锚男

迷路员  作者:沈大成

穿黄T恤、红短裤的男子坐在泳池边。他的同事也穿红短裤,有的不穿T恤,赤裸美丽的上半身。看起来轻松,但几个人的膝头都放一条橙红色浮标,时刻抓在手里,眼睛按一定节奏扫视池面。他们是救生员。

他们当中,数他年纪大,五十几岁。肚子已经鼓出来了,像身体里一个涌起来后无处可退的浪,T恤兜住了它。头发全往脑后抿,其中白发有一些。皮肤如同用久后变深的植鞣牛皮,失去弹性并且发皱了,不服帖地裹在手和脚的筋肉外面。脸倒是不丑,但到处纹理很深,这些纹理轻易不动,显得他神情麻木,此外上眼睑也松弛垂落了,使如今的眼睛大约只有年轻时候的三分之二大,又能肯定地倒推出他年轻时眼睛也不大,这叫陌生泳客怀疑他看泳池看得没别的救生员清楚。

年轻的、喜欢纵容自己沉醉于幻想的女性泳客,边游边会暗中写一些剧本:比如自己腿抽筋了,急需救援,身材好脸也帅气的救生员带着他那条浮标扑入池中,拨开别人游过来,随后把自己温柔地托起。在他由远及近地游向自己的过程中,池水中的男性荷尔蒙浓度逐渐高涨,等他游到身边,双方肢体一碰触,哗!浓度在刹那间达到饱和,抽筋的脚仅凭荷尔蒙就治愈了,不疼了。类似的,还想出别的故事,核心情节总是身体碰触,柔软的水把他们和其他人分开,并在两人间穿针引线。有的女性泳客幻想的对象是那个胸部和手臂上每块肌肉会独立弹跳的小个子,有人幻想宽肩膀的小伙子,有人幻想笑起来最好看的那位青年,这三名救生员各守住泳池的一部分。守住泳池另一部分的较老的他,没人把他写到剧本里。

这是一个只向附近居民开放的半露天游泳池。照道理说,用不着造那么大。当初,开发商和设计师或许想得太随便了。或许反过来,他们是精心考虑过的,为了周围房子在设计上的某些缺陷,给出了一个善良的补偿。总之游泳池很大。它整体呈一条长方形被稍微弯折一下的形状,弯折后,长的那部分池子深,顶上有个遮挡的棚子,这部分给有锻炼需求的人来回游;短的部分露天,池底是斜坡,浅处很浅,适合人们玩水,日常总见卡通救生圈、小尺寸的充气浮床泡在水中。围绕泳池,有一些躺椅,张着太阳伞。还有两条彩色的大鱼立在浅池边的岸上,鱼嘴里跑出两架滑滑梯,降落在浅蓝色的波光粼粼的池水中,它们大受孩子的欢迎。这个泳池是需要这么多名救生员看顾的。

虽然在泳客中不吃香,但他得到了其他救生员的信任。因为在室外工作的人通常心肠耿直,钦佩专业技能高超的同伴。他这人游泳很灵。

泳池中午前开放,救生员要提前做好准备工作,用捞网打捞落在水面上的叶子和死昆虫,打开水下吸污机清洁池底和池壁,之后再检验水的质量,视情况往水中添加相应的化学制剂。有时他们代替水下吸污机潜入最深处三米的池底,捡拾夜里掉下去的大垃圾,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别的救生员看着他越潜越深,看出他很擅长游泳。

那还是他初来乍到的一天。

“看!”首先是小个子救生员站在池边喊出声,他手持一根很长的捞网,网兜里有一些湿叶子,滤出的水正滴在他脚边,为维持平衡,他用一只手压住杆子的尾部。他说:“那是什么,一条老美人鱼?”

宽肩膀救生员站在小个子旁边,叉着腰往池底看了一看,说出自己的观感:“是老鳄鱼吧?”

笑脸救生员刚布置好太阳伞,他在他们对岸,就近走到池边,他更赞成宽肩膀的话。“是一条文静的水底老鳄啊。”

三人见到他的泳姿走的是一种实用路线,四肢松松地放着不怎么划水,游起来不忙不乱,似乎有条隐形的长尾巴正在身后左右摇摆,既是舵也是浆,推动他前进。他一直贴住池底,顺斜坡从容不迫地游深了,水像风一样叫T恤慢速波动。

小个子继续横举捞网,和宽肩膀在泳池这一侧,笑脸在泳池另一侧,他游在三人中间,三人情不自禁地边瞧边跟随他移动,所有的救生员或游或走地从短池到了棚子下面的长池,此时游水的人甩开了走路的人,后者停下脚步,三十根黑黑的强壮的脚趾有力地抓着马赛克地面,它们的主人目送他游开。他几乎游到长池尽头,未见如何动作,整个人便彻底掉转方向,逆向游水途中伸手捡了什么,又游进短池,并再次捡起了什么,握进同一只拳头里。人影变大,他浮起来了,水面被顶破。他出水的方式很老实,踩着不锈钢扶梯毫不卖弄地走上来,头发被水理得很整齐。

发现他们都在看自己,他扬扬手。“小石头,”他解释道,“掉在里面了。”他们注意到,没有换过气的水底巡游一点也没打乱他此刻的呼吸节奏。

他浑身淌水,鼓着那只肚子,走到附近的树边轻轻抛掉手中的石头。当他抬头看树时,脸上的纹理有所改变,显出担忧的神色。“这些树离得太近了。”这回他发出的音量像是仅对自己在说。照他看,是夜里的风把树上鸟巢里的石头弄掉了,有的鸟喜欢攒石头当宝贝,或是利用石头保持小窝的重心,昨夜的风他知道,起得急刮得猛,而这些树离泳池太近了,漂在水面的落叶,小个子还没全部捞光。

小个子、宽肩膀、笑脸在中午休息时间相互聊,聊体育比赛、度假计划、某个泳客有多好笑。泳客都是常客,谈起他们今天的某个行为就像在聊已经播到第十五集的电视剧集里的细节,谈话内容把新来的他摒除在外。他看起来也不在意。后来他们想和他也聊一聊。

“大,大叔。”笑脸说。

“什么?”他说。

双方的年龄差摆在那儿,年轻的救生员心头都升起了类似高中时去同学家里玩,同学暂时走开了,留自己在沙发上和别人的父母勉强聊天的感觉。不过大家很快把尴尬熬过去了,他蛮好相处的。

“我有几年没有工作,在家里睡大觉,在马路上晃荡,过这种日子,用的是以前的积蓄。但他们通过计算告诉我,最好我再工作两年,这样累计缴的税就够多,到时候可以领到高一个档次的退休金。”他向三人说明自己为什么在这儿打工。

“他们?谁?”三人问。

“社会保险福利部门的人。”他说。

三个年轻人恍然大悟地点头。他看出来他们从没有意识到社会上还有那种人,那种人懂得法规,掌握一些公式,可以像预言家一样告诉别人未来可以领多少钱。他们也从没有把自己今天的劳动和退休金相联系,主要是他们很少设想今天的事情就是未来的一部分,他们果然是年轻人。

“那你以前做过什么?我们猜和游泳有关,或是水上运动什么的。”宽肩膀问。

“差不多吧。”他说。

“你背后有个锚。”小个子比画了一下。他在他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文身占据了他的背,不是那种精美花哨的锚,是写实风格的,打了许多阴影线,黑乎乎的大锚看来已经下到了水底的沙石上,锚缆又长又粗,从左边横跨脊柱绕到右边。谁背上背负那样一个东西,即使它是平的,都会感到额外的负担吧。小个子当时正想再细致地瞧一眼,一块黄色的布从上而下盖住了锚,原来是他穿上了T恤。想起文身,小个子这时问:“难道你当过船员?”

“船员?”他笑了,好像亿万富翁谈论一块钱。他以前的职务和职权、能力和胆识、地位和薪水,都远高于一名普通船员。

“我是引航员,曾经是。”他说。

三个年轻人两两交换目光,又一次恍然大悟地点头。然而他再次识破,对那种工作他们也根本不了解,八成认为和船员没差。

不久,在泳池边上,他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他的瞭望椅通常摆在长池和短池交接的地方,椅子有四级台阶,爬上去高高地坐好了,泳池全貌便铺开在眼前。

暑假开始后,泳客骤增,周围躺椅变得吃香;泳池边沿上总有人趴着,半个身子浸在池水中;水中各部分都有人,翻搅出水花来,小波浪在人们之间涌来涌去,把一部分人稍许抬到高处,把另一部分人挤到低处,马上浪又使人们的位置关系反过来。池中传出欢声笑语。他看着听着,有时候恍惚了。

当你在一个港口,想办法把目光化为一只海鸟的视线,你这只鸟栖息在起重机粗大的悬臂上,首先会看见港口泊位上停靠着一些大货轮,所装载的彩色集装箱正由力大无穷的岸边集装箱起重机卸下来,堆积木一样堆到码头上。大邮轮也停靠在泊位上,侧面看去,几层楼布满密密匝匝的窗口,俯视则可以见到顶层甲板上的娱乐设施,水道滑梯、小型高尔夫球场、攀岩墙、星空露天电影院,邮轮刚把上一批游客吐出来,稍事调整,又将吞进下一批游客,载他们去海上玩,玩的是和上一批游客重复的内容——人类为什么这样多事?不知道。再往港口外的水域看,有船只按规定停在引航锚地,等待引航员从港口坐一艘小小的引航艇而来,他们将行使职权登船指挥,帮船只入港。越过港口和引航锚地的那些船,再放眼大海开阔的水面,过路船开来开去,各自拖曳一长条白色的泡沫。

面前的游泳池就像那样的港口,泳客是大的和小的船,开的和停的船,沉浮在水中。他有时几乎看不下去了,皱纹把僵硬的表情固定在脸上,身上冒出冷汗,浸湿了背后的文身,那时候他还年轻,为了表示愿将余生奉献给引航工作而在前辈的带领下文了那东西,视它为保护神或信仰的化身,现在他想从高椅子上跳下去带着那东西逃走。他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事物在水中动荡的画面。只因为往事已经离得够远,所以他劝自己坐着,忍耐着,他想说不定再看看就习以为常,能够克服心头的痛苦了。他打起精神,认真去看每一个泳客,有时吹哨,警告危险行为,这里有一群特别顽皮的孩子,要人看住。

晚上泳池打烊,四个救生员自己也喜欢下水游一游,这时就很畅快,不怕有人溺水。他们想出各种玩乐的法子,有时比短距离速度,有时比耐力,或是发明游戏规则进行花式比赛。有一晚,他们像四条水獭一样躺在水面比赛喝啤酒,满天星星照耀,夜风飒飒,啤酒泡沫从有人的鼻孔里流出来,引得别人发笑。这些放松了他的心情,感到水又变得那么舒服、可靠,是自己这边的力量。那晚他赤裸上身,水把背上的大锚托举着,它变轻了一些。

游完泳后,救生员们理理东西,锁好门。锁门是字面意思,把通往泳池的一扇铁门象征性地锁住,禁止泳客再进来,不过谁要是尝试从绿化部分偷闯进来游夜泳,是很容易的。锁门只不过表示,他们对于夜里发生的事情免责。

一天夜里,游夜泳的人来得太早了,他随身带一大团东西,越过绿化带走到泳池边上,席地而坐,把那团东西的一部分塞进嘴里,仿佛在吃它。四个救生员刚刚做好杂事,从各个地方走出来,要一起锁上铁门再离开,突然他们发现异状,稀奇地走过去看。为了安全,泳池边彻夜亮着灯,照得池水周围很清楚。他们已经脱下工作服,穿着自己的衣服和四条不同花色的短裤,站在四个方位上,将那人围在中间。他们见到那是个小孩,六七岁,坐在地上吹充气浮床。小孩发现被活捉,吹嘴从他嘴里掉了出来,他露出全部牙齿讨好地笑了。

没人不认识他,这小孩白天总来,十分不老实,毫不在乎地吃了他们很多哨声,有时他们不得不跑下瞭望椅,到离他最近的池边用手指住他发出严厉警告。可没用,什么事危险小孩偏做什么,攀到大鱼滑梯上跨骑鱼头,坐在池底憋气,有时以庄严的神情助跑,而后投入水中。

“你这样要吹一个小时咧。”目测充气浮床的大小,小个子说。

“嘿嘿,”小孩说,“不用的,我吹起来很快。”

“你怎么知道很快?你该不会每晚都来,你是惯犯吧。”宽肩膀瞪着他。

“没有没有。”小孩连连摇头,说着抱住一大团塑料皮站起来,想从腿之间溜走。

大家挪动了,收紧包围圈。笑脸的腿拦住了小孩。“没人看太不安全了。”笑脸笑嘻嘻地说,马上想出了一个折磨小孩的方法。

小孩在长池深深的水里不停地游动,要是胆敢扶住池壁休息,他们就把他像剥一枚海星一样从池壁上剥下来再次扔回水里,要是小孩试图仰躺在水上休息,他们就伸出救生杆把他弄翻。“开心吧?”他们在池边哈哈笑,说风凉话。直到得到保证。

“救命!”小孩原地踩水叫道。

“我们就是救生员呀。”三个年轻的救生员都说。

“这里有人要救命。”小孩可怜地说。

“他该自己想办法。”救生员们说。

“好啦,”小孩最后拍着水说,“好啦。”

“好什么?”救生员们问。

“以后夜里不来了。”小孩说。救生杆被用正确的方式伸了过来,小孩抓住它,被拖到了池边。

他一直顺从年轻同事们的安排,帮助训诫了小孩,令他吃惊的是,湿漉漉的小孩到了地上只是“哎哎”地叫唤两声,拧了几下湿透的衣服,便抱起塑料皮准备原路撤离,小孩身体素质不错,未来一定是游泳好手。

“那里!”宽肩膀提醒。

小孩嘿嘿笑着,从树边退开,由铁门走了出去。

他们一直遥遥跟在后面,最后见小孩在路上拐了弯。走进一栋房子前,小孩转身向他们挥手,四个救生员中有三个人也向小孩挥着手。

“是和亲戚住的小孩。”后来他们继续走时,小个子向他介绍。

“是吗?”他说。他本来担心第二天会收到父母的投诉。

“是想长大当船长的小孩。”宽肩膀也介绍道。

“船长?”他说。

“因为把他交给亲戚寄养的爸爸是船长,他也想当船长吧。”“所以各种扑腾,为将来打基础。”“假如不要太顽皮,活得到将来的话,是有可能的。”“现在爸爸跑远洋,妈妈好像另有故事,不在这里。”宽肩膀和笑脸交替着说,这些都是他们从泳客嘴里听来的。

“那我们今天锤炼了他对吧?”小个子说。

“让他更接近船长的水准了。”宽肩膀说。

“我们是好教练。”笑脸自豪地说。

“可惜管不住,他明晚还要偷偷来的对吧?”小个子又说。

“可能后天晚上来。”宽肩膀说。

“最晚后天来。”笑脸同意。

“但总之,今天他的泳技又被我们调教得更好了,安全系数变高了点。”小个子说。

年轻人这么乐天,真使他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在路灯下分开,各走各路。

他家离泳池相当近。

妻子会为他留晚饭。他吃好后,有时看到电视在播,妻子在沙发上张着嘴睡着了,曾经又黑又滑的长发近年来收缩成半长的卷发,留到肩膀以上,她睡着后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他端详着:好奇怪,竟像他小时候最讨厌的班主任。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不喜欢班主任坐在自己的沙发上,所以他总要作弄她,她被推得滑稽地东倒西歪,于是班主任消失,熟悉的妻子喉咙里“嗯”了一声回来了。妻子只承认睡着了三分钟,倔强地还要再看两集电视剧。

“小港口好吗?”她会一边看电视一边问。

以前他当引航员,一半时间在深夜到家,妻子在床上半梦半醒地翻翻身子迎接他,也这样含混地询问港口情况。几个月前,知道新工作是看泳池,她出于对他的熟悉以及神奇的共情天赋,自动把泳池称作“小港口”,又用和以前一样的口吻向他发问。也问候他的新同事:“小伙伴们呢,相处得好吗?”

“好得很。”今天他说。他随便地跟着妻子看电视,想起了那个小孩,“我们完成工作,再做了点事,有教育意义的、善良的那种事。”

“是吗?那不错。”她说。过了一会儿,她把遥控器放到他肚子上,遥控器在肉的坡面上摆动。

“不看了?”他问。

“有点傻。这个男的得了绝症,想在死前寻找生活的意义,后来就爱上了那个女的,但是时间不够用了,结果他们表现出来都很变态。”她说。

他转台看起了气象频道,妻子觉得比任何电视剧更无聊,而且她年轻时就经常听他聊天气,已经深刻地厌倦了。她走开去做别的事。

现在是台风季,陆续有台风过境。他一直关心第17号台风。过去四五天,一个后形成的台风利落地从大洋登陆,绕过他所在的城市,再深入内陆,消亡在一道山脉前;而早于它形成的第17号台风却一直在近海徘徊,跳着恐怖的圆圈舞,每次似要登陆又转身扑回大海,每多转一圈,就多酝酿了一阵大自然的智谋,也就越不好对付。

若干年前,他的职业生涯就告终在这样一场强台风下。以往他曾在许多恶劣情形下,在雾中,在大风大雨大浪中,在舷梯结冰的下雪天,在仿佛有水底恶灵搬运大船的诡异航道上,他登上船只指挥若定,帮助它们出入港口,从而获得多枚引航员金章、银章,但在结局面前它们化为闪光的讽刺。

电视机上不断旋转的云图动画,令他的晚饭也在胃里打转。

两天后,第17号台风在人们睡着时突然终止海上旅程。

当时它的运行趋势指着另一个方向,但它花几个小时强行扭回来,天亮以前挨近海岸线,之后就如比萨轮刀切开比萨一般,快速直入内陆,逼近这个城市。

铁门被风拉扯,又被锁链约束,反复挣出一个小角度再狠命撞回去。

树叶被富有弹性的树枝送到它们从未去过的地方,有些就离枝飞走。

天空先被云快速拭擦一遍,接着云中降下豪雨,一瞬间浇湿所有露天的东西,大风再把它们扫离原地,混成一堆。

这只是清晨,是台风快来时的狂风骤雨。

到了下午,台风正式抵达这里后,风雨又进一步加强了。见识到台风破坏力的人,忍不住黑白不分,为它带来的壮观景象喝起彩来。

今天泳池当然关门,然而宽肩膀打来电话时,他不在家,他的妻子接起了电话。

“这种天气……”宽肩膀听说他出去了,难以置信。

“但是,”妻子智慧地说,“你来找他,不就是叫他出去吗?”

“不,啊,说不好,可能有点那个意思,因为莫名其妙地我有点担心。”宽肩膀说。

妻子安慰了年轻人几句,她不害怕丈夫会出意外,以前他的工作就是解决困难、避免意外。而且她为丈夫开心,他有了可以交换家里电话号码的新朋友,这可越老越难得。

“这雨……”宽肩膀突然打断她。一阵最大的雨此时以打击一切的气势浇灌下来,雨滴锤击房子,间接压迫着房里的人,使宽肩膀在转念间怀疑室外将无人生还。

他来到这里时,泳池成了一碗杂汤。大风击溃了长池顶上的棚子,锋利的碎片搅在水里。两条内含简易滑梯的彩色大鱼只剩一条在原地,另一条彻底从底座上断裂了,翻倒在水里。明明收在杂物间的太阳伞,被了不起的神风搬运出来,撕开伞布和钢骨,同样洒在水里。还有周围摇得魂飞魄散的树,断枝残叶掉在水里。

天色暗如夜晚,就在这时最大的雨下下来了,疾风一吹,他的脸皮脱离骨骼肌肉在脸的表面波动,但他极力睁大眼睛一瞧,小孩就在危险的垃圾中间,在池水中翻滚。

想成为船长的小孩,趁着恶劣天气再一次偷闯进泳池,想要磨炼自己,很快就清楚不可能征服这片水域,反而像一块小的肉在一只满是材料的锅子里打转。锅子剧烈一颠,突然间把一切抛到空中,下一秒又接回了它们,小孩身上被割破多处,颠得晕头转向。

爸爸,我可能得死了。

小孩正这样想,一个牢靠的力量抓住了自己。小孩手脚并用攀在了那力量上面,被带去水中更深的地方,稳稳穿过激流前行。机敏的小孩识别出,这是一个人。

不会有事的。他跳进水中迅速抓住小孩,在心里做出保证。

他无法忘记自己身为引航员的最后一天。那艘倒霉的邮轮远远跟在台风后面航行,台风的路径原本清晰确凿,邮轮打的主意也好,打算在台风登陆后,再停靠港口。但台风戏弄了它,突然掉转头,从它侧后方展开奇袭。邮轮两次呼唤引航员,然而引航艇不可能靠近它,几个小时内邮轮在他和同事的眼前翻沉,港口近在眼前,人们却命丧大海。

但这一次他相信,能够安全地引领未来要当伟大船长的小孩上岸。他可以办到。向什么祈祷才好呢,他决定向自己。我是一个有锚的男人,他心想。由于辜负使命,他久已以背上的文身为耻,现在它却令自己非常沉着有了希望。

他们在浑浊的水里推开杂物,他感觉很稳,和平时游泳差不多。不久他触到了池壁,紧紧拽住小孩往上浮。顶上风浪更大,突破水面的一瞬,他以为也可能看到多年前那片大海,看到倾斜的邮轮和穿橘色救生衣的乘客,但是没有,他们还在那方泳池中。他把正咳出脏水的小孩固定在肚子和池壁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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