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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平均体迷路员 作者:沈大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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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一转进小巷立刻后悔了。两边围墙里是从前为安置外来人口匆忙建造的简易房,如今住户流失,巷子里路灯不齐,每深入一步,眼前就模糊一点,最前方一片漆黑,伸进宇宙尽头。他决定不去。想要原路离开,已经太迟了。 尾随他的脚步越行越近。黑影先出现,共有三条,伏地爬行进入巷子,遇上墙就攀上墙,在墙面滑行,后半部分仍在地上爬,最后,连在黑影尾端的它们的主人出现了。是三个人,堵住男人的退路。 晚上好啊,打头的那人说。三个人都阴恻恻地发笑。 男人后退,三人迫近他。男人往巷子深处再退,三人又迫近他,四条影子被推进路灯照不清楚的地方。三人把口袋里的、衣服底下的凶器拿出来了,猛地动起手来。男人毫无招架之力地倒下,因为继续被刺中胸腹四肢,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在地面弹跳,但过了临界点,说不动就一点不动了。 打头的那人粗声喘气,用死者外套擦拭小刀,又把手按在死者头上,顿了一顿,像含着惋惜之情,红色手指插入发丝,一下一下地梳理,头发被拨到一边。同伴之一让开身体,一条光线照过来。死者有张很普通的脸。 直到深夜,姗姗来迟的警察清理了现场。 下半夜,又有人报警。这次是一个人好似不当心地被汽车钩住衣服,拖行导致严重受伤,最后倒在路边时身体大部分磨烂了。在医院急诊室,破烂之躯长时间得不到处理,来来去去的医生患者似乎都猜出这人被公开处刑的原因,最近这类事太多了。他们都心想,他不行了,生命只是在找一个呼吸的空当溜走而已。 此时,同一家医院的停尸房里还摆着两具较新鲜的尸体,它们和当晚的死者以及急诊室里待死之人有一个共同点:是平均体。平均体正被反对者们接连刺杀。 R听过早新闻后出门,路过出事的巷子,它离家不远。 太阳照着白天的墙,夜晚被斑驳光影掩饰的涂鸦露出来了,咆哮的脸、大字、刺激性的线条,都用足颜料,可一眼能分辨出哪些红色是血迹。地上有一处盖着防水布,以捡来的碎砖压住,四条边底下蜿蜒而出道道血河。 R在巷口,在几个瞎张望的人的背后听了一会儿议论,离开时,见到一个住在附近的年轻同事站在路边,显然,那同事在他关心凶杀现场时就关心着他。他看到同事双眼中射出两束对于早晨而言过于凌厉的目光,之后虽主动把凌厉程度降下约一半,比照旁人仍然太浮夸了,就这样火辣辣地注视他,迎接他走近。两人去乘地铁。 在这天早晨以前,R曾怀疑这名同事时常徘徊身边的目的,会议桌上的盯视,咖啡机前的打探闲聊,从快合上的电梯门里伸出一只手召唤自己进去,绕不开的路上巧遇,莫非爱上自己了,在展开追求攻势?如果不是,那么同事定是在观察,为证实心中某种猜想。在这天拥挤的地铁里,同事变本加厉了。 同事手拉吊环,多次趁着车厢晃动以身体磨蹭他。“超级惨的,”同事附到他耳边说,“扎了好多次。” “天哪!”他说。 “这里、这里和这里,”车厢一晃,同事刚离远的身体又靠过来,手指比着自己胸腹圈圈点点,“人就断气了。” “你看的新闻在哪个台,交代得这样详细?”他说,“你好像在现场一样。” 同事比他略高,由上而下地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又靠过来了,目光细扫他的脸。“我总结的,根据最近每天发生的凶杀案。只要一想就好像人在现场,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报站声响起,他往后避让再次靠过来的身体,勉勉强强地警告对方却更像是提醒自己。“别想太多危险的事,越想它越来。” 他们一同走出地铁站,走进办公楼。他目送同事往办公大厅另一头走去,同事走到远处一张办公桌旁,一边脱去外套一边和别人交谈,声音听不见,偏偏头扭过来,目光准确地穿过许多人和正变得活跃的办公气氛,又看向他。与其交谈的同事,也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他。 R心里再无怀疑,同事认定他是一个平均体,在戏弄和恐吓他。 R的确是一个平均体。 同事下一步打算怎么做,会做到何种程度?也把他扎几下?R不知道,但他想,快要知道了。 平均体,最早是一家科技公司的专利产品。公司接受委托制造生化人,在一个生化人身上灌入某些人的特征,于是个体能够概括一群人的智力、心理、形态、行为,换言之,它成为一群人的平均体。 平均体最早的采购方主要是财大气粗的大型消费品公司,通常在开拓新市场并批下高额预算时,会考虑下订单。比如,订一个某地区某学历某个收入范畴内的二十岁至三十五岁男人的平均体,再订一个相对应的女人的平均体,用来代表目标用户,公司的研发部、市场部和其他相关部门收到这对平均体后,成天摆弄它们,为的是做出最贴合目标用户需要的产品。小订单来自教育、旅游、文化娱乐行业,所派的用处,大多也是以它们模拟真实用户。接下来出现了科学院、研究所的订单,这回平均体被投入了社会学研究。当你把四个不同省份的平均体或是五个不同年龄段的平均体放在同一个房间里,搭建一个场景,留一些测试道具给它们,你退到隔壁房间,通过单向透视玻璃进行观察,将会看到它们不同的表现,于是你可以写一篇够格发表在专业期刊上的文章,分析或者预判一些社会问题。 R去过人类发展与规划博物馆。它以“空间、人、进步、机会”为主题,划分出几大展出区域。在某块空间,R以为,几面墙上同时在放映无声的立体电影,因为视觉效果如此逼真,他不由得走近一面银幕,这才发现展区其实由若干间连通的玻璃房构成,玻璃房环绕着参观者,里面生活着一群初代平均体,是活的。人们保留了眼前的这一群,销毁了它们的同伴,它们作为展出品,被归纳在博物馆“机会”的主题下,复述一些历史痕迹。 初代平均体是无脸人,空脸上没有五官,视神经、听神经、嗅神经埋在一层特殊的皮肤下,皮肤下还有丰富的表情肌,可以表达情绪。根据所代表人群的平均数据,它们各自获得一个永久的发型,僵硬地固定在无脸的头部。除此以外,身体的其他地方也被略去变化与细节,周身肤色均匀,没有斑点,关节数量略少于自然人。它们是一些简化过的人,原因是当初的设计者在意伦理道德,将它们与自然人做出明确区别。 R向玻璃房里看了不长不短的时间。房间里摆着极度精简的生活物品,初代平均体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有时在椅子上坐坐,有时打开一本书读着,有时躺到床上去,有时蹲下跳跃做运动。有一个从墙上取下一把加油枪似的大东西,枪的后部连着软管,软管另一头消失在天花板中,它掀起衣摆,将枪口抵住上腹,枪管撑开一圈皱褶没入腹部一个孔中,R在玻璃这边仿佛听见树枝插入泥泞地的声音,又见它扣动了扳机,朝腹腔注入食物,这一过程持续几分钟,它头往后仰,脖颈挣粗,一波痛苦微微荡漾在空脸上,末了,它拔出食物注射枪,挂回墙上,它坐到最近的椅子上,好像在沉思。 这一群有男的,有女的。有体格大的,有小的。有一个是儿童,坐在地上玩自己的脚。它们全体身穿令R联想到囚衣的统一服装,赤脚,对这种生活没有表现出异议。 稍微扎眼的有一个。这个平均体身穿统一服装,头戴一顶棒球帽,帽舌深压下来,它应是当年的潮流青年平均体。博物馆管理员破例同意它戴帽子,也许它在这里的地位是平均体小组长,就像动物园里的狒狒王或领头狼,有些优待。R向它看着。它不喜欢像现在这样,R判断。 博物馆里有激起参观者讨论和欢笑的地方,然而人们来到这里一律不太出声,看着平均体若有所思,又特别看看在地上玩的儿童平均体,它应该有一百岁了,还是个玩脚儿童,穿着小衣服,脸圆圆的,在应是嘴巴的地方,总是朦胧地鼓出圆形,大圆,小圆,大圆,仿佛它在无声地唱儿歌,或是模拟吐口水泡。它将永远是儿童,直到机体毁坏,那时就连展出的价值也没了。 R看了一圈,又把目光定在戴帽平均体身上。不像其他平均体沉浸在各自的小世界里,它有蛮长时间静立不动,双脚略分开,手臂自然垂落,无脸的脸朝向参观者。它在参观外面的我们,它在参观正参观它们的我!像是回应他所想的,戴帽平均体突然从玻璃房深处笔笔直地走过来,帽舌直戳到玻璃上,两只手掌紧跟着也贴上玻璃,它掌心有寥寥几根主要掌纹。它和R仅仅相距一臂之远,R心脏猛跳两下,看清它脸部肌肉收缩牵动,表情是怒与笑,但是哪种笑呢,又难以言表。R离开“机会”这一角落时,频频转头看它,它仍旧贴住玻璃,空脸追随着他。 R与初代平均体隔了好几代,和自然人进食方式一样,外貌一样,有整张脸,头发会掉会变长,身体会衰老。但他以后也总是想,那个戴帽子的前辈当时认出了自己是什么。 R察觉自己在同事中暴露的那天,下班回到家后,坐在桌子前发呆,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桌面上。不知何时,电视机打开了。不知何时,手边出现了脏盘子。原来自己打开电视机了,原来自己吃了点东西了。他对做过的小动作不在意,仍坐着,手握着,仿佛自己是桌子的延伸部分。 随着夜晚到来,R听到消防车的警笛一阵阵响起。每开过去一辆消防车,就抽走一层傍晚,天黑得结结实实了。 电视里播放生活类谈话节目,谈着谈着,几人笑了,谈着谈着,几人都站起来,移动到一张小桌后面演示,教观众把卷纸纸芯、饮料瓶变废为宝。屏幕下方滚动播放实时新闻的概述文字。R往前凑了凑,他关心其中一则,新闻大概是说一栋楼着火了,火势立刻很大,却烧得正好,没有殃及周围建筑。廉价手工活完成,电视里的几人特别开心地笑了。节目结束,进入广告。接档的是自然科普节目,R不挑不拣地看下去。在讲解火山爆发和泥石流制造动物化石的画面下方,字幕播报火灾后续情况:火扑灭了,五死三伤,怀疑是纵火。受害人是谁?新闻没说。 自然科普节目也结束了,窗外又响起了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R听见它们分散成几股,驶往不同方向。说明坏事正在遍地发生。 这个多事之夜,还有一段尾声。 R沉睡在无梦的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他接起来,里头是沉重、缓慢的呼吸声。那声音和一来一回的黑风穿梭在枯树林相似,风的目的是什么呢,像在搜寻躲藏的幸存者。最近他多次接到这种电话。他保持安静,一个“喂”字也不说,对方也没说话,只是尽情地朝他呼吸,黑风吐到耳膜上,吸走时把耳道抽成真空。他仔细听了约莫半分钟恐怖呼吸声,挂上电话,身穿条纹睡衣在床沿上坐了很久。 以这晚为新起点,凶杀案几何级数地增长,很快就不分昼夜地连续发生。 警力不足,或者警方心理上极度松懈,凶手一个都没归案。警方好像更在意受害者们。受害者的信息非常浅显地存在,一查就全明白了,有工作,有住址,有正在进行中的社会关系,然而再往前查,越过某个时间节点,忽然都查无此人,生存痕迹凭空消失了。 R从新闻里听说了越来越多残忍的事。他不变地生活和工作。 有一天,有个紧急的工作指令临下班才派下来,落到R手上。办公大厅里同事变少了,灯一个区块一个区块地熄灭,人声抽离了。几个钟头后,只有头顶的日光灯照着R这一方角落,R像在演独角戏,几次觉得观众在场,隐身在四面八方的办公物品后面。 工作终于完成,R去乘地铁。从地铁站走上地面,离开大马路,再拐进小路。这时R停住了,轮流将两只脚抬起,脚踝搁在对侧的膝盖上,他好奇地检查鞋底——很像粘上了什么,使脚步声变得拖沓,越在安静的地方走越明显。但他看到两只鞋底是干净的。是走出地铁站后,有一个人一直踩在他的脚步声里走路。 R试着走起来,那人也走起来。R一停步,那人也停下来了,停在身后。R向身后看,跟踪者任由他看,直挺挺地立着,夜与路灯为其勾出一个高大的轮廓,其局部与小路上其他事物的阴影相衔,好像是夜派生出来的一头怪物。 R扭回身,仿佛无所谓似的又往前走,刚走了几步,闪进一条更小的路,一闪进去立即站在阴影里不动。 R侧头看到地上有黑影爬过去了,紧随其后,那个轮廓横切过路口,又听见从自己脚步声中分离出来的脚步声跟随黑影和轮廓而去。 R又快又轻地继续往小路深处走,等到脚步声转回来,他已经站在路尽头最浓稠的阴影里。月色和路灯照不到他,他摸到粗糙的墙面,闻到墙上地上令人作呕的味道。他明白了,这里是前些天出事的巷子,自己正在吸入被残杀的平均体散发出的血腥味。那个同类好似借夜色还魂,也贴在身边的墙上,依然浑身冒血,跟自己点点头。 跟踪者的脚步来来去去,有一刻,往巷子深处试探,到底是犹疑着,一步一步真正走远了。R靠住墙,松了一口气。身边的人消失了。 R走出巷子,走到路灯和行人多一点的地方,再步行几分钟就能到家了。假如非死不可,也没办法,可R尤其不愿意在附近死,因为几年前的某个深夜,他就是在这里觉醒的。 感觉像在黑暗中乘了上升一百层的电梯,后来意识停稳了,他睁开双眼。他看到了街景,看到了人类,举起手便看到自己的双手,手有正反两面,可以向内面弯曲。他听见声音,闻到气味。他想了想,想出一个住址,并在心中勾画出从这里到那里的路线图,就松开两只虚握在眼前刚刚供自己进行观察的拳头,垂下手,抬腿迈出第一步。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路边有一个生化人现形。他离开原地。每走一步路,认出新映到眼角膜上的事物,也即认识样子、明白用处、叫得出名字,虽然它们都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在一家店外面,他驻足浏览橱窗,从橱窗玻璃上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是一个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普通男子。 那就是R觉醒,或说诞生,或说被投放到人间的最初片刻。 他在这片刻之中的头一秒钟,理解万物之前先理解了自己是平均体,不用别人告知,这是思想内部自动识别出来的事实,是前提。他按心中浮现的住址走到家,在衣服口袋里找出钥匙打开门,站在门口,自然地理解了房子里头有什么。他把钥匙留在以后最爱用的桌子上,走进厕所,脱掉全部衣服,由各个角度看镜中的身体,双手细腻地摸它,随后跨过满地衣物来到卧室,取出睡衣穿上,平躺在床上,手在胸口对称地摆好,接下来他闭住眼睛,知道天亮之后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R被投放的同时,另一条街道上,某段地铁站台上,某间呕吐物和尿液溅得四处都是的酒吧厕所里,也冒出来一两个平均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像R一样瞬间理解了现实,走进自然人中间;也像R一样,被投放到位时,配套的生活,家、学校、公司,已经按照蓝图,也称背景卡同步安排好了。 R对被投放前也有少许记忆,那算他的生命初期,他曾经无意中听到一段对话。地点是在一个大房间。当时R赤身裸体,浸泡在充满液体的伏特加似的大瓶子中,眼睛偶尔睁开一条细缝,周围全是大瓶子,每个里面装着一个待成熟的平均体,瓶子多到难以计算。R不清楚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成熟,但发觉意识渐渐清晰,有时感觉到有人在瓶子间走动,调节仪器,记录数据。有一次,R听见了说话声就自觉闭上眼睛,两名技术人员边谈论“他们”,边从前面一排瓶子之前经过。“他们”,不是R这种他们,也不是说话者的那种他们,指的无疑是世界的掌权者,他们正动用权力,还有以权力换来的金钱和科技力量,对当今世界的细节进行修正。 “技术上既然能做到,为什么不干脆重造一个世界,那更符合他们的要求。”一个技术人员说。 “我们好像讨论过这个问题。”另一个更沉稳的声音说。 “那可能因为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爪牙,不能总是记住头脑的意志。”第一个说。 “打个比方!”另一个说,“假如你有一条巨型邮轮,一开始你也觉得它大,后来你嫌弃它了,这时候不是扔了它,更好的办法是把它开进船坞,切成两半,把两半船往两头拉开,中间填进一截新做好的船体,再把新的旧的焊到一起,你就得到了一条巨巨型邮轮。你把它开出船坞,开进大海,大海也就是我们的时代。就是这么个思路。因为弄一条全新的,造价更高,因为旧的全扔了不划算。” “好的,我要记起来,是这么回事。”第一个谦虚地说。 “补好的船,新世界,未来。”另一个说。 R悄悄抬起眼帘,视野里有数具身体,是他的同类,都漂浮在瓶中的液体里,两件实验室白外套从一个个瓶身玻璃上映过去,那两人慢慢走出了房间。 不过这是简单化的比喻,世界并非只被切开一次,拼入一大块假体;现有技术做得到在任意地方切开一道口子,挤入一个生活单元,R这种平均体就被装在里面投放到世界上。 和初代平均体不同,他们不再被动地“体现平均”,而是发挥类似调节器、校准器的作用,将周围的自然人“调整到平均”。具体来说,在某区域投放一定数量的平均体,可以引导自然人的思想和行为向着设定好的值靠拢,人们被校准了差异,就能加速推动某个事件成为现实,或者相反,延迟此事的到来——此事可以是选举、革命、世界大战或者太空计划。 每个自然人都感觉到了,世界在特殊力量的牵引下脱离了自然发展的轨迹。对于R这代平均体,自然人几乎不公开讨论,但随着平均体专利权从最早的科技公司易手,初代平均体被大量销毁,又听到了一些似乎泄密自实验室的消息,再加上直觉,人们根据这些找出了头绪。 自然人开始动手剔除平均体,有人自己动手,有人雇凶行刺。R受到同事的怀疑、连续接到恐吓电话、被人跟踪,他在觉醒之夜曾经纯真地睁开双眼迎接一切,自以为属于它们,那种心情永远过去了。现在他感到刀锋迫近。 下次不会再有今晚的好运了。他想。 要几个人去仓库,领导突然吩咐道,并点名R去。 今天不是盘库日,不过有时公司在连续几个大单出库入库之后,会额外启动一次清点工作。今天算是这种情况吗?R把疑问的目光转向领导,领导的眼睛慌忙转到几份文件上,双手整理它们叠放的次序。R站起来,把椅子推到办公桌底下,将椅背上的外套揽在胳膊中。“那么,我先走了。”他说。领导嗯嗯了两声,还在弄文件,把中间的抽出来放到上面,手指以眼睛配合不了的速度翻纸张。R对那个向来和善的人看了最后一眼。 仓库不和办公室在一起,租在遥远因此便宜的地方。R坐上了别人的车,同坐在后排的是地铁上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同事。开车的人,R稍后认出来,是那天早上和同事说话的另一个同事,这人的特点是大个子,脑袋高挑在驾驶座位上,经常性地在后视镜里瞟一眼R。 刚才他们三人从办公大厅三个点同时站起来,穿过一大片忽然寂静无声的同事,同事脸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看着R,三人会聚到一起,来到走廊上,乘电梯直达地下车库。R数次想滑脚溜走,但那两人打配合,把他始终夹在中间,大个子负责遮断他的退路,最后他被送进车里,车门落锁了。车出发时,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 天更阴沉了,密云堆积在挡风玻璃前,朝它行驶一段时间后,所去何方,所为何事,都变得莫名其妙。来人间这一趟,真是莫名其妙啊,R忧郁地看着天上的云,自然人会觉得自己一生莫名其妙吗?车里的广播不断换台,交通事故,歌曲,球赛转播,歌曲,股市评论,歌曲。R知道了,大个子耐心不好。 后来大个子把音量调小,向后座道:“喂,平均体!”用的是上班族有时叫看门人、清洁工的口气。 “什么!”R装作听不懂。 两人都被R无用的矫饰态度逗乐了。 “问问你,当平均体什么感觉?”大个子说。 R困惑于同事指的是自己在伏特加大瓶子里的时候、觉醒的时候、前些日子受威胁的时候,还是穷途末路的此时呢?同事一定没想到吧,还有不同的感觉。R没有说话。 “你来我们这里,来人间多久了?”熟同事问了一道容易回答的题。 “五年零七个月。”R说。 “就是说,你现在实际上五六岁啊。”熟同事说。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R无奈地说,“我们在一起工作也有三年多了。” “我记得,我们是同期入职的。”熟同事说。 “怎么判断出我是平均体的?”R说。 “观察。”熟同事简略地说。 这就属于自然人的智慧吧,R思考着自己的破绽,问道:“必须杀掉我吗?” 阴天里,熟同事的眼睛亮晶晶的,往R脸上细密扫视。R转开脸,车子确实是朝着仓库方向去的,看来两人杀人也不忘上班。两人会在中途杀死自己,然后抛尸,然后真的去仓库点货,最后回到城里,明天全公司将有默契地不提自己,今后万一警察来查,两人就说不知道,最后一次和那人在一起,是去盘库,警察敷衍着问几句就走了。R觉得,事情大概将这样发展。 就照R想的,车开上辅路,停在路边。好安静,密云更低了,盖在大地、时间、所有来龙去脉,以及小汽车上。 在汽车后座,两人轮流用一根准备好的绳子勒R的脖子。两人都是杀人生手,不但没经验,也不擅长一边做事一边学习,勒了好一会儿,R还没断气。在R的体会中,缺乏耐心的大个子更不顶事。此时R胡乱挣扎,手向后抓挠大个子的手,两只脚踢蹬车门和椅背,眼珠快要弹出眼眶,直直对着窗外一个方向。他看到某种东西沿路边的行道树奔跑,有高有矮,它们停下来看了看这辆车,又排队跑开了。这是不可能的,我出现了幻觉。他想。 大个子勒了一阵,退到了车子外面,换熟同事钻进来接手。R进入新一轮窒息,他几乎躺倒在熟同事怀里,两人争夺一份性命。他听见熟同事边勒自己边断断续续地说:“抱歉,不方便让你们改变世界,我只是一名小职员,但我不允许这样!”沉重的呼吸声夹杂在句子里。大个子拍打车顶,喊着“加油,用力”! 动手之前,两人曾问R的具体使命是什么?这些年究竟有哪些重大事件受到过平均体的干预?人类将被调整到什么水平?R都答不上来。他只是世界的掌权者弥散式投放到人间的许多校准器之一,只知按设定好的一套生存,不了解大局,不清楚巨型邮轮正朝大海哪个方向航行。眼前升起黑雾,R用残存的脑力想,两人怎么不问这个问题:数量。但问的话,他也答不上来。他以前待过的大房间兴许是很多个房间中的一个,伏特加般的孕育瓶有无数个。 一线空气意外地流进R身体里,熟同事松开了手。打断行刑的是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怎么回事?”熟同事问。 很快,三辆警车从旁边的主路经过,急驶向前方。大个子坐回车里,调响电台,正播送突发新闻,大个子听了听,骂起脏话。人类发展与规划博物馆离这里不远,事故发生在一个小时前,初代平均体砸碎了一面玻璃,参观者起先以为是在进行某种表演,回过神来,玻璃房已经变空,它们在展厅里狂奔,配枪的保安赶到,活捉和射杀了几个,但叫剩下的逃到了博物馆外面,警察提醒附近的人注意安全、留心线索。新闻说,原因在查,怀疑初代平均体集体进化了。 R奄奄一息地倒在座位上,熟同事瘫坐在旁边。“这世界怎么回事,我累了。”听完新闻,熟同事说。 “不知道,”大个子转过头鼓励道,“先把手头事干完吧。” “你来吧。”熟同事说。 “你吧。”大个子说。 R感到脖子上的绳子又勒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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