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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生日的庆祝灭亡 作者:巴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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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偶然的会面竟使李冷和杜大心成了朋友,李静淑也因此认识了那个诅咒人生的可怕的诗人。 杜大心第一次给李静淑的印象完全和他给她底哥哥的印象不同,就在她本人也是料不到的。因为这个诅咒人生宣传憎恨的人在她底面前,正象一个不知世故的孩子那样地行为。他底动作差不多是笨拙的,而且带孩子气的,与李静淑底理想中的杜大心完全两样。她从前以为杜大心至少是一个冷酷的、骄傲的、粗暴的人。现在她看见杜大心底幼稚的、笨拙的动作,她倒起了同情心,象姊姊对待犯了过失的弟弟一样(虽然他底年龄比她底大),她一点也不讨厌他、害怕他。她反而欢迎他常常到她底家里来作客。 一天晚上,杜大心参加了他们底团体底会议回来。在会议上他为了某一个问题和一位老同志辩论了许久,出来以后便觉得头痛,回到家里颓然倒在床上,似乎一点力量也没有了。他连衣服也不脱,就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十点钟。 十二点钟光景,他正打算出去吃饭,忽然在地板上离门不远处发见了一张名片,这显然是谁从门缝里投进来的。他拾起来一看,原来是李冷底名片,上面还有几行铅笔字: 顷偕舍妹来访,值兄外出,未晤,怅甚。明日有暇请于午后来弟处一谈,愈早愈佳。 此致 大心兄 ---弟冷留字 星期六 原来李冷兄妹昨天到这里来过,名片便是他们留下的。昨晚杜大心回家,倒头便睡,所以没有看见。 这天午后两点钟他到了李冷底家。 楼下客厅里,浅绿色的墙壁上挂了几张西洋名画,地板上铺着上等地毯。房子底中央放着一张大餐桌,桌上正中放了一个大花瓶,桌子四周有几把乌木靠椅,另外靠墙壁还有几把躺椅。最深处的一堵墙边放着一个矮矮的条柜,上面有几件精致的德国磁器。在左边的一角立着一面穿衣镜;一架大钢琴放在右边的一角,正和镜相对着。 李冷一个人坐在靠背椅上,其余的人都坐在躺椅里。杜大心认得这些人中间穿漂亮西装口衔纸烟的是大学教授袁润身,穿长衫的是《春潮季刊》编辑陈冰伯,他底身边坐着他底新婚夫人郑燕华。还有一个穿一套半新半旧的西装的矮人是李冷底同学林秋岳。李静淑坐在钢琴底旁边。 他们看见杜大心进来,起身打个招呼,杜大心也对他们点了点头,拣了一把离门不远的躺椅坐下。 “大心,好几天不看见你了。你在干些什么事情?”李冷笑着向他说。“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我一天总是瞎忙!对不起,昨天累你们两位白跑了一趟。我昨晚回来,倒头便睡。今天十二点钟正要出门的时候,才看见你留下的名片。要是大意一点,今天我就不会来了!”杜大心说着,略带困窘的笑容在他底瘦削的脸上现了一次。 “杜先生,……你今天要是不来,我们可不答应你,”李静淑半嗔半笑地说。“今天是哥哥底二十五岁的生日,我们请了几个客来。他们几位上半天就来了。你一个人却来得这样迟!我们正要罚你呢。” “你并没有告诉过我今天是他底生日,我怎么知道呢?昨天的名片上也不曾提起,”杜大心分辩道。 “这又怪了,以前杜先生在这里的时候,我不是提过几次吗?昨天是哥哥不肯在名片上写出来。我也想,要是告诉了你,你大概不会来了。”她微微一笑:“杜先生跟小孩子一样怕见客……” “大心,你看,我妹妹底嘴永远不肯让人,”李冷笑起来,打断了李静淑底话。 李静淑底脸上现出了两个笑涡。大家都笑了。 陈冰伯抚着他底短短的八字胡向杜大心说:“大心,你最近那首长诗我觉得不及《撒旦底胜利》。下一期你有什么稿子给我?” “你说得不错。我近来心境不好,事情又多。提起笔就感到一种压迫。我没有力量再写东西。连这首《灵魂底呻吟》也还是勉强写成的,所以那么坏。……我觉得我没有力量……我没有力量写作了……”杜大心忧郁地说。 “为什么呢?我说不好,只是说它不及前一首长诗好。你应当多写,千万不要因为这点事情灰心啊,”陈冰伯惊讶地问道。 “我不这样想。我自己确实感到,象诗一类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能写了。我觉得在我们不用行为造成一种力量的时候,话是没有力量的。所以《灵魂底呻吟》这首诗是多么空虚,因为我自己底心早就空虚了……”杜大心苦恼地说。 “杜先生太客气了,你底诗真动人,佩服得很,”林秋岳插嘴说。 “我常常读他底作品还掉眼泪呢!”郑燕华也附和着说。 “不过,我底意见和你们底不同,我觉得他底作品完全不象他底人,他底作品太可怕了,”李静淑接着说。“我固然也被它们感动,但是我总怕读它们。我觉得作者所描写的是夸张的,可怕的,不必要,而且是不可能的。譬如在那首曾经传诵一时的长诗《撒旦底胜利》里,作者那样诅咒人生,那样歌颂撒旦底胜利。那种思想,我们不说有,只要一想到就够使人战栗了。……杜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底批评过于苛刻?” “密斯李底话不错,”袁润身笑着拍手道。 “我底意思并不是这样,”杜大心似乎更苦恼了,但他只是冷冷地说,因为这时候,他忘记了听他讲话的是些什么人。他好象自己是一个裁判官,在宣告一个阶级、一个社会底死刑。他觉得他所判决的死刑囚是没有一点抵抗力的,所以他能够镇静地、冷冷地说话。“我所写的正是我所确实感到的。如果你们责备我诅咒人生,那么至少在我看来,人生是可诅咒的。如果你们责备我歌颂撒旦底胜利,那么至少在我看来,撒旦底胜利是应该歌颂的。密斯李底话,从你底出发点看来,是只能这样的。但在我,我便不承认你底话。你说我底描写是可怕的,这是因为世间正有这许多可怕的事。你说这是不必要、不可能的,而事实上除了你而外,在别人底心里确以为是必要的,可能的。……” “我否认这样的话!”袁润身愤愤地说。 “且听我说完再反驳不迟,”杜大心冷笑道。 “袁先生,你且让他说下去,”这是李静淑底温柔的声音。 “我憎恨罪恶的心,并不减于密斯李,也不减于任何人。然而正因为我憎恨罪恶,所以我不能放过它,忘掉它,所以要把它写出来,使一切的人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其实我也常常对自己说:‘够了,够了。这一切的罪恶已经够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它写出来,传出去。苦恼大家?’然而事实上大家正以为罪恶还不够,谁都蒙住眼睛,塞住耳朵,装出看不见一切、听不到一切的样子,一面又来犯罪恶。我在一阵愤怒中又说:‘既然大家还以为罪恶犯的太少了,不如就索性让撒旦来管治世界罢!’因为至少它是不戴一点假面具的。我已经敲遍了人生底门,但每一扇门上都涂满着无辜受害者底鲜血。在这些血迹未被洗去以前,谁也不配来赞美人生。……” 除了袁润身惶惑地望着杜大心外,其余的人底脸渐渐地阴沉下来,但是看得出这是因为忧愁,而不是由于愤怒。李静淑底一对大眼闪电似地看入杜大心底眼睛,她想看出一点不可解的东西。她底声音微微在战抖:“我想这血迹是应该用爱来洗掉的,用憎只能添上更多的血迹。” “爱?小姐!谁看见过爱来?”杜大心讥笑似地说。“我们已经被这样的话欺骗够了。如果爱是真实不虚的,那么世界怎么会成了这样子?人们说爱,不知说了若干年了!谁曾看见爱来?我不,我要叫人们相恨,唯其如此,他们才不会被骗,被害,被杀。就因为有你们在拿爱字来粉饰太平,所以这个社会还会继续存在下去!在我是不能忍受下去了!我不要再听那个爱字。”最后的几句话是用愤激的语调说出来的。 李静淑底脸上现出忧郁的表情。她底一对晶莹可爱的眼珠又幽暗起来。她并不答复杜大心,她在深深地思索什么。杜大心看见她底这种表情,也就不再说下去了。他底态度渐渐地缓和了。他觉得自己底话有点过火,触犯了她,他想说一两句道歉的话。 然而袁润身却愤愤地说了:“大心,岂有此理,你简直在骂人了。” 杜大心看见他底那种舞着右手、点着头、张开大口的样子,觉得好笑,并不去睬他。 李冷在这场争论中并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他也开口了,他微笑地望着他底妹妹: “我们底这位女批评家今天可被人难住了。……其实我也不赞成大心底意见,不过今天我们又不是在开辩论会。……你们说是来庆祝我底生日,却只顾在这里吵架,这真奇怪了。……妹,你说是不是?” 李静淑底脸上微微现出红晕,那两个可爱的笑涡显得更动人了。杜大心看见这个,他底心里就象射入了一道阳光似的,有了暖意。她觉得杜大心底眼光在她底脸上盘旋,又听见她底哥哥底话,便半羞半笑地回答道: “这要怪我,是我引起杜先生底感触,叫他这样激动。杜先生,请你原谅我。……从这个时候起大家都不许再谈这种不快意的事情。” “多么可爱的声音啊,”杜大心想。他也笑了一笑。 “我有一个提议:请每个人说一个笑话,”李冷这样说。 “有趣!我第一个赞成,”袁润身一面在擦火柴,燃第二支烟,一面大声说。 “我也赞成,”大家异口同声说,只除了杜大心。 “不过,我也有一个提议,请密斯李先给我们唱一首歌,”袁润身把烟夹在右手底两个指头中间,张开口,吐出一口白雾,一圈一圈地腾上了空中,然后他慢慢地说。 “赞成!”大家又是异口同声地说,不过杜大心仍然没有开口。 “袁先生总爱拿人家开心,我哪里配说唱歌?”李静淑推辞说。 “妹,你就唱一个罢,”李冷在旁鼓舞道,众人也怂恿她唱。 李静淑略略迟疑一下,就带着一种矜持的、娇羞的微笑答应了。她走到钢琴前面,坐在琴凳上,揭开钢琴底盖子,在键盘上试按一下,说道:“这是我新近学来的一首歌:《一个英雄底死》。这是十七世纪俄国农民革命军领袖哥萨克英雄拉进底故事。在前一期《现代杂志》上发表的,大家一定都看过。我现在只唱开头的一部分,唱到拉进辞别未婚妻到顿河地方去煽动革命为止……” 杜大心底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异样的表情,这显然是一种意料不到的事情,使他感到惊喜了。他底脸为一种光辉所笼罩着。但这时候众人底眼光都定在李静淑身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李静淑说罢,又深思一会,便弹着琴开始唱起来。 杜大心底座位正对着那一面大穿衣镜,李静淑底一切动作,他在镜子里看得十分清楚。 她底大眼立刻亮起来,似乎在看墙壁上挂的那幅米勒底《晚祷》。林秋岳、袁润身、陈冰伯、郑燕华几个人都凝神地望着她,眼光里含得有赞叹和惊异的表情。李静淑渐渐地完全消失在歌中了。她觉得自己就是歌中人,歌曲就是从她自己底心里吐出来的话。好象她自己就是俄罗斯草原上的农家女儿,在送别她底将出发到战场上去的情人,为他歌唱一般。她底眼里和脸上的表情正随着歌中的情节变更;脸颊因为激动的缘故,更染上一层薄薄的红霞。她底青丝一般的浓发盖着鹅蛋形的脸,左边眼角下有一块小小的白痣,秋水一般的清澄的大眼似乎要穿透墙壁上的法国名画。天蓝色的旗袍裹着这苗条的身躯,胸口微微地起伏着,身子也随着歌声和琴音底节奏而略略摇动。在她底不高不低的、白玉一般的鼻子下面,便是那不厚不薄的、充满血气的嘴唇,就从那两片嘴唇里发出来如此美丽的歌声。她唱到委婉的地方,她底声音便是异常柔和,象软软的挽不断的丝;唱到悲壮的地方,她底声音又是十分凄厉,象深夜里战场上的号角。自然地,不疾不徐地,这歌声好似一串明珠从她底口里不断地滚了出来。婉转时,好似一阵微风轻轻地掠过那沉醉在春夜月光下的大草原;激昂时又如深夜的春潮急急地打着那荒凉的石头城。 李冷微笑地闭着眼,一面听着,一面点头,表示他底满足。袁润身显然是着了迷,林秋岳不转睛地望着她。陈冰伯满意地抚摩他底短短的八字胡,他底夫人郑燕华告诉他说,她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美丽的歌声。 杜大心不曾看过李静淑一眼,但又不会把眼光离开那个女郎。因为他望着的是镜中的她,但也是同样清楚的。她今天确实更美丽了,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这时候李静淑正唱到拉进最后回答他底情人的话。他听着更有感触,心里激动得更厉害。为了不愿使别人看见他底脸上的似乎是凄厉的表情,他便站起来,掉过头,无目的地望着窗外。这一节差不多全是从他自己底深心吐出来的话,现在从这美丽的口里唱出来更是动人了。 对于最先起来反抗压迫的人, 灭亡一定会降临到他底一身: 我自己本也知道这样的事情, 然而我底命运却是早已注定! 告诉我: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没有牺牲,而自由居然会得胜在战场? 为了我至爱的被压迫的同胞,我甘愿灭亡, 我知道我能够做到,而且也愿意做到这样…… 他默默地想着,为他自己底命运而踌躇。他突然感到一种凄凉,觉得在座诸人中只有他一个人会得着灭亡的命运,凄惨的结局。一种莫名的悲哀忽然来袭击他,他觉得自己是十分孤独的了。 李静淑底歌声停止了,袁润身第一个拍手赞好。其余的人也附和着。杜大心才回过身子,看了李静淑一眼,无言地坐在躺椅上。李静淑关上钢琴底盖子立起身,也回到原位。她看了杜大心一眼,杜大心并没有称赞她,然而从他底眼里她看出了他底批评,她满意了,她底美丽的脸上现出了微笑。不过她还不明白他底眼光中为什么含得有那么多的感激。 “我底话如何?密斯李底这首歌真是一曲仙乐。我真找不出话来赞美了。”袁润身欢喜得合不住口,两排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我从没有听见静淑唱得象今天这样好,”这是郑燕华底话。 “这样的歌正需要这样的人来唱,”陈冰伯也笑着说。 “是,这个批评很公道,”林秋岳感动地说。 只有杜大心不开口。他底深沉的眼睛好象要看穿天花板似的。表面上的镇静隐藏不住神经的紧张和内心的激斗。 “大心,你觉得密斯李唱歌怎样?”袁润身看见他不开口,觉得奇怪,便挑战似地笑问道。 杜大心收敛了他底眼光,他觉得脸快要燃烧了。然而还极力装出冷静的样子,略略点一个头,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难道你还不满意?”袁润身半惊奇、半气恼地逼着问道。 “唱自然唱得好,不过……”杜大心努力说出这一句。他底心跳得很厉害。 “不过什么呢?你为什么说起话来这样地吞吞吐吐的?”袁润身张开嘴得意地问,一面又在燃第三支纸烟。 杜大心轻蔑地望着袁润身,过后他底脸上现出淡淡的笑容,他很安静地说: “歌词是我作的。” 这句话使全客厅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但一瞬间大家也都明白了,杜大心不会说谎。只有袁润身一个人有点不高兴,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拚命抽纸烟。 “杜先生,为什么这首歌底口气和《撒旦底胜利》完全不同呢,既然都是你底作品?”李静淑带笑地望着他,温和地问道。 杜大心有点窘,但是他到底找着了一句答话:“在我,这都是从一个共同点出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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