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冷和他底妹妹

灭亡  作者:巴金

傍晚李冷回到了海格路的家里。他底脸上带着一种不愉快的表情,他底妹妹李静淑看见,也感到惊奇了。

他往日回家,脸上总带着他底好心的微笑,和她谈许多事情。但这一次他却皱着眉头,没有笑容,也不开口,好象他有什么心事一样,这是李静淑一看便知道的。

自从他们兄妹来到上海以后,在这么大的都市里,她只有一个亲人,就是她能了解而且也了解她、她深爱而且也爱她的哥哥。

他们是江西省人。父母都健在。父亲李成龙是清朝的一个大官僚,做过两湖总督,确实刮了不少的地皮,积了一份很大的财产。“国变”之后,他便弃官归隐,每日以诗酒美人自娱,倒也能享清闲的福。然而亲戚朋友中有许多人觉得他有非常之才,不出山济世,未免可惜,也曾劝他出来做一点事。他总说,他不忍辜负“大清三百年的深仁厚泽”。劝的人听到这样的话,觉得自己在忠臣底面前显得太渺小了。从此李成龙底清高之名也就传出去了。

不过一般小人总有嫉妒贤者的心思,因此有些不满意他的人便造了不少的谣言来毁谤他。自然在有识者看来这些谣言都是不可信的,不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其最大证据就是李成龙确实能够甘居清贫,与别人之退而不隐者不可同日而语。他在上海买了一座洋房,又在西湖造了一所别墅,住家在江西省城内。他底家里有一个老妻,一儿,一女;另外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老婆。

李冷兄妹靠了舅父底主张,居然自幼就进学校读书,李静淑所进的女子中学底校长就是她底舅父。李冷比他底妹妹长六岁,在省城中学毕业后,在家里闲住了一年就到上海进大学。这是“五四”运动之后的事。所以李冷一到上海就受到逐渐澎湃起来的新思潮底洗礼。在他寄给妹妹的信中,他常常和她讨论社会问题,介绍新书报给她,后来竟把他底新思想也传给她了。

李静淑接受了新思想以后,好象得到了新的生命力似的。热诚、勇气和希望充满在她底心中,她感到前面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幸福在等待她,她要努力向它走去。她开始进入梦的世界中了。然而她愈走入梦的世界,她便愈感到她底家庭的环境和她底理想相冲突。父亲底冷酷的脸,母亲底终日鸣不平似的、愁烦的眼睛,两个姨娘底狐媚的样子。醉后红着脸拍桌子掷东西的父亲和怨命的、失了丈夫底爱的母亲间的打骂,两个姨娘在旁边的恶意的挤眉弄眼,这一切都使她看不惯,而且受不下去了。幸而不久她在中学毕了业,便向父亲提出到上海去读书的要求。她知道这是一个难关,但她相信她底母亲会帮助她。

李静淑底要求倒有点使她底父亲为难了。在他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底女儿在中学毕业已经是破例的了。他不想允许她到上海去,他打算看中一个女婿把她嫁出去,就这样尽了父亲底责任。然而母亲爱女儿。她想,从她底丈夫那里,她已经得不到幸福了。她将来只有靠她底儿女,她不能轻易让她底丈夫决定她底女儿底命运。她爱女儿,她愿意事事使女儿满意。她固然不能断定她底女儿底读书的要求是对的或不对,但在她充满对女儿的爱的时候,女儿底意见就是她自己底意见。因为她底唯一的心思就是使女儿事事如意,为了女儿底幸福,她就忘却自己底一切。本来母亲之爱儿女就是如此,何况失了丈夫底爱的衰老的她。

这个女人和她底丈夫争吵时,永远是弱者,永远是自己屈服。但这一次为了女儿底幸福,心里充满着纯洁的爱,她却变成不可征服的强者了。她不断地和她底丈夫争吵,要他答应女儿底到上海去的要求。她天天反复不倦地说着同样的话,大有不达到目的便用生命来力争之概。李静淑底舅父和在上海的哥哥也都来援助这个少女。李静淑到底得到了胜利。

李静淑底胜利也就是她底母亲底胜利,母亲底快乐也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她虽然想到女儿走后,在家里就少了这个唯一的爱她而帮助她的人,她以后的日子会更苦,然而这和她底年青、美丽的女儿底无限的幸福比起来又算得什么一回事呢?

李静淑到上海的时候,她底哥哥已经是N大学本科二年级生了。她也考入这个大学的预料。他们兄妹就住在海格路一所小洋房中,雇了一个娘姨。每天早晨兄妹同去学校上课,十二点钟的时候,又一道归家吃饭。午后两人上课的时间便不同了。在这种刻板似的,却又是和平的、安静的、友爱的生活中,一年半的光阴流水似地过去了。

他们兄妹都研究文学。李冷在课余的时候,常常写一些诗和散文寄给两三份杂志发表。他底诗文可以表现出来他底恬淡、和平、温柔的性格。在那些诗文里面并没有惊天动地的悲剧,也没有慷慨激昂的壮烈的情景,他只是发抒他个人的平凡的感情罢了。至于李静淑呢,她酷爱音乐,也爱好文学作品。她底哥哥常常笑称她做“公正的批评家”,他底作品写成后,他总要先拿给她看,常常根据她底意见修改,因为她底意见常常使他满意。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兄妹间的友爱自然不断地增加。现在,一个人有什么不快意的时候,其他的一个也会不高兴;不过这样的时候不常有,因为他们总是过得很平静,很愉快。

然而这天李冷回来却是面带愁容了。李静淑只看了他一眼,眉头便微微皱起来。她心里想,哥哥大概遇到了什么不快意的事。她刚要猜想这是什么事。但另一个念头立刻捉着了她。她底美丽的脸上又出现了无邪的娇笑。

“今天你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你吃过饭吗?……我想你一定在朋友的家里吃饭,所以不等你。……不过我给你留得有好菜。……你要不要我去叫娘姨给你弄热来吃……”她笑着说,一双含着无限的友爱的大眼关切地望着他。

李冷底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好象在和什么东西斗争。但后来他也恢复了笑容来回答他底妹妹:“妹,谢谢你……我已经吃过饭了。”他又闭了口。片刻的宁静使人感到不安。

李静淑知道她底推测是不错了。她很想立刻知道他底忧愁底原因,她好安慰他,给他解释,驱散他底隐忧。不过她又害怕在这时候提起他底心事,会增加他底不快。她想应该先驱散他现在的愁思,帮助他恢复他底平静的心境。她看见哥哥底和蔼的面容,更充满了对他的无限的友爱之情。她记起今天整个下午所筹思的计划了。她带笑地向他说:

“哥,我在想,还有一个多月,你底二十五岁的生日便到了。我想好好地庆祝一下。那天正是星期日。我想把林先生、袁先生、陈先生和密斯郑都请来,我们给你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会。……你看好不好?”一双晶莹的、天真的大眼望着他,等候他底回答。

她底笑是如此真实,如此纯洁,她底哥哥被感动了。他明白她底心理。他感激她,他实在找不出话来拒绝她底提议,而且他也不能够把他底忧愁对她隐瞒了。

“妹,……我知道你底心思。……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忧愁。……我实在并没有什么。……不过跟杜大心激烈地辩论了一阵。……不!……差不多是他一个人在攻击我底理想。……我并不承认他底话,可是我也受伤了。”他底态度、他底声调表示出来内心的痛苦,他确实受伤了,这伤痕是在他底心里。

“哥,你什么时候认识杜大心的?我怎么从不曾听见你说过呢?”那首充满对人生的诅咒的长诗,给她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听到作者底名字,她便止不住她底惊奇。“他又和你辩论些什么呢?”

李冷慢慢地把这一天的经过情形,以及他和杜大心的谈话详细地告诉了他底妹妹。他最后用激动的语调说:“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写出那样的诅咒的诗来。……他自己说他相信憎,他否定爱。……他说我太幸福了。……不错,我实在太幸福了。……”他突然用手捧着脸,倒在躺椅上。

李静淑底一对秋水一般明净的大眼睛阴沉起来,她收敛起颊上的两个笑涡。她在深思。然后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自言自语地念道:“我们实在太幸福了。”

“杜大心也许是对的,”李冷在一阵惶乱的激动中说,脸依旧埋在手里。“他还说:‘你们这般诗人天天专门讲什么爱呀,和平呀,自然的美丽呀!天天歌颂什么造物者底功德呀!其实,这所谓爱,所谓和平,所谓大自然的美都被你们几个人占了去。至少在我,在那被汽车碾死的人,在那无数冻死饿死的人,这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所以我要诅咒人生!而你们却拿温柔的话欺骗人,麻醉人!’他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这太可怕了!他也许是对的。不,我并没有错。我没有骗过人,也没有那种心思。……我爱一切。……我爱和平,我爱大自然。……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如此。……我不能够诅咒人生。……这太可怕了。……我不能,因为我心里只有爱。……我只要爱。……我欺骗人?……这太不公道了。……”他好象在和谁兴奋地争辩似的。

李静淑明白哥哥底忧愁。这也就是她底。她自己也似乎受伤了。因为她所靠着生活的正是这个原理。然而现在有人来动摇那个原理了,这人就是《撒旦底胜利》长诗底作者,那个可怕的人。她脑里正在这样地思索,忽然无意间她看见了她底哥哥底痛苦的表情,她又起了一种充满着友爱的怜悯心。她忘记了方才的一切,忘记了哥哥所转述的杜大心底话。她走到他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拿下他底捧着脸的手,安慰地说:

“哥,你太兴奋了。他那样说,谁相信呢?不要管他!……你太激动了,应该休息一下。……你看,你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的!……你疲倦了,好好地躺一会罢。”

李冷听了妹妹底这些话以后,他底头脑也就渐渐地宁静了。李静淑伴着他,让他安静地靠在躺椅上。等到他睡熟以后,她便走到书架前取了一本书。然而这天晚上在明亮的电灯下,她总不能把心关在书上。她又想起杜大心底话,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她第一次接触到这样一种可怕的人间的恨。她相信她底生活是非常正当的,她底原理也是无可指摘的。……然而人说她太幸福,说她所信仰的爱之福音是在骗人。……她不能忍受。她又觉得自己前面就横着一个深渊,她自己是立在悬崖上的。在从前她一点也不觉得,现在猛省起来才觉得从前的生活是何等危险的了。……但她又相信她底生活是无可指摘的。……然而最后想到她底父亲,她不觉打了一个冷噤。……

从此以后,她底心灵之门又开了半扇,她又瞥见一线新的光明,好象又知道了一条新的生活之路。但怎样才能够走上这条新路,她这时还不明白,她底全心灵现在所能了解的只是有这条新路存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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