。

回到卧室,他从床上抓起自己的枕头和一条毯子,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如果他能离开,他会的,但哈罗德和朱丽娅就在楼上,所以他没离开。他转身面朝下,埋在枕头里大叫,真正地大叫,然后对着靠枕握拳乱打、双脚乱踢,像个小孩在闹脾气,他的怒气中混合了一种全然的悔恨,严重到他喘不过气来。他同时想着很多事情,但无法清楚表达或区分任何一件,三段连续的幻想剧情迅速掠过他的心头:他要上车逃掉,再也不要跟裘德讲话了;他要回到浴室抱住他,直到他顺从,直到他可以治愈他;他要打电话给安迪,现在就打,然后明天一早送裘德去住院。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徒劳地拳打脚踢,像在原地游泳似的。

最后,他停下来,躺着不动,感觉过了非常久之后,他终于听到裘德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又轻又慢,像某种挨过揍的,或许是狗吧,某种不被喜爱的生物,活着只为了被凌虐,然后他听到他爬上床的吱呀声。

漫长而险恶的夜晚缓缓前进,他睡了,一种鬼鬼祟祟的浅眠。醒来时,天还没完全亮,但他穿上衣服和慢跑鞋出门,整个人精疲力竭,设法什么都不想。他跑步时,眼泪(不管是因为太冷或是因为其他的一切)间歇地模糊他的视线,他愤怒地擦干眼睛,继续往前跑,逼自己跑得更快,惩罚性地大口吸着气,感觉到冰冷的空气刺痛他的肺。他回来后,进入卧室,裘德还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他忽然恐慌起来,一时间想象他已经死了,正打算喊他名字时,裘德在睡梦中动了一下。于是他到浴室冲澡,把运动服塞进他们的袋子里,换上今天的衣服,走出房间,悄悄关上门。他来到厨房,哈罗德已经在里面了,一如往常地想倒杯咖啡给他,他也一如往常(自从他和裘德在一起之后)摇摇头,不过眼前光是咖啡的气味(那种带着木头、树皮的暖意)就让他渴望极了。哈罗德不知道他戒掉咖啡的原因,只知道他就是不喝了。哈罗德总是说要设法把他拐回这条诱惑之路,平常他都会顺势开玩笑聊个几句,但今天早上他没有。他甚至羞愧得不敢看哈罗德。他也很生气:气哈罗德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感觉到那种坚定不动摇的期望,期望他总是懂得该怎么处理裘德;要是哈罗德知道他昨天夜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定会对他很失望、很鄙视他。

“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哈罗德告诉他。

“我的确不太好。”他说,“哈罗德,真的很抱歉。基特昨天深夜传短信来,有个我本以为这个星期会碰面的导演今天晚上就要离开纽约了,我今天就得赶回去。”

“啊不,威廉,真的?”哈罗德说。然后裘德走进来,哈罗德说:“威廉说你们今天早上得赶回纽约。”

“你可以留下来。”他对裘德说,眼睛还是看着他正在涂奶油的吐司面包,“车子留给你。不过我得赶回去。”

“不,”裘德沉默了一下说,“我也该回去了。”

“这算什么感恩节啊?你们就这样吃了就跑?那么多火鸡肉,我要怎么办?”哈罗德说,但他戏剧化的愤慨并不严重,而且威廉感觉得到他轮流看着他们两个,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哪里不对劲。

他等着裘德收拾东西,设法跟朱丽娅闲聊,没理会哈罗德无言的疑问。他先走向车,表明由他开车。他说再见时,哈罗德看着他,张开嘴巴,然后又闭上,只是拥抱他。“小心开车。”他说。

上了车,他生起闷气来,不断加速,然后提醒自己慢下来。现在还不到8点,今天又是感恩节,高速公路一片空荡。在他旁边,裘德别过身子,脸贴着车窗玻璃。威廉一直没看他,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看不到他眼睛下方是否发黑(安迪曾在医院告诉他,黑影出现就代表裘德割自己割太凶了)。他的怒气随着每一英里升起又消退。有时他发现裘德跟他撒谎——他总是发现他在跟他撒谎——那股怒气会像热油般充满他全身。有时他想到他说的话,还有他的举动,以及整个状况,想到他深爱的人对自己做出那么可怕的事,他就懊恼得必须紧抓住方向盘,逼自己专心开车。他心想:裘德说得没错吗?我真的把他当成亨明了吗?然后他又想:不,这是裘德在胡思乱想,因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想跟他在一起。那不是事实。但这个解释无法安慰他,只是让他更难受而已。

刚过纽黑文,他停了下来。当年他和杰比都在纽黑文的耶鲁大学读研究生,两人是室友。所以只要经过纽黑文,通常他就有机会再说一次他们当年最喜欢的故事:那回他被抓去帮杰比和亚裔亨利·杨准备他们的“游击”展览,在医学院外头吊起一些摇晃的动物残骸。那回杰比剪掉所有的长发辫,留在水槽里不管,直到两星期后威廉才终于把它们清掉。那回他和杰比随着电子音乐连跳了四十分钟的舞,好让杰比的视频艺术家朋友格雷格录下来。“说说那个杰比在理查德的浴缸里装满蝌蚪的事。”裘德会说,期待地咧嘴笑着。“说说那回你和那个女同性恋约会的事”,“说说杰比大闹女权主义者狂欢会的事”。但今天他们两个都没说话,经过纽黑文时一路沉默。

他停下车来加油,还去上了洗手间。“之后我不会再停了。”他告诉裘德。裘德没动,只是摇摇头。于是威廉甩上车门,怒气又回来了。

他们中午前回到格林街,两人沉默地下了车,沉默地进入电梯,沉默地回到他们的公寓。他把他们的旅行袋拿回卧室,听到身后裘德坐下来,开始弹钢琴,他听出是舒曼C大调幻想曲:一首充满活力的曲子,但弹奏的人却如此憔悴而无助,他没好气地想,随即发现自己必须离开公寓。

他连大衣都没脱,就拿着钥匙回到客厅。“我要出去。”他说,但裘德继续弹着钢琴,没停下。“你听到没?”他吼道,“我要离开了。”

裘德抬起头来,停止弹奏。“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他低声问,威廉觉得自己的决心减弱了。

接着又想起自己有多生气。“不知道,”他说,“不必熬夜等我。”他用力按了电梯的钮。裘德暂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弹奏了。

之后他出了门,所有的商店都关了,苏荷区一片安静。他走到西城高速公路,沉默地往北走,他戴着太阳眼镜,在印度斋浦尔买的围巾(灰色的给裘德,蓝色的给自己)围着他布满胡茬的脖子,那羊绒太柔软了,连一点点胡茬都会钩到。他走了又走;事后回忆,他连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想。饿了,他就转向东边买一块披萨,站在马路上吃,几乎食不知味,然后又回到西城高速公路。这是我的世界,他心想,站在哈德逊河畔看着对面的新泽西州。这是我的小世界,我在里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觉得被困住了,但如果他连自己的一小块地方都讨不到,又怎么会被困住呢?连他以前自以为明白的东西都没搞清楚,还能奢谈什么?

黄昏突然降临,接着天很快就黑了,风变得更强,他还继续走着。他想要温暖,想要食物,想要一屋子欢笑的人群。但现在是感恩节,他不能一个人去餐厅,不能以这样的心情;他会被认出来,在这样巧遇的场合里,他必须跟人寒暄闲聊、友善招呼、亲切谈话,此刻他实在没有那个力气。他的朋友总是取笑他自称可以不让人看见的说法,笑他觉得可以控制自己要不要被看到、要不要被认出来,但他真的相信是这样,即使种种证据一再推翻他。现在他明白,这种相信只是自我欺骗的另一个证据,证明他一直都在假装:假装这个世界会调整得跟他眼中的一样;假装裘德会好转,因为他是这么希望的;假装他了解他,因为他愿意这样以为;假装他可以走过苏荷区而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但其实,他是个囚徒:被囚禁在他的工作、他的伴侣关系里,尤其是,囚禁在他自己固执的天真里。

最后他买了个三明治,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南去佩里街,到那个几乎不再属于他的公寓:事实上,再过几个星期,这间公寓就真的不是他的了,他已经把这里卖给来自西班牙的演员朋友米盖尔,他现在会更常待在美国。但今夜,这间公寓还是他的,他开了门进去,小心翼翼,仿佛上次来过之后,这间公寓就恶化了,生出了一堆妖怪。现在时间还早,但他还是把衣服都脱掉,把米盖尔的衣服从米盖尔的躺椅上拿起来,又去米盖尔的床上拿了米盖尔的毯子,接着躺在那张躺椅上,让这一天的无助和喧哗骚动逐渐褪去(才一天,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多事!),然后哭了起来。

他哭到一半,手机响了,他爬起来,想着可能是裘德,但结果不是,是安迪。

“安迪,”他哭着说,“我搞砸了,我真的搞砸了。我做了很可怕的事情。”

“威廉,”安迪柔声说,“我相信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我觉得是你对自己太严苛了。”

于是,他断断续续地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安迪。讲完后,安迪沉默了一会儿。“啊,威廉,”他叹气,但听起来并没发火,而是哀伤,“好吧,事情的确就像你想的那么糟。”不知怎的,这反倒让他笑了一下,不过接着又哭了。

“我该怎么做?”他问。安迪又叹气。

“如果你想继续跟他在一起,等我回家就会跟他谈。”他慢吞吞地说,“如果你不想继续跟他在一起——我回家后还是会找他谈。”他暂停,“威廉,我真的很遗憾。”

“我知道。”他说。当安迪说再见时,他阻止了他。“安迪,”他说,“老实告诉我吧,他精神上真的病了吗?”

安迪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说:“我不认为,威廉。或者应该说,我不认为他有任何机能上的问题。我想他的疯狂完全是人为的。”他沉默了。“设法让他跟你谈吧,威廉。”他说,“如果他跟你谈,我想你会——我认为你会了解为什么他是这个样子。”挂了电话后,忽然间,他觉得必须回家,于是换好衣服又匆忙出门,招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到家下了车冲进电梯,然后用钥匙开了门进入公寓。里头一片安静,令人不安的那种安静。赶来的路上,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画面,一种不祥的预感。画面里,裘德死了,自杀了,于是他在公寓里奔跑,喊着裘德的名字。

“威廉?”他听到后,跑进他们的卧室,里头的床还铺得好好的,他看到裘德缩在衣柜间另一头的角落,蜷缩在地上,面对着墙壁。他没去想他为什么在那儿,只是冲过去跪在他旁边。他不知道裘德是否愿意让他碰触,他不管了,用双手抱住他。“对不起,”他对着裘德的后脑勺说,“我好抱歉,我好抱歉。我说那些都不是真心的——我看到你伤害自己太难过了。我现在就很难过。”他吐出一口气,“而且我再怎么样都不该对你动手的。裘德,真的很对不起。”

“我也很抱歉。”裘德轻声说,两人沉默了。“很抱歉我说了那些话。很抱歉我跟你撒谎,威廉。”

他们沉默了许久。“你还记得那回你跟我说,你担心对我来说,你是一连串不愉快的惊讶吗?”他问他。裘德轻轻点了头。“你不是,”他告诉他,“你不是。但是跟你在一起,就像处在一个奇幻的风景里。”他继续缓缓地说,“你以为这是一片森林,然后忽然间变了,变成一片草原,或丛林,或一片冰崖。这些风景都很美,但也很陌生。你没有地图,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间就从这块地转到了下一个,而且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下一次转变,你也没有任何所需的设备可以应付。你只能继续走,设法边走边调整,但你其实不明白你在做什么,还常常会犯错,犯很可怕的错。有时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他们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基本上,”裘德最后终于说,“基本上,你的意思是我是新西兰。”

他花了一秒钟才明白裘德在开玩笑,然后开始错乱地大笑,放心又哀伤。这时他把裘德转过来吻他。“没错,”他说,“没错,你是新西兰。”

之后他们又沉默了,而且都很严肃,好不容易他们才看着彼此。

“你要离开我吗?”裘德问,小声得几乎听不到。

他张开嘴,又闭上。奇怪的是,过去这一天一夜,有那么多想过又没想过的事情,但是他从没考虑要离开裘德,现在他想到这个可能性。“不,”他说,“我不这么认为。”然后他看着裘德闭上眼睛,又睁开点点头。“裘德,”他说,不自觉地就说了出来,说的时候,他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我的确觉得你需要专业帮助——那是我没有办法给你的。”他吸了口气,“我希望你能自愿去医院的精神科住院,否则我希望你每星期去娄曼医生那两次。”他看着裘德好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如果两个我都不愿意呢?”裘德问,“你就要离开吗?”

他摇摇头。“裘德,我爱你,”他说,“但是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容忍这样的行为。我没办法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因为我觉得你会以为我是在默许这样的行为。所以,没错,我想我会离开。”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裘德转身,仰天躺着。“如果我告诉你以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他时断时续地说,“如果我告诉你一切我没办法讨论的事——威廉,如果我告诉你了,那我还得去医院或看精神科医生吗?”

他看着他,再度摇头。“啊,裘德,”他说,“是的,你还是得去。但是我希望你无论如何会告诉我,真的。无论是什么事情,无论有多糟。”

他们再度沉默。这一回,他们的沉默转为睡眠,两个人紧挨着睡了又睡,直到威廉听见裘德的声音在跟他讲话,他醒过来,认真听裘德说。接下来,持续了好几小时,因为有时裘德说不下去,威廉会等待,紧拥着他,紧得裘德都没法呼吸了。裘德两度试着挣脱开,但威廉按住他,牢牢抱着,直到他安静下来。他们在衣柜间,不知道是几点,只知道白天来了又去,因为他们看到一小块阳光从卧室和浴室逐渐展开,延伸到衣柜间门内。他听着那些故事,无法想象,令人发指;中间他暂时离开过三次,去浴室审视镜中自己的脸,提醒自己只能鼓起勇气听下去,尽管他好想捂住耳朵,捂住裘德的嘴巴,让那些故事停止。他会看着裘德的后脑(因为裘德无法面对他),想象他自以为了解的那个人倒在碎石路上,周围环绕着一缕缕烟尘,同时在附近,一批批工匠试着重建他,用另一种材料,做成另一种形状,成为另一个人,而不是原先那个独自站立多年的人。那些故事持续又持续,沿途有种种肮脏:血、骨头、尘土、疾病、悲惨。裘德讲完他和卢克修士共度的时期之后,威廉再一次问他,他到底是否享受性爱,即使只是一点点,即使只是偶尔。他等了好多分钟,直到裘德说不,他痛恨性交,向来如此。他点点头,很震惊,但同时因为得到真正的答案而放了心。然后,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问裘德是否喜欢男人。裘德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不确定,说他向来都是跟男人性交,所以他认为以后也会是如此。“你有兴趣和女人性交吗?”他问他。好久的静默过后,他看到裘德摇摇头。“不,”他说,“对我来说太迟了,威廉。”他告诉他不会太迟,说有很多方法可以帮助他,但裘德再度摇摇头。“不,”他说,“不,威廉,我受够了。再也不要了。”他恍然大悟,像是脸上挨了一记耳光,知道裘德说得没错,于是便不再提起。他们又睡着了,这回他做了可怕的梦。他梦到自己是汽车旅馆里的那些男人之一,明白自己的行为就跟他们一样;他在梦魇中惊醒,换成裘德安抚他。最后,他们从地板上起身去冲澡,吃点抚慰的热食,时间已经是星期六下午,他们从星期四晚上就躺在衣柜间里。接下来他们从厨房进入书房,他听着裘德打电话留言给娄曼医生(这些年来,威廉的皮夹里一直放着娄曼医生的名片,几秒钟内就可以拿出来,像变魔术一样)。然后他们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看着彼此,很怕问对方:他很怕问裘德接下来的故事;裘德则惧怕问他什么时候要离开,因为现在他的离开似乎是无可避免、很合逻辑的事情了。

他们一直凝视着对方,直到裘德的脸对他来说几乎不像脸,而是一连串色彩、平面、形状组合而成的,给他人带来愉悦,却没带给主人任何好处。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他头昏眼花,因为之前听到的那些,因为了解到自己的误解有多严重,因为他竭尽全力去理解种种无法想象的事,也因为知道他小心翼翼维持的种种假象,现在被完全摧毁了。

但眼前,他们在床上,在他们的房间,在他们的公寓里,他伸手牵起裘德的手,轻柔握在手里。

“你跟我说了你是怎么到蒙大拿州的。”他听到自己说,“那么告诉我:接下来呢?”

* * *

去到费城的那段时光他很少想起,那段期间他总是脱离自己在神游,实际的生活也像是做梦一般,不太真实;那几个星期里,有几度他睁开眼睛,真的无法搞清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这种坚持且不可摧毁的梦游症状态是一种很有用的技巧,它曾经保护了他,但后来,这种能力就像他遗忘的能力一样,都弃他而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头一次注意到这种脱离自己的神游状态,是在少年之家。夜里,他有时会被某一位辅导员叫醒,跟着走到总有一名辅导员值班的办公室,然后他会做他们要他做的任何事。做完之后,他又会被送回自己的房间,被关在里头。那是一个小小的空间,有一张双层床,室友是一个智力不足的少年,迟缓而肥胖,一脸恐惧,而且很容易发脾气,他知道辅导员们夜里有时也会带走他。他们有少数几个人是辅导员会利用的,但除了他的室友之外,他不知道还有谁,只知道他们存在。这些待在办公室的夜间时刻,他几乎沉默无声,当他跪下、蹲下或躺下时,他会想着一个圆圆的钟面,上头的秒针无动于衷地转着圈,他数着转了几圈,直到完事。但他从不低声下气,从不乞求,也从不讨价还价、保证或哭泣。他没有那个力气,没有那个信心——再也没有,再也不会了。

跟黎瑞夫妇共度周末的几个月后,他试着逃跑。他星期一、二、三、五会去社区大学上课,这几天,就会有一位辅导员在停车场等他,开车送他回去。他很怕课上完,很怕开车回去的路程。他从不知道来接他的会是哪个辅导员,当他来到停车场,看到是谁,有时步伐就会慢下来。然而他就像是磁铁,被离子所控制,没有意志,最后总会被吸进车子里。

但是有天下午(那是三月,在他满14岁前不久),他走过转角,看到那个来接他的辅导员,是个叫罗杰的,也是所有辅导员里最残忍、最苛刻、最恶毒的,于是他停下脚步。好久以来第一次,他心里开始抗拒,他没继续走向罗杰,而是悄悄往后退回走廊。然后,一确定没有人看到他,他就跑了。

他没有准备,没有计划。但长期以来,当他心灵的大部分都被隔绝在厚厚的、大茧般的休止状态里时,他心底某个隐秘的、热烈的部分似乎一直在观察,于是他不自觉地跑向正在整修的实验室,进入遮盖裸露侧墙的蓝色塑料布后头。他看到烂掉的内墙和新建的水泥外墙之间,有一道十八英寸宽的空间,就往里面钻。那个空间只够他勉强进去,他尽可能地往里面挤,小心翼翼地让自己躺平,确保自己的脚不会露出来。

他躺在那,试图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罗杰会在那里等他,等不到的话,他们就会开始找他。但如果他可以在这里撑过一夜,等到周围安静下来,他就可以逃走了。他只能想到这里,不过他的脑子还够清楚,知道这个机会很渺茫:他没有食物,没有钱,尽管现在才下午5点,但已经非常冷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背部、双腿、手掌,所有抵着水泥墙面或地面的部分,全都麻了,他可以感觉自己的神经变成千万个针孔。但他也同时感觉到,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他的心神警觉起来,可以运转了;几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那种可以自己做决定的狂喜,尽管这个决定有多么糟糕、多么欠考虑、多么不可能。忽然间,那些针孔就像是几百支袖珍烟火,在体内为他绽开,好像他的身体在提醒他是谁,提醒他还拥有什么:他自己。

他撑了两个小时就被警卫的狗找到了,两脚被人抓着硬拖出来时,双手还是猛扒着水泥砖不肯放弃。此时,他已经冷到走路都走不稳,手指冰得没法打开车门。一上车,罗杰就转向他,一拳打到他脸上。他鼻子流出来的血又浓又热,令人安心,嘴唇尝到的血出奇的营养,像浓汤,好像他的身体里发生了奇迹,可以自我疗愈,决定要救活自己。

那天傍晚他们带他去谷仓(之前有时他们夜里也会带他去那里),狠狠地痛打他,狠到才刚动手,他几乎就立刻失去意识。那天晚上他被送去医院,过了两三个星期伤口感染,又进了医院。那几个星期,他被独自留在医院里。尽管医院的人都被告知他是不良少年,说他很会闯祸,说他有毛病,而且爱撒谎,但护士们都对他很好。有一个年纪较长的护士会坐在他床边,拿着一瓶苹果汁插一根吸管,好让他不必抬头也可以喝(他只能侧躺,好让人清理他的背部,同时让伤口干燥)。

“我不管你做了什么,”她有天晚上帮他换完了绷带后说,“没有人应该被打成这样。你听到没,小伙子?”

那就帮我,他想说。拜托帮帮我。但他没说,他太羞愧了。

她又在他旁边坐下,一手放在他额头上。“尽量乖一点,好吗?”她说,但她的声音一直很温柔,“我不希望又看到你回来这里。”

帮帮我,她离开病房,他又想这么说。拜托。拜托。但他说不出口。从此他再也没见过她。

后来,成年以后,他会好奇这个护士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是不是出于绝望凭空变出了这个人,她只是个仁慈的幻影,好得简直像真人一样。他会跟自己争辩:如果她存在、真的存在,她难道不会把他的事告诉其他人吗?相关单位不会派个人来帮他吗?但他这段时期的记忆有点模糊且不可靠,随着一年年过去,他逐渐明白,他一直都在试图把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童年改造得更容易接受、更正常一点。他会梦到那些辅导员而惊醒,然后试着安抚自己:利用你的只有其中两个,他会告诉自己。或许三个,其他人没有。并不是每个辅导员都对你很坏。接下来好几天,他会设法回忆到底有几个:是两个?或是三个?有好几年,他都不懂为什么这一点对他这么重要,为什么他要这么在乎,为什么他总是反驳自己的记忆,花那么多时间去争辩往事的种种细节。然后他明白,那是因为他以为,如果他能说服自己事情不像他记得的那么可怕,他也就可以说服自己:他没有损伤得那么严重,他比自己担心的更健康一点。

最后,他终于出院,被送回了少年之家。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背部时,吓得整个人往后缩,迅速从浴室的镜子前退开,在一片湿漉漉的瓷砖上滑倒。刚挨打后的几个星期,那些疤痕组织还没定型,在他的背部形成一片膨胀的肉丘。午餐时他独坐着,比较年长的男孩就会用湿纸巾捏成的小球朝他背部扔,就像对着靶子般,击中了就欢呼。在此之前,他从没仔细想过自己的外貌。他知道自己很丑,他知道自己毁了,他知道自己染了病,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怪诞。可是现在他是了。他的人生似乎必然如此:每一年他都变得更糟糕、更令人厌恶、更堕落。每一年,他身而为人的权利就减少一点;每一年,他都变得越来越不像个人。但他再也不在乎了;他不能容许自己在乎。

无论如何,没人照顾的生活很艰难,于是他发现自己很古怪,无法忘记卢克修士的承诺。他曾说满16岁时,他旧的人生就会停止,新的人生将会展开。16岁,他夜里会告诉自己。16岁。等我16岁,这些就会停止了。

以前有回他问卢克修士,满16岁以后,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你会去上大学。”卢克当时立刻说。他听了很兴奋。还问他会去哪里,于是卢克说出他读过的那所大学的名字(他后来上了这所大学,还特别去查卢克修士的名字,埃德加·威尔默特,才发现根本没有他就读的纪录。他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他们没有共通点,不过当初的确是卢克修士让他得以想象自己会到波士顿念书)。“我也会搬到波士顿,”卢克说,“我们会结婚,住在校园外的公寓里。”有时他们会讨论这件事:他会上什么课,他去上课时,卢克修士会做什么事,他毕业后他们会去哪里旅行。“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有个儿子。”有回卢克说,他听后全身僵住,因为卢克不必说出来,他就知道卢克会对他们这个孩子做出以前对他做过的事。他还记得当时想着,这种事情绝不能发生,他绝对不会让这个幽灵孩子、这个不存在的孩子有机会存在,他绝对不会让另一个孩子接近卢克。他还记得当时他想着会保护他们这个儿子,然后有个短暂、可怕的片刻,他真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满16岁,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满16岁,卢克就会需要另一个孩子,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但现在卢克死了。那个幽灵孩子安全了。他可以放心地满16岁。他可以满16岁,而且很安全。

几个月过去,他的背部痊愈了。现在他去社区大学上完课后,会有一个安全警卫等着他,陪他走到停车场,把他交给当天负责接送的辅导员。有一天,秋季学期的最后一天,他的数学教授下课后找他谈:他有没有想过上大学的事?他可以帮忙;他可以帮他申请到学校——他可以去一家顶尖的学校。啊,他好想去,他好想离开,他想要去上大学。那阵子他很纠结,想设法接受现实,看清他的人生往后只会跟以前一样;但同时心底又有个小小、愚蠢、顽固的希望,希望以后会有所改变。放弃与希望,这两者之间的态势强弱,每天、每小时都在改变,有时甚至每分钟都会改变。他总是设法决定自己该怎么做,想着自己该接受现实,或是设法逃走。那一刻,他看着数学教授,正当他要回答是的——“是的,请你帮我”时,有个什么阻止了他。那教授向来很关心他,但那种关怀不就跟卢克修士一样吗?如果教授的帮助会需要他付出代价呢?他在心里跟自己争辩着,同时教授等着他回答。再试一次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他绝望的那部分、想离开的那部分、每天数着还有几天满16岁的那部分说。但另外一部分嘲笑他,又要来一次了。他只是另一个顾客。可别又得意忘形了。

但最后,他没理会那个声音。他很累,全身酸痛,被失望搞得精疲力竭了。他摇摇头。“大学不适合我。”他告诉教授,因为努力撒谎,声音变得尖细,“谢谢你。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裘德,我想你犯了一个大错。”他的教授沉默了一会儿说,“答应我你会再考虑?”他伸手要摸他的手臂,他猛地闪身躲开,那教授看着他,表情怪怪的。他随即转身跑出教室,经过的走廊模糊成一片片米色的平面。

那天夜里他被带去谷仓。那个谷仓不再被当作谷仓使用,而被用来储存工艺课和汽车修理课的物品,众多小隔间内放着组合到一半的汽车化油器、修理到一半的卡车、打磨到一半的摇椅,完成后院方就会卖掉赚钱。他在放摇椅的那个小隔间里,一个辅导员正朝他不断推进时,他离开了自己,飞到小隔间上方,飞到谷仓的斜椽,暂停下来,看着下方的景象。那些机械和家具看起来像外星雕塑,地板上有泥土和零星的干草,让人想起这个谷仓的原始用途似乎无法被完全抹去,他看着底下的两个人形成一个奇怪的八脚兽,一个沉默,一个聒噪、闷哼、冲刺、活跃。然后他飞出墙壁高处的圆窗,飞过少年之家,飞过那片美丽的田野,夏天会被野芥菜花染成一片绿与黄。而现在,十二月,依然有另一种美,一片月白色的广阔大地闪着微光,那些雪好新好鲜,还没有人踩上去过。他高飞到这一切之上,飞越他读过、但未曾亲眼见识的风景,飞越那些洁净到光是注视都令他感到洁净的高山,飞越大如海洋的湖泊,直到他飘浮在波士顿上空,盘旋着越来越低,来到沿着河流整齐排列的建筑物,像一个巨大的环形结构,中间点缀着四方形的绿地。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在那里,他将会重生;在那里,他的人生将会开始;在那里,他可以假装以前碰到的一切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或只是一连串错误,从不讨论,也不检视。

他神游回来之后,那个辅导员还压在他身上,睡着了。他名叫柯林,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今夜也是,酸热的气息吹在他脸上。他全身赤裸,柯林则只穿着一件衬衫,他躺在那儿一会儿,呼吸着,等待柯林醒来,好送他回自己的卧室割自己。

这时,他想都没想,简直像一具悬丝人偶似的,他的四肢不经思考就动了起来,扭动着从柯林下头脱身,安静而迅速,接着匆忙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同样是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就抓起小隔间内钩子上柯林那件厚厚的大衣穿上。柯林块头大他很多,比较胖也比较壮,但几乎一样高,穿上去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累赘。接着,他从地上抓起柯林的牛仔裤,抽出皮夹,拿出里头的钱(他没去算有多少,但感觉得到那一沓有多么薄,金额不多),塞进牛仔裤口袋,然后就跑了。他向来很会跑,灵活、安静又坚定。当年看着他在跑道上奔跑的样子,卢克修士总说他一定有原住民莫西干族的血统。现在他跑出谷仓,进入安静、闪耀的夜晚,四下张望,发现没有人,于是跑向少年之家宿舍后方的田野。

从宿舍到公路大约有半英里路。通常在谷仓里发生的事情之后,他都会很痛,但那一夜他没有感觉到痛,只有欢欣和一种高度的警觉,似乎特别为这一夜、这场冒险升起。来到田野边缘,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凑近带刺铁丝的底部,用柯林的大衣袖子包住双手,抓起那一圈圈铁丝网举高,让自己钻过去。一旦安全地出去,他的欢欣之感更强烈了。他跑了又跑,朝向他知道是东边的方向,朝向波士顿,远离少年之家,远离西部,远离一切。他知道自己早晚得离开这条大部分是泥土的狭窄小路,转向高速公路,在那里他比较容易被人看见,但也比较不显眼。于是他匆忙走下山丘,进入小路和州际公路之间那片浓密的黑色树林。在草地上跑比较困难,但他还是照跑不误,尽量贴着树林边缘,这样如果有汽车经过,他就可以蹲低身子,躲在树后头。

成年后,他是个瘸腿的成人,一度瘸得很严重,有时甚至连路都没办法走,对他而言,跑步是一种魔法,就跟飞行一样不可能,此时他会充满敬畏地回顾那一夜:他曾经跑得多么快,他是多么灵活、多么不知疲倦、多么幸运。他很好奇那一夜他到底跑了多远(至少两小时,他心想,或许三小时)。当时他根本没去想这些,只想着离少年之家越远越好。太阳升起,他跑进树林,很多年纪较小的院童都很怕这里,里面浓密、黑暗无光,就连通常不怕大自然的他都会怕。但是那天他尽量深入那片森林,一来他得穿过森林到州际公路,二来是他知道自己越深入就越不可能被发现。走到最后,他终于挑了一棵大树,仿佛那巨大的树身可以提供安心的保证,守着他、保护他,他就缩在树根之间的空隙里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又黑了,但他不确定是傍晚过后、深夜还是凌晨。他又开始穿过树林,一边哼着歌安抚自己,同时也向任何可能等着他的东西宣示,让它们知道他不害怕。等到他从树林另一头走出来,天还是黑的,于是他知道这时是夜里,他睡掉了一整个白天,这一点让他觉得更强壮、更充满活力。睡眠比食物更重要,他告诉自己,因为他非常饿,接着他告诉两条腿:快跑。他跑了起来,朝上坡的州际公路跑去。

在森林中,他领悟到去波士顿只有一个办法,于是他站在路边,碰到第一辆停下的卡车就爬上去,卡车停下时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所以就做了。他做了一次又一次;有时那些卡车司机会给他食物或钱,有时不会。他们都会在卡车后头的拖车里为自己布置一个小窝,有时完事后,他们会继续载着他往前。他就会睡觉,整个世界在他下方摇晃,像是永远在地震。到了加油站,他会买东西吃,然后等候,最后会有人挑上他,总会有的。于是他就会爬上卡车。

“你要去哪里?”他们会问他。

“波士顿,”他会说,“我叔叔家在那里。”

有时他对自己做的事情羞愧到简直想吐。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自称是被强迫的;他跟这些人免费性交,他让他们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他执行得热诚而出色。而且有时他不会伤感,他在做他必须做的。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他的技能,他很厉害的技能,他在利用这个技能去更好的地方。他在利用自己拯救自己。

有时那些男人会希望他陪他们久一点,于是带他去汽车旅馆,他会想象卢克修士为了他等在浴室里。有时他们会跟他讲话(他们会说,我有个儿子跟你一样大,我有个女儿跟你一样大),他躺在那里听着。有时他们会看电视,直到他们准备好再来一次。有些人对他很残酷;有些人让他害怕自己会被杀,或者被伤得很严重而无法逃跑。在那些时刻,他会吓得半死,怀念卢克修士、修道院,还有那个曾经对他很仁慈的护士。但他们大部分既不残酷也不仁慈。他们是顾客,他只是把他们想要的给他们。

几年后,当他有办法更客观地回顾这几个星期时,他会惊讶于自己当时有多愚蠢、多么目光如豆:他为什么不逃走就好?为什么他不拿赚到的钱买张巴士车票?他会一再设法回忆他当时赚了多少钱。他知道并不多,但很可能够买一张到哪里的车票,哪里都好,不是波士顿也没关系。但当时,他就是没想到。仿佛他累积的所有应变能力、所有勇气,都在逃出少年之家时用光了。一旦只剩他自己一人,他只是让别人命令他该怎么做,跟着一个接一个的男人,就像他从小被教导的那样。他成年后改变了很多,在所有的改变之中,他发现他可以创造自己的未来、至少某些部分的未来——这个想法是最难学到的一课,但也是最值得的一课。

中间他碰到一个男人,身上臭得要命,块头大得不得了,让他差点改变心意。虽然性交的部分很可怕,但那个男人事后却对他很温柔,买了一个三明治和一瓶汽水给他,还认真问了一些有关他的问题,仔细听着他编造的答案。他陪了那个男人两夜,那男人开车时都听蓝草音乐[美国基础音乐的一种形式,乡村音乐的另一个分支,以Bill Monroe的乐队(Bluegrass Boys)来命名,节奏硬而快。],还一边跟着唱,他的声音不错,低沉而嘹亮。他还告诉他歌词,他不自觉地跟着男人唱了起来,一路顺畅往下开。“老天,你的嗓子真好,乔伊。”那男人说,而他(他是多么软弱、多么可悲!)准许自己因为这个评语而感到温暖,大口地吞下这份关爱,就像一只老鼠大口吞咽着一块发霉的面包。第二天,那男人问他是否愿意跟着他;当时他们在俄亥俄州,很不幸没有更往东,而是往南走,如果他愿意跟着他,他会很高兴,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他婉拒了那男人的提议,那男人点点头,好像早就料到了,然后给了他一沓钞票,吻了他,是那些男人之中第一个吻他的。“祝你好运了,乔伊。”他说。等那个男人离开后,他数了那些钱,发现比原先想的还多,比他之前十天加起来的还要多。后来,下一个男人很粗暴,他被暴力且粗野地对待时,他就很希望自己跟了前一个男人。忽然间,波士顿似乎比不上温柔,也比不上某个会保护他、对他好的人。他哀叹自己的决定这么糟糕,好像不懂得珍惜真正对他好的人。他再度想到卢克修士,想到卢克从来不会打他或吼他,也从来不会辱骂他。

中途他病了,他不知道是在路上还是在少年之家染上的。他要那些男人用避孕套,少数几个说会用却没有,于是他挣扎、大喊,但也无济于事。从过往的经验看,他知道自己得去看医生。他很臭,而且痛得几乎没办法走路了。来到费城的市郊时,他决定休息一下,也非得休息不可了。他在柯林那件大衣的袖子上撕开一个小洞,把身上的钱卷成一小卷塞进去,然后用他在某个汽车旅馆捡到的安全别针别住那个洞。他爬下最后一辆卡车,当时他不知道那会是最后一辆;他心想:再一趟,再一趟我就抵达波士顿了。现在距离这么近了,他真不想停下来,但他知道自己得看医生,已经拖到不能再拖了。

放他下车的司机不想开进市区,就停在靠近费城的一个加油站。他下了车,慢慢走到洗手间,设法清理自己。那疾病害他疲倦;他发烧了。那是一月下旬,他心想。天气还是很冷,还有潮湿、刺人的寒风,像在甩他巴掌。那一天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走到加油站边缘,有一棵小树,干枯、孤单无依,他就靠着那棵树坐下来,穿着那件已经很脏的大衣,背靠着单薄、不牢靠的树干,闭上眼睛,希望自己睡一会儿,或许就会比较有力气了。

他醒来时,知道自己在一辆汽车的后座,那辆车正在移动,车上播放着舒伯特,他让自己被那音乐抚慰,因为那是他熟悉的事物。此刻他身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在一辆陌生的汽车里,虚弱到无法坐起身来看一下开车的陌生人,车子开过一片陌生的风景,驶向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他再度醒来时,身在一个客厅里,他看看四周:他躺的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两张安乐椅、一个石砌壁炉,全是褐色调。他站起来,还是觉得晕眩,但好一些了,然后注意到有个男人站在门口观察他,那男人比他矮一点,很瘦,不过有个鼓起的肚子和肥大的臀部。他戴的眼镜上半部有黑色塑料框、下半部无框,秃顶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发质柔软,像貂毛一般。

“来厨房吃点东西。”那男人说,声音平静而单调。他照做了,缓缓跟着那男人走进厨房,里头除了瓷砖和墙壁之外,都是褐色的:褐色的餐桌、褐色的碗橱、褐色的椅子。他坐在桌尾的椅子上,那男人在他面前放了一个盘子,里头有一个汉堡和一堆薯条,还有一个装了牛奶的玻璃杯。“我平常不买快餐的。”那男人看着他说。

他不确定该说什么。“谢谢。”他说。那男人点点头。“吃吧。”他说。于是他吃了,那男人坐在桌首看着他。通常这会让他难为情,但这回他实在饿得顾不了那么多了。

吃完之后,他往后坐,再度谢谢那个男人,男人也再度点点头,接下来是一段沉默。

“你是男妓。”那男人说。他脸红了,低头看着桌子,看着那发亮的褐色木头。

“是的。”他承认。

那男人发出一点声音,是一种小小的鼻音。“你当男妓多久了?”他问,但他无法回答。“怎么样?”那男人问,“两年?五年?十年?还是当了一辈子?”他不耐烦起来,或近乎不耐烦,但他的声音很柔和,没有大吼。

“五年。”他说。那男人又发出那个小声音。

“你有性病。”那男人说,“我闻得出来。”他觉得很难堪,低下脸,点点头。

那男人叹气。“好吧。”他说,“你运气很好,因为我是医生,而且家里碰巧有抗生素。”他站起来走到一个碗橱前,拿着一个橘色塑料瓶回来,取出一颗药丸。“吃掉。”他说,于是他吃了。“喝掉你的牛奶。”那男人说,于是他喝了,之后那男人离开房间,他等着,那男人又折回来。“怎么了?”那男人说,“跟我来啊。”

他照办,觉得双腿虚弱,跟着那男人走到客厅另一头的一扇门前,那男人打开锁,拉开门等着。他犹豫了,那男人发出一个不耐烦的啧声。“进去,”他说,“里头是卧室。”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他有心理准备这个男人会很残酷;安静的男人通常都很残酷。

他走到门口,看到门通往地下室,有一道木头阶梯,陡得像梯子。他知道自己必须下去,他再度停下来,提防着。那男人又发出了那个像昆虫叫的奇怪声音,轻轻朝他后腰推了一下,于是他跌跌撞撞地下楼了。

他本来以为里头是个地牢,滑溜、漏水、阴暗潮湿,但结果里头真的是卧室,有毯子和床单铺成的床,底下铺着一条蓝色的圆形地毯。左手边的墙壁上有一排书柜,跟楼梯一样以没上亮光漆的木板制成,上头放着书。整个空间灯光很亮,是他记忆中医院和警察局那种具有侵略性、无情的亮法。另外还有一盏小窗子,大小跟一本字典差不多,在另一头墙上的高处。

“我帮你准备了一些衣服。”那男子说。他看到床上有折好的一件衬衫和一条运动裤,还有一条毛巾和一把牙刷。“浴室在那里。”那男人说,指着房间右手边的角落。

那男子转身要离开。“等一下。”他在那男子后头叫道,那男人爬楼梯爬到一半停下来看着他。他在那男子的注视下,开始解开衬衫扣子。那男人的脸色变了,又爬了几阶。“你生病了,”他说,“你得先养好病。”然后走出房间,把门关上。

那天晚上他睡了,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而且他累坏了。次日早晨醒来,他闻到食物的气味,呻吟着站起来,慢吞吞地爬上楼梯,在楼梯顶端发现一个塑料托盘,里面放着一盘水蒸蛋、两条培根、一个面包卷、一杯牛奶、一根香蕉,外加一颗白色药丸。他整个人摇晃不稳,没办法把食物端下楼,于是就坐在那道没上亮光漆的木板阶梯上吃掉那些食物,吞下那颗药丸。他歇了一会儿,站起来要开门把托盘送回厨房,但门把转不动,锁上了。门的底部开了一个小方窗,他猜想是猫洞,不过他没在这屋里看到猫,于是他把小洞上的橡胶盖揭起,头探出去。“哈喽?”他喊道。这时他才想到自己还不知道那男子的名字,这也不稀奇,他从来不知道顾客的名字。“先生?哈喽?”没有人响应,整栋房子一片安静,他感觉只有他一个人。

他应该觉得恐慌,应该觉得害怕,但他没有,只有一种彻骨的疲倦,于是他把托盘留在楼梯顶端,缓缓下楼,上了床继续睡。

他睡了一整个白天,醒来时,那个男子又站在他上方看他,他猛然坐起身。“吃晚餐了。”那男子说。他跟着他上楼,仍穿着借来的衣服,腰部太宽,袖子和裤腿都太短。稍早他想找自己的衣服,发现都不见了。我的钱,他心想,但他的脑袋太昏乱,没法想得更远。

他又坐在褐色的厨房里。那男人拿了一颗药给他,还有装了褐色肉馅糕、土豆泥及西兰花的盘子,另外一个盘子是那男子自己的,两个人开始沉默地吃了起来。沉默不会令他紧张,通常他还会很庆幸,但这个人的沉默却是更本质的,就像一只猫沉默地观察、观察、观察,目不转睛地看着,搞得你不知道它看到了什么,接着它忽然间跳起来,爪子底下抓住了猎物。

“你是哪一科的医生?”他小心翼翼地问,那男子抬头看着他。

“精神科医生。”那医生说,“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他说。

那男人又发出那个声音。“你喜欢当男妓吗?”男人问。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眼睛上浮了一层泪,但他眨眨眼,眼泪就没了。

“不喜欢。”他说。

“那你为什么要做?”那男人问。他摇摇头。“说话。”那男人说。

“不知道。”他说。那男人发出一个吐气的声音。“因为我懂得怎么做。”最后他说。

“那你很擅长吗?”那男人问。再一次,他又觉得眼睛刺痛,沉默了好久。

“是的。”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承认过最糟糕的事情,是他讲过最困难的一个字眼。

两人吃完后,那医生又带他走到地下室门边,同样轻轻推他一把。“等一下,”他对着正要关上门的医生说,“我叫乔伊。”那男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他又问:“你呢?”

那男人还是看着他,他觉得他几乎要露出微笑,或至少打算挤出什么表情。但接着那男人又板起脸:“特雷勒医生。”那男人说,然后赶紧出去关上门,仿佛这个信息就像一只鸟,如果不赶紧关门,就会飞出去。

次日他觉得不那么酸痛,烧也退了一些。但他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还是很虚弱,摇摇晃晃地用两手乱抓着空气,总算没倒下去。他走向书架,检视上头的书,都是平装本,因为湿热而肿胀鼓起,发出了一股浓浓的霉味。他找到一本简·奥斯汀的《爱玛》,他逃跑前在社区大学的课堂上正在读这本,于是他拿着书缓缓爬上楼梯,查到自己之前读到哪里,然后边读边吃早餐、吞下药丸。这回托盘里还有个三明治,外头包着一张厨房纸巾,上头写着“午餐”。他吃完早餐后,就拿着书和三明治下楼躺在床上,这才发现自己多么怀念阅读,又多么庆幸能有机会沉湎在阅读中,忘掉眼前的生活。

他睡了,又醒来。傍晚时他非常疲倦,身上又痛了起来。当特雷勒医生帮他开门时,他花了好久才爬上楼梯。晚餐时,他什么话都没说,特雷勒医生也不吭声,但吃完之后,他主动表示要帮特雷勒医生洗碗或做饭,特雷勒医生看着他,“你生病了。”他说。

“我好多了。”他说,“如果你希望,我在厨房可以帮忙。”

“不,我的意思是——你生病了。”特雷勒特雷勒医生说,“你身上有病。我不能让生病的人碰我的食物。”他低下头,觉得很难堪。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你的父母在哪里?”特雷勒医生问。他又摇摇头。“说话。”特雷勒医生说,这回他很不耐烦,虽然嗓门没提高。

“我不知道。”他结巴着说,“我从来没有父母。”

“那你是怎么变成男妓的?”特雷勒医生问,“你是自己开始的,还是有人帮你的?”

他吞下口水,觉得肚子里的食物成了糨糊。“有人帮我的。”他低声说。

又是一阵沉默。“你不喜欢我叫你男妓。”那男人说。这回他设法抬头看他。“对。”他说。“我了解,”那男人说,“不过你本来就是,不是吗?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叫你别的,或许流莺吧。”他又沉默了。“这样有比较好吗?”

“没有。”他又低声说。

“那么,”那男子说,“就是男妓了,好吗?”并且看着他。他总算点了头。

那一夜在卧室里,他想找东西割自己,但房间里没有任何锋利的东西,完全没有;就连那些书也只有膨胀发软的纸页。于是他把指甲用力按进小腿里,弯下腰,吃力得皱起脸来,最后终于刺穿皮肤,然后他用指甲来回割扯,好把那开口割得大一点。他只在右腿上割了三道,就累得睡着了。

第三天早上他确实好多了,更强壮,也更警觉。他吃了早餐,读了书,然后挪开托盘,头探出门下方有遮帘的开口,试了又试,但无论用什么角度,肩膀就是钻不过去,他的块头太大,那个洞又太小,最后他只好放弃。

他休息了一会儿,又把头探出洞。往左可以看到客厅,往右是厨房,他四处看了又看,像在寻找线索。整栋屋子非常整洁,从那整洁的程度看得出特雷勒大夫是一个人独居。如果他伸长脖子,可以看到右边远处有一道阶梯通向二楼,再过去是前门,但他看不清上头有几道锁。不过整栋屋子最显著的就是安静:没有滴答的钟响,没有外头传来的汽车或人声。感觉上这可能是一栋在太空里飘浮的房子,就是安静到那种程度。唯一的声音是冰箱,间歇地发出呼噜声,但是一停止运转,就完全寂静无声。

尽管这栋房子毫无特色,他却对它非常感兴趣:这是他这辈子进过的第三栋房子。第二栋是黎瑞家。第一栋是一个顾客家,就在盐湖城外。卢克修士跟他说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顾客,因为不想去汽车旅馆的房间,就额外多付钱请他们过去。那个房子很大,全是砂岩和玻璃,卢克修士跟他一起进去,偷偷躲在他和顾客性交那个卧室旁的浴室里(那浴室大得就像他们汽车旅馆的房间)。后来他长大成人后有了恋房癖,尤其是他自己的房子,不过早在他拥有格林街、灯笼屋或伦敦那层公寓之前,他每隔几个月就会买一本家居杂志欣赏,看着里头报道人们花很多工夫让漂亮的地方更漂亮,他会缓缓翻着纸页,审视每一张照片。他的朋友因此取笑他,但他不在乎。他梦想有一天他会拥有自己的地方,里面的东西完全属于他。

那一晚特雷勒医生又让他出来,还是到厨房,两人沉默地吃着晚餐。“我觉得好一些了。”吃完后他又试探一下,但特雷勒医生什么都没说,“如果你想做什么的话。”他很实际,知道如果不用某种方式偿还特雷勒医生,休想离开;他当时还抱着足够的希望,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获准离开。

但特雷勒医生摇摇头。“你或许觉得好一点了,但你还是有病。”他说,“抗生素要十天才能消除感染。”他从嘴里拿出一根半透明的细鱼刺,放在盘子边缘。“可别跟我说这是你第一次得性病。”他说,抬头看着他。他又脸红了。

那一夜他想着该怎么做。他强壮得几乎可以跑了,他心想。下回晚餐,他会跟着特雷勒医生,等到他转身,他就跑出门求救。这个计划有一些问题,特雷勒医生还是没把他的衣服还给他,他也没有任何鞋子。但他知道这栋屋子不对劲,特雷勒医生不对劲,他得离开才行。

次日他试图保留体力,整天焦躁得没法阅读,还得逼自己不要在地下室里踱步。他把午餐的三明治留着,塞在借来的运动裤口袋里,这样如果他必须在哪里躲久一点,就有东西可以吃。他在另一个裤子口袋塞了浴室垃圾桶里铺的塑料袋,等到安全脱离特雷勒医生的控制后,就可以把垃圾袋撕成两半套在脚上当鞋子穿。然后他静静地等待着。

但那天晚上,特雷勒医生根本没放他出去。他蹲在楼梯顶的小门边,看到客厅里的灯打开了,闻到了烹煮食物的气味。“特雷勒医生?”他喊道,“哈喽?”但屋里一片安静,只有锅里煎肉的声音,还有电视正播放着晚间新闻。“特雷勒医生!”他喊道,“拜托,拜托!”但什么都没发生。他喊了又喊,喊到没有力气,只好又下了楼梯。

那一夜,他梦见这房子的楼上还有一连串其他卧室,都有低矮的床和铺在底下的圆形地毯,每张床上都有个男孩,有的年纪大一点,已经在这屋子关了很久,有的年纪小一点。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他人的存在;没有一个人听得见其他人。然后他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栋房子到底有几层楼,梦里的房子变成一栋摩天大厦,里面有几百个房间、牢房,每一间都关着不同的男孩,每个人都等着特雷勒医生放他们出去。然后他猛喘着气醒来,跑到楼梯顶,推着门下方小洞上的橡胶盖,但是推不动。然后他掀开那块盖板,发现那个洞被一块灰色塑料板封住了。无论他怎么用力推,那块板子完全不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夜他想撑着不睡,但还是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有个托盘上放着他的早餐、午餐和两颗药丸:早上一颗,晚上一颗。他手指拿起药丸思索着:如果他不吃药,身体就不会好转,在他痊愈之前,特雷勒医生就不会碰他。但如果他不吃,就不会好转,根据从前的经验,他知道自己会有多难受,会变得难以想象地肮脏,好像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喷上了粪便。然后他开始摇晃,我该怎么办?他问,我该怎么办?他想起那个肥胖的卡车司机,对他很好的那位。帮我,他哀求他,帮帮我。

卢克修士,他求情着,帮帮我,帮帮我。

再一次,他心想:我做错决定了。我离开了一个至少还有户外,还有学校,而且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的地方。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你太笨了,他心里那个声音说,你太笨了。

接下来六天就是这么度过的:他的食物会在他睡着时出现。他吃下药丸,不能不吃。

到了第十天,门打开了,特雷勒医生站在那里。他太惊恐、太惊讶了,一点准备都没有,但他还没站起来,特雷勒医生就关上门,朝他走过来。他手里轻松地握着一根铁制拨火棒,扛在一边的肩膀上,像扛着一根球棒似的。他走向他时,他被那拨火棒吓坏了,那是什么意思?他会拿它来对他做什么?

“脱掉你的衣服。”特雷勒医生说,同样是那没有高低起伏的口气,他照做了。然后特雷勒医生把拨火棒从肩上放下,他出自本能地立刻缩起身子,举起双臂护住头。他听到特雷勒医生发出那潮湿的微弱声音,然后他解开长裤皮带,站在他面前。“把长裤拉下去。”医生说。他照办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始,特雷勒医生就用拨火棒轻轻推着他的脖子。“你敢搞什么花样,”他说,“咬我或什么的,我就用这个打你的头,打到你变成植物人,懂了没?”

他点头,恐慌得没法开口。“说话。”特雷勒医生大吼,他吓了一跳。

“好,”他猛吸气,“好,我懂了。”

他很怕特雷勒医生,那是当然;所有顾客他都怕。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反击顾客,从来没想过要挑战他们。顾客们力气很大,他却不是。而且卢克修士把他训练得太好了。他太听话了。一如特雷勒医生逼他承认的,他是个好男妓。

每一天都像这样,尽管性交并不比以前碰到的糟,但他还是相信这只是前奏,最后一定会变得非常糟、非常怪。他听卢克修士说过一些故事,还看过录像,知道人们会对彼此做的事情:他们使用的对象、道具和武器。有少数几回他自己也体验过这些东西。但他知道自己在很多方面都算幸运了,他一直幸免于难。从很多方面来说,想到可能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要比性交本身更可怕。夜里,他会想象他不知该怎么想象的事情,恐慌得猛喘气,他的衣服被汗水浸得湿黏(现在换了一套,但依然不是他的衣服)。

有回结束时,他问特雷勒医生自己是否能离开。“拜托”,他说,“拜托。”但特雷勒医生说他招待了他十天,他得偿还这十天才行。“然后我就可以走了吗?”他问,但医生已经走出门了。

到了偿还的第六天,他想出了一个计划。每次特雷勒医生用右手解开长裤皮带前,有一两秒钟——只有一秒或两秒——会把拨火棒夹在左边腋下。如果他算准时间,就可以用一本书打医生的脸,然后设法跑出去。他的动作要非常快、非常灵巧才行。

他浏览着书架上的书,再度恨不得其中有一些精装书,而不是这些厚厚的平装书。他知道开本小一点的书拿来打人比较像巴掌,比较好抓,于是他挑了一本《都柏林人》,够薄可以抓稳,也够软可以结实打在脸上。他把书塞在床下,然后才想到他根本不必藏起来。于是他把书放在旁边,等待着。

然后特雷勒医生带着拨火棒来了,正开始解开皮带扣环时,他就跳起来,使尽全力用那本书朝医生脸上打过去。他听到医生尖叫,拨火棒“吭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接着医生一手抓住他的脚踝,但他踢开了,踉跄着爬上楼梯,拉开门就跑。他看到前门上有一堆锁,差点哭出来,他的手指笨拙,把门闩左拨右拨,终于出了门开始奔跑,这辈子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你可以做到,你可以做到,他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尖叫着鼓励他,接着又更急切地说,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他身体好转后,特雷勒医生给他的食物就愈来愈少,这表示他一直很虚弱、很疲倦,但现在他充满警觉地奋力往前跑,边跑边大喊着救命。但即使在他奔跑大叫时,他也看得出来没人听得到。他根本没看到其他房子,尽管他本来期望附近可能有树林,但结果没有,只有一片广大的空荡田野,没有地方可以躲。他觉得很冷,脚掌被刺得很痛,但是他还是继续跑。

他听到身后有另一组脚步声在柏油路上奔跑,还有一个熟悉的金属碰撞声。他知道那是特雷勒医生,根本没朝他喊,没威胁他,但他还是回头看医生离他有多远,结果发现非常近,只差几码。他脚下一绊跌倒了,一边脸颊狠狠地撞在马路上。

他跌倒之后,所有的精力都离他远去,像一群鸟聒噪地飞起,转眼间就走了。然后他看见那金属碰撞声的来源,原来是特雷勒医生没扣上的皮带环,这会儿医生把皮带抽出来,对着他猛抽,他蜷缩成一团,被医生打了又打。从头到尾,医生都一言不发,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特雷勒医生的呼吸,他吃力的喘息,同时那皮带越来越使劲地抽着他的背部、他的双腿、他的脖子。

回到屋里,他继续挨揍,而且接下来几天、几星期,他也挨了揍。不是每天(他从来不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时候),但是够频繁,加上缺乏食物,他总是觉得晕眩、虚弱,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力气跑了。一如他所害怕的,性交的状况也恶化了,他被迫去做一些他永远无法说出口的事,对任何人都没办法,甚至连对自己都没办法。而且同样地,尽管不是每次都很可怕,但也经常发生,让他一直处在半晕眩的害怕状态,他知道自己会死在特雷勒医生的屋子里了。有天夜里,他梦到自己变成大人,真正的成年人,但还是在地下室里等特雷勒医生,而且在梦里他知道自己出事了,他已经疯了,就像他在少年之家的室友那样,于是醒来时他祈祷自己赶快死掉。白天睡觉时,他梦到了卢克修士,醒来后他才明白卢克以前一直多么护着他,对他有多好,他一直对他那么仁慈。然后他踉跄爬到木阶梯顶端,往下摔,接着爬起来,再摔一次。

之后有一天(三个月后?四个月后?后来安娜告诉他,特雷勒医生说那是他在加油站发现他之后的第十二周),特雷勒医生说:“我厌倦你了。你好脏,让我觉得恶心,我希望你离开。”

他不敢相信。但接着他才想起要说话。“好吧,”他说,“好吧,我现在就离开。”

“不,”特雷勒医生说,“你会照我希望的方式离开。”

接下来好几天,什么事都没发生,他猜想特雷勒医生又在撒谎了,还很庆幸自己没有太兴奋,庆幸他听到谎言时终于有办法辨认了。特雷勒医生开始用当天的报纸装食物给他,有天他看着上头的日期,发现是他的生日。“我15岁了。”他对着安静的房间说,听着自己说这些话,他很想吐——只有他知道这句话背后的种种希望、种种幻想、种种不可能。但他没哭:练出不哭的能力是他唯一的成就,是他唯一值得骄傲的事。

然后有天夜晚,特雷勒医生带着他的拨火棒下楼。“起来。”他说。他笨手笨脚地爬上楼梯,跪倒又起来,又绊倒,再爬起来,医生一直用拨火棒戳他的背部。他一路被戳着来到前门,门微微开了一条缝,他走出去,进入夜色中。外头还是很冷、很湿,即使在恐惧中,他还是看得出气候正在变化,即使时间对他而言停止了,但对世界的其他部分并非如此,季节依然无情地往前走;他闻得出空气变绿了。他旁边是一丛只剩黑色树枝的灌木,但尖端刚冒出有如淋巴腺肿一般的淡紫色新芽,他狂乱地瞪着,想抓住那个画面留在心中,接着又被戳着往前走。

来到汽车旁,特雷勒医生打开后行李厢,又用拨火棒戳他,他听到自己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但是没有哭。他爬进去,他很虚弱,还要特雷勒医生帮着他,手指捏着他的衬衫袖子,以免碰到他。

车子往前行驶,后行李厢又大又干净。他在里头滚动,觉得他们转来转去,上坡之后又下坡,然后走过一长段又直又平的路。接着车子往左转,经过一片崎岖不平的路面,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有好一会儿,他数了有三分钟,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努力听了又听,但是什么都听不到,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后行李厢打开,特雷勒医生抓着他的袖子帮他爬出来,用拨火棒把他推到汽车前面。“待在那里。”他说。于是他站在那里,全身发抖,看着医生倒车,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看着他。“跑。”医生说,看他还呆站在那里,“你不是很爱跑吗?那就跑啊。”然后特雷勒医生发动引擎,终于,他醒悟过来开始跑。

他们在一片田野里,一大片空荡不毛的泥土地,再过几个星期就会长满青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片薄冰在他的赤脚底下宛如陶片般破裂,还有小小的白色圆石有如星星般发亮。这块田地中间稍微低一点,田地右边是马路,他看不到那条路有多大,只知道有条路,但没有车子经过。田地左边围着铁丝网篱笆,但是太远了,他看不到篱笆后面是什么。

他奔跑着,那辆汽车紧跟在他后头。一开始,能够奔跑、能够来到户外、能远离那栋房子的感觉其实很好,即使是像眼前这样,脚底下的冰像玻璃,狂风猛扑着他的脸,汽车保险杆不时轻推一下他的双腿后方,即使这一切,都要好过那栋房子,好过那个以煤渣砖砌墙、窗子小得根本不算窗子的地下室。

他奔跑着。特雷勒医生跟着他,有时会加速,他就跑得更快。但他没法跑得像以前那样,他跌倒了,然后又跌一次。每回他跌倒,车子就会减速,特雷勒医生就朝他喊——没生气,甚至也不大声——“起来。起来继续跑;起来继续跑,不然我们就回屋子里。”于是他逼自己站起来再跑。

他奔跑着。当时他不知道这会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奔跑了,直到很后来,他会纳闷: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有办法跑得更快吗?当然这是一个不可能的问题,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一个没有解答的公理。他跌倒了一次又一次,到了第十二次,他动着嘴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起来,”他听到特雷勒医生说,“起来。下次你再跌倒,就是最后一次了。”于是他又站起来。

这回他不再跑了,而是踉跄着往前走,他缓缓离开那辆汽车,车子轻撞着他,越来越用力。让这停下来,他心想,让这一切停下来。他想起一个故事(是谁告诉他的?某个修士,但哪一个?),关于一个很可怜的小男孩,修士说,状况比他悲惨得多,长期以来一直很乖(他和这小男孩的另一个不同点)。有天晚上他祈祷上帝带走他:我准备好了,故事里的小男孩说,我准备好了。然后一个可怕的天使出现了,生着金色的翅膀,双眼焚烧着火,那对翅膀包住小男孩,那男孩就变为煤渣消失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准备好了,他说,我准备好了,他等着那可怕、令人畏惧的绝美天使来救他。

最后一次他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起来!”他听到特雷勒医生吼道,“起来!”但是他爬不起来。接着他听到引擎又开始运转,感觉车头大灯朝他逼近,两道火光像那天使的眼睛,于是他头转向一边等着,那车冲向他,然后碾过他,到此为止。

那就是结局。之后,他就变为成人了。当他躺在医院里,安娜坐在他旁边时,他向自己做出种种承诺。他评估自己犯过的种种错误,发现自己从来不懂该信任谁,只知道应该跟着向他表达过善意的人。但是以后,他心想,他决定要改变这个状态了。他再也不要这么快就信任他人,他再也不要性交,他再也不要期盼会被拯救。

“以后不会这么糟了,”安娜在医院里总是这么告诉他,“事情再也不会这么糟了。”他知道她指的是疼痛,但他也愿意认为她指的是他整体的人生:随着每一年过去,状况就会好转一些。结果她说得没错:的确是越来越好。卢克修士说得也没有错,因为当他满16岁时,他的人生改变了。碰到特雷勒医生的一年后,他进了梦想中的大学;每天都没有性生活,他变得越来越干净。他的人生随着每一年的过去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置信。每一年,他的好运都会成倍地增加并且增强,他一次又一次地惊叹自己碰到的种种好事和慷慨之举,惊叹走进他生命的那些人。那些人跟他以前认识的人实在太不同了,简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归根结底,特雷勒医生和威廉怎么可能被命名为同一种生物?还有盖柏瑞神父和安迪呢?卢克修士和哈罗德呢?第一组人身上存在的特质,也存在于第二组吗?若是如此,第二组人怎么会选择另一种特质,怎么会选择变成那样呢?种种事物不但自行修正,根本是逆转过来,到了几乎荒谬的程度。他从一无所有,变成富裕得令人难为情。然后他想起,哈罗德曾宣称人生会自行弥补之前的损失。他明白这是真的,虽然有时感觉人生不光是自行弥补,还弥补得太过头了,好像他的人生在乞求他的原谅,好像他的人生把财富堆到他头上,用种种美丽、神奇与他期盼中的事物淹没他,好让他不要恨它,让它继续推着他往前走。于是,一年接着一年过去,他一次又一次打破对自己的种种承诺。他终于又去跟随向他表达善意的人。他又再度信任他人。他又有性生活了。他又希望被拯救了。他这样做是对的:当然不是每一次,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对的。他不理会过去给他的教训,而且超过应该有的频率,也因此得到了回报。他没有一丁点后悔,连性爱的部分都不后悔,因为他做的时候抱着希望,知道这样可以让另一个人快乐,而这个人给了他一切。

他和威廉成为一对之后没多久,某天晚上他们去了理查德家的晚餐派对。那个派对喧闹而轻松,来的只有他们深爱和喜欢的人——杰比、马尔科姆、黑亨利·杨、亚裔亨利·杨、菲德拉、阿里和他们的男友或女友、丈夫或太太。他在厨房里帮理查德准备甜点时,杰比跑进来,有点喝醉了,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吻了他的脸颊。“好吧,小裘,”他说,“到头来你真的什么都有了,对吧?事业、金钱、公寓、伴侣。你怎么会这么幸运啊?”杰比咧嘴对着他笑,他也咧嘴笑了。他很高兴威廉没在现场听到这段话,因为他知道威廉会发火,因为威廉会觉得杰比是嫉妒,深信别人的人生都比他容易,而裘德更是幸运得没人比得上。

但他不是这样看的。他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两人都知道杰比带着讽刺恭喜他幸运的方式太过头,但也充满了赏识。如果要他老实说,他也觉得能被杰比嫉妒很荣幸。对杰比来说,他不是个童年不幸、成年后得到大量补偿的瘸子;他和杰比是平等的,从他身上,杰比只看到令人羡慕的事,从没看到令人怜悯的事。此外,杰比说得没错:他怎么会这么幸运?他怎么会到头来拥有这一切?他从来不明白,总是在纳闷。

“不知道,杰比,”他说,递给他切下来的第一块蛋糕,露出微笑,同时听到餐厅里传来威廉说话的声音,其他人随之笑起来,那是一种纯粹喜悦的声音。“但是你知道,我一生都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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