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蚕儿童

迷路员  作者:沈大成

“真的不用我和老师讲一声?”爸爸问。

小孩垂头坐着,脸对着膝上的书包。一群和他形成对比的富有朝气的孩子经过,呼朋引伴地走进了学校。小孩静坐了一会儿,并不改变头低垂的角度,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软体动物一般滑到车外站着,书包被他捧在胸前。

“开心点好吗?”爸爸向那侧伸过头鼓舞儿子,“那只是一门功课,要是实在不行就算了。我小时候也碰到过几门课……”

“知道了。”小孩关上车门。

爸爸确认他进了学校才将车开走。爸爸想,儿子太把科学课当回事了。

小孩的班级是在上周的科学课上被要求养蚕的。他不喜欢虫子,听老师宣布后,不可控制地颤抖一下,手臂皮肤上隆起成片小疙瘩,他的同桌第一时间看到了,转头告诉周围同学,他们在课堂上公开取笑他。

“没有啊,我喜欢虫,白的,肥的,特别是软的、爱爬的。”他抱着手臂,努力遮住泄密的皮肤。

年轻的女老师说,未来一个月里大家要和这些蚕相处,照顾它们,观察它们的外形变化、进食状态,每天用或画或写的方式做记录,最后当蚕结茧时,交出一份研究报告。学校很爱让低年级儿童近距离观察生物,观察对象总是选择变态发育的小动物,像是蝴蝶、蝌蚪之类,它们一生在不同阶段样子会剧烈变化。课上,每名同学分到四五条小蚕,放在一个小纸盒子里,盒底铺着桑叶,蚕此刻刚出生两天,和经典形象正相反,是黑色的,细小的。

“我喜欢蚕。”轮到他时,他对女老师说。

“给你这条,”老师特意从大盒子里拨出一条,“我觉得它有潜力,可能长得特别大。”

那条虫仿佛一截活的线头,比其他线头更卖力地在桑叶上动。隔着叶子、叶子底下的盒子,黑线头令他的手麻酥酥的,像是钻进了手掌心。“是的,我喜欢它。”他苦着脸说。

“我会养得比你的大。”当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向同桌断言。他们像各端一碗盛满的汤,小步慢走,身后的人都超过了他们。在纸盒上方,是用两枚长尾夹和一张纸临时做成的盖子,防止小蚕被风吹坏。

“不可能,你害怕它们。”同桌说。

“根本不是,我喜欢它们。我还喜欢蚯蚓,喜欢水蛭,我喜欢一切虫。”他说。

“除了虫,我喜欢海鳗。”同桌为了赢,说起根本不了解的动物。

“蛇,蛇就更好了。”他再接再厉地说。

当时小孩勉强接受了小蚕。小蚕跟他回家的两个昼夜后,第一次休眠。它们不吃也不动,熬过整整一天,只见新蚕从蜕下的老皮中挣扎而出,颜色都变成灰白的,体型更粗壮,嘴更大,吃起桑叶更起劲。小孩感到更加不适。晚饭后,小孩把纸盒从自己的卧室移到餐桌上,坐在那里写生。

妈妈去看了一眼。“宝贝,你的线条都不准。”

“因为它们在动,忙着吃东西。”他继续往本子上吃力地移动铅笔,完成今天的观察日记:五条萎缩的皮丢弃在一边,五条蚕包围两片桑叶,其中一条的体积有人家两倍大,把头前面的桑叶啃得深深凹进去,那条就是老师特地挑给他的。但是,画中的一切都歪歪扭扭的。

“是因为你的手在抖啊。”妈妈看了看指出真相。

到了爸爸送他去上学的那天早上,小孩苦恼于蚕又长大了,它们是身体无法受皮肤约束的奇怪生物,每过一个夜晚就更为圆胖,看久了他身上就会痒痒的。老师给的小盒子有些破烂了,他抖动双手,好不容易把几片桑叶连同五条蚕装进一个新的硬质纸盒里,盒盖上扎了几个他也不知道是否合理的气孔,之后在书包内部铺垫出稳固的基础,再将蚕盒放在一切东西的最上面,就这样带去科学课和同学做交流。这是课程项目进行到中期的要求,等蚕结茧后,每个人交上研究报告就可以了。小孩在做以上事情时,那种害怕着所爱惜的对象,或者反过来说,爱惜着所害怕的对象,并在行动上一丝不苟的别扭样子,标示着他从一个单纯的人转变为复杂的人,使爸爸对他产生了进一步的爱,以前像爱亲生的小动物,现在起,在爱一个平等的同类。

小孩对这天的课深感满意。

同学都来围观他的盒子,他意识到自己拥有四条健康的蚕,还有一条冠军蚕。

“看嘛,”他说,“它有潜力,会长得特别大。”

他的心情和早晨截然不同了,他把孩子们拥挤在一起的头嘘开,像要求围观者给一个昏倒的人留出空气。大家退开一些,马上又聚拢了,俯视蚕盒。“它吃得飞快。”“它是一台虫形进食机。”“喔!又粗了,又粗了!”他们说。

众口交赞中有个特殊的声音,质疑道:这条虫或许是从网上买来的,而且比大家正养的这批蚕多蜕一次皮,所以个儿大,反正是作弊。

“不是的。”他恨恨地说。

要好的朋友纷纷帮他说话,同桌尤其强硬地反问质疑者:“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他亲手养大的。”

这时老师走过来了,在她把蚕盒托在手里仔细瞧的片刻,学生们都期待地注视她。她的手掌是薄薄的一片儿,指头美丽而坚定地弯曲着,目光不含虚伪,最终她说:“我看是那条,老师认得出来。”就此制止了吵嚷。

除了这场风波,这天总的来说过得很好,作为冠军蚕的饲主,他很风光。直到下午的最后一堂课,一个严肃的男老师在台上讲课时,还有同学以铅笔戳他肩膀,打手势把盒子讨过去再看一次。

“你不怕了吗?”同桌躲在竖起的课本后面问他。

“我从来不怕。”他轻声回答。

之后盒子还到他手中,他第一次勇敢地把指头伸到桑叶上而目的并非是喂食或做清理工作,只想与蚕在情感上互动,其他蚕无动于衷,最大的蚕挪动八对足爬上了手指,触感绵软但又是有力的,是冰凉的又是热情的,几对矛盾的感觉在暗中冲击他,他的手指轻微一抖,震抵心脏,但小孩将两者都稳住了。

“你看,它喜欢我。”他炫耀道。

父母见到小孩和蚕亲密了。

以前每次他完成写生,总是看似随意地将蚕盒留在餐桌上,存心地整夜忘记它。现在他改在卧室小书桌写生。夜里,五条蚕有时栖息在小书桌上,有时栖息在他床头,半夜他很有可能不必要地起来添加桑叶。

蚕按照生长节律进入了第二次休眠。

后面一天,蚕即将醒来完成第二次蜕皮。

放学回家后的小孩内心焦灼,表面上强装镇定,导致了他一定程度的行动混乱,他轮流做各科作业,一会儿打开这本作业本,一会儿换成另一本,好像在给自己的焦虑症试药。他举笔对着本子,却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写出来。每隔一会儿,他扭转屁股,把课本旁边的蚕盒又一次掀开来看。小孩的样子勾起爸爸若干年前在医院产房陪伴妻子的回忆,所以没有太批评他。

“你不打扰它们更好,它们会更快地钻出来。”然而妈妈来视察作业情况时,真的看不过去了。

“它们要不要一点帮助?”他问。

“它们会自己管自己,它们一辈子不用别的人监督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下一步该怎么干。”妈妈说。

他低头玩了几下笔,妈妈像是话里有话,但也可能仅是忠实地描述蚕的习性,他凭天然的智慧想,还是不要弄得太清楚。磨蹭着又写了一会儿功课,第一条蚕蜕去了旧皮,当它以肥美的形态重新活跃在蚕盒中,这时可以肯定,就连妈妈也很高兴,因为普通人一般都喜欢新生命。又有三条蚕紧跟着成功蜕皮。爸爸也过来观赏,掏出小孩笔袋里的尺量了量,四条蚕的平均身长超过二点五厘米,体健肤白,是同龄蚕中的佼佼者。它们爬到新投放的新鲜桑叶上,它们的胃口好极了。

只剩最大的那条了,看来当晚等不到结果。小孩再一次佯装做起了作业。但是突然,他听到类似软木塞从香槟酒的瓶口弹开的一声“噗”,他急急将头转过,手拨开盒盖,一天以来僵直不动的蚕,在它的嘴巴部分裂开了,他刚好赶上看见一大团白白的东西从裂口处涌了出来,如同从里面挤出一条很粗的牙膏,一时停顿住了,接着又挤出半条来,那就是他的蚕。

全家吓了一跳,它太大了,足有其他蚕的三四倍,这晚之前双方的差距还未到如此悬殊的地步。再对比它蜕下的那条皮,那样大的块头出自那样小的容器,像是一个戏法。大蚕有一颗大头,引导虫身一拱一拱地朝同伴爬去,食物立时吃紧了。

“你听听,它嚼叶子的声音有多响。”妈妈说。

他们真的听到一种人类接连不断地吃薯片的声音。

“天哪,这家伙真大。”爸爸盯着看了一会儿,隔着衬衣挠了挠手臂,“它让我起生理反应了。”

小孩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它们挺胖,不可思议的位置上画了几道原子笔印子,此外没有东西。“爸爸,你怕它?”他真诚地问。

“没有啊。”爸爸说着改挠另一边的手臂。

小孩这回想,爸爸真像自己。此后他跪在椅子上,被蚕盒吸光了注意力,彻底忘记作业,他的目光兼及四条蚕,但主要看着他的大蚕。

这天夜晚,大蚕吃桑叶的声音伴他入眠,咀嚼声彻夜不停,他觉得不吵,觉得这声音幽默、自然、好听。

小孩首次邀请蚕站上肩头,陡增的高度和移动中的加速度,让大蚕眩晕,一度抬起大头做醉汉式的左右晃动,但它用所有足紧紧抓住衣服,它的足虽然只是从身体上延伸出来的一截短短的突起物,数量却多,齐心合力地站住了。好像肩上站着的是一只训练过的鹦鹉,或是一只乖猴子,他带这条大虫参观自己的房间,向它逐一介绍漫画书、搪胶玩具、手工作业,他认为毫无疑问蚕是一名安静和有品位的参观者,对他的藏品满怀欣赏。

大蚕每天明显长大一点,长到小孩的一掌长,全身洁白,爸爸继续嘴上说“不怕”,却轻易不再进他房间。它力量变强了,更适应攀登他的身体,自主选择站立的地方,有时它从一侧肩膀缓缓经由背部爬到另一侧肩膀,似乎认为利用另一条道路,也就是踩胸而行,是不礼貌的。当他做作业时,大蚕从肩上专注地望向作业本,既不催促他,也不指正错误,长了细毛的头跟随笔的轨迹滑稽地摇摆。除非发生一种特殊情况,他感到大蚕的腹部在自己身上异样蠕动,同时听见它体内传出有规律的咕噜声,说明它饥肠辘辘了,那就得把它放回饲养箱。为防止压伤同伴,或抢夺口粮,它住进了一只半透明塑料箱独居。

大蚕要吃大量桑叶,假如说妈妈有什么抱怨的话,就是它吃东西太大声,蚕屎也很多。桑叶的供给倒不缺。“没关系,有需要来问老师拿就可以。”女老师一开始就和他这样约定了。

年轻的科学女老师的办公室远离其他老师,是一间阴凉的屋子,一面墙上有扇常年紧闭的百叶门,听说里面是标本室,他和同学们至今还无人进入过,因此有很多想象:老师在标本室采集细胞,拼贴成新的生物;老师拧动标本脑后的发条,标本就开始活动;每天放学后,老师打开百叶门,把三个同学的标本搬到外面,他们都是坐在椅子上被做成标本的,脸上始终笑嘻嘻的,老师面对它们排练明天的教课内容。在这间办公室里,大工作台上有一堆可以拆分组合的动植物模型,几叠好像老师永不想打开批改的作业,常用的试验用具如显微镜、烧杯、酒精灯等,各种东西混合放置。空气中有消毒药水的味道。一台冰箱在办公室角落,桑叶就在里面,分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很像超市里卖的蔬菜,也许其中就混有老师的绿叶菜,午休时拿来做沙拉吃,冰箱里另有一些小盒子,猜测放的是必须冷藏保存的实验试剂,但实际上也可能装着老师另外的食物。就算有恐怖传说,他也特别喜欢老师。

在蚕第三次蜕皮到第四次蜕皮之间的某一天,小孩在这里听说一件怪事。

“它现在这样大。”他坐在一条旧沙发上,时间是放学后,书包放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他向老师动情地比画。

“真厉害,老师就知道。”老师说。

“它没事喜欢去看那几条小的,趴到它们的盒子边上,这样看,这样看。”他说。

“是吗?”老师说。

“它靠在我的词典上蹭痒痒,像这样。”他又讲了几桩大蚕的事情。

“从现在起,和它们好好相处吧。”老师走过来,把一袋桑叶温柔地丢进书包里。

如同妈妈的话,老师的话里也有不清楚的内容,为何显得时光短暂的样子?他的目光小狗似的跟住老师,老师直起身子,退后一点,靠住大工作台,在她胳膊旁边是一个塑料制的植物细胞模型,横截面上有细胞质、细胞核、线粒体、叶绿体、液泡,分别被不同颜色标示出来。科学感的布景衬托了老师,他入迷地看着她,纯真目光里闪烁疑问。

“原来是这样。”老师冷静地与他对望,神助般地,她知晓了问题所在,“你还记得课上讲过的内容吗,我们复习一遍。小蚕先是住在很小的蚕卵里,等它成熟了,就从蚕卵里爬出来,老师当时养了两天再分给你们养。小蚕最早比较黑,个头比较小,吃几天桑叶,它就得进行一次休眠和蜕皮,脱皮之后才能长得更大。”

“老师讲过。”他朦朦胧胧地记得这些,难道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知识点吗?这时便听老师讲出下面奇怪的话。

“蚕一生会蜕四次皮。”老师说。

“四次。”他在心里计数,一,二,三,“然后呢?”

“首先,生长五天,第一次蜕皮;生长四天,第二次蜕皮;之后又生长四天左右,第三次蜕皮;又生长大约六天,第四次蜕皮。第四次,那是蚕一生最后一次蜕皮,然后,再有个八九天,它成熟了,开始吐丝结茧。蚕把自己织进茧里,在里面变成蛹。”

“是一种更大的白色的虫?”

“不,会变成咖啡色,外面是一层硬皮,体型是粗短的,那就是蛹。”

“它就不是蚕了?”他吃惊地说。

“不是现在样子的蚕。虫织茧,变成蛹,蛹破茧出来时变成了蛾。它在各阶段长得完全不一样,生活习性也不同,所以我们把这叫作完全变态发育。”老师将课上讲过的内容全部再讲过这一遍后,同情地望着沙发上遽然变了脸色的小孩。

知识重新流回脑海,使他推演出显而易见的结局,而在过去一段时间,占领大脑的情感一直阻断他想起来:他和心爱的朋友终有一别。

第四次蜕皮。

它现在是一条巨蚕,长有从小孩的手指尖到小臂中间那么长,粗有作业本卷起来这么粗,全身像撒了糖粉的软点心。这些天,小孩经常和它一对一操练。

“别结茧知道吗?”他拿起一颗球先给巨蚕看,又放下来,双掌交叉比一个不行的手势。蚕长大后,头部器官也放大了,左右两侧各有六颗清晰可辨的小黑点,那是它的十二个单眼。它抬起头,用十二个单眼看看球,之后低头看看放下的球,最后看看他交叉的双掌,接下去它有时歪着头,形如思索。他每次都将练习重复多遍:结茧,不行,不OK,NO!

另四条蚕如今也体型饱满,肥胖过一般的蚕。爸爸妈妈经常替小孩照料它们。一天,两人共同守护着被小孩忽视的蚕盒,把蚕屎清掉,向圆滚滚的、嗷嗷待哺的四条蚕投放桑叶,在此情景下,爸爸忽然有种感觉,仿佛它们遭亲生爸爸遗弃,自己和妻子成了它们的养父养母。

“我们儿子心里只有那一条。”妈妈理解爸爸的感觉。两人怜悯而且喜爱地看着盒子里的小东西。

“看久了蛮可爱的。”爸爸评价,“而且,最近我也有一点喜欢上了那一条。你觉不觉得,生活把什么放在我们面前,我们就容易喜欢什么。”爸爸心里还想,我们看上去在主动选择,其实多数情况是被动的,我们对各种事物的喜欢本质上是卑微的,像踩中了圈套。

“你喜欢那条大虫子?”一瞬间,爸爸以为妈妈要出口讽刺自己了,但妈妈只是说,“我也有一点。”

妈妈不久前走进小孩房间,巨蚕当时正在逍遥地进食,它发觉妈妈了,瑟缩了一下,接着借由一次短距离的爬行,转换了方向,这样一来,白胖的虫身几乎背对着妈妈,它的头偷偷地向桑叶贴近,以刚才三分之一的速度咬下叶子,缓慢咀嚼,极力藏起被她嫌弃的吃饭声音。妈妈由此觉得它好笑。

在爸妈的照料下,四条蚕逐渐停止进食,它们洁白的身躯变得有些透明,昂起头胸部向空中探索,急欲倾吐丝腺中的分泌物。这时,往蚕盒里放进一小块结茧网,帮助每条蚕找到可依靠的地方,它们便开始口吐白丝,起先是凌乱地摇头因而吐出凌乱的丝,接着S型摇头吐丝,搭出茧的轮廓,再接着8型摇头吐丝,补充茧的厚度,蚕的每次摇头都可以看成一次独特的挥手,如此向这家人连续挥手道别两天两夜,逐渐隐没在四颗细密织好的茧子中,消失不见了。

结茧期间,全家人频频来看。再见了!再见了!蚕挥手道。妈妈、爸爸、小孩也向它们道别。它们作为小虫的生命结束,作为蛹的生命正在启程,死和生结合成一体。巨蚕前来观望数次,在蚕丝尚未遮断视线前,它与劳动中的四条蚕隔茧对望,它的头也微微摇摆,呼应它们的动作,有时是S型,有时是8型。但小孩又说:“不行。”他推一下巨蚕的头,把它唤回现实。

巨蚕落了单,它的活力不如从前,喜欢待在自己的塑料箱里,很少再吃,成一长条形躺着,下巴放在箱底,样子似在纳闷,似在回想,似在期望。如果请它出来玩,它有几次来到装着四颗白茧的盒子边上,为了不打扰破茧成蛾的进程,盒子如今密闭着,它将头依靠在盒子外壁上,身体上下折出一个直角,如此也可以待上很久。

这天,大约是在四条蚕结茧的一周后,小孩发现巨蚕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它察觉有人来,慌张地用头部抹去了一些什么,原来那是它刚才吐的细丝,是一张结茧起头时的凌乱丝网,作用是固定后面结出的茧子。巨蚕自己捣毁现场后,装成没事,爬走了。但是小孩顺着墙角检查,拿开一双轮滑鞋后,又发现一处凌乱丝网的残存痕迹。趴在地板上,在床脚找到第三处。它在房间没人的时候摇头吐丝,对这家人挥手道别,但是每次刚挥别就被打断,或是它自己努力制止了自己。

“别这样,跟我玩。”他把巨蚕放到肩头,它只是顺着胳膊往下爬,想离开。

夜里,幽默的吃叶子的声音听不见了,近一个月来,他习惯了枕在那上面睡觉。小孩翻了个身,向床边的塑料箱叮嘱:“别学它们。”

塑料箱里没有声响。

“做虫有意思。”他在黑暗中抠着床单说。

他感觉虫子回应了他什么,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不管是哪种,他想,自己心里为什么这样难受。他不得不把身体在毯子底下团起来,仿佛一条小孩虫,仿佛这样能够压缩这份难受,也仿佛这样能够更贴近朋友的思想。

小孩坐在科学女老师办公室的沙发上,书包倒在脚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老师像以往那样,站在他对面,靠住大工作台,天气变热了,她穿了一条他喜欢的裙子,手边是一只蔚蓝色的月相演示仪。她在翻阅一本破烂本子。今天结束了有关蚕的课程项目,小孩不愿意在课上公开研究报告,宁可忍受侮辱,同学们说他的蚕必定是养死了。不过放学后他自动来这儿,起先不明所以地坐着,又一次,老师神助般地知晓了意图,才开口提要求,他就腼腆地把本子交在他愿意与之分享的人手中。

翻过了前面线条颤抖的小蚕,画蚕的笔触渐渐自信了。每翻一页,它们就变得更大。在看到四颗蚕茧之后,老师突然说:“喔!”

本子的每页留出四个图画格子,一些手法稚嫩但是表达连贯意思的图映入她眼中:夜里,巨蚕越来越大,它顶开塑料箱盖子,身体从塑料箱里满出来,继续变大,房间装不下它了,它由窗口爬到外面草坪上,向着闹市区进发。路上有许多月牙形缺口,因为巨蚕途经时咬了每样东西:草皮、树冠、房子、路牌、小汽车、行人的身体。它爬远了,最后攀到一个楼顶上,高楼的下半部分也被它咬掉几弯,它上半身直立,昂首远眺,前额的细毛根根分明。这里有幅全景图,由到处遍布的缺口来看,反而不像是巨兽对城市的攻击,而是它因存在过留下了个人记号。

老师再往下翻看。

回到了刚才的房间,一颗蛋放在地上,蛋里有一条好像是用仇恨的心情涂抹出来的东西。老师了然地说:“原来蚕变成蛹,前面发生的事,是它的梦!”这就是最后一页了,老师合上本子还给小孩,“这个梦有点了不起。”

“它变成别的,但它还是喜欢做虫,非常喜欢。”小孩低下头,随手翻开一页,又温习着往事、朋友的梦和朋友留下的特殊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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