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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第一个暑假迷路员 作者:沈大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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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推开了,一个迟到得离谱的同学走进教室,他将大尺寸的头转动半圈,评估空座位的分布情况,选好了,走过去坐下。青年讲师还很资浅,在师生两个圈子中都没地位,对课堂纪律放弃管理,只冷眼一瞥,接着乏味地讲课。 朋友推推我。“那个交换生。” “喔就是那个,部落来的人?”我也看出他与众不同,他比台上的老师更有存在感,你看了就会觉得应该尊重他,或者试探他,或者取笑他,或者消灭他,总之不像对老师,你的心灵上产生了反应。 我和狐朋狗友歪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两排,向下远眺他的背影。他很结实,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在末梢打起小卷,三天没洗也没梳理的样子,下面露出粗粗的脖子,脖子两侧是类似大桥上斜拉索那样的肌肉,连接着一副宽肩膀。他没拿出课本和笔摆到桌子上,只是洒落地孤身坐在那儿听课。 “感觉很野蛮。”我们之中一个人说。 “学校招这种人,是搞慈善教育吧。”另一个人跟着说。 我的朋友说话声音不大,恶意也是很小的,是天真无邪的那种,如果加以管理就能隐藏好,不约束就会像此刻自然地流露出来,只因我们是人品普通的大学生。 不料新同学听见了,他肘部架到椅背上,灵巧地拧转身体,隔着多排空旷的座位看向我们一伙。他有均匀的黑皮肤,五官分明,表情并非是生气,眼神很迅速很到位地把我们个个看了一遍,他在一瞬间从我们身上分别捕捉到的信息,好像远超我们二十来年对自己的理解。我们整齐地,傻乎乎地,也望向他。直到他转回去,大家把屏住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新同学是学院另一个系的,他开始出现在各种地方,餐厅、教学楼、图书馆、学生活动中心、校园的路上。他好像没有获得太多经济资助,就住在鱼龙混杂的普通宿舍里。一天他的室友来我们房间串门,说好其他事,就说起他。 “……他提交了入学申请,他的部落是个古老的氏族,根据神秘直觉四处迁徙。有一次,当他们停在某个地方,父亲哥哥都去干别的事了,他走进政府大楼查询有关条例,发现自己符合申请条件,而且手续很容易办。申请递交上去,第二天,他们再一次出发了。他填写的联系地址是:移动部落。入学通知书发出来了,邮政系统一路打听部落踪迹,通知书从一个地方转交到了另一个地方,翻过几座大山,跨过两条大河,还有几百公里的公路吧,在后面追赶他们。终于有一天,他领到了破破烂烂的信,把通知书掏出来,在大石头上弄平,全族人围着看。他父亲问他:‘阿布阿拉罕啾啾?’他想了想说:‘啾!’他们是在讨论要不要去上学,他说那去吧。他的兄弟们都说‘阿鲁啦’,姐妹们则说‘噻鲁’,意思都是太好了,赞成他。他就是这样做成我们学校交换生的,晚了好几个月。” “这是他们部落的语言吗?”我房间里的人问。 “差不多,他和我几乎就是这么说的。他父亲接着还说:‘那塔嘟嘟?’他说:‘嘟!’这次他们在商量什么时候启程,他说,学校已经开学了,我准备收拾收拾明天早晨走,暑假的时候我会根据你们留在路上的线索,去和你们会合。” “可是他只说了‘嘟’。” “是吧,因为那种语言的信息密度和我们不一样。” 我眼前浮现他空手来上课的画面,现在我想到,那天他很可能刚从旷野跋涉而来,十分钟前走进教务处交上通知书,立刻就坐到我们中间汲取新知,可我们并未有礼貌地欢迎他。 他的室友又讲了他不少事:他使用极少量的生活必需品,一块肥皂,两件衣服,自己在浴室用剪子剪头发,他从醒来到目光炯炯地站在地上只需一秒钟,他采下树上几种浆果当零食,周末则经常背一个小包去校外露营,身上没几块钱,不知道他在外面吃喝什么。说话中提到他姓名,是由许多音节曲折地拼接起来的,听起来既像是一句严肃的嘟囔,又像是克制的呵斥,我们半信半疑,而且根本记不住。 “那就叫他‘酋长’,像我一样。”那位室友建议我们。 几天后的深夜,我从校外回来,抄近道穿过校园中央的大草坪,走到一半,看到草坪一角立着一个静止不动的黑影。冒上来的第一个念头,那是现代雕塑,由艺术系新创作出来的,喷涂好颜色放着晾干,他们总是大肆创作,而我们看到就会暗暗担心,离开校园后他们有片潦倒的未来。 我挨近它,从上到下仔细地看。“酋长?”我说。是他。 酋长沐浴在乳白色的月光下,头戴一簇羽毛,一条格纹毯子披在肩头,毯子的两角绕过脖子打结系住,其余部分垂落身后,他两手叉腰,手臂将毯子张开了一点,两腿微分,面朝平平无奇的一处孤独地站立。 “嗯。”酋长转过大头回应我,眼睛亮闪闪的,好像里面开着两盏LED小灯,一直照到外面,甚至照亮了脸上伤感的神情。 我们结伴朝宿舍区走去。 “我刚刚送女朋友回家,她住在校外。”我说,“女孩挺烦人的,她喜欢你的时候走路就特别慢,路也会走歪,我们走到她家的路上花了太多时间,接着我又走回来。再晚一点,宿舍要关门了。” “女孩很可爱,天生也比我们聪明。”他很有绅士风度地说。他完全不带外族口音,嗓音有力量,但是能控制力量轻轻地说,因此有种我其他朋友不具备的富有弹性的柔情。可是他没像我所期待的,也把他站在这里的原因说出来。 我们走出草坪了,我在水泥路上擦擦鞋底,他也停步,又向着望过的方向再看一次。当我们继续走起来时,他边走边把毯子解开,将薄毯子边对边地来回折叠,又把头顶的羽毛摘下,几缕自由的卷发于是散落到他额头。我往他手中一瞧,原来那几根硬挺的鸟禽的毛是装在一个发箍上的,真现代化。他把发箍小心地夹进毯子里。 路上零散地遇到几个夜归的同学,取下装束后,他的形象近似于我们中的一员了。我暗中比较,他比我强壮但比我矮。 “你刚才是在弄什么仪式吗,可能正好碰到你们的传统节日?”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道。 “不是啦,今晚我有点想家。”酋长显得不好意思,“我家人正在那个方向,我有那种感觉。” 我们在串起一排学生宿舍的小道上分手,我目送他手捧毯子走进其中一栋楼,猜想若是回到一个月前,这时候他大概正要往帐篷里,或睡袋中,又或是一张亲手剥下处理好的兽皮下面钻,将和周围的野风牧草共度一晚。他走进去后,我也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楼。 自这天起我们偶尔打交道。他倒的确是来学习的,通识课、专业课,还选修了我们系的几门课。他解释,部落里的孩子并非无知,也有接受基础教育的机会,而且由于他们在流动的环境中成长,处理的是多样化的事务,可手边的工具总是有限,于是养成了凡事先经过周密计算,再使用简洁的手段去完成的做事习惯,他们被生存条件训练得头脑很好,不过是他们认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高兴把时间花在读书上而已。 “那你为什么来呢?”我和朋友们问过他。他回答,他想进学校体会一下,也许所学会对族人有帮助,再说他父亲很开明,支持他。他父亲觉得未来的面貌应该是不同的人能相互融合,就像朝地平线望去,远方的山脉或不论什么,总是连接着天上地下。我们的第二个问题是:“你们那族人主要做什么?是放牧、养蜂,还是做农牧方面、手工艺品方面的贸易,或者别的事情?” “我们是……”酋长在一阵短暂的踌躇后,发出连串的奇怪音节,像是“阿史迈利丢噜耶嗒安琪司诺努哈特里阿”之类的。 “阿史,是什么?”我们说。 “阿史迈利丢噜耶嗒……抱歉,很难翻译。”酋长说。 第二个问题问过几次,我们心里依然模糊。有天我上网查,把努力记住的音节全部键入搜索框,出现了对应词条,释义却很简单:神秘的移动部落。 对神秘部落来的酋长,几个同学始终抱有敌意,他们禁止他坐到附近,远远见他就反复进行讽刺,他们对羞辱别人很在行,还要留出安全距离方便自己逃跑;不像我们这群人,对学分、对女孩、对政治、对世界和宇宙,其实都缺少争强好胜的意志力,我们坐在教室后排假装有个性,是在掩饰我们的柔和、并无个性。酋长聪明地注视着挑衅,好像把他们前三分钟所想以及接下去的五种动作的可能性全分析透了,他没有做特殊回应,不过他的目光也是一种回应。 大学的第一年如此短暂,夏天匆匆地来了,我们考了几门试,接着宿舍关门,暑假开始了。 同学开破车把我捎到车站,长途巴士发车大概半小时后,突然我眼珠剧烈弹跳了一下,盯住窗外一个小黑点。那是酋长。他沿着公路徒步,随身背一个容量小到惊人的包,是那种廉价的尼龙抽绳包,仅在他背上凸起一小块,能装下什么呢,我猜里面有条薄毯子,再加一个改装过的发箍。他不戴帽子和墨镜,把黑黑的头发和皮肤完全暴露在日光下,不打算搭乘汽车,以匀速的步伐一直往前走,去和居无定所的族人团聚。 我在家里住了几周,无所事事。一开始我按约定每天和女朋友聊天,慢慢地两三天一次,然后我感到那个女孩越来越陌生,很难想起她完整的脸,想出来的脸好像和真实的她发生了偏差,我担心每想一遍就会在前一次的基础上再发生一点偏差,直到她面目全非,二年级开学后我见到真的人时,兴许会大吃一惊。索性不再要求自己必须想念恋人了。 叫我高兴的是,高中时期要好的同学回来了,接下来的周末,我们一共四个朋友相约去旅行。我们到了一个主打自然,但几乎全由人工布置出来的景区,他们根本不在乎游客觉得假,而游客一眼看穿是假的,感到十分滑稽,反而被刺激得增加了游兴,我们就玩得挺开心。几天后走出景区大门,售票处仍在排队,我们站着盘算了一会儿,临时改变主意,跟着一个同学回家去了。 那个同学的父亲前些年做生意发了迹,在市郊买下一栋大房子,有院子,带游泳池,挖出一个地下室做影音室,再挖了一个做酒窖。我们以前就来玩过,同学的父母没有忘记我们,这次也对我们大方招待,但是,同学父亲略有改变,小眼睛嵌在过度烟酒和满腹算计造成的肿眼泡中,眼神里有一种以前没有的内容。做客半天以后,我理解了,他不再把我们当小孩,他看我们好像我们是他儿子的小兵,他在估算我们的价值,正从中遴选一个不必出色但忠诚的人以后永远辅佐他儿子。我们在同学家混吃混住了好几天。 其中一天下午,我们在草地上拉开网子打球,接着泡进游泳池,后来我栽倒在躺椅上睡过去了。醒来时,伙伴们都从院子里消失了。在我面前,天空的颜色浓缩成深蓝色,仿佛白天的天空是由它稀释出来的,一片这样的夜空足可以稀释成一星期七片白日天空。从豪宅里投射出好几道灯光,照得外面局部明亮。一个舒服的夏夜,让人忘了以前,也不忧心未来,只要瘫在这张别人家泳池边的躺椅上,我不禁这样想,时间自动会把我送去某处的。 但是忽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连续清晰地叫了两次。我掀掉浴巾站起来,绕过游泳池,向院子里几株球型灌木走去,身上只穿了一条同学借我的泳裤,晚风直接吹遍身体。一个人从黑乎乎的灌木后面闪出来,说:“别惊讶。” 我没听他的,我当然感到惊讶。“酋长。”我说,“你为什么在这儿!” 酋长头戴羽毛发箍,身披毯子,我也不知道我们谁穿得更怪异。 “我来找你。”酋长等我消化了一点惊讶,接着说,“因为一些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情?你为什么……”我正在斟酌问题,主人在房子里拨动了一个开关,院子里好几盏灯同时打开,霎时照亮了我们周围。 这下我看清楚了,他的毯子上破了几个大洞,有些地方的料子快散开了,仅靠几根细线连缀起来,他头上的羽毛折了一根半,头发凌乱,面色憔悴。他往灌木后面退了一步,尽量藏在不大的阴影中。 我回到房子里,大客厅里传出他们的声音,我跑上楼穿好衣服,再跑到外面时,酋长已不在老地方。他在院子门口对我吹了一声口哨,等我走到门口,他在门外马路那边又用同样的一声短促的口哨轻轻引导我,我一走过去,他又立刻移动到了下一个地点。我们一前一后,在寂静的郊外社区的路上走了好几分钟,口哨声停止了。我原地打圈,茫然四顾,凭感觉转过一堵围墙,这才重新看到他。 “打断你的快乐假期了。”酋长说,他倚靠在墙上。 酋长向我诉说了暑期经历。 离开学校后,正像我看见的,他沿着公路徒步。他和族人都没有手机,为了几门规定提交电子作业的课,他注册了电子邮箱,但他的族人当然没有,他们不需要手机和电子邮箱,如果想联系某个人,他们靠某种精密的直觉,找到他,与他面谈。因为一个人,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留在世上的线索其实多之又多,一条核心线索触碰到某件事物,那件事物也具备了线索的功能,它又能把周围的事物变成次一级线索,这种传递像点石成金,像热传导,只要感知能力够强,就可以抓住一条遥远而微小的线索溯源而上,去洞悉那个人。这也是我并未告诉酋长我有一个旧同学及其住址,而我临时决定来玩以后,他能找到我的原因。当他贴着公路的边上走时,许多由引擎和导航控制的铁盒架在橡胶圆轮上从他身边疾驶而过,别人轻松地乘在那上面,他并不羡慕,心情如此自然,相信族人就在前方。 那只是头一天。 走着走着,他心里灰暗了,不好的念头像明月般升上来,以后不管真实世界里是黑夜或白天,明月都未落下。第四天晚上,酋长偏离公路,他停在野外,靠住一块岩石过夜。他已经简单变装,换上了部落传统装束,羽毛仿佛接收信号的天线,羽毛下面,那颗丰满的大脑进行了一系列无法说明的测算和推演。大脑充分运行后,他向着黑夜陡然睁开眼睛,承认自己不行。如果族人留下的线索形状真的像是一些绳索,那么他感觉到它们每一条都在被反向捻开,原本组成一条绳索的数根绳线彼此分离、松解,组成每根绳线的纤维也一丝一缕地分散开来,那些绳索已经不再可靠,它们瓦解了,再也难以把握了。他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本来应该牢固的线索变得微弱了。 太阳再度升起的同时,他也站起来,又迈步行走。他采摘野果,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猎杀小动物果腹。等到日落月升时分,他苦恼于依然没有头绪。他改变策略,花十天,每天走十六个小时,回到和族人告别的地方,回到他们一起读过信的大石头旁边,在那里他的兄弟们说过“阿鲁啦”,姐妹们说过“噻鲁”,大家曾经分享了喜悦。他由石头作为起点,开始新的一轮寻找。但是,他的族人好像抛下他,从大地上彻底蒸发了。 “所以,快两个月了,你就是在走来走去?”我问。我听见他疲惫地说了声对。 “抱歉,部落的事,我不了解。”我说,“他们会去哪里?” “我们是阿史迈利丢噜耶嗒……”达到我的记忆饱和点之后,他又继续说了一会儿,直到把部落的全称说完,然后他安静几秒,像对它暗致敬意。他转过头以明亮的眼睛看我,并以绝对为自己所说负责的态度开口说道,“如果宁愿损失很多意思,硬要把它翻译出来的话,我们是‘缩小的巨人,耐心守候在大地上,四处巡游,等待召唤降临,将一切奉献给它’。你可能觉得不明白,但相比很多种族、党派、群体的名称,这意思已经具体很多了,它描述了我们的一生。我最后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我不在场的时候,我的族人接收到了那种使命的召唤。在它召唤我们之前,我们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们终身漂泊就是在等它,等到它出现,我们认出它,也就无条件地把自己交给它。很肯定,我的族人已经为它奉献,成为格里革斯。” “你们等的使命是什么?” “也许关于人类福祉,也许是别的,我不在场,没有办法详细地知道。” 我没有深究“格里革斯”又是什么。无疑和死、和献身殉难有关。我只是附和说:“原来那就是阿史迈利完整的意思。” “阿史迈利丢噜耶嗒……”他不厌其烦又说起全称,“现在我是世上唯一一个阿史迈利丢噜耶嗒……” 说完这句,落单的酋长在不属于他的富人社区里,在某户人家的围墙外面自嘲地一笑。他现在既是部落成员,也因为是唯一的成员,而是一个真正的酋长。 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错过使命,失去族人,在我的立场上并不能完全体会这种心情。“人生还长。”我憋了一会儿说道,“你别想那件事。” “我没有。” “好的。” “我没有想过和你告别,然后去自杀什么的。” “好的。”我说。 酋长离开了那堵墙,全身破破烂烂,大脸上是一层混合了多种内容的细腻表情,向我走过来了。“我会有很多事情忙,现在起要由我来继承我们的文明了,我要改良它,还要找人加入它。” “嗯……”我说。 他仍然看着我。 “这有点难。”我现在知道他的意思了,他在找人加盟,也许和公司招募合伙人差不多。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在荒郊野外走来走去,并且对未知的东西承诺,假如它今天降临,今天晚上我就要把自己奉献给它,这在我的人生规划之外。我还没有人生规划,所以更难了。 他读了读我的脸,似乎比我更充分地明白了我的想法,没有紧逼我。在夜晚他的牙齿那么白,他露出来笑了一笑。“我再去问问别人。”他说,“我们可能要很久以后再见了。万一你改变主意,你可以写一封信。” “信往哪里寄?” “信封上写:移动部落。” “邮局找得到你?” “有一定的送达概率。” 酋长的毯子擦着我手臂,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了。等我绕过围墙,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一辆车子慢慢朝我驶近,中途滑进了自家车库里。 我回到同学家里,有个人坐在院子里另一张躺椅上,他晃了一下头,抬起来看我。是同学的父亲。 “你去哪里了?”他问我。 他是个难看的人,此刻脸很红,喝酒以后臭烘烘的,他好像是坐在这里吹一吹风。但他说话时没有发脾气的意思。 “有个人要辍学,来和我说再见。”我尽量说得可以被理解。我想多说点是没错的,如果你能不断地说下去,别人就更容易觉得你的话是合理的,于是又说下去,“他顺便告诉我他家里的一些事情,他家里有一个比较大的麻烦,然后他邀请我加盟,去修补他们的文明,他解释了他的文明,叫我去壮大力量。但是我想了想,先没答应,要是反悔就再联系他。” “嗯,有点奇怪。”他说。 我还站着,我从他的肿眼泡中努力找他的眼神,判断是不是可以离开了。忽然他说:“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大概就是到这个时候,到大学头一年为止,后面就没有多少奇怪的事了。”他说,“后面都是很普通的事、很普通的人,可你们怪不了别人,你们自己会变得最最普通。你跟我儿子会碰到好事、坏事,你们才第一次碰到,但它们都在别人身上发生过了,都是普通事情,是复制品,等到你厌烦了,它们还在发生。真正的怪事就一件也没有了。”他声音越说越低,随后言尽于此却又不乏温柔地对我说,“你进去吧。” 我走到房子里,后来在客房窗口往下看,同学的父亲仍然坐在下面,他旁边是我下午睡在上面的另一张躺椅,游泳池波光粼粼,不远处是修剪得很好的球型灌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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