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战值班员前传

迷路员  作者:沈大成

他活到四十岁才开始思考星球大战。

他的家庭在头几年相对平静,后来妈妈病故,爸爸娶了新妻子。在他读小学的一个平常的傍晚,晚饭过后,爸爸说去散步,他趴在二楼窗口往下看,见到爸爸站在底下街道上,头顶繁茂的黑发,穿旧衬衫的两肩微微朝前合拢,只听一声轻响,马上有一股白烟从头前冒出来,很快环绕在爸爸四周。爸爸点好那支烟,抽着它缓步走开了。原来那竟是父子二人相处的最后片刻。爸爸跑到郊外卧轨。饭后卧轨,实属罕见的自杀方案,原因也说不清楚,爸爸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若有所思的愁容男子,一定是觉得人间没意思吧。继母不得已,勉强抚养他。一年之后,她和另一个男人结婚。过了几年,新家里冒出一个新的孩子。再过几年,继母和继父在激烈争吵中离婚,就是那个新孩子他们也希望对方收下,他就更没人愿意接手了。好在那时他已经长大了,照顾自己没问题,他住进学校宿舍,混过最后一阶段校园时光,成绩不错,放弃了考大学。成年后,每当回想以前,大海就会自动跑进脑海,他一生没有接近过大海,实际上想起的是动画片里的航海故事:一个海盗团伙不断地修补严重受损的海盗船,修它的梁、肋骨、舱壁、甲板、外板、桅杆、帆、瞭望台、人们远远望见就不寒而栗的海盗标志,以及安装于船体两侧的十四门大炮,它每一寸都被修补过,一边航行,一边蜕变成和最初下水时根本不同的另一艘船,而海盗们依然乘坐它巡游在波涛间。他觉得自己所乘的生活的小舟就类似那种船,他在上面活到今天,万幸没有落水。

开始工作了。待在一个极小的玻璃亭子里,身体嵌在里面似的,管理进出停车场的车。在流水线上,玩具小青蛙从上游陆续移动到面前,他快速地挨个玩一下,保证发条装对了,坏的扔进脚边纸盒,护送合格品重回传送带,去找下一个工人。在景区的游客中心,回答游客千篇一律的提问。带客户看房。花园式酒店里开电动摆渡车。运送会务外包餐食。入剧组清点道具箱。干得杂七杂八,其中不乏有趣的工作,也有一天下来令人一次也笑不出来的工作,钱总是不多。

和一般人一样,有过几段稍长和稳定的感情关系,不过总体匮乏。最后他倾向于永远做一名单身汉,那最快乐最省事。可别又弄出一个什么家庭,万一有的话,他预感那个家,不,那艘船,底部没几年也会漏的。更不要再弄出一个小孩,害那小孩破船烂海走一遭了。

当他在这天的面试中听到“星球大战”时,以为听错了,原因就是这几个字以前没写在他人生中。

“你是说,世界大战?”他谨慎地问面试官。

他同时思考所应聘工作的正义性。难道说,雇主有军方背景,仓库里的东西要拿来打仗?前几次世界大战已成历史,人们总说会有下一次世界大战,但又以为是遥远的未来,那么,它其实近在眼前了吗,自己通过面试就会被卷入其中?

面试官否认了:“不是。”

他与面试官的椅子面对面摆开,他们坐在一个很大的、空无一物的空间里。他是按电话里说的地址找来的,在闹市街面上立着一扇极为高大的门,门锁住了,他推了推大门上嵌套的和人成正常比例的小门,小门打开了,他走进来。里面只有局部地方开着灯,面试官已经坐着等他。在他们所坐之处的几米开外,渐渐暗成一片未知,这使他失去了对空间纵深的判断力,只是确信,这里比他曾打过工的一个水产品冷冻库、一个羽绒服仓库或任何其他工作场所都要大。

面试官长着他平生所见最为光滑的头颅,往下是光滑的面容,呈现硬朗的、金属般的质感,一侧脸颊上突兀地散落着几颗小斑点;年龄在三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好像存在一个年龄曲面,别人的视线每投射一次,滑落到上面不同的地方,于是做出不同的判断;身穿一件猎装风格的合身外套,颜色是含糊的暗色;举止中自带一股能压服人的专业力量,却轻易不将这力量对人交底;极少小动作。

“的确是星球大战。”面试官说。

面试官询问他的工作经历,他回答着回答着,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对方好似做过背景调查,对自己了如指掌。面试官接着以平静的口吻介绍道,这里将是星球大战战备物资仓库中的一个,现在招聘一名仓库值班员,工作内容是看仓库。既然不会参与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血腥斗争,他起初的顾虑打消了。战争,他知道,哪怕背负一点点罪恶感,普通人的余生也可能被压垮。而星球大战,还没有可与它匹配的现成的顾虑呢,再听说工资优厚,他觉得没有理由拒绝,答应了下来。

几天以后他在合租房里收行李,尽管签了保密协议,他忍不住向同住的工友透露,自己要去星球大战战备物资第四仓库工作了,当仓库值班员。

工友问:“有这个工种吗,在哪里找到的?”他两人偶然在打工时认识,过去几年间多次相互帮助,相互介绍工作,最近一起住也住得不错——不是说谁有爱做饭、把马桶擦干净这类优秀品质,或者互为心灵伴侣,而是两人都不会拖欠房租和水电费,是做人有办法、有底线的那种低收入者。

“有哇!星战行业,很多人已经在做相关的事了,它暗中发展很多年,甚至不能算什么新兴产业。不过这些我也是头一回听说。”他又说,“招聘广告就登在报纸上,笼统地写,一间仓库找人,留了一个电话,我打了那个电话,留下信息,没过几天,有个人打回给我。”

工友说:“那你具体干什么呢?”

他说:“叫我去看东西。”

工友说:“听名字,是看管外星人的东西?”

他说:“你没明白,是防御外星人的东西。是军需品,运往外太空的。”

工友直视他几秒钟,最后摇起头。“当心资本家的黑幕。”又说,“小心别叫人坑了。”

其实他也有所担心。说出来就是想在工友这里留个底,以防万一遭遇不测,先给这人手里塞进一条线索。由于该工作包住宿但又未约定清楚工作期限,他和工友商量,暂时保留用板子隔出来的自己的小房间,以后再看如何处理。

当他提着行李到达时,仓库里灯火通明,比他想象中更可观的仓储实力展现在面前。短短几天,巨型货架搭好了,由仓库最里面蔓延到他坐着面试过的地方,从地面直插入高悬的天花板——好大一片钢铁丛林。又大又沉的货箱高密度地安顿其中,数量说不清。无人搬运车还在处理剩下的工作。

在别的工厂他曾见过类似的搬运车,它们是黄色的立方块,每个身驮一只货箱,既操劳又轻松地在地面穿梭,随后登上附设在货架外侧的升降机,到达要去的高度,再沿着空中的巷道钻进货架丛林,它们会从他视线中消失一会儿,把货箱留在丛林深处,不久孤身钻出来,搭乘升降机返回地面。地上有两支机械臂,把堆放在旁的货箱放到空的搬运车上,搬运车又能奔忙一轮。

他这个童年破碎、至今一无所有、也不追求什么的人,弯曲脊椎,仰望了一回无敌大货架。

一目了然,对于无人搬运车、机械臂、货箱、升降机、货架来说,自己是个外人,它们成一套系统,通过仓储程序相联系,他无法插手。他看仓库就真的只是看仓库而已。

仓库里还有一个人,他和这人被一长队无人搬运车分开两边。

他以为面试官又来了。因为这人同样缺少指向精确年龄的特征,没头发,皮肤好光滑,身穿有四个大口袋的稍微收腰的猎装风格外套,被外套裹住的身体透露出它长年累月地经受了高强度训练。他耐心等候车流全部经过,走过去时,却看出两人长得不像,这人个子更高,脸更长,下巴很大很鼓,要是打架的话,对方一定很想首先敲碎下巴,看看里面是否藏着控制这人的核心机关。大高个叉开双腿,皮靴牢牢踩实地面,一条手臂横举身前,小臂上固定了一只臂带式手控盒,另一只手在界面上弹奏似的操作。这人是控制仓储程序的操作员。

“没有想到,”他试着聊上去,样子有点卑微,因为他体格差,衣着普通,没有丝毫专业性,“为了星球大战,需要这么多储备!”

操作员偏过脸来认了认他。他看见这张脸上也有几星斑点,长在和面试官不一样的地方。

“只是仓库之一,”操作员言语中透出骄傲,“它关闭了一阵,现在重新启用了。”

他想打听一下,世界各地究竟有多少间这样的仓库,共储备了多少物资,所谓的大战估计几时开始,还是已经打响了?操作员却又把注意力放回工作现场,大下巴冲着手控盒。他想出手握住它,使长脸转回来。当然只是想了想。

排成纵队的无人搬运车又开过来了,他开始在心里称呼它们小黄,每只小黄的身体两侧印有数字,8、35、39、51、74……它们往货架驶去。“第四仓库。”他喃喃自语。

他等着,操作员总该再对自己说些什么吧。“对了,值班室在那儿。”操作员好不容易想起他了。漫不经意的态度叫他再次确认,在这整个不知道多伟大的防御外星人事业中,他是个小角色。

值班室在仓库一角。小的,干净的,水泥色。单人床,工作台,椅子,简易储物柜,洗手池,便池。一面可观察仓库情况的大玻璃,没有朝向室外的窗。他觉得很不错。

仓库值班员的生活即刻开始。如他预料,没事情忙。

早上醒来后,他可以在仓库里变速跑、俯卧撑。最近,大力饱满的男性魅力重新感召了他,但他身体荒废太久,体能衰弱,肌肉量不足,做几组运动就不行了,累得像学新把戏的老犬。接着他可以在仓库里转悠。他入职的那天,操作员很快离开了,设定好的程序对小黄继续生效,它们一直工作到地面上一个货箱都不剩,机械臂将最后一个动作凝固在空中,它们便先收工的先去,后收工的紧跟着,成群结队地跑向充电区排队充电,充电完毕,它们又集中到一个休息区,每只刚一停稳,身上闪烁的蓝灯和运行中发出的小声音同时湮灭了,不久仓库里变得好安静。他记起某年夏天的情景,他在一间有粉尘污染的工厂打工,下班后,工友们也是如此蜂拥着去洗澡,又陆续回宿舍,一挨到床就睡着了。但有两只小黄,它们一个是5,另一个是17,仍到处活动。它们级别更高,他判断,像原先厂里的班组长。5和17总在巡视,清点人数一般地缓缓经过普通小黄的休息区,到仓库几个死角细致查探,因为做这些丢掉了电量而更频繁地充电。他转悠时经常碰到它们,假如自己当它们班组长,它们当自己什么呢?这个招聘进来的人是上级(应无可能)、平级(有轻微可能),还是一般性的路障(应该吧)?

如果看不到它们,那么5和17一定是钻在货架里面。他能听见一些声音,是它们在调整货箱,高处的搬到低处,左边的挪到右边,外面的推进里面。他无从知晓它们调整的逻辑。他不明白的另一点是,不同颜色规格的货箱每个都封得死死的,但外面一律印有“星球大战物资(Star War Supplies)”的字母缩写SWS。而且字超级大,堂而皇之!其实,仓库的方方面面都给他这种印象,既有所隐蔽,又接近公开,比如有一定概率被人推测出含义的字母缩写;比如仓库的地理位置;再比如他好像随便地就被招进来了;他三餐叫外卖送到门口,外卖员把如此小的一个塑料袋放在巨门边,他开门去拿,他也能出去吃,离开时注意锁上电子锁,保证很快回来就行。也许,这就是自然主义的保密方式吧。也许,甚至不需要过分保密,因为世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知道星球大战,只有自己和合租工友这种人被蒙在鼓里。自己这种人总是最后才听说社会大事件,大事不需要他们参与决策,只需要发生后,他们忍受。啊,早已经习惯了。

仓库里的消遣活动还有看电影。他得到一台电脑,账号的权限很低,尝试深入电脑硬盘和网络,但路路不通,只能用它看预存的影片。他们留给他的影片清一色有关外星文明:星际旅行、星际流放、星球大战、星际联盟阴谋事件、探索外星球、星际求生、星际复仇、地球惨遭外星文明袭击、地球攻占外星球后奴役外星人、星际赏金猎人、高智能机器人、半人半外星人的星际杂交物种。电影技术上,影片从早期的原始特效,一直进步到能轻松呼风唤雨的高科技。演员是灿若星辰,既有已经去世的老明星,也有片酬未在口袋焐热的影坛新人。意识形态方面,爱护和平和鼓吹战争,他认为是一半一半。以前哪有心思,现在,他前所未有地密集观看星战电影,渐渐地,宇宙的豪情往心胸渗入少许。这莫不是在对我进行企业文化的熏陶?这种想法时而一闪而过。

浩瀚星空中,外星人向我们发动突袭,防线被击溃了,我们的人撤退到下一道防线,同时向地面请求:需要武器,需要第四仓库的武器!这时自己出现了,把一整个货架上的货箱交出去,顿时令局势扭转。他在心里编写剧本。

有意思的是,每当他放电影,5和17会在值班室门口用慢速度反复经过,像也感兴趣,像它们身在仓库心向太空。

一连几天平平静静。

第二个星期的一个清晨,他醒来后伸长脖子向着大玻璃看了一眼,只穿破短裤就从床上弹起身。

满地是苏醒的小黄。一些在他的目击下正在醒来,周身蓝灯闪亮,猛然行动了,几乎擦着他腿上的汗毛跑开。休息过后,它们好似特别有活力,又开始搬货箱。这次是从货架上往地面搬。它们背负货箱,搭乘升降机下来,机械臂帮助它们卸下货箱,在地上码垛成几座小山。大货架被逐渐掏空,枯枯的骨头露出来。

没有人指挥。他左看右看,在众多普通小黄之中找到了5,它也参与在基层劳动中。

“怎么了?”他追赶它,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5不理会他,只顾跟其他小黄搬货。

被恐慌占据的几分钟如此漫长,他担心是不是睡梦中误触了暗藏着的开关,弄乱了仓库。如果造成极大损失,雇主要向自己索赔,那最好的办法是现在穿好衣服一走了之,今天以后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但他镇定下来,终于正确地想到,是有人在远程操作啊!

数小时后仓库大门向左右打开,两个工作人员露面,货箱已全部搬到地面,这两人监督小黄再把它们搬上外面的大车,他瞥见车身上也明晃晃地喷涂了SWS的标志。SWS大车一辆接一辆停到门口接货,又开走了。

再过两天,一批新的货箱运达,小黄又把货架填满。这一次,是一个工作人员到场,也对着臂带式手控盒,无言地操作。

现在,他富有识人经验,知道这些人虽然很像,但都是不同的人。较明显的特征是,每人脸上斑点的数量和分布形态不一样。斑点中也许记录了信息,比如他们的姓名、任务、什么时候到过哪些地方,斑点就像商品上的条形码,在星战总部用类似光电扫描的设备照照,就能识读出意义。

这以后,货箱送来运走的事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几次。他尽量习惯它。

另有几次,和运送货物无关,数名斑点人一起来到仓库,他们站到货架前,交谈时伸出长臂对货箱、货箱的布局,也可能不是对它们,而是对和它们相关的事态、观点进行指点。他被“请”去值班室玻璃后面坐着,听不清讨论内容。

时间很快过去了,随着第一个月的工资到账,仓库值班员的工作变得更为真实了,仓库里发生的事情全部顺理成章,他心想,钱和时间果然是针对世上万物的两种特效理解药。

后来有一天,仓库里来了一个比较爱聊的斑点人,是一名给充电设备和小黄做检修的技工。

技工带来一台不起眼的设备,比较小,将它放到地上,它自动钻入一只预测有问题的小黄的底下,先探出四枚细爪扣住底盘,紧接着往下伸出几根长短不一的支架,这一来把小黄一边顶高一边巧妙地撂翻了。它收起细爪和支架,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并从小黄身上爬开。

他因它展现的力与美在旁边发出惊叹,竟得到了回应。“这像摔跤运动吧?力量加上技巧,把对手猛地翻滚过去。”技工扭动身体向他示范摔跤动作。

“有意思。”他说。

“战备物资更新得太快了,搬运车老在使用,得稍微修一下。”技工说着用一支棒状物体扫描小黄的底盘,他撑着膝盖观看。

“想问问,原因是什么呢?”他大胆提问,“很好奇,是我们的设计不合格,品控做得不好导致废品率太高,还是别的原因?”

“你以前在工厂干过?”技工问。

“是的,干过几家。”他说。

“不是那些原因,设计和品控都没出错。是因为宇宙的事瞬息万变,今天为太空站准备好的物资,到明天就是废品了。”技工说。

“啊,这样。”他说。

“你在想这很浪费,更换掉的物资能不能用到别的地方去?换成以前的我也会这么想。当我干这行以后,浪费成了一个低级概念,没有比星际防御更重要的事了。”技工说。

摔跤机弄翻了好几只小黄,等技工扫描和修理好,它用相反的步骤,时光倒流一般将小黄翻正。他看着技工左脸上的七颗斑点,由电影中获得的知识发想,斑点很像星座,像几点恒星的组合,或许它们不是自己曾想象的点状条形码,里面没有记录个人身份信息,只是他们每人挑选喜爱的星星刺青在脸部,表达对宇宙的敬意。

“那么,”他又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没有得到回答。摔跤机完成附近的工作,向着略远处成片栖息的小黄移动。技工脸上有一片难以描摹的表情跑过,斑点跟着动荡了一回。技工跟随摔跤机走开,把背影留给他。

待在照不到日光的值班室里,你确定此刻它的外面是原来的街道吗?整个仓库会不会已经被发射到了外太空?要是现在你打开仓库大门,头顶、脚下与四面八方都是漆黑的宇宙深渊,剩一份外卖孤零零靠在门边。在离得越来越远的地球上,只有久未见面的合租工友在陈旧的厂房里劳动时才会偶尔想起你,主要是在想,要不要找个新的合租人——有时影片看到一半,怀疑和恐惧会这样抓住他。

现在,他正在看某部系列影片的第八集。这集的剧情分成好几线,比较吸引他的是其中两线,一线是两方星舰的激战,是大场面,遥远的星系、正义与邪恶力量的对决、喋血宇宙;另一线发生在一颗具体的星球上,那里有大海陡崖、古老圣殿和一个自我流放的星际武士,另有一个人登上这颗星球去求武士教自己本领。

5和17照例一再佯装路过值班室门口。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它们,等他再次看向屏幕时,意外地,电脑黑屏了。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他由轻到重地拍打数次显示屏,电影回来了。一个男人面朝屏幕在说话,既不是经历曲折终成大器的星际武士,也不是苦心寻访武士的那名追随者,影片的前七集中都没有出现过这个角色。在他的困惑中,这个人深深地注视自己并重复念一句台词,镜头迟迟没有切换到别人。

忽然他恍然大悟,而且听懂这个人在说什么了。

这个人也有一张斑点脸,不是影片中的角色,这个人正在一个从遥远世界发送来的视频窗口里对自己下命令,他觉得他身后的背景仿佛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飞船指挥舱。

这个人说的是:“值班员请注意,请打开墙上紧急阀,等待建立传送通道!”

他一听清楚,立刻推开座椅站起来,走到值班室外面,双手扭动墙上红色的紧急阀。仓库的墙上光秃秃的,唯有这一个阀门,绝不会搞错。他扭动阀门直到极限,转过身来,感到很厉害的波动在荡漾,目睹一个黑圈在仓库的空气里打开,像不认识的狂兽张开它的深喉咙。

他等待着从黑圈里冒出一个人,或者一队人,他想应该会这样吧,他们肯定都穿一样的外套,面带神秘斑点,来主持第四仓库战备物资向太空运输的工作,在他们身后就是视频里那艘星舰。他跟自己说“干得好”!他以为没有出声,但确实小声而兴奋地说了出来。“干得好,干得好!”他鼓舞自己。

波动变强了,把他顶到墙上,同时弄乱了他的思绪。烂底的海盗船,从上游排队跳过来的玩具小青蛙,SWS大货车,仓库门口的外卖盒,以小胜大的摔跤机,影片里让他印象深刻的五种外星人,爸爸被烟雾环绕的俯视图,5,17……在头脑里交替闪现。在黑圈中冒出东西以前,成分复杂的眼泪便流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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