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消失在地道中的男人

迷路庄的惨剧  作者:横沟正史

名琅庄的风格已和种人伯爵时代的大不相同了。首先,非生产性的后宫长屋被缩小,改造成了日式客房。金田一耕助被安排在一间十叠加八叠的豪华日式套间。走到廊檐下,一抬眼便是富士山。

让治拎着旅行包,一直把金田一耕助送到客房,又热心地聊了五分钟。他前脚刚走,中年女佣拿来了替换用的棉袍和装有夏季和服的衣物箱。女佣名叫阿杉。

“您可以去沐浴了。老爷说四点和您会面。”

这座酒店似乎是西式房间由男佣打理,日式房间由女佣接待。

“啊,好,非常感谢。”

金田一耕助从带抽绳的手提袋里拿出洗漱用具。

从新桥过来乘了四个小时火车。虽不至于像战败时那般混乱,车厢里仍是非常拥挤。而且由于风向的原因,顶着直吹过来的煤烟也让人相当受罪。再加上早晨走得急,胡子也没顾上好好刮。

手提袋里有一个记事本,里面夹着一封电报,展开一看——

出事了 速到名琅庄 筱崎慎吾

这是寄居在大森的料理旅馆松月当食客的金田一耕助今早九点左右收到的电报。到了十点,他好容易搞清了风间的行踪打电话过去,结果风间只说:“那边确实希望你去。”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听说筱崎慎吾去了名琅庄。风间都开口了,耕助也不好回绝,于是马上回了电报,好歹手忙脚乱地赶上了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从新桥站发车的东海道线下行列车。

耕助沉入贴着瓷砖的宽大浴池,瘫软的倦怠感立即从头到脚渗透出来,连刮胡子的劲儿都没了。他刚在澄澈的温水里尽情伸展开四肢,耳畔忽然传来了笛声。

他诧异地从浴池中坐起身来。这么说来,刚才在客房安顿下来的时候,他也听见有人吹奏长笛。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且没几声便消失了,所以他并未留意。但这回听起来却非常近,而且久久不绝于耳,他不禁竖起了耳朵细听。

曲子是多普勒的《匈牙利田园幻想曲》。虽然身子浸在浴池的温水里,但侧耳倾听笛声的工夫,金田一耕助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音色的缘故,长笛这种乐器不管演奏怎样华美的乐章,听起来都会令人莫名地惆怅,唤起人们的愁思。但是,金田一耕助在浴池中的颤抖并不仅仅出于这个原因。

他想起了昭和二十二年时前子爵椿的府上发生的悲惨的连环杀人案,案发时总会响起长笛的声音,而且那正是破解谜团的关键线索。可他直到最后才看破迷局,这让他一直懊悔不已。(参见《恶魔吹着笛子来》)

金田一耕助把疲软的身子沉在浴池里侧耳细听。笛声似乎来自西式房间的方向。

根据后来掌握的情况,西式房间每间配有独立的浴室和厕所,而日式房间则没有。除了金田一耕助现在泡澡的这间公共浴池,只有个别房间配有能从里边上锁的情侣小浴池。

金田一耕助眼下所在的这间公共浴池位于日式房间和西式房间之间,方才在客房听上去很远的动静到了这里便骤然迫近,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四下倏然恢复了阒寂,只有伯劳鸟的尖厉叫声不时划破这片静寂,简直让人怀疑这里是否真有人类居住。而那笛声劈开静寂,时而凄凄切切如泣如诉,时而狂躁愤怒如激流决堤。即便没有椿子爵家那桩交织着私情和丑闻的案件,这笛声也真切地带有某种异样的音色。

话说回来……金田一耕助躺在宽阔的浴池中思考。吹笛子的究竟是谁?这间酒店理应还未对外营业,目前在这座建筑物里的,不外乎建筑物的所有者筱崎慎吾,以及他亲近的人和服务生。很难认为服务生里会有人能如此娴熟地吹奏长笛。现在金田一耕助倾听的演奏显然是专业级别的。

金田一耕助蓦地想起了速水让治的话:前伯爵古馆也在此地。但是,没听说前伯爵古馆辰人是个长笛演奏高手……

乐声持续了很久,本来平缓的旋律突然间又急遽卷起愤怒和戾气的浪头扑面而来。听者刚被那激烈的旋律震慑,它却又倏然消失,只留下黄昏时分高原上的万籁俱寂。

金田一耕助在浴池中静止不动,试图从那静寂中觅出蛛丝马迹,侧耳静听了片刻。可惜,耳畔全然不闻人息。

他再次在浴池中打了个寒战,但很快摇了摇头,像在劝说自己似的嘟囔道:“没事。什么都没发生。”

首先,他对于今天此地发生了何事,不,应该说正在发生着何事尚一无所知。另外,从刚才让治的举止和神色来看,应该还没发生什么。但是,筱崎慎吾所谓的“出事”又是怎么回事?

金田一耕助再次摇了摇头。宽大的浴池水面一阵波动,他走出了贴着瓷砖的池子,随后用自己的旧剃刀刮起了稀疏的胡须。正准备离开浴室时,笛声再次传来。

更衣间里整齐地放着阿杉拿来的粗花纹夏季和服和崭新的棉袍,但是金田一耕助没动那些,照旧在没了形的哔叽料日式上衣下套上了皱巴巴的裙裤,回到先前的客房静静抽起烟来。这时阿杉来传话:

“老爷在等您了。”

“啊,好。”

耕助戴手表时顺便往表盘上扫了一眼,正好四点。

若是独自贸然出来,八成得迷路。他在女佣的带领下穿过七拐八折的走廊。终于,女佣在一处门廊上双手扶地跪坐下来。门廊是指廊檐内铺着榻榻米的走廊。

“老爷,客人来了……”

“啊,金田一先生,请进,请进。”屋内传出一个低沉厚重的声音。

“哎呀,打搅了……承蒙邀请……”金田一耕助踏入拉门内的一刹那,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是宅内若干会见厅中的一个。正如前边介绍过的那样,房间分为上座间和下座间,各有二十叠大小。上座间内,筱崎慎吾正背对着壁龛斜倚在凭几上,优哉美哉地端着杯洋酒。

“啊哈哈,金田一先生,如何,我可有些老爷的样子了?”

筱崎慎吾粗糙的大手包握着小小的酒杯。他眼角叠起层层皱纹,露出笑容。

这个如同巨型岩块般的男人穿着金田一耕助这等土包子没见过的考究和服,这倒无妨,问题是他敞着怀,领口探出浓密的胸毛,这便有失体统了。这是个像毛头小伙一般粗陋、野性昭然的汉子,年约四十五六。因事业野心而燃烧的壮年男人的精神气被那肌肉和胸毛展现得淋漓尽致。也许是一直在喝酒,他的眼白上泛着血丝。

“哈,是啊。这屋子可真气派啊。”

金田一耕助似乎不知往哪里坐,张望着四周。

“金田一先生,请这边坐。”

紧贴慎吾身后侍立着的老妇人用与年龄不相称的软嫩嗓音招呼,指着慎吾面前的坐垫。

慎吾近旁坐着倭文子。她微微颔首致意,并未开口。半冷不热的态度是这女人的魅力所在。

“噢,好好。”金田一耕助坐到上座间,俯看着下座间说道:

“过去这儿就是接见访客的地方吧?”

“啊哈哈,我身边这位没少受那份罪啊,有了危险就得老爷先走。阿糸,我说得不错吧?”

金田一耕助诧异地转向老妇人,慎吾注意到了,于是说:

“啊,金田一先生可能还不知道,这位是明治元老古馆种人伯爵的爱妾,简直就是活着的文化遗产,名琅庄的大小事全靠她主持操办。”

老妇抿抿干瘪的嘴巴,呵呵呵地低声笑起来。

糸女到底多大年纪,扳着指头数数,至少快八十了。但也许就像俗话说的“柔能克刚”,她虽然体格纤细,体质娇弱,但气色甚佳,昔日的婀娜身姿如今仍能窥得几许。从优雅的着装上,也可以想见这位伯爵宠姬的往日风华。

但毕竟岁月不饶人,糸女梳成短垂髻的头发已经白得一丝不落,她前倾着身子端坐的地方也就两个巴掌大小,整个人简直就像是壁龛里的装饰物一般小巧。

“金田一先生应该见过倭文子吧?”

“啊,以前有幸见过夫人一面。”

“嗯。”倭文子眯着眼睛微微一笑,脸颊飞红,眸子迅速转向一旁。她大概并不希望往事再被提及。

金田一耕助所谓的“以前”,是指这女人作为筱崎慎吾的助手接待美国客户大显身手的时代。当时她还是前伯爵古馆辰人的夫人。现在想来,那时她也许已经和慎吾有了私情。即便如此,见过她的人还是不能不赞叹她的美貌。

继承了公卿华族血脉的倭文子乍看之下纤柔娴静,美得仿佛精致工艺品一般,让人担心她能否承受住慎吾那等鲁莽汉子的怀抱。不过也许恰是这种女人,才像缠绕的蔓草一样具有不屈不挠的韧性——金田一耕助产生了以上不大礼貌的猜想。

此前见到倭文子时,她穿着洋装,现在则身着与她的气质甚为相称的结城绸和服。总之,她有京都女子那种故作柔弱的心机,表面逆来顺受,实则内里强硬,是个坚持原则的女人。

“这一带景色真不错,我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欣赏富士山。”金田一耕助说了几句客套话。

“这儿怎么说也是入得古馆种人阁下法眼,专门兴建别墅的地方。而且今天天气确实不错。”

“平家的残兵被水鸟振翅的声音所惊、仓皇败走就发生在这附近吧?”

“啊,您说的那是富士沼吧。那地方还要再往西,虽说是‘沼’,但早已经名存实亡了。”

糸女嚅动着满是皱纹的嘴巴解释道,然后又笑眯眯地问:

“金田一先生对历史颇有研究?”

“啊哈,也、也谈不上,只、只是忽然想到而已。”

金田一耕助也发觉自己多话了,有些发窘。他有个毛病,一发窘就结巴,五根手指还会往乱蓬蓬的脑袋上抓挠一通。倭文子似乎知道他这个毛病,并不见怪,只是眼角聚起笑意。唉,这可不是号称名侦探的男人应有的举止。

“这一带有很多历史遗迹,还有和歌中经常咏唱的景致。另外我看中这别墅还有一个原因……金田一先生,你是坐马车来的,从车站到这里花了多长时间?”

“差点忘了,现在才道谢实在失礼。马车着实让我大开眼界,以前从没坐过正儿八经的马车。哈,弄这么大排场,怪不好意思的……时间我算过,正好是二十五分钟。”

“那么,坐汽车应该只需一半工夫。”

“同东京之间的交通也很方便。”

“现在火车也越来越快了,我还考虑在这附近再建个高尔夫球场。”

“啊,那么……”金田一耕助虽然对生意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却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道,“这栋宅子大概有多少房间?”

“现在还不成规模。西式房十间,日式房八间,眼下算是半玩票性质。将来扩建的时候,我还想找风间合作呢。”

“那可是他的拿手戏,他肯定会欣然加入吧。对了,你先前说有客人是……”

“啊,就三个人。”筱崎慎吾不以为然地说,“其实这宅子过不了多久就要对外营业了,所以想在那之前把和这里关系深厚的人聚起来,算是最后留念吧。此外还有一件事要一同商量。”

“关系深厚的人是指……”

“就是这家原来的主人,古馆家的众位亲戚……话虽如此,其实也没几个人。辰人加上他生母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天坊先生,原来是位子爵。还有一位是辰人继母的弟弟,柳町善卫先生,也曾是子爵。金田一先生,我多亏和这一位高贵的人儿结了婚,才得以有了这些交际啊。”

慎吾用那双大手从下往上一抹脸,滴溜溜转动着眼珠哈哈大笑起来。很难认为慎吾是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种话的男人,但他的话音里确实听不出有什么讽刺反语之类的怪味。

倭文子依旧不为所动。金田一耕助看着那张脸,忽然想到了能剧中年轻姑娘的面具,优雅应对之下潜藏着不屑的微笑……

糸女怔了一下,来回看了看这夫妇俩的脸。人一旦到了这个年纪,就仿佛有了几分妖气,轻易不会将内心示人。

金田一耕助笨拙地清了清嗓子,问道:

“对了,刚才不知道这宅子哪里传来了长笛的声音……”

“啊,那应该是柳町先生,辰人继母的弟弟……要说这位柳町善卫先生,可是长笛演奏界相当有名的人物,金田一先生不知道?”

“这……我完全……”金田一耕助挠着脑袋上的“鸟窝”,含含糊糊地说。

《恶魔吹着笛子来》的主人公椿英辅前子爵也是长笛演奏者。这当然只是巧合。但在被称作“斜阳族”的旧贵族中音乐爱好者众多,这就未必能简单归于巧合了。

金田一耕助漫不经心地想着。事后想来,那时他听到的笛声正是锁定马上就要浮出水面的惊天命案的凶手的重要线索。

“那么……你找我有事是……”

金田一耕助总算切入了主题。

“嗯,这件事嘛。”

筱崎慎吾像是等待已久似的探过上身,说:

“这里出了桩怪事,阿糸感觉很不妙,心烦意乱的。一大早找你未免贸然,但还是不得已拍了电报……”

“电报上说的出事,就是指那件怪事吗?”

“正是。”

“还请仔细讲讲经过。”

“好。”

慎吾给自己斟上洋酒,咕咚一仰脖干了。

“金田一先生,你不来点?”

“啊,我就不用了。”

先前倭文子给金田一耕助面前的酒杯里斟上的金黄色液体还剩一半多。

“哦。”慎吾笨拙地放下酒杯,一边满上,一边开口道:

“我们要在这里碰头是一个星期前就定下来的事。打算从昨天星期六开始,在这儿优哉游哉地享受周末时光。谁知道会发生那等怪事。前天,也就是星期五早晨,这位……就是这边的阿糸,似乎接到了我从东京打来的电话。”

“似乎?你本人没打过电话?”

“是啊。有人冒充我,而且电话里说……”

“啊,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断了他的话,“那么阿糸是先诸位一步,星期五到达这里的?”

慎吾愣了一下,望向耕助,微微低了下头说:

“啊,是我的不是,没把话说清楚……还是从这位开始说起吧。她可是这个家‘不外嫁的闺女’,我买房子时附带着将她一起买了。”

慎吾笑得眼角聚起皱纹。糸女优雅的面孔上泛起一片红晕,道:

“我要是被赶出这个家,就没处去了,所以恳请老爷把我这个没用了的老婆子也一同买下来了。呵呵呵。”

糸女翕动着干瘪的嘴唇笑了。金田一耕助听了这话,不由得吃惊地看了一眼倭文子。倭文子仍然不动声色。

“就是说这位老太太……啊,失礼,阿糸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对了,金田一先生,你对这家里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吧,诸如各种秘密装置?”

“嗯,这我从风间那儿听说了,说是墙里有不少旋转机关和地道……”

“正是,正是。而且这些秘密机关大多不为人知。房子建成之后,种人阁下就烧毁了图纸。对这些机关了如指掌的,除了种人伯爵之外就是阿糸。所以一人伯爵住在这里时,大多机关就已经被遗忘了,更何况辰人。他虽然拥有这宅子的时间不短,但是对哪里有什么样的机关几乎一无所知。都是因为这位老夫人的嘴巴太严,对谁也不肯透露。”

“瞧您说的,老爷,那可都是老身的财产啊。呵呵呵。”

金田一耕助从刚才就注意到,糸女同慎吾说话时会微露娇态,像小姑娘一样脸颊飞红。每当这种时候,倭文子那张精致的脸孔上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是啊是啊。所以啊,金田一先生,我是打算把阿糸养到蹬腿闭眼,让她慢慢把秘密全吐出来。哈,不开玩笑了。这间酒店的经营眼下全委托给阿糸了,老太太还硬朗得很呢。”

“我明白了。那么星期五早晨的电话是怎么……”

“哎呀,实在对不住,说着说着就扯远了……是这么回事。电话那边的人自称是我,说当天傍晚会有一位叫真野信也的客人来访,务必安排他住‘大丽花间’,并且要好生伺候。”

“哦,那么阿糸,电话那头的声音像筱崎先生的吗?”

“也不好说,毕竟是从东京打来的电话,听得不是很清楚……”

“那么星期五傍晚这个真野信也真的来了?”

“嗯,来了。倭文子,拿一下他的名片……”

倭文子从壁龛中拿出名片,一言不发地递给耕助。是筱崎慎吾的名片,上面罗列了若干头衔,空白处用粗钢笔潦草地写着:

“这位是之前我在电话里介绍过的真野信也先生。阿糸,一切都拜托你了。”

金田一耕助认得慎吾的笔迹。这字体乍看很相似,但也有不尽相同的地方。

“那么你是不知道此事了?”

“不知道。”

“真野信也这个人有何异常举动?”

“请等一下,在这之前有件事得先问清楚。你听说过昭和五年这个家里发生的血淋淋的惨剧吗?”

金田一耕助一惊,看向慎吾。慎吾也沉默地望着他。在片刻的沉默中,可以感觉出倭文子轻微地哆嗦了一下。

“你听说过吧?”

“啊,你买下这座名琅庄的时候,我听风间谈起过。我还去图书馆查阅了案发时的资料。虽然可能是多此一举,但有些东西让我颇感兴趣。”

慎吾和糸女对视了一秒,然后说:

“哪里是多此一举,你既然了解这些,事情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那么你也一定知道那次事件当中有个人失踪了吧?

“嗯,知道。是左臂被砍断的尾形静马吧。但这人不是投了‘鬼石窟’内的古井了吗?”

“不。”慎吾断然插话道,“要知道那口古井……到了辰人那一代,曾经派人到井底去探过,底下根本没有任何类似人类遗骸的东西。这件事不光在座的阿糸,倭文子也非常清楚。应该是他们俩结婚之后不久的事吧。”

倭文子表情僵硬,机械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尾形静马当时并没有死,而是仍然活着?”

“这个嘛,就得由你来判断了。说说星期五傍晚的事吧。这个真野信也到达时,如果是阿糸出去接待就好了。可惜不是,而是一个叫玉子的年轻女佣去的,是她把这名片转交给了阿糸。于是阿糸便叫玉子把客人安排在大丽花间。容我啰唆一句,用西洋花卉命名的是西式房间。过了一会儿,阿糸到大丽花间同客人打招呼,发现房门从里边反锁了,怎么敲门都没人应。当时,她只当是客人出去散步了,也未在意。可到了晚饭时间仍然毫无动静,而且谁也没在宅邸内见到此人。这时阿糸才觉得放心不下,拿备用钥匙打开门。里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钥匙放在壁炉台上。”

慎吾的话戛然而止,凝重的沉默在席间压了下来。

远处传来伯劳鸟的啼叫,使得这沉默越发深不见底。金田一耕助终于清好了嗓子,开口道:

“阿糸,那房间确实上了锁吗?”

“是的,是锁上的。”

“窗户呢?”

“全从里边锁着。”

“既然这样,莫非那房间里有地道?”

“没错,没错。金田一先生,连我也知道大丽花间里有地道。倭文子告诉我之后,我还半带着好奇心钻过一次。所以真野信也这个人从大丽花间消失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问题关键在于真野信也是什么人,他怎么会知道那个地道。”

“那人什么模样?”

“这个嘛,阿糸不想在女佣中造成惶恐,就若无其事地临时安排她们外出办事去了。但据玉子回忆,那个真野信也没有左臂。”

金田一耕助的脑际瞬间清晰地浮现出先前在马车上远远看到的杂木林中的男人背影。那人西装的左袖不自然地飘着。

“玉子转交名片时要是能提上一句是个没有左臂的客人就好了。”糸女遗憾万分地翕动着干瘪的嘴唇。

“那男人的举止和体格如何?”

“玉子也说不大清,只说戴着大号墨镜,像是怕感冒似的戴着口罩,穿黑西装,右手抱着风衣,提着行李箱,还戴了顶黑色的鸭舌帽。那人几乎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道大体的年龄。”

“风衣和行李箱还在吗?”

“什么都没留下。到底他是为什么而来?莫非还藏在这个宅子里?想到这些就让人毛骨悚然……”

“尾形静马如果还活着,应该多大年纪了?”

“虚岁正好四十五岁了。金田一先生,自从辰人搜查了井底,确定没有任何可能是人类遗骸的东西以来,独臂男就成了古馆家的一个噩梦。总觉得某天那个人会来报仇,挥着血淋淋的刀砍杀进来……”

金田一耕助一脸诧异,来回看着慎吾和糸女的脸。

“古馆家的人谁会担心这种事情?”

“那当然是辰人先生了,他就是因为在意此事才搜查了井底。发现那里边没有半点像是人类残骸的东西之后,这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糸女一边留意着一旁的倭文子,一边用沉静的声音低低说着。

“但是,阿糸……啊,我可以这么叫您吗?”

“可以,可以,这样叫正合适。我是这位老爷整个买过来的女人啊。呵呵呵。”糸女嚅动着满是皱纹的嘴唇笑道。

“那么我想请教阿糸,辰人何必惧怕尾形静马呢?因为尾形静马被一人伯爵扣上了私通的污名,还被砍掉了左臂?但是作为报复,他不是已经利落地斩杀了一人伯爵吗?我觉得他不至于对伯爵的各位遗属,比如儿子辰人再有什么怨恨。”

这不过是金田一耕助的个人意见,一时间谁也没回答他。他来回观察着莫名沉默的三人。

“夫人,你怎么想?”

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倭文子那冷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慌乱之色。

“啊……那当然是……古馆那人天生就有些神经质……”

“金田一先生。”慎吾像要袒护娇妻似的开口了。他晃动着岩石般的膝头说:“一家之中曾有那样血淋淋的过去,对于遗属来说就像长长的噩梦一样久久不散,也是人之常情,没有道理可讲……”

“啊,我明白,你这么说倒也在理。”金田一耕助一脸似懂非懂的神情,轮流观察着三人的表情。这时,慎吾换上更为严肃的语气说:

“还有,金田一先生,当年横死的一人伯爵和加奈子夫人,也就是辰人的生父和继母的二十一周年祭就快到了。后天二十号就是忌日。我们这次碰头也准备商量做法事的事宜,所以阿糸会特别在意也在情理之中。”

慎吾这话中有种鲜血淋漓的回响,在座的人都愕然望向他。特别是偷眼观瞧丈夫表情的倭文子,她脸上一瞬间掠过的恐惧给金田一耕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想而知,凝重的沉默又沉甸甸地压在了席间。就在这时,静寂的大宅某处忽然传来两三声尖叫。那声音越来越近,几人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终于,那尖叫变成了慌乱的脚步声,来到了会见厅门廊前。

“爸爸!爸爸……”年轻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越来越近。

“咦,是阳子小姐吧。”糸女叫道。一时间在座的几人都欠身欲起。

“爸爸!”踉踉跄跄闯进来的确实是慎吾同前妻的女儿阳子。她一身鲜艳的运动式洋装啪地点亮了整个房间。但是她却惊慌失措,表情因恐惧而扭曲。

“阳子,出什么事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爸爸!杀人了!有人被杀了!快来啊!”

“杀、杀人……”

“真的,真的,有人被杀了!”

“被杀?是谁……”

“是古馆叔叔啊。古馆叔叔被杀了!”

慎吾大惊失色,颓然沉下了脸。那一瞬间,倭文子仿佛窥察丈夫神色似的回头张望,那目光再次给金田一耕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他久久难忘。

时间是四点二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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