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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讨论迷宫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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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换个地方,尽可能离正门近一点,这样会方便些。” 按照岛田的提议,五个人朝大厅走去。看到桂子疲劳不堪的样子,岛田也不忍心再让她去检查清村和林的尸体。 迷宫馆的屋顶在黎明中渐渐改变颜色,从嵌在铁枝间的一块块玻璃窗外透进了淡淡的光芒。 错综复杂的迷宫让人觉得走廊很漫长,宇多山拖着沉重的步子,搂着妻子的肩膀,走进大厅,后面跟着鲛岛和角松。 宇多山摇摇晃晃正要往桌旁走去,突然发现岛田没进来。于是,他跑回门口。 “岛田君?” 岛田在走廊右侧那座阿里阿德涅像前站着,仔细观察着它,并伸手去摸铜像伸出的右手,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宇多山的声音。 “怎么了?” 岛田握住铜像的右手,又将自己另一只手移向铜像放在胸前的左手,这才回头看着宇多山。 “啊啊,不好意思。” “这个像怎么了?” “不,我也说不清楚,总感到有些不对劲。” 这么说起来,岛田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这座阿里阿德涅铜像。 角松富美祐走进大厅,往沙发上一坐,立刻像球一样蜷起瘦小的身子,又开始嘟嘟囔囔地念起佛经来。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从铜像前离开的岛田跟宇多山、桂子以及鲛岛一起走进大厅。他们尽量避开沙发,围坐在桌旁。 宇多山和桂子并排坐在椅子上。可宇多山刚坐下来,立刻又起身去餐柜拿来威士忌和酒杯。 “各位要不要喝一点?” “我不喝。”岛田摆摆手。鲛岛和桂子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令人不快的沉默降临在他们头上,只有老婆婆那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回荡。 宇多山回到桌旁,把杯子里的威士忌直接倒进喉咙。虽然喝的是好酒,可现在他一点酒味都喝不出来。 “这是今天的一根。”宇多山听见岛田低声嘟囔道。 岛田手里拿着一个像是放图章的黑色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然后对准盒子(是特制的烟盒?)的一头。只听到咔嚓一声,从盒子那头冒出了小小的火苗。 “好了,各位,”烟转眼之间就成了灰,岛田依依不舍地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然后说道,“天已经亮了,可大家还不能解散,我们已经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状况之下了,必须保持警戒状态。” “警戒?”鲛岛抬起脸问道。 “是的,因为不能保证我们中间有谁不会再去作案。” “凶手不是井野君吗?” “这种可能性当然不能否定,可是也不能断定井野就是凶手。尤其是现在,不是须崎君一人被杀,而是四个人全部被杀了。” “确实是这样。可是,岛田君,要说我们中的谁杀了那四个人……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岛田略显生硬地说道,用手托着下巴。 鲛岛沉默不语,桂子低着头,角松继续念佛经,宇多山不停地大口喝着玻璃杯中的酒。 “无论如何——”过了一会儿,鲛岛像是拿定主意似的说道,“在有人打开正门之前,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一声不响地大眼瞪小眼,不如再一次从最初的事件开始讨论——我们目前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一件事情了。” “我赞成。”岛田放下手,直起腰来,“我总觉得好像能看到什么,可‘形状’却不清楚,一直是朦朦胧胧的。” 宇多山也有类似的感觉。 特别是林在打字机里留下的那个“死亡留言”,还有刚才圆香一度恢复意识时的那个举动,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当时她抬起手臂,伸出手,指的是站在床前的岛田,那是…… (我看见了袭击自己的人?) 宇多山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涌现出疑惑。 (他是凶手?) 不可能。首先,当圆香的口袋蜂鸣器响起来时,岛田正和自己待在林的房间里。 (不,可是……) 餐柜上放着的镀金座钟突然响起,用清澈的声音宣布此时已到早晨六点。这个声音震动着房间里紧张的空气。 2 “先‘复习’一下第一起事件吧。”岛田两手轻轻地按在桌边,“被害人是须崎昌辅,犯罪现场是会客室‘弥诺陶洛斯’。凶手先用某种钝器打晕须崎君,然后用细绳把他勒死。接下来,凶手用装饰在房间墙上的斧子把他的脖子几乎砍断,之后把同样装饰在墙上的水牛头标本放在尸体的脖子上。犯罪时间大概在深夜至天亮之间,没法作具体限定,在这个时间段里没人有不在场证明。” “另外,须崎君房间‘塔洛斯’的打字机中,留有题目为‘弥诺陶洛斯的首级’的小说开头部分,其中描写的杀人现场和真实的事件几乎完全一致。作品中描述的是将水牛标本盖在头部的位置,以此暗示对‘弥诺陶洛斯’的‘模拟’;而模仿这部作品发生的实际事件则可以说是一种‘二重模拟’。” “下面姑且整理一下我们推测的犯罪经过。” “那天晚上,我们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凶手在大家都入睡之后,来到须崎君的房间,用某个巧妙的借口把他骗到会客室——也可能是事先约好了时间和地点,须崎君自己直接去了会客室。我们可以想象,凶手读到稿件的机会,要么是在造访须崎君房间的时候,要么是趁须崎君在会客室等待的时候。然后,凶手趁其不备用钝器击打他的头部。” “好了,事情至此,至少出现了两个疑问。” “其一,凶手为什么要‘模拟’《弥诺陶洛斯的首级》?” “其二,在施行‘模拟’的过程中,为什么要做‘砍头’这种多余的工作?” 岛田稍微停了一下。 “就这两个问题,我们昨天已经讨论了很多。特别是第二个问题,关于砍头的理由,我已经谈了自己的理解,并按照这种理解给大家做了检查。但结果如各位所见,接受检查的八个人中没有一个是‘符合条件的人’。” 看样子,岛田仍然执着于当时提出的“砍头逻辑”,也就是凶手因为某种意外让绒毯沾到了自己的血,为了掩盖这个血迹而进行了多余的砍头工作。 但是——宇多山想,如果执着于这种解释,结论就必然会倾向于“井野=凶手”这种说法。 “关于这一点,请允许我保留个人意见。”说着,岛田看了看围着桌子的其他三个人,“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 “谈不上意见,”鲛岛答道,“刚才第一个问题——凶手为什么‘模拟’须崎君的作品,关于这一点我也说不清楚,可我感觉凶手会不会只是为了‘存在感’才这样做的?比如为了产生戏剧效果……可以这样说吧?” “就是说,凶手为了给我们看,才特意做出这种过火的表演?” “是的,现场总给我这么一种印象,凶手似乎是在发狂的情况下才那么做的。” “鲛岛老师,”宇多山开口道,“事实上,清村君和林君被杀现场的状况也很类似,都是对他们各自作品的‘模拟’。” “真的吗?”评论家眨了眨眼睛。 “啊啊……我已经受够了!”一直低着头的桂子低声嘟囔道,又将求救般的眼神投向宇多山,“我受够了,别再谈事件了,我不想听。” 从昨天开始,桂子一直表现得很坚强,连身为丈夫的宇多山都感到吃惊。然而,她毕竟是个女人,目前还有孕在身。她检查了须崎血淋淋的尸体,又看着圆香悲惨地死去,现在看来,她的神经一定受到了很大刺激。 宇多山轻轻抱住她颤抖的双肩。 “别担心,大家都在这里,不会有危险的。要不,你坐到沙发那边去?” “嗯……啊,不,不要紧。”桂子像突然回过神来一般摇摇头。 “十分抱歉。不好意思,岛田君,请你继续吧。” “噢,那么——”岛田的手指像在抚摩桌子表面般不停移动,再次开口说道,“刚才鲛岛老师的意见也有道理。推理小说迷一说起‘模拟杀人’,马上就会围绕其必然性展开议论,但这种‘模拟’行为的本质可能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只不过是凶手的个人行为罢了。好吧,针对‘模拟’的讨论先到这里。下一个问题,来谈谈失踪的井野君到底去哪儿了。” “关于这一点,岛田君,昨晚我有个想法。”鲛岛说道,“昨天,清村君一直主张井野君是凶手,认为他杀了须崎君之后因为害怕而逃跑了。岛田君和宇多山君找了很多地方,还是没找到他。当时听了清村的意见,我觉得挺有说服力的,所以赞成继续进行竞赛。但之后我总觉得放不下心来,井野君——如果他是凶手的话——可能没有逃出去,而是藏身于这座房子的某处。” “难道,鲛岛老师也认为这座房子里有隐藏的房间?”宇多山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看来是想起了昨晚岛田说的话。 鲛岛却茫然地睁大了眼睛。“隐藏的房间?会有这种东西吗?” “啊,不,是岛田君……” “没有吗,鲛岛老师?”岛田一本正经地问道,“这座迷宫馆的设计者中村青司酷爱设置机关;何况,其拥有者不是别人,是宫垣叶太郎。综合这两点考虑,我认为这座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很可能有诸如此类的机关。” 鲛岛说着“谁知道呢”,摇了摇头。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即便不存在那种未知的房间,井野君也有地方藏身。” 鲛岛说到这里,宇多山才想起来—— 确实有藏身的地方,不在大门外的地面上,而在这个地下之馆里。 只要持有房间备用钥匙,就可以自由出入。可之前不知何故,大家都忽视了那里。 “宫垣老师的书房吗?” “正是如此。”鲛岛在睡衣外披了件短外套,两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轻轻点着头,“比如,杀害须崎君并砍下他的脑袋时,凶手应该全身都会沾满飞溅的血迹,肯定得把血洗掉。从这一点考虑,我认为书房是个绝好的场所,因为里面有浴室。” “原来如此。” 太粗心大意了——岛田摸着尖尖的下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这么说。 “那么,接下来,有必要把那个房间的门砸开。” 3 “第二起事件是宇多山君偶然发现的,是吧?” 井野满男是不是凶手,关于这一点目前还没有答案,大家转入下一个话题。 “被害人是清村淳一,现场是他房间‘忒修斯’旁边的空房间‘美狄亚’。宇多山君,能否请你把发现尸体的经过再讲一遍?” “好的。” 宇多山尽可能详尽地把整个经过说了一遍。 “听到我的叫声,岛田君来了,我们两个一起在现场查看尸体的情况。” 然后是开关周围布置的毒针以及清村口袋里那封以“圆香”名义写的信。 “这封信究竟是不是舟丘君写的,还不得而知。” “她可能跟清村秘密讨论过写作比赛的事情,但是……”大概是回想起女作家死去的那一幕,鲛岛用手指使劲按住眼皮。 岛田接过这个话题。“那封信可能是伪造的。”他陈述自己的意见,“舟丘君房间打字机里的那个‘手记’,鲛岛老师应该也看过了吧?从手记上看,她根本没有考虑写作比赛的事情。” “那么,信是凶手写的?” “嗯,我是这么想的,”岛田自信地说道,“不过是在舟丘君本人不是凶手的前提下。” “舟丘君会是凶手?”宇多山忍不住开口问道,“她也是被害人之一啊。” “被害人之一是凶手,这也很正常。”岛田抿起嘴唇,露出淡淡的笑容,“从范达因的名作开始,这种例子有很多。” “可她也死了……” “大概只能说,就结果而言,她确实死了。” “……” “舟丘君自导自演了一出‘最后的被害人’受到袭击的好戏。她杀了清村君和林君之后,在自己房间里设法弄伤自己,然后打开口袋蜂鸣器。可是,她用某种方法击打自己的头部时,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结果连命也丢了。” “那个,岛田君,”开口说话的是桂子,“我觉得那不大可能。要在自己头部的那个位置造成那样的伤害,并不容易。” “是吗?”岛田仿佛弹钢琴一般,用手指敲着桌子,“用刀或枪就另当别论了,但要击打后脑把自己打晕,确实很难。使用某种机械诡计或许可以,但现场并没有使用过这类诡计的痕迹。而且,如果其目的在于制造被凶手袭击的假象,那她就不该将门的插销插上。刚才那样说实在不好意思,‘舟丘=凶手’这种可能性毫无疑问可以排除。” 然后,岛田将手伸进运动衣的口袋,取出一张纸片。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他把纸片展开,放到桌子上。原来是之前那张显示房间分配情况的平面图。 “话说回来,”他抬起眼睛说道,“第二起事件,即清村淳一被杀事件,第一个问题在于凶手为毒杀清村而使用的诡计。凶手什么时候看了清村君在打字机里打的稿件,这点我不知道。当然,凶手是井野君也好,其他人也好,应该都拿着房间的备用钥匙,很可能会悄悄溜进清村君的‘忒修斯’。接下来,凶手模仿那篇刚开始写的《黑暗中的毒牙》,在‘美狄亚’中实施了毒杀。嗯,从时间上看,我觉得有点勉强。” 岛田稍微停了停,皱着眉头望向天花板。 “好吧,先不管那个,总之,凶手从某个地方搞来了尼古丁浓缩液、油灰和针,然后设计了一个毒杀的陷阱。有陷阱的房间是作品开头的舞台‘美狄亚’——选择这个房间,是对作品的‘模拟’,还是为了让犯罪成立,不管怎样都要找个空房间。” 宇多山“啊”了一声,在椅子上微微将身子往后仰。跟之前——说起来也有四个小时了——在清村被杀现场时相比,岛田似乎已经有了更清晰的思路。 “首先是房间的构造。”岛田说道,“据我看,这座房子里所有客房的构造都几乎一样,门都是朝内向右开的,电灯开关都在门左边的墙上。于是,清村来到没有开灯的房间时,自然会用左手摸索电灯开关,结果掉进了陷阱之中。” “不过,要是在这个大厅,或者娱乐室、图书室之类的房间,又会怎么样呢?大厅里总会有人,不适合设置陷阱。至于娱乐室、图书室和会客室,你们还记得吗,门都是朝内往左开的,电灯开关在进门右边的墙上,而且与客房相比离门要远一些。因此,假如在这些房间设下陷阱,凶手担心‘猎物’会确认开关的位置,发现陷阱的存在。” “但是,岛田君,”宇多山说道,“当时你也说过,如果凶手喊清村去空房间‘美狄亚’,清村一定会产生怀疑。” “正是这样,因此,凶手才以舟丘君的名义,先骗他到娱乐室去。” 岛田向大家展示平面图。 “请各位稍微看看这张图,”他说道,“大家都有吧?” 宇多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平面图,在桌子上摊开,让桂子也能看清楚。鲛岛往岛田身边靠过来,看着他的平面图。 “清村君按照从门下面塞进来的信的指示,在凌晨一点来到娱乐室,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舟丘君来。之后,清村君会直接去她房间吗?我认为以他的性格是不会的。恐怕他会因白等一场而生出一肚子火,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看这张图。从并列着十六条岔道的长走廊到‘忒修斯’和‘美狄亚’——请比较去两个地点的迷宫路线。” 宇多山将注意力集中到岛田所指的地方。 在十六条岔道中,通向“忒修斯”和“美狄亚”的分别是第几条?前者是从南往北数的第十三条岔道,后者是第十条。 “……啊啊。” 宇多山注意到那一点,忍不住叫出声来。桂子和鲛岛也不约而同地发出类似的声音。 “怎么样?真的是完全一样吧?” 确实如岛田所说。 通往两个房间的走廊,无论是拐角还是死路,构造都一模一样。(见图二) “下面希望大家能记起一个事实。宇多山君去拜访清村君的时候,发现平面图被扔在桌上,就是说,清村君去娱乐室时没有带上这张图。如大家所见,娱乐室是个十分好找的地方;而且自前天以来,他已经走过好几次,路线都印在脑子里了。比如,墙上装饰的石膏面具就是个可靠的标志。” “啊。”宇多山又叫了一声。 (原来如此,是那些石膏面具。) 他在“美狄亚”发现尸体之后,跟岛田一起去林房间的时候——当时心里感到不对劲,现在终于搞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是那两个石膏面具——露出牙齿的狮子和额头中央长角的怪兽。 昨天和岛田一起寻找井野,要去“美狄亚”的时候,岔道上的面具是狮子。然而,发现尸体之后,那里的面具却变了——清村房间“忒修斯”所在的岔道上是狮子,“美狄亚”则是独角兽。 两个面具被对调了。 “十六条岔道之中,哪一条通往自己的房间呢?如果是一两条还比较好记,可在十六条里一条条数过去,实在麻烦,还不如将墙上装饰的面具记下来。” 宇多山不得不赞同岛田的推理,他自己也是靠面具来记住路线的。 “总而言之,凶手趁清村君去娱乐室时,将通往‘忒修斯’的岔道面具跟通往‘美狄亚’的互相调换了位置。从走廊南侧回来的清村君自然是去找记忆中的面具。他看到作为标志的面具出现,于是就从那里拐了进去。第十条和第十三条的间隔并不远,会搞错也不足为奇。” “这么一来,他本来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结果却被引至‘美狄亚’。我们再看那扇门,跟‘忒修斯’一样,‘美狄亚’门上刻着房间名字的牌子也掉了,那是凶手预先取下来的。” 围绕清村死亡的若干谜团,逐渐有了令人信服的解释,这些碎片渐渐拼成了某种“形状”。 “如果不在乎‘模拟’的话,当然不必这么费事,直接到清村君的房间设下陷阱即可。不过那种机关很花时间,怎么也不可能在他离开房间的短短十几分钟内布置好。” “于是‘猎物’就这样被诱导到有陷阱的房间里。房门没上锁,灯也关了。清村君离开自己房间的时候,就算也关了灯,但门是不会忘记上锁的。因此,看到这种情况,他自然会产生怀疑。只不过,他即便想象得到室内可能潜伏着危险,依然会因深信这是自己的房间而去开灯。无可否认,这种行为在那种情况下是极其自然的。” “我去找清村君的时候,发现他房间的门没有上锁,这是怎么回事呢?”宇多山提出了疑问。 “我认为是凶手事后打开的。”岛田瞥了一眼鲛岛,然后答道,“刚才鲛岛老师提出了一些个人见解,我用类似方式来思考,感觉凶手可能是想尽量缩短我们发现清村君尸体的时间。” “缩短时间?” “嗯,我认为,凶手预计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早上,大概是我们起床之后。到那个时候,我们注意到清村君、林君和舟丘君都没起来,肯定会慌忙跑去他们的房间看一下。宇多山君晚上去找清村君,应该完全是凶手计算之外的事情。” “因此,凶手打开了清村君房门的锁。这样,我们发现清村君没有回应之后,就不必特地砸开房门了。这么说起来的确有点奇怪,不过早点让尸体被发现这种心理,很符合鲛岛老师提出的‘强调自我说’,并非不可想象。” 宇多山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强调自我?要是这么说,最符合这种形象的人不就是正扮演“名侦探”的这位岛田洁吗?要不就是以评论推理小说谋生的鲛岛?只有失踪的井野满男,再怎么看也没法将他跟这种形象重合在一起。 “在我们五人当中,可以像刚才说的那样实施犯罪的是……”岛田缓缓望向鲛岛、宇多山和桂子,然后把目光投向蜷缩在沙发里的角松,“只要拿着房间的备用钥匙,谁都可以做到,目前好像只能这么说。” 4 “我们来看看第三起事件吧。”岛田继续说道,“我和宇多山君想尽快把其他人叫醒,于是去了离现场最近的林君房间‘埃勾斯’,在那里发现他背上插着一把刀,已经断气了。那么,这起杀人事件到底发生在清村君死亡之前还是之后呢?我认为是之后,也就是说,林君被杀是第三起事件。” “林君的房间就在清村君的隔壁,因此考虑到作案时的响动,等清村君死后再动手比较安全。清村君之死发生在凌晨一点到一点半这段时间。凶手恐怕是在确认他中了陷阱之后,才拿着作为凶器的刀子去了林君的房间,时间大概在凌晨两点之前。” “那么,关于这个现场的情况……” 岛田针对林尸体的位置与姿势、房门后堆了桌子和凳子等情况作了一番说明。 “接下来就是有问题的打字机。他临死时还抓着桌边,而桌上有打字机的键盘。打字机开着,显示器里有一篇文稿。我认为他被袭击前一直在写作。” “是不是又和实际的情况一致?”鲛岛问道。 岛田点了点头。“不过,他那名为‘光明正大的留言’的作品本身就有点与众不同。现场的状况究竟是凶手事后布置的,还是偶然的巧合,或者是由于被害人自身的意志形成的,我很难判断。” “被害人自身的意志?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林君的作品。”岛田开始解读打字机中留下的小说开头部分。 “我”来到迷宫馆里一间名为“埃勾斯”的房间里,开始写小说,并宣称作品的主题是“死亡留言”——以上部分是序言。这篇文章以该序言为开头,后面是对杀人现场的描写。 “实际上,后面的文章中断了,显示器中先出现四行空白,然后是几个意义不明的字母,光标就在那几个字母之后。” “嗯。”鲛岛沉思着,“林君的尸体在那个地方以那种姿势倒下,是因为要用打字机写下‘死亡留言’?” “看来是这样,可能是凶手读了打字机上的文章,进行‘模拟’并离开现场之后,一息尚存的林君竭尽全力敲出那个留言。” “是哪几个字母呢?” “小写字母‘wwh’。” “wwh……” (比如说,要是改成大写字母,会怎样呢?) 话题转向这个留言,宇多山又开始思索起来。 “WWH”,这个是……对了,把它上下颠倒的话,不就会变成不同的字母了吗?是“HMM”,还是“MMH”? 指姓名缩写是“HM”或“MH”的人吗?没有啊,即使从作家们的笔名考虑,也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说起“HM”,卡尔[约翰·狄克森·卡尔(1906—1977),美国著名推理小说作家,被称为“密室之王”。]以“卡特·迪克森”名义创作的若干作品中有个活跃的名侦探,这个缩写不就是别人对他的称呼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个体形如啤酒桶的人。不对,如果这是指扮演“名侦探”的人,也就是指岛田,也太牵强了。 “HMM”?《早川推理杂志》?也许往那本杂志投过稿的人是凶手?鲛岛应该投过,清村也投过,圆香大概也……清村和圆香是被害人,所以,剩下的鲛岛是凶手? 啊,这种解释也太牵强了。首先,林被杀时并不知道清村已死,也不知道接下来圆香会被袭击,那他的死亡留言又有什么意义? (等一下。) 重新考虑一下“MH”这个缩写。 如果是赫本式[詹姆斯·柯蒂斯·赫本(1815—1911),美国传教士,最早使用罗马字母来为日语的发音进行标注,这种方法被称为“赫本式罗马字”。]罗马字,确实没有符合条件的人;但对于日本式[赫本式罗马字是以英语的发音作为依据来标注日文,其中有很多不严谨的地方。一八八五年,田中馆爱橘按照音韵学理论设计了日本式罗马字。]罗马字,则有一个人符合。赫本式将“ふ”拼成“FU”,而日本式则拼成“HU”,于是“MADOKA HUNAOKA”——舟丘圆香——就符合条件了。 可这还是不对,“第四名被害人”圆香是凶手的可能性刚才已经被否定了。 “宇多山君,后来你想到这几个字母的含义了吗?” 听到岛田的问题,宇多山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想了好多,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这样吗?”岛田失望地耸耸肩,“老实说,我也找不到方向。鲛岛老师和夫人要是想到什么的话,请说出来。” 鲛岛闭着眼摇了摇头,桂子一言不发地把脸靠在宇多山肩上。 “那么,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下面是门后障碍物的问题——”岛田抿了抿厚厚的嘴唇,“我认为林君是为了安全,才把自己关进房间,锁上门,插上插销,又将桌椅堆起来做障碍物。但我跟宇多山君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门没上锁,插销被拉开了,连障碍物也被移到一边。首先,问题在于,凶手是用什么方法进入那个房间的。最简单的推理是林君自己请凶手进房间的,可他会让一个深夜到访的人进来吗?你怎么看,宇多山君?” “要么是他不防备的人,要么是受了哄骗,至少,对方不可能是井野君。” “对,林君应该不会让井野君进房间。那么,谁有可能进入呢?” 岛田依次看着每个人的脸。 “鲛岛老师和桂子夫人都有可能,因为你们跟竞赛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角松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然后是宇多山君,你也一样。” “什么……”宇多山惊讶地瞪大眼睛,“我不可能吧?舟丘君的蜂鸣器响起时,我跟你在一起啊。” “嗯,这么说来,确实可以将你排除在外,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为什么?” “我来说个假设。听见那个蜂鸣器响起时,我确实跟你在一起,但如果那本身就是你设计的不在场证明呢?” “什么?” “比如,你在‘发现’清村君的尸体之前,已经袭击了舟丘君,然后在她的口袋蜂鸣器上安了个定时装置。等和我一起‘发现’林君的尸体时,定时装置启动,蜂鸣器响了起来。我们马上赶到她的房间,可因为门打不开,我只好去会客室拿斧子。在这段时间内,你取出备用钥匙开门进了房间,把定时装置处理掉。这个假设怎么样?” “开玩笑也请适可而止,”宇多山厉声说道,“你要是怀疑我有备用钥匙,就检查一下我随身带着的东西吧。” “傻瓜才一直把备用钥匙带在身上。” 看着岛田一本正经说出这番话,宇多山说了句“怎么可能……”,顿了半天,才继续说道:“那么,岛田君,你刚才提出的假设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安装定时装置的人也许是你——趁着破门而入的那阵混乱,偷偷把装置处理掉了。” “这种解释太不自然了。”岛田完全不为所动,“第一,我即使想用这种方法制造不在场证明,也没法预见到宇多山君会在那个时候发现清村君的尸体。” “也许是你计算好时间打算去谁的房间呢。”宇多山气冲冲地反驳道,“而且刚才在‘伊卡洛斯’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吗?舟丘君临死前一度恢复了意识,当时她为什么用手指指着你,岛田君?” “哎呀,那是怎么回事呢?”岛田苦笑着,歪了歪嘴唇,“好了好了,请别那么生气,我只是列举可能性罢了。关于我或者宇多山君是凶手的假设,有个决定性的证据可以对此进行否定。” “啊?” “为什么不让舟丘君彻底断气呢?这就是证据。凶手只往她头上打了一下就离开了现场,要是她没死,岂不是糟糕透顶?如果最先遭到袭击的是她,凶手不会做得这么不彻底。” “原来如此。”宇多山一脸不满地点点头。 岛田有点尴尬地说了句“那么——”,又接着说道:“还有两个问题——死亡留言以及林君把凶手请进屋的原因。关于第二个问题,实际上,我有种与刚才说的完全不同的想法。” “真的吗?”鲛岛从短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然后插嘴道,“究竟是……” “哎呀,请等一下,那种想法等我们讨论完第四起事件,自然就会明白。” 说着,岛田突然站起身来,往厨房门走去。 “不好意思,我渴得很,请让我先喝杯水。” 5 “第四起事件啊——”岛田喝下玻璃杯里的半杯水,继续说道,“先别管我刚才说的安在蜂鸣器上的定时装置。我和宇多山君在林君的房间听见蜂鸣器的响声,当时应该是三点半。凶手杀死林君之后没过多久又实施了下一起犯罪,大概是想在这晚全部搞定吧。不管凶手是谁,在第二起和第三起犯罪被发现后,显然很难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然而,当凶手袭击睡梦中的舟丘君时,她的口袋蜂鸣器响了起来。凶手没时间用钝器再打一下,连确认她是否死亡都来不及,便慌慌张张地从现场逃了出去。” “与此同时,我和宇多山君赶到‘伊卡洛斯’,这中间最多花了三分钟左右。当时房间的门从内侧被插上了插销,而我们破门而入之后,却看不到凶手的影子。这就是推理小说中常见的密室状态。” “密室……”鲛岛用手指夹着香烟,一边把玩一边沉吟着说道,“是那种状况吗?” “那种简易插销,只要从门缝里利用线或铁丝之类的东西往外拉,也不是插不上。但是,凶手一开始不可能把舟丘君弄响蜂鸣器这种事情考虑在内;而我们赶过去只花了三分钟。我认为在这段时间内要完成如此麻烦的工作,是不可能的。况且,将那个房间变成密室,完全没有必要。将这起事件和第三起事件中林君为什么请凶手进去这个问题一并考虑,各位有什么看法?能够解释全部事实的那个答案不就浮现出来了吗?” 针对岛田的问题,宇多山和桂子歪着头,看着对方的脸。坐在沙发上的角松富美祐不知有没有听到这边的对话,这时停止念经,静静地将身体蜷成一团。 “计划外的密室,是这个意思吧?”鲛岛谨慎地说道,“也就是说,凶手本来没打算把‘伊卡洛斯’弄成密室,反倒是想弄成跟清村君和林君的房间一样没上锁的状态。但是,舟丘君的蜂鸣器突然响了起来,凶手大吃一惊,情急之下……” “正是如此。”岛田满意地点点头,“凶手陷入困境之中,不得不中止行动,任由房间处于密室状态,赶紧逃跑。” “可是岛田君,如果仅仅是逃了出去,门的插销不应该是插上的啊……”宇多山提出自己的疑问。 “不对,并不是那样的,”鲛岛回答道,“凶手并不是从房门逃跑的,岛田君的结论是——没错吧?” “嗯嗯,正是这样。” “那么……” 面对困惑不已的宇多山,岛田解释道:“有秘密通道。” “什么?!” “怎么了,宇多山君?你该不会站在推理小说编辑的立场,认为秘密通道什么的是犯规手法吧?”岛田微微一笑,“在这个迷宫馆里,恐怕全部房间都……即使不是,至少林君的‘埃勾斯’和舟丘君的‘伊卡洛斯’在某处有暗门。刚才在‘伊卡洛斯’等你和夫人来的时候,我在墙上敲来敲去,想把它找出来,结果却一无所获。不过,我认为一定在什么地方藏着巧妙的机关。” “可是……” “还是觉得无法接受?宇多山君,只要承认这种机关的存在,就能从逻辑上解释第三起和第四起事件了。” “林君为什么在设置了障碍物后,还请凶手进房间呢?完全不是这样,他没让任何人进来。凶手是通过暗门进入房间的。” “行凶后,凶手又通过暗门离开房间,此时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做的呢?那就是破坏那个障碍物。凶手把堆在门后的桌椅移到一边,拉开插销,打开门锁。如果不这样做,房间不就成了密室吗?密室越‘完美’,目击者越容易产生怀疑,会觉得什么地方有秘密通道。即使秘密通道最终可能会曝光,凶手还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往于各个房间的。” 宇多山总算明白了岛田所说的“逻辑”,就是这么回事。 凶手为了隐藏行凶时那个房间(从表面上看)是密室的事实,特意从内侧移开障碍物,还把锁打开。 “这样的话,‘伊卡洛斯’成为密室的理由,用同样的逻辑就能解释清楚了。”岛田说道,“本来凶手在行凶之后,打算拉开插销就走,但没想到蜂鸣器突然响起,这个意外使凶手来不及行动,结果弄成了计划外的密室。” 岛田一口气喝干玻璃杯中剩下的水,喘了口气。 “问题在于,通往秘密通道的门藏在哪里?我们之后要仔细寻找一番。” “这么说来,岛田君,”鲛岛点着香烟,“井野君是凶手的可能性又变大了。林君不可能让他进房间,这一点反证已经没用了。他是宫垣老师的秘书,知道这种机关是很正常的。” “是这样,”岛田点点头,又补充道,“但还不能断定就是他。光说可能性,其他人也有可能。宇多山君你有可能,我也一样,鲛岛老师也是如此,初次造访这座房子的夫人也不例外。来到这个地方,偶然发现了秘密通道,谁都有可能。” 6 “我认为,经过上面的讨论,重大问题集中到以下几点。”岛田将右臂支在桌上,竖起五根手指,扳着指头说道,“第一,我提出的‘砍头逻辑’到底是对是错?第二,林君在打字机里留下的字母是什么意思?第三,通往秘密通道的门在哪里?” “还有一点,岛田君,”鲛岛说道,“舟丘君在‘手记’最后提到的‘车’是什么意思?我总觉得这很重要,但又想不明白。” “啊,说得对。”岛田展开手指,按在浅黑色的额头上,“文章中写到‘就是那辆车的事情,那辆车……’,之前写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车……是哪辆车?) 这座房子的停车场里停着宫垣的奔驰和宇多山的车,那究竟有什么问题?还是说…… 宇多山正在思考,桂子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我有个想法。”桂子用略带兴奋的目光看着宇多山。 “关于车的问题?” “不,不是那个,是刚才提到的林君的死亡留言。” “你说的是?” “第一天在走廊里,清村君不是跟林君碰头了吗?当时林君说过的话啊。” “呃……” “不记得了?那个人因为打字机的型号不同感到很困扰,他反复提到自己是‘绿洲’牌的用户,习惯不一样。” “啊啊,原来如此,”宇多山忍不住拍打膝盖,然后说道,“是‘拇指转换’吗?” 同时…… “原来是这样!”岛田大声叫道。 “是‘拇指转换’,岛田君。”宇多山信心十足地说道。 可岛田却露出茫然的表情。“那是什么?” 他不等宇多山回答,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电话台那边奔去。看来,他不是因为听见宇多山和桂子的谈话才大叫的。 “就是那辆车的事情,那辆车……” 岛田看上去跟宇多山一样兴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坐到电话台前。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将放在电话台下的电话簿抽出来。 “你怎么了,岛田君?电话被切断了啊。” 岛田不理宇多山,默默查看着电话簿。大家很为他担心,以为他突然发了疯。这时候—— “果然如此,”岛田嘟囔着合上厚厚的电话簿,“是这样啊……也就是说,嗯,也就是说……嗯嗯。” “等一下,岛田君。”鲛岛离开桌子走到岛田身边。 岛田回过头来,还是一脸茫然。“怎么了?” “请你听听宇多山君和桂子君的话,他们似乎已经搞清楚那个死亡留言的意思了。” “啊,真的吗?”看样子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根本没听见宇多山他们说了什么。 “请讲来听听,宇多山君。”岛田又回到桌旁。 “看来,你没听说过‘拇指转换’吧?”宇多山说道,“这是富士通的‘绿洲’牌打字机配备的一种独特的假名输入系统。详细解释起来很麻烦,总之,在输入假名时,它跟这座房子里准备的‘文豪’牌打字机的键盘用法不同,而林君恰好是‘绿洲’牌的用户。” “哈。”岛田似乎终于理解宇多山说的是什么了,“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林君要么是有意,要么是临死前判断力变得迟钝了,他在那个键盘上以‘拇指转换’方式输入了那几个字母。” “我觉得是这样。” “嗯,对‘wwh’这三个罗马字进行翻译,会出现什么单词呢?” “不,现在不行,我还没熟记键盘上的按键排列。” “那么,我们一起去那个有打字机的房间吧,反正也得寻找通向秘密通道的门。” 岛田在电话簿中发现了什么? 宇多山虽然有点在意,但相比起来,“死亡留言”的解读更重要。只要明白它的意义,凶手的名字就可以搞清楚了。 宇多山压抑着兴奋的心情,握住桂子的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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