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

迷路员  作者:沈大成

她的肘窝正中静脉在皮肤表面健康地隆起,医生喜欢这种手,便于采血。针头刺破皮肤,穿透静脉壁,扎入血管中心,深红的血液从体内流出来,流进几根试管中。

她躺上诊疗床,把裤子和上衣揭幕似的往两头分开,露出的腹部面积刚刚好。医生把冰凉黏稠的耦合剂涂上去时,想到周末在家做烘焙,往面包坯上刷蛋液的情形,面包烤得很成功呢。耦合剂涂好了,医生拿起超声探头,检查她的肝脏、胆囊、脾、胰体和双肾。

她躺上另一间诊疗室的床,这次交出胸部、脚踝和手臂,任医生把若干小夹子和吸盘固定好,完成一次心电图检查。

她把头放在眼科医生手里,让他用一束光照眼睛。

她又把脖子交给外科医生,给他摸甲状腺峡部和侧叶。

每走进一间诊疗室,她和体检医生都配合得很好。

直到在耳鼻喉科,她与医生僵持了。医生先顺利地检查了鼻腔、外耳道和鼓膜,当他拾起一块压舌板,对她说“请说‘啊’”时,她拒绝了。医生已把头向前伸了一点,准备看进嘴巴里,不得不退回原位,又说“啊”。她紧闭嘴。她从来不轻易给人看嘴巴。

“来,我们只是看一下喉咙。”医生第三次要求。他戴着反射光线用的额镜,一只眼藏在后面,另一只眼和大大圆圆的额镜同时看着她。她摇头。医生能想象,此时在诊疗室外面坐满了人,身体语言烦躁不安。整个上午,他的工作是没完没了地看他们的三个洞:耳、鼻、嘴。以中午休息时间为对称轴,下午也得看很多套三个洞:耳、鼻、嘴。谁在做孩子时能料到,一些成年人的工作做起来是这样乏味,概括出来又是这样可笑。他的一个皮肤科同事,专门负责用激光烧掉人们身上的痣,棕色的、黑的、圆的、微凸的、平的、可爱的、癌变可能性高的,日复一日地,亲手毁灭了千千万万颗,难道同事小时候想过会成为一名烧痣人吗?另有同事是刮毛人,而自己是看洞人。他想,眼前这人不愿意被看嘴巴,自己少看一个洞有什么不好呢,她看来不笨,健康有问题会说的,人有拒绝被看这里那里的自由,只是她浪费了我一点时间,但节约下时间也不过就是多看一些三个洞罢了。他把额镜往头顶翻开,两只眼睛盯着屏幕,在电脑系统里填写:扁桃体,未检;咽喉部,未检。他叫她离开自己的房间,准备接待下一个人。

做完最后的体检项目,她离开医院,在热烘烘的马路上空着肚子走,看到一家顺眼的餐厅便走进去。现在是早餐收尾时间,顾客很少。她切开金黄的蛋皮,包起来的培根、火腿、蘑菇、青葱、番茄和融化的芝士,死去怪物的脏腑一般翻出来,她把脸凑近餐盘。

她以为没人注意自己,不过几张桌子以外一个无聊的顾客看到了她。这个女人是不是在舔东西?他疑惑。

等她抬起头来,那个顾客看清正在咀嚼的是一张短脸,下颌线条不清晰,下巴和脖子连接处肉鼓鼓的,眼睛圆而且相互远离。令他快要想起什么动物来。这种脸型不能马上激发他对女性的爱慕,他更喜欢长形的脸,下巴是明确的,笑起来脸部肌肉往上抬时下巴就更明确,下巴下面最好是一条纤细的脖子。他自以为更容易看出这种脸是否高兴,以便做出反应。而她那种脸,心中意思放上去是不清楚的、难猜透的,她也不像是会把心中意思全部放上去的人。于是,他把眼睛移开,玻璃外面有些粗看也好看,仔细一看各有缺陷的,难以达到他心中标准的女人,在走来走去。

她低下头,舌头一次次地卷起食物,奶制品、真菌和肉类的香气在嘴里汇合了。她的舌头远比一般人薄而且长,表面全是角质化的突起物,形成一大片粗糙、坚硬并有弹性的小倒钩,她总是有点想把舌头伸出来舔东西。这样吃煎蛋卷是小意思,还可以在冰咖啡表面快速伸缩舌头,把一杯咖啡抓进嘴巴。但此时不能太放肆,店里还有客人。她抽空用圆眼睛看了一眼,那明显是个对事情有标准化审美的最普通的男人。

嘴里有条猫科动物的舌头,是她对医生和所有不亲密的人保守的秘密。

“不要吻嘴巴。”对历任男友,她一开始都关照。

“为什么?”有人直接同意了,有人会问。她编各种理由搪塞。

我大概五六岁时,一天听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我张着嘴哈哈笑,有个虫子飞进去咬在嘴唇里面,我叫唤了一声,伤口瞬间肿大,一个星期内没法合上嘴,口水流个不停,弄湿胸口衣服,被一起长大的朋友笑话了好多年。到现在也害怕有东西进来突袭。

阿花是一只捡来养大的猫,亲爱的街头小流氓,喜欢拍打人的脸,然后用软软的嘴亲我们的嘴,湿鼻子也贴在我们脸上,暴力和温柔轮番来,手腕高超。它去年秋天死的,我起了一个誓,再也不吻别的东西。一想起它,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我的染色体异常,吃进别人的口水会过敏,你也看过类似报道吧,就像不能吃花生的人吃了花生米,一旦喉头水肿,会有生命危险。

有一年我们在海边吃活章鱼,那只章鱼可能是海里的王,切碎后,吸盘仍超级有力。那一截腿牢牢吸在我腮帮内侧,手都抠不下来,他们说,等等就会好,但是我们离开海鲜市场,我喝了一些饮料,又吃了两顿饭,接着睡了一觉,早上起床时它还在。我想它可能永远住在那里了,寄生在嘴里,也许我应该准备好习惯它。关心这件事的当地朋友带我去了汗蒸房,在最高温的房间里待了不到五分钟,突然,章鱼腿不是主观上想通了,就是客观上承受不住那么高的温度,从口腔里脱落下来。朋友说,有时候是会发生这种事的,代表来自大海的好运,不过我从此不吃章鱼也不接吻。再等等我吧,也许以后能克服。

她临场发挥,想起什么说什么,随口讲了不同版本的故事。男朋友严肃成熟,就说得简单合理点;男朋友爱打游戏有二次元倾向,她就尽情编撰。

有几个男友后来和她进展到更深厚的关系,她会让他们看看自己那条猫科动物的舌头。能不能看到嘴巴里,是她设定的一条线,越过去,代表她更加认可他。然而在当时,在观摩舌头的那一刻,却不是每个人都懂得。

“给你看点有意思的。”她会对越线男友说。随后发“欸”的音,吐出粉红色舌头,吐很长,停在空中,让他们看个清楚。舌头是很干净的,柔嫩的,呈长圆形,中间窄,舌尖更窄,除去边缘,表面覆盖细密的倒钩。伸出舌头,像一把刷毛倒向喉咙方向的可爱小刷子,被她从收纳盒里抽出来。

“哇。”第一次看到的男友首先都会感叹。之后,他们靠过去,捧着她的脸,两人小步挪到窗边,借阳光来看,他们也会站在原地,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着略微发白的那片倒钩。她耐心地给他们看,其间,眼睛在他们额头、眉间和眼睛部位来回扫动,揣摩他们的心意。他们看了看又会说:“哇!”

男友们紧跟着提的问题是相似的。她收回舌头依次回答:不,不是恶作剧玩具,一个贴纸什么的,是真的。以前的故事倒是骗人的,没有被章鱼腿吸住。舌头放在嘴里,很合适,你看,随便动,不会割伤自己。不,我不会在半夜起床抓老鼠。不,我也不知道哪个品牌的猫粮好吃。不,我不会在月圆之夜变身,那是狼人。

叫叫看。有的男友接着会请求她。“喵。”她带着笑叫了一声。没有异样,完全是年轻女人学猫叫的声音。

舔舔看。有的男友好奇舌头在身上的触感。她遵命在他握拳的手背上快速舔过,温热粗糙的倒钩拂过皮肤,同时是软性的攻击和尖锐的安慰,男友觉得恶心中掺杂着快活,手背移到衣服上擦了擦,但刺痒酥麻的感觉还要停留好一会儿。

他们大都觉得事情很有趣,忍不住说,那么吻一下。她同意了。这下他们真正感受到猫舌的魔力。

历任男友在充分观赏过、体验过后,还对两个问题感兴趣,一是舌头的作用。她会诚实相告,没什么用,除了吃东西时有使用升级版装备的那种意思,吃螃蟹,吃鱼,吃肉骨头,利落得很,能搞出些花式吃法。

她找不到地方让舌头大展才华。最近一个周末,四岁的侄子在淘气,他把玩具堆在一岁的妹妹身上。想把可爱的东西全都给妹妹,他解释。妹妹竭力从玩具下爬走,被他拖着腿抓回来,急得大哭。制止后,他徒手爬门,爬冰箱,爬柜子。制止后,他在地板上游泳,游过客厅和餐厅,游回客厅,要求坐在沙发上的人把左脚和右脚轮流抬起放下,使躺在腿下的自己好像卧在波浪下。她就是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人,她配合他玩了五分钟,说,脚酸了。侄子还想玩,抱着她的腿不放,所以她俯下身,慈爱地舔了一圈他的脸,建议他休息一下。男孩老实了,倒在地上,好像在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除了吓唬小孩,舌头还有其他用吗?目前看来还没啊。

一生下来就是那样吗?他们最后都会问。她回答,不是哦,不是天生的,是在成长发育期突变成这样的。

她交往的第一个男友是初中学长,她把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展示在他面前。“欸。”她说,吐出了舌头。他们在操场看台上一起研究。她当时的脸比现在还要短,浑圆的一团,上面只有一点惶恐的神色,在饱满的脸颊上留不住,脸一动就几乎滑掉了。由于在阳光下抬起头来,她圆睁的眼睛里瞳孔缩成一线。刚刚萌生出来的倒刺,比现在短,比现在软。听他说了声“不要紧”后。她说:“我也觉得不要紧。”

学长学习好,他试图做出科学解释:我想可能是返祖现象,可能你的祖先不是猿人,是猫科动物。剑齿虎、洞狮、布氏豹……说不好你是从什么演化过来的,祖先的基因以前睡着了,现在醒了,醒过来一部分。而我是猿人变的,我们是很不同的,但是,我们考到了一个学校里,说明大家又是差不多的人。

应该怎么办呢?她问学长。学长又说了声不要紧。“人可以保护小猫。”少年当时很放松地、天下没有大事一样地说道。

后来怎么样,你和你的初恋学长?男友们听到这里偶尔有人发问。她以“没有什么”终结了提问。

她和学长偶尔还来往。当她要补牙、洗牙的时候,就去他的齿科诊所。每次问诊后,他支开护士,诊疗室里只剩下他和她。她在蓝色的牙科椅上躺好,看到学长戴着口罩的脸从上面慢慢靠近,越近越大,眼睛在口罩上方弯起来,眼睛里已经不清澈了,眼睛周围有细纹,但她仿佛又看到了说着“不要紧”的人,给她最初勇气的那个少年。他用左手把仪器牵过来,无名指上套了一枚式样朴素的结婚戒指。自操场上那天起,他们各自经过了多少个喜欢的人,多少个讨厌的人,多少件可有可无的事,他们还能在需要时相见,亲切地,知根知底地。他说:“好了,张开嘴。”接着,一束光打进她嘴里,照在她猫科动物的舌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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