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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者迷路员 作者:沈大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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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城市中不该动的一样东西动了动。 当时有六七个人亲历其境,以为是地震,他们勉强站住脚,可腰部以上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为寻找平衡,手臂在空中乱挥。 晃动持续了几秒钟。 这六七个人逐渐把手臂收回身侧,看向四周。以蓝天为背景,远近高楼排列分明,阳光照出条条浓重的阴影,并用同一个角度将它们抛射出去。看下方,一条马路垂直于另一条马路,马路中间车流滚滚,两旁有一些行走的小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传出叫人惊慌的信号。 只有这几个人发觉异常。这几个人当时正走在一座过街天桥上。 它是一座外观朴素的天桥,没有多余花样,主体是一条平直的空中步道,两端各伸出两条楼梯,一共是四条楼梯,像四条腿,斜插进由相互垂直的马路划分出来的四个象限中。要不是站在上面的他们集体得了癔症,那就是刚才天桥真的晃动了。他们赶快走起来,尽早离开为妙。 其中一个人步步戒备地走下楼梯,由于他生性敏感,发现脚踩在不平整的地面上。他每天经过路口,对周围环境了解细致,知道每当走下天桥再走几步路,地上有一处透水砖没铺好,雨天踩上去底下会喷出小股积水来。现在他第一步就踩在那上面,因此怔住了。天桥是真的晃过一下,而且在晃动中,它用自己的楼梯腿向旁跨越了一步。 反过来说才对,它向旁跨越了一步,引起了刚才的晃动。 安装在马路边上的交通监控系统捕捉到了那一幕—— 一开始,这座天桥和其他天桥同样可靠地跨在十字路口。但在那时,突然出现一个征兆,类似有的人说话前会清清喉咙或者眨一下眼睛,这座天桥从身上的哪里流露出一种非具体的神态来,紧接征兆之后,四条布满楼梯的腿分别动了动,以前是人来使用,现在换成它自己使用自己,它好像还没决定使用的先后次序,所以抬起一条又放回原地,试着抬起另一条,然后试试第三条、第四条。 倒回去,慢速再放一遍。交通部办公室里,围住一台电脑看视频的人都笑出了声,它很像一只踟蹰的节肢动物。他们再往下看—— 天桥想好了如何安排四条腿的行动步骤,一,二,三,四,它依序抬起和放下它们,于是移动了。不能算太成功,桥身直往一处倒,上面还有几个摇摇欲坠的人呢,它赶快在另一个地方用劲,终于掌握了平衡。然后它回到了一动不动的状态,仿佛在回味刚才,仿佛在总结经验。 这就是天桥迈出的第一步,约有两米远。 这件事既然发生了,先被交给交通部的几个科室,交通管理科、建筑工程科、抢险科,共同处理。但是各科室表态如下:天桥不是交通工具,也不是行人,不属于自己管理的对象;不论桥身还是楼梯都是完好的,没处可修;此时它不危险,要在它恰好发生危险时前去抢救。因此可以用减号把几个科室相连,得出它们协作的效果。 交通部仅在四个楼梯口挂上四块同样的牌子,禁止行人使用它。 牌子上写:故障!小心! 天桥突如其来地第二次迈开脚步,时间是几天后的凌晨。 那时,夜星高悬天空,路上行人很少,车流形成几条稀疏的虚线,天桥带着四块警告牌出发了。起初几步仍走得不大灵,不过它按照一定的原则走路,也就是每次只将一条腿抬到空中,等落地站稳,再抬一腿,并沿马路直线行进,这样它可以专注于处理少量难题。 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它已经走得顺当多了。再走一段路,它又进步一点。几个小时后,晨曦破开云层,斜刺入人间,醒来的人们像抵达一个新的梦境,目睹以前文静的庞然大物在路上缓步行走。 天桥每次走出建筑物制造的阴影地带,就以身披霞光的威风面貌示人,四腿叉开,两腿在左,两腿在右,周身的金属栏杆闪闪发光,中间的躯干高高地拱在马路上方,容纳汽车和行人从底下安全通过。等它进入下一片阴影,人们的注意力被它沉闷的脚步声吸引,脚步声的下面,地面轻轻震动,脚步声的上面,还挂着四串零碎的撞击声,那是固定警告牌的链子弄出来的。然后它再一次出现在阳光下,四腿此起彼落,步态又比之前更轻松。 到了这时,一般的情况它都能应付了,碰到新情况,它则停下来思索。它掌握了转弯,还有倒退,假如遇到障碍它就倒退,在路口转弯再觅新路,不过由于它前后两面是一样的,倒也说不上它什么时候算是前进,什么时候是在倒退。 其中一次,它与另一座过街天桥狭路相逢。对方和它的样子稍有两样,体现在斜腿与地面形成的角度上,在楼梯的级数上,在桥身颜色和建筑风格上,在防护栏杆的疏密程度上,当然,也体现在姿态上——和它一样高大的对方岿然不动,迎它走近。天桥走过来了,之前遇到这种情况,它都选择撤离,但这次走到无法更靠近时,它拿不定主意了,原地踏着小碎步。最终它抓住勇气和灵感,决定行动了。它往前方极力伸展两条前腿,像猫科动物伸懒腰一般,陡然降低了自己前半个身体的高度,同时往前挪动,一半身体通过了,它再伸展两条后腿,一点儿也没擦碰到,全身就从挡路的天桥下面钻过去了。成功地立定后,它稍稍拧转桥身,似乎做了一个回眸的动作,赞叹自己的成就。 此后再没有为难它的路障了,它时走时钻,顺着横平竖直的马路,一曲一折,一曲一折,慢慢走出了由人类建造的高楼阵列,走到较宽松的地方。后来当太阳高照,它和楼房的黑影都在脚下越缩越短,这时有人看出来,它前进的方向应是郊外。 “奇怪!”他手搭方向盘说。 一路上他说了很多次奇怪,指的是各种事。 首先当然指的是出外勤。他和搭档早晨一上班,就收到了接听夜间热线的同事下的外派单,是一桩投诉,要求他们去现场察看。他是新兵,搭档资历稍深,他们把工作帽扣在头上,开车出来了。出发时,他首次说了声奇怪,因为这和他们的工作内容不相符。他们是环卫监督部门,管理街道上的垃圾,纠正乱抛垃圾特别是大宗垃圾的行为。而天桥的目击者打进热线,要求他们制止走动的天桥。当时接线员听清要求后,说“不受理”。目击者没有说出任何有依据的话却毫不让步。接线员又说了数声“不受理”和“没办法”,但最终仍是妥协,在单子上写上事由:乱扔建筑类垃圾。由凌晨直到上午,各家热线都接到了目击者来电,很多人不仅报警,致电交通热线,还打给环卫、医疗、噪音、游民收容热线,因为吃不准应该打给谁,就把知道的都打一通。 他和搭档开车一转,很快找到了肇事天桥,几乎在同一时刻,其他部门派出的执勤车辆也从各个路口冒出身影,这些车担负不同职责,车型不同,颜色也是五花八门,汇合成一支综合性的执勤车队,大家不紧不慢地跟在天桥后面,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现在又使他开口说奇怪的是这样的状况:随着天桥走出城区,他发现车队在瓦解。 不断有车辆逃离队伍,有的转进了分岔的道路,好像是准备和其他车打配合战,自己从岔道赶去前面堵截天桥,但是从此以后再没出现。有的车由车窗内悄悄伸出一只手,取下了吸在车顶的警示灯,而后越开越慢,拖宕在车队尾部,直至消失。大家都溜了。 “不奇怪,这个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管。”搭档说,“你开慢点。” 天桥走上一条空旷的郊野道路,只剩两辆车了,天桥任由它们跟着。 他和搭档一直留意着另一辆白色轻型客车,认出那是游民收容车。可能因为车大,溜走会比较打眼,可能是之前被夹在车队中心位置,溜不走,收容车陪垃圾管理车留到最后。两车长时间慢速度地齐头并进,谁也不比谁超过一点儿。在消极角力的过程中,他和搭档多次转头去看对方驾驶员,从侧脸看,就是个平凡的人啊,是个没法子在狡诈局面中赢得利益的人。他们又得到充裕的时间去观察车后座上的乘客,在早些时候车上已经接到一个流浪汉,这人双手环抱一个大包袱,乱发中有张茫然的面孔,转过来,眼睛无望地与邻车两人对视,要等兜完这趟风,这人才可以被送去安置点。 又向收容车连看几次,他加速往前了。 收容车在后视镜中缩小,他们放过了它。搭档冲着平淡的乡间景色讽刺性地一笑,却没出声反对。“它是我们的桥了。”搭档过了一会儿说。 天桥采用那种很会走路的人的走法,四腿协调,看着动作不快,实际效率很高。他们稍稍加速,此后车与天桥始终保持约五十米远。此间极为僻静,难得再遇到过往的车辆。 “要再近点吗,你觉得它有危险吗?”他说。 “行,就这样开。我觉得它的表现还可以,不过谁知道呢,就像现在的人看着还可以,但是突然会暴走,做出的事完全是……”搭档没有认真往下说,掏出小相机,忙着朝它连续摁下快门,这是他们外出执勤时每次必做的,对被投诉乱扔的垃圾拍照存证。 “开‘运动模式’。”他提醒搭档,紧跟着他往前伸了伸脖子,问道,“它在干什么?” 他们看到天桥的脚步在变花样。 之前它一步步走得熟练而老实,此刻它活跃起来了。它像表演盛装舞步的小马,连跑带跳地做出类似斜横步、空中换腿、伸长跑步等动作,它明显不再以走得稳为追求,而是玩耍着四条腿,寻找它们搭配起来实验新颖动作的可能。他们都体会到它快活的情绪。 “它这样子……好像在玩?”搭档并不太确定。 他们继续看它,都在想,无头的天桥是靠哪里在思考呢,它究竟又在思考什么?是不是有类似中枢神经系统的那种东西指导它的行动?但是,他们也都模模糊糊地想到,用不着以常见的道理去研究这种事,人类从根本上说也是种怪物,不信你去看看人每天出产的垃圾,就会承认人的怪异是一切之首,真没什么资格说其他事物怪。 天桥像小马似的漂亮地行走,片刻之后又改为精明地游荡,又改为懒散地漫游,又改为仿佛它一边听着进行曲一边朝气蓬勃地前进。随后,它首次改变了桥身方向,拧转了九十度,桥身从横跨道路变为与道路平行,以前一直算在横行的话,现在开始它采用更为优质的直行方式,它完全像一只身形很长的大动物了。它加快了步伐,紧跟着跑起来,由小跑渐渐加速。它的动作舒展有力,前面两腿与后面两腿反向打开,再往中间聚拢后蹬地,这样的腿部动作每做一组,总有半秒钟时间全身潇洒地腾跃空中。它一心一意地这样跑,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往桥身上打出许多圆形光斑,它像是——他想到,他的搭档也同时想到——像一只豹。 “快!”搭档说。 不等搭档催促,他已加大油门。但是天桥在前面发足狂奔,距离飞速拉开了,突然它向路边树后一跃,顿时枝折叶散,树丛破开一个洞。乡间马路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垃圾管理车绕行了好大一个圈,下到一片荒地,轮胎吱吱嘎嘎地碾在碎石上,最后停下来。踏出车外时两人都有点喘,好像不是坐在车里而是亲自跑来的。这里是城市最边上,他们从前都没来过。他们背对着马路和那个洞,一丛一丛黄色的草挨在他们腿边,草最高处有两岁幼儿高,总是从同一个方向吹来的风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吹着,它们统一地歪斜,草丛之间偶尔蹿出几棵瘦长的尖顶的树。再往前,是一片小水湾。再往前,是一片遮断更远处风光的树林。近处的树与林中的树是同一种树,像是过去某一天,这些树没在规定的时间里涉过水湾走进树林,魔法之门关闭了,就此被零星地定格在这一边的荒草地上。 如小马如豹子般奔跑着甩开垃圾管理车的天桥,伫立在草丛深处、不到水湾的地方。 “它倒蛮会找地方。”搭档评价。 两人捡着草丛中的空地,拔脚走向天桥。“它怎么挑这里?这地方用不到过街天桥,到处可以随便走人,而且也根本没有行人。”他说。 “也许它就不喜欢当天桥,也许它走这么远是为了躲起来、逃避本职工作,它不是个称职的天桥。”搭档摘下工作帽扇了扇,驱赶到处飞舞的一团团小虫。 “原因可能更简单,”他说,“它就是想走走。” “你说得对,人闷的时候都喜欢走来走去。” “还可能,它得了抑郁症,城市容易让人抑郁。你听说过双相障碍吗?没有吗?不,你肯定听过,就是人一会儿情绪激动,行动力非常强,转眼间不感兴趣了,抛开一切麻木地待着,激动和麻木,轮流出现,就像它这样。” “它是在逃避工作、觉得闷,要不然就是抑郁症,是你说的双相……” “双相障碍。” “逃避工作、觉得闷、双相抑郁症。”搭档梳理着想法,“肯定占了其中一条。” 边走边说,有一刻,恰好走到天桥与车子连线的中点,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车,仿佛那是家乡老房子门口目送自己的妈妈,接着他们又往前走去。他们抵达天桥的一条腿下,它完全没有人类运动后喘息流汗的样子,平静而且干爽,而且装出久已站在这里的老资格。他们绕它一圈,搭档从不同角度取景又拍摄了几张照片。在走过来的路上,他认为天桥的一条腿站得有些散漫,斜伸得更厉害,破坏了整体的对称性,来到实地再次研究,四条腿的差别却不大,警告牌早在路上跑丢了三块,仅剩的一块系在他看出问题的腿上。故障!小心!那牌子上写。 “差不多了吧。”他说。 “行了!可以交差了。”搭档用腋窝夹着帽子,两手捧住相机,来来回回地翻看照片。 这以后他们再一次穿过黄色的草丛,搭档脚步不停,而他忽然听见背后的草丛里有神秘声响,如有动物在移动,就独自回头一看。他明确地看出,天桥微调过姿势,它收好了放歪的腿,并赶在他回头看自己前又不动了。它此刻端正地站在荒野上,空中横着一条平直的步道,四条长楼梯没入草中,它个子很大,它在这里是个完全无用的大个子,可它也不替自己的样子辩解。 两人驱车赶回办公室,往桌上一瞧,很庆幸没有新的外派单。他坐下来开开电脑,挑些搭档拍的照片附在一个文档里,在面积挺大的一栏里按要求填写执勤经过。当填到最后一栏“处理结果”时,他问搭档怎么写。 “已处理。”搭档说。 “就这样?”他说。 “就这样。”搭档肯定地说,“有人再打电话进来问,接线员就会调出你这份文件看,然后告诉他‘已处理’。那人要是问‘就这样?’,我们接线员也就像我刚才那样回答,‘就这样’。” “那他要是再问‘怎么处理的’?” “不,他不会问的。”搭档说。 搭档是对的。就连投诉人也没打来电话。 社会上事情太多了,人们想不起来一件不在眼前的事。一周后他想,真难相信,那么大一个东西走过去了,只能抓住人们那么短时间的注意力。看来人们只想把一切威胁、麻烦、奇怪的东西叫人像搬垃圾似的从眼前搬开,诉求就那么简单。 好几次,他和搭档开着垃圾管理车从天桥原址经过,后来有一天,车开到路口时,见这里围起了蓝色挡板,一些箭头状的标志引导汽车和行人改道,原来这里要施工了,要造一座新的天桥。 “新的造好,我们的桥就没人记得了。”他感慨。 “我们的桥?”搭档说,几秒钟后恍然大悟,“对了,那个,喜欢走来走去的。”搭档在副驾驶座上深思一会儿,想起最近听说的一件事来,“忘了说,它不在那里了。” “不在什么地方?” “那里,在乡下马路的一边,地上是枯草,这边是马路,那边是一条河,再远一点是树林,对吗?一点没有经济效益的一块地皮,就是那里。”搭档左右开弓地比画。 接着搭档就讲起那件听来的事。不同的职能部门之间常要横向合作,一天,搭档被叫去交通部办事时,碰见了在交通部抢险科工作的朋友,他们聊起天来,抢险科的朋友无意中谈起其同事执行外勤时碰到的事,正是关于荒野上的过街天桥。 他相信搭档为人,但转述后的转述,让他有点起疑,他一边听,一边放任自己用想象把此事修饰了一番。同时他还在认真开车,目光不离前方道路。他面前的挡风玻璃上仿佛被投射了一层半透明的影像,那就是以听说为基础、以想象为修饰的关于天桥的现场情况,它和路况一起清晰入眼—— 抢险科终于启动了抢险程序,他们正式出动的时间,比超级联合车队追踪天桥的那天迟了许多天,这也是合理的,因为首先要完成一些风险评估,要找几个级别的领导签一些字。出动的当日,风和日丽,一辆抢险科的小汽车,率领两辆施工车,在人们早就忘怀此事的情形下,孤单地驶往乡间,履行其职责。他们没带吊车和更多人手,准备简单地在空中分段切割桥体,也把楼梯弄成几段,碎块就弃置在原地,这样应该能解除它再乱跑的风险了吧。 三辆车把他们开过的路重新开了一遍,下到了那片荒地上,施工车的宽轮胎碾压着草丛直接开过去了,小汽车上的两人下来步行。在他的想象中,这两人中一个人的形象较为像搭档,另一个人像自己。这两人先都放眼望了望风景,从近至远地也看到了草丛、零星的树、水湾、树林,然后对着过街天桥凝目几秒钟,这才朝它走过去。宽轮胎在草上压出弧形的印子,他们踏在那上面前进,手里各拎一只安全帽。 天桥用感到莫名其妙的神色注视他们,它身体高,应该很早就远眺到有人来找自己了。它又有那么宽的视角,这时同时注意着正逼近自己的两个人和制造出噪音的两辆施工车。 像自己的人说,你看它好不好对付?他从出发以来,首次对任务产生怀疑,看出来它警觉、不欢迎他们,于是想到它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混凝土天桥。 像搭档的人说,好像不容易。 像自己的人说,但是没办法了。他感到叫任务的那东西在身后推动他们,他们不得不向前走,迎向面前的每接近一点就变得更高大的家伙。 一辆施工车首先抵达天桥脚下,另一辆跟着也到了,它们停下来,都升起升降台,一直升到天桥桥身下面,仿佛是它腹部的地方。这两人也走到了,半路上都已戴好了安全帽,站在地面监理施工。马上要着手肢解它了。 忽然像搭档的人梦幻般地发问,是不是我眼花? 像自己的人回答,我也看到了。 两人都抬着头,清清楚楚地看到天桥后退了一步。它是先抬起一腿又放下,另三腿有节奏地跟上,一下子就从施工车边上移开了。一样东西从它身上掉下来,是那束缚住它的第四块警告牌。 施工车停顿一会儿,再次一先一后逼近天桥。然而施工车刚一停稳,升降台又一次抵住天桥腹部时,天桥用那种“一,二三四”的节奏,再次从它们身边移开了。有片刻,天桥也好,车辆也好,人也好,站在这片荒地上谁都没动。 两人从天桥身上解读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非具体的神态,是他们当初在办公室围看视频时所见过的。随着表露出那种神态,天桥正式起步了,它四腿并用,一走再走,一走再走,没有停步。荒草沙沙响,它路过几棵尖顶的树,那些树和它几乎一样高,树叶摩擦着桥身似在告别。它走到荒草尽头,涉过水湾,水弄湿了它的楼梯,它上岸再走三两下,隐入了林中。 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我们的桥,现在在树林里?”他问搭档。 “抢险科的人后来进到林子里,那种树不是很粗,它应该藏不住,或者,更应该卡在树和树之间,但他们找不到它了。”搭档说。 “它就没再走出来?”他说。 “也许没人的时候,会偷偷走出来?换你会这样做吗?”搭档说。 “我不知道,”他为怪怪的问题苦笑,又说,“应该吧。” 垃圾管理车停在一个红灯前,他们看着横道线上的行人左右穿梭。这些人又为什么要走来走去呢?也是为那三个理由吗?他想。人、垃圾、天桥、我们的车、游民收容车和里面的人、抢险科的车和里面的人,令大家移动的根本性的动机是什么呢?想的时候,他的一根手指不经意地敲击方向盘,好像这样众物就得到一个节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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