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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边的黑暗中一个灵魂底呻吟灭亡 作者:巴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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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街道平时本来是很清静的,但现在忽然热闹起来了,街中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着各样的身材,各样的衣服,和各样的面孔,层层密密地围成一个大圈子,站在后面的人都伸出颈项,好象要尽力使他们底身体立刻长高几尺,好看见前面的景象;而侥幸得站在前面的人又似乎拚命要扩大自己底身体,害怕他们看见的景象被后面的人偷看去了一般。在这样你推我、我挤你的竞争中,又夹杂着从许多人口里吐出来的话,这街道确实是热闹起来了。 这时候大学生李冷偶然从这街道经过。热闹的景象引诱他挨近了这人群,而且居然在密层层的人堆中分开一条小道,挤进去了。旁边一个肥胖的商人几乎被他推倒,那人立定了身子,怒目看他,但他并没有注意。他是挤进去,达到前一排了。他才知道人群所注意的乃是一辆黑色汽车,旁边躺着一个似人非人的生物。然而现在他是死了,死得象一块石头,硬硬的,冷冰冰的,但也是血淋淋的,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底头被轧碎了,脑浆淌出来。他底褴褛的衣服裹着枯瘦的身体,上面涂满了血迹和污泥。单从服装看来,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他底生命之价值也就被估定了。汽车上除了汽车夫而外,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圆圆的紫色脸上留着几根黑须。他戴着博士帽,穿着一件华丝葛狐皮袍子,外面罩着一件青色马褂。傍着他而坐的是一个时髦女人,穿天蓝色旗袍,罩上一件深绿色的长马甲;压着她底浓黑的短发的绛色帽子上站着一只绿绒的鹦鹉。她底脸的确是美丽的。她底一对灵活的眼睛更美丽。但从那里面李冷看出了一种非常的表情:这并不是怜悯,而是畏惧。 那个男子伸出头和站在车外的警察说话,警察对他的态度是很恭谨的。来迟的李冷所听见的已是他们底谈话底最后几句了。 “你把汽车号码记下来……有什么事……到我底公馆里去说,”那男子昂然说,好象十分不在意的样子。 “是……是……不过……不过……”警察笑容可掬地回答。 “这东西吗?”那男子轻蔑地指着地上的死尸,打断了警察底话。“你把他搬开就是了,……我现在有要紧事情……”他说着在怀里摸出一个皮夹来,从许多钞票中取出一张拾元的钞票交给警察。“你去叫部车子来把他搬开。” 警察接了钱,恭敬地行了礼,在人丛中挤开一条路扬长地去了。 “这东西?你不如叫他做狗还好些!”一个人愤愤地低声说。这句话冷冷的,冷得象雪风一般的,刺入李冷底耳里。李冷吃了一惊,掉过头来,想看那说话的人。但周围尽是一些带笑的、蠢然的脸。只有在他底后面,隔着两三个人,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李冷只看见他底头:瘦削的脸,突起的鼻子,放光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口。不能用言语形容出来的是那个人底受苦的面貌,这象针一样在李冷底心上刺了一下。他低声自语道:“是他,这一定是他。” 汽车夫始终坐在车前,带着胆怯的样子,动也不动一下。最后主人大声吩咐他道:“阿根!……开车!”车夫好象从梦中醒了过来,连忙作开车底准备,先按一下喇叭,接着就开起车走了。 人们口里嚷着,拚命地奔跑,在一阵你挤我推的竞争之后,他们让出了一条大路。那汽车洋洋得意地飞驰而去。一声声呜呜的喇叭在表示它底胜利;但同时追上去的还有许多因拥挤而被撞跌的人底恶毒的咒骂。 李冷从旁边的人底谈话里才知道坐车的人是戒严司令部秘书长。 那秘书长底汽车去得远了。雇车子的警察还没有回来。“这东西”硬硬的、冷冰冰的躺在地上。刚才被汽车冲散了的人又重新聚拢来。有的用手指着,有的用口嚷着,各人自由地大声说话。有的怪死者自己不小心,有的说车夫太不把人当人,有的说这是命该,有的叹死者可怜,也有的在骂那杀人的机器。然而并没有人骂那秘书长。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那瘦削的男子分明在说了:“那秘书长,那该死的东西,那狗。”对于李冷,这尖锐的、愤怒的声音,压倒了无数的人底谈话。象一块石头似的,它自己向李冷掷来。李冷不自主地转过头,恰好两人底眼光遇在一起了。李冷立刻看出来那青年底眼里含着的是无穷的憎恨,连他也有点害怕起来了。他微微低下了头,但仍斜着眼睛偷看那青年。那青年在深深地看了李冷一眼之后,便迅速地、象兔子钻篱笆似地,在人丛中挤开一条路出去了。李冷也跟着他走出来,这与其说是有意的,不如说是无意的,实在李冷自己也说不出要跟着他出来的理由。在这个短时间内,李冷是被那含着无穷的憎恨的眼光所占有了。 离开这热闹的人群,便觉得空气寒冷了,李冷打了一个冷噤。在他的前面有三四步远近的光景,正走着那青年。他穿着灰布棉袍。大概棉袍太薄了,因为要使他底身体暖和,那青年便走得很快。他底瘦长的身子挺直地在寒风中移动着,好象是一根竹竿。李冷底注意力差不多全集中在这青年底背影上面。忽然李冷觉得自己底眼睛有点异样了。在他底前面真正立着根竹竿,而且还拚命地往上长,差不多长到了不可捉摸的高度。无论他怎么走,竹竿总在他底前面,他有点惊惶了,便低声叫起来。一个灰色的东西挡住了他底去路,竹竿早不见了。那青年摊开了两手,问他道:“请问你为什么要跟我?”一对放光的眼睛好象要看穿李冷底心。 突然的、出其不意的发问,使李冷找不出一句回答的话。好象自己底秘密被人识破了似的,他只感到惊惶,脸也红了,茫然看着那张瘦削的脸。 瘦削的脸上倒现出了笑容。那青年微笑道:“不要怕,你觉得我底举动上有奇怪的地方吗?” 这微笑鼓舞了李冷底勇气,他说:“我知道你就是方才骂那个秘书长的人!” “你不是侦探罢!”青年冷然回答道。 “不,我们是朋友,……我是对你表同情的,”李冷热情地分辩说。 一道微光掠过瘦削的脸,但只是在一瞬间,过后又消灭了。青年底脸上又恢复了冷淡的样子:“当然。”这样一点也不动心的回答更使李冷惊奇了。 两个人无言地走着,不久就走入了康悌路,到了康益里弄门口。青年一面向里走,一面邀请李冷道:“我就住在里面,进去坐一下好吗?” 李冷竟默默地跟着那青年进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着好奇呢,还是为着对那青年表同情的缘故。 在第十九号的后门前,那青年站住了,伸出他底手向门击去。门没有锁上,受了他底打击,发出一声好象是痛苦的叫声,立刻退后了。因为推的人用力太猛,门撞在砖墙上又弹了回来,但青年已经跨过门限进去了。李冷早有了防备,他伸出手等着门过来。门一达到他底手,他轻轻一推便也进去了。 上了楼梯,青年摸出钥匙去开亭子间门上的锁。门开了,他让李冷先进房里去。 房子很小,也没有什么陈设。靠着右边的墙壁安置了一张架子床,上面放着薄薄的被褥,虽有床架,却没有帐子。对着门的一堵壁上开了一个窗洞。窗前便是一张方桌。桌上乱堆着旧书,墨水瓶,几管笔,一些原稿纸。左边的墙壁被方桌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位,桌子两边放着两把椅子。在这堵墙壁底正中挂了一个大镜框,里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慈祥的妇人底照片。这一堵墙壁和开着门的一堵壁底邻近的角落里放着三口箱子。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就是这些了,至少在李冷看来就只有这些。 那青年一进门来便倒在床上,除了“请在椅子上坐坐罢”这一句话外,什么都不说。这样的举动更是出乎李冷底意料之外,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李冷并不坐,只是茫然立在桌子前面,望着窗外。他觉得窘,失悔不该进来。 突然房里起了哭声,声音很低,好象是一只无家的狗受了谁的鞭打以后的哀号。无穷的绝望的痛苦都包含在这里面。一把利刀割着李冷底心,他开始战栗起来。他明知道那青年在哭,但他不相信这会是那青年底哭声。在他底眼前,那瘦削的面貌,突起的鼻子,放光的眼睛出现了。他不相信那个曾经如此傲慢地对他谈过话的青年现在会哭得象一只被打伤的野狗似的。然而分明的,那青年斜卧在床上,双手捧着脸,痛苦地低声哭了。 李冷不知道那青年底悲哀,而且在他看来那青年底举动也有点奇怪。他不好劝他,又不好问他。他只好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 在这里一分钟好象是一年。一方面寂寞得难受,另一方面那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李冷虽想装出安静的样子,但自己底惶惑却是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到后来李冷也有点悲伤了。为了要安静自己底惶乱的心,李冷打算在书堆中找出一本书来看。当他把眼光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无意中把桌上的叠在一起的几张原稿纸拿起来。印着红线格的白色原稿纸上现出一行一行的蓝色字迹。这是一首长诗,还没有写完,最末的一段是: …… 他呻吟着,痛苦地呻吟着, 一幕可怖的惨剧又在他底眼前开演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广阔的田地上盖满白雪, 在被暴风震撼着的一所院子中, 来了一群背着枪带着刀的土匪们。 这家的主人早已逃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那患病在床被留下看守庄院的一个农人。 人打他,人拉他,人放他在地上, 要他说出哪里有金,哪里有银。 他本来就一无所知,怎么能够答应, 这一来更激怒了失望的、虎狼似的匪们。 人把院子底墙角和地板都挖尽,掘尽, 他不说什么,人也终于找不出金银。 人打他,人拉他,人放他在地上, 他哀号,他苦叫,他捣着头颤抖地求饶。 虽然是微弱的,但也是痛苦的声音不住地哀叫: “大爷们,仁善的大爷们,可把我这条狗命——这条一钱不值的狗命,开恩饶了,愿天老爷保佑你们——保佑你们日后能步步升高!” 这样的,一丝一丝的,一条垂死的狗底绝望的哀号, 终不能,终不能使匪们放下他们底快刀。 举起来,举起来,高高地举起来, 呀!这无数亮晃晃的利刀! 砍下去,砍下去,狠命地砍下去, 呀!那一块血肉的身体! 刀上涂满了腥红的血, 地上染满了腥红的血, 手上溅满了猩红的血, …… …… 下面一定还有,但是并不曾写出来,他又翻起第一张看,题目是《无边的黑暗中一个灵魂底呻吟》。题目下面歪歪斜斜地署着一个人底名字:“杜大心”。他也就不去看前面的几段了。 “杜大心”这个名字在李冷并不是陌生的,他看见过几次。他记起来杜大心就是在《春潮季刊》上发表《撒旦底胜利》长诗的诗人。那青年就是杜大心!他底惶惑马上消失了。他自以为了解那青年,但是他心里反而有些难过了。他放下诗稿,对着布满了灰尘的玻璃窗发愣。 那青年在床上咳了一声嗽,把李冷从沉思中唤醒了。他听见那青年坐起来,他便转过身子。那青年底受苦的脸又突然现在他底眼前。眼角上还留着泪珠,呼吸急促,青白色的脸上有几处红色的迹印。 他想和他谈话,但骤然间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他又感到惶恐了。惶恐中,他毕竟吐出了几个字:“你就是杜大心先生吗?” “是,”这便是那青年底短短的答语。 他们便开始谈起话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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