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华丽凶案

迷路庄的惨剧  作者:横沟正史

前伯爵古馆辰人被杀案中有诸多蹊跷,警方最终也没弄清事情的真相。清楚真相的除了金田一耕助,就只有极少数几个人了。请容笔者慢慢道来,且将表面显现的事相一一拾记。

案发地是在名琅庄内院墙外距离相当远的石棉瓦顶大仓库。仓库远离内院墙,但紧贴着外院墙内侧。不知种人伯爵是出于高度戒备还是嫌那地方碍眼,仓库被精心隐蔽在茂密的冷杉林中,除非走到近前,否则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仓库过去用于贮藏柑橘。战后柑橘山从名琅庄分割出去,充抵了财产税。众多仓库中只有这一间因位置关系留在了名琅庄院内一角。

因此,如今仓库中没有任何货物,只有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废旧杂货、昔日留下的旧柑橘箱、成堆成捆的麻绳和巨大的磅秤。此外,这仓库还有一个引人注目之处——高高的屋顶上纵横着粗大的钢梁,其中一根梁下垂着一个大号滑轮。一切都在诉说着这里曾是柑橘的储藏地。

就在这空空荡荡的、大得出奇的仓库里,摆着一件同周遭格格不入的东西。那就是先前搭载金田一耕助来此的黑漆无篷马车。

马车在入口前方偏左的位置,同入口平行。马应该是被牵走了,并不在现场。高高隆起的驭手台下方,车辕朝右前方伸出,下边的地面上掉落着一个怪东西。那是个完全断成了两截的大烟斗。

左前方是金田一耕助先前乘坐的马车座椅,铺着猩红色毛毡的坐席上正端坐着一个男人。

那人直盯着右前方,从仓库入口处看过来,只能看见他的右半边脸。那侧脸不知为何所惊,痛苦地歪扭着,十分恐怖。他的眼珠好像马上就要从眼眶中蹦出似的,瞪得老大,似乎想要弄清楚眼前某种来历不明之物的真面目,执著地朝那边凝视。不过,现在那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只不过是一对无生命的玻璃体罢了。这点任谁都一看便知。

这位古馆辰人伯爵曾经被认为是贵族圈内的美男子,如假包换的银鞍白马的贵公子,同时也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这种死法对于这个凡事讲究的纨绔子弟来说实在再适合不过。虽说任何时间任何场合,拿死人开玩笑都是要不得的,但这种死法也太与众不同,以至于难免有人对此品头论足。

昔日伯爵古馆辰人坐在自己爷爷当年到处兜风用的马车上,威风凛凛地渡过了冥河。

辰人多大年纪了?昭和五年,他的父亲一人伯爵同继母加奈子在这个家中惨死的时候,加奈子二十八岁,辰人比加奈子小七岁,应该是二十一岁。从那之后过了二十年,今年应该是四十一岁。眼下这位端坐在马车上,一味圆睁着已然一无所见的玻璃体的先生,按照过去的说法,确实是在前厄[日本迷信的说法。认为男人四十二岁易遭厄运,称为“厄年”,往前一岁叫“前厄”,往后一岁叫“挑厄”。]的年纪送了性命。

虽然现在那脸孔极度扭曲,但端正的五官仍然生动地诠释着“自大”这个词的含义。辰人不算高大,也不算瘦,身高约一米六二。精致的外型和公子哥特有的气质,让人一看便联想到旧贵族“只许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的唯我独尊的做派。好了,对旧贵族的议论就此打住,毕竟辰人已经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再说现场。带着冻结了的表情望着这件可怕展品的,有以下共十名男女:

首先是名琅庄的主人,从马车上的这位骑士身边横刀夺走娇妻的筱崎慎吾,以及他的娇妻倭文子;然后是慎吾和前妻的女儿阳子,和被称为名琅庄掌管者的老妇糸女;还有应慎吾之邀前来名琅庄的前子爵天坊邦武,即辰人的舅舅,外加辰人的继母加奈子的弟弟柳町善卫;此外是后来才认识的慎吾的秘书,名叫奥村弘的青年,再加上金田一耕助,共八人。

还有一男一女。男的耕助认识,就是之前接他来此的,做过扒手的混血儿速水让治。躲在让治身边直发抖的大概是这里的女佣,但不是接待耕助的阿杉,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铜铃般圆鼓鼓的眼睛,反倒为她增添了几分可爱的感觉。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但穿着打扮似还有些青涩,可能正处于学习阶段。

金田一耕助只觉得那九人脸上浮现出的表情颇具意味。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慎吾叫道:

“倭文子!”

回头一看,只见倭文子似乎是贫血发作,身子晃晃悠悠要倒。慎吾及时用结实的手臂抱住了她。

“老爷……”倭文子在丈夫怀中气若游丝,能乐面具似的脸蜡白。

“我想回去……”

“啊,好。不过你得等等。我是这个家的主人,发生了这种事情,我是不会置之不理的。你看那边……不,你还是别看的好。”

“嗯……”

倭文子被丈夫强壮的手臂抱住,脸埋在丈夫怀里,身子剧烈地颤抖着。这极为正常的一幕却给金田一耕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金田一先生,怎么办?尸体是原样放着,还是抬下来好?”

“啊,别动。”金田一耕助的目光在马车上来回扫视,“还是不要动的好。就算手忙脚乱抬下来,古馆先生也已经不行了。重要的是尽快通知警方……医生那边也得尽快联系……”

“知道了。奥村,拜托你。”

“是,遵命。”

遇到事务性的问题,慎吾和秘书都表现得干脆利落。奥村弘急匆匆正要出去时,身后有人喊:

“奥村,我也一起去。”阳子准备追上去。

“老爷……”倭文子在丈夫怀里开口道,“我能不能也和奥村一起过去?我不想在这儿待着……”

倭文子声音颤抖,也许是觉得昔日背叛过的前夫正居高临下地瞪视着自己。

“啊,那就这么办吧。奥村,麻烦你送夫人回去。”

“好的。夫人请。”

“妈妈,一起走吧。”

“嗯……”

阳子和这位年轻的继母应该相差十五岁左右,但两人走在一起,看上去顶多也就差五岁。

倭文子显得年轻,而阳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成。倭文子精致纤柔,浑身散发出成熟的京都美女的魅力。与之相反,阳子这姑娘随父亲,身材结实,骨架也大。她容貌平平,没法同倭文子相比,但她身上洋溢着青春焕发的自然魅力,可以说同刻意修饰的倭文子的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阳子,妈妈就拜托给你了。”

“好,我会照顾好妈妈的。”

“有劳了,阳子小姐。”

奥村和阳子一左一右架起倭文子离开了,让治和小姑娘也惊魂未定地匆匆离去。目送他们离去之后,慎吾转向金田一耕助,说:

“金田一先生,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天坊邦武先生,辰人的舅舅。这位是柳町善卫先生,是辰人继母加奈子夫人的亲弟弟。天坊先生,柳町先生。”

“嗯。”

“这位是大名鼎鼎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哎呀,两位……幸会幸会……”金田一耕助连忙低下乱蓬蓬的脑袋鞠躬致意。

“大名鼎鼎?”前子爵天坊邦武一脸狐疑,上下打量着金田一耕助,皱起了眉头。

“啊,天坊先生原来还不知道。这位做的是调查各种案件的工作,简单说就是私家侦探。”

前子爵天坊一听眼睛就瞪圆了。“这么说来,筱崎,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不吉之事?”

天坊邦武至少六十岁了,身高不足一米五,矮小肥胖形似侏儒。他那脑袋秃得十分彻底,光可鉴人的圆脑袋配上鼻子下翘起的浓密而威风的八字胡,显得有些滑稽。那种傲慢的语气并非有意耀武扬威,而是长年养成的习惯。

“怎么可能。我请金田一先生过来,是因为昨晚跟大家说过的真野信也……我想请先生调查那个消失的神秘人,谁知道偏又发生了这样的不幸……”

慎吾微微低头,向死者的亲属天坊表示哀悼。

神秘消失的真野信也的名字被提到时,天坊邦武正警觉地盯着糸女,但是见慎吾鞠躬致意,他也慌忙捻着八字胡应道:“啊,劳你挂心。”他说,“辰人是恶事干绝啊,也许这就是上天要他还债吧。啊哈哈。呀,失言。当着死者不该说这种话。”

天坊口气虽傲慢,但话里话外总像在讨好慎吾,难免有股落魄旧贵族低声下气的味道。

“筱崎先生。”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口了,是死于非命的加奈子的亲弟弟柳町善卫。同天坊不同,他的语气平和沉静。

“嗯?”

“你跟金田一先生讲过真野信也的事了吗?”

“嗯,大致说过……”

“金田一先生。”善卫这次转向金田一耕助。

“哦。”金田一耕助回过头来。善卫戴着大号玳瑁框眼镜,笑容可掬,但眼神里总好像带着几分不屑。他穿着宽松的俄式衬衫和肥大的灯芯绒裤子,贝雷帽下是一头丝毫不输耕助的乱发,年纪大致也同耕助相仿。耕助后来才了解到,这个柳町善卫在长笛演奏界相当出名。

“金田一先生,如何?根据您的推测,这事果真是那个独臂人真野信也干的?”

“这个嘛……”金田一耕助为难似的眨着眼睛说,“您这么问我,我现在还什么都说不出来啊。首先,真野信也是否存在都还不好说……”

“哎呀,金田一先生。”冷不丁从低处发出抗议的是糸女。

金田一耕助个子不高,正如以前介绍的那样,是个小个子的穷酸相男人。尽管如此,站着说话时,他还是感觉年届八十并且习惯性驼背的糸女的声音像从下方很远处传来似的。

“先生,您是说玉子撒了谎吗?”

“不,不是的,阿糸,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就算真野信也真的来了,他到底是什么人?搞清这点之前,不能草率断定就是那个人下的手。您想想看,那人戴着墨镜,蒙着大号口罩,显然是不想被人看到他的脸。”

“哦,但是出于谨慎,还是请您直接去问玉子。”糸女四下张望后说,“刚才在这儿的那个年轻姑娘就是玉子……”

“啊,是吗。那就晚些时候再问吧。”金田一耕助试探似的盯着糸女的侧脸,说道,“不过,柳町先生,那个男人……假设那个自称真野信也的男人真是尾形静马,我倒不认为他有什么理由杀害古馆先生。”

“这您就错了,金田一先生。”糸女的声音冷静得让人有些不舒服,“怎么会没有理由呢,静马要是还活着,一定比任何人都恨辰人……恨现在坐在马车上的这个人,就算把他五马分尸也不足以解心头之恨啊。”

“阿糸,这、这又是怎么回事?”慎吾死死盯着糸女的侧脸问道。糸女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无限的恨意。

“老爷,金田一先生。”

“怎么了?”

“刚才金田一先生问了那个问题,为什么辰人会如此惧怕静马……那是因为,他……”糸女的手指因为憎恶而颤抖,她指着马车上的男人说,“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我不便说长道短,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顾虑了。这件事恐怕在场的天坊先生和柳町先生都知道。这个人曾经纠缠过加奈子夫人。就算没有血缘关系,那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呀。可他竟想强行占有她。结果占有未遂,他便恼羞成怒,开始诋毁加奈子夫人,在一人老爷那里造谣说加奈子夫人和静马关系不正当。要不是这样,一人老爷也不会被忌妒蒙了眼,听信谣言失去理智啊。”

“天坊先生!”慎吾的喊声在金田一耕助耳边爆发,因无法平抑的愤怒而颤抖着。

“可有此事?阿糸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天坊邦武面露难色,捻着八字胡的尖部说:“哎呀,这个……刚才阿糸说什么辰人纠缠加奈子……这事我也不知道,头一次听说。加奈子和静马有不正当关系倒是曾经在亲戚中广为流传。但是……”

“但是什么?”慎吾质问道,语气尖锐而严厉。

“啊,不。”天坊前子爵不大自然地干咳了一声,“这事我只当是忌妒……就是说,辰人忌妒加奈子,也没多想……”

“您说忌妒是指……”金田一耕助的声音也颇为严肃。

“就是那个,一人伯爵那么宠加奈子,万一她再生下孩子,伯爵的宠爱必然转移过去,那样的话财产不是就被瓜分了吗?辰人就是在担心这事。”

“这在当年可是广为人知啊。”柳町善卫从一旁冷冷地插话道。这人与其说是音乐家,倒更有几分哲学家的气质,表情和语气都冷冷的。

“是吗。您当年也认识辰人啊?”金田一耕助迅速转向柳町。

“嗯,我在学习院上学时比辰人低两级。自从姐姐嫁给了辰人的父亲,他就不正经喊我名字了,总是喊‘吃白食的,吃白食的’。哈哈。柳町家因为姐姐的关系,从辰人的父亲那边得到了经济上的援助,所以被他这么叫也无话可说,但心里总归还是难受啊。”

善卫眼镜后的眼睛虽然含笑,但他的声音就像是吞下了某种苦涩的东西一般。

“柳町先生,”慎吾恢复了镇定,“莫非我家那位还未出嫁时,你就同她认识?”

“啊,那是当然……都在学习院,而且你家那位向来容貌出众。”

“对了,柳町,”天坊邦武和颜悦色地说,“倭文子……那个,筱崎夫人最早是要嫁给你的,不是吗?”

柳町善卫沉默片刻,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天坊,都是些无聊的往事,你就别提了。有谁会愿意嫁给我这种吃白食的人呢?”

“那倒也是。和吃白食的比起来,谁都愿意嫁去那种还有白食可以给别人吃的地方啊,人之常情。啊哈哈。”

金田一耕助仔细捕捉着筱崎慎吾的表情。这个男人的意志力让他不得不心服口服。眼下人们谈论的是他的妻子,而且那评价怎么听也不顺耳,可是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从刚才起,慎吾就目不转睛地望着马车上辰人的尸体。终于,他一脸惊讶地转向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辰人的左胳膊是怎么回事?西装左袖好像空空的不大对劲啊……”

金田一耕助闻言,微微一笑低下了头。

“哎呀,终于有人提这问题了。我刚才就在等着了,这有点……”

这时警察赶到了,金田一耕助便打住了话头。

幸亏本案的搜查主任田原警部补认得金田一耕助。静冈县一个叫月琴岛的孤岛上出过一桩案子(参见《女王蜂》),金田一耕助曾在那里大显身手,因此在静冈县警界被不少人熟知。

“哎呀呀……能和金田一先生共事,真是荣幸之至啊。”

听过慎吾的介绍,田原警部补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看样子并非完全出于客套。他年纪不大,是个小个子,顶多一米六。白净圆润的脸上架着副无框眼镜,乍看是个和风细雨的人,但那结实的体格中充溢着精悍之气,似乎不乏熊熊燃烧的野心。

“先生,详细情况我们还不了解,好像是个挺棘手的案子。还要请您多费心。”田原周到地补上一句。

就这样,金田一耕助得以同警方一同进行现场调查。

“筱崎先生,主任随后会找各位问话,请大家先离开这里。大致的情况就由我来跟主任介绍。”

“啊,这样啊。金田一先生,那就拜托你了。”

慎吾带着糸女,同天坊邦武和柳町善卫一起走了。调查工作立即展开,警方首先对现场和马车上的尸体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拍照。这时,田原警部补不知何故,发出了一声既像慨叹又像呼喊的呻吟。

“这样啊,这案子怪了,金田一先生。凶手为什么要勒被害人的脖子?从被害人后脑开裂的情况看,凶手靠这一击就能致人死地。还有,凶手何苦还要把尸首弄上马车?”

这个年轻的警部补有些饶舌,但也不能全怪他,这桩杀人案怎么看疑点都太多。

不光是金田一耕助,亲眼目睹了尸体的另九名男女一定都有同感。古馆辰人不是在马车上被害的,这一点只消绕到马车后面一看便知。辰人的后脑受到了致命的一击,皮肤破裂,有少量出血。虽然头盖骨有无异常尚不确定,但从马车后方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击的杀伤力相当大。

想要给坐在马车上的辰人后脑那么强烈的一击,不论凶手是谁,用的是何种凶器,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就算可能,那一瞬间辰人的坐姿肯定也无法保持。

更让人迷惑的是,辰人后脑的那一击到底是不是他的致命伤?脖子上乌黑的勒痕清晰可辨,像要吃进肉里似的。凶手大概先朝被害人后脑上一击,被害人因此昏倒。但凶手担心被害人还会醒来,于是在昏倒的被害人脖子上套上了绳索,将其勒死。

总之,辰人不是在马车上遇害的,而应该是在别处遇害后被搬到此处。即便是在这个仓库里被杀,也不应是在马车上。如此说来,若要勒被害人的脖子,这仓库里合适的绳索要多少都有。凶手八成是行凶之后又把他搬到了马车上。这么做有何深意?难道仅仅是对辰人的讽刺?

如果说是讽刺,辰人的衣服就奇怪了。向来把美貌当资本,讲究风度的纨绔子弟此时竟然穿得十分寒碜。身上虽是西装,但已经旧得可以,里面是更旧的鼠灰色高领毛衫。这绝不是银鞍白马的贵公子应有的装束。而且左臂在西装下用皮带和躯干紧紧地捆在一起。遇害前的辰人竟是这么一副惨状,当时他到底在做什么?

现在,马车周围有很多警察正在奔走忙碌,法医正等着现场拍照和指纹采集工作结束。

田原警部补雷厉风行,对现场一一发令。不久,他转向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这名琅庄早年间,也就是昭和初期也出过件大案子,您听说过吗?”

“啊,那件事主任您也知道?”

“嗯,那是……自从我调到这边,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啦。更离谱的是,现在那件事又传出了新的枝节,虽然听起来多少有点奇怪……”

“此话怎讲?”

“那案子的关键人物叫尾形静马,先生可知道?”

“呃,听说过。被砍掉了左臂,现在依然行踪不明吧。”

“没错,就是他。那人不时幽灵般地在这别墅周边出没,附近不少人都目击过,一个没有左臂的男人悲怨地在名琅庄周围的树林里徘徊。目击者当中有镇上的牙科医生,有中学的老师,都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这不是很叫人纳闷吗?”

金田一耕助想了想。

“主任,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最近吗?”

“不,没有特定的时间。自从那件案子发生到现在,那人时不时会像心血来潮似的出现一下子。这事有两种说法,都在镇上形成对立啦。一边是普通的幽灵说,另一边就……”

田原迅速朝四周扫视一遍,压低了声音说:“刚才这儿不是有个叫阿糸的老太太嘛。”

“嗯……”

“那个老太太非常疼爱尾形静马。这名琅庄里到处是地道和机关,而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的就只有那老太太一人。所以独臂人尾形静马现在还藏身在这名琅庄的某个角落,偶尔觉得闷了就会出来透气。”

“这样啊。那么有人近距离确认过他的身份吗?”

“没有,这个嘛,金田一先生,大家的理由都很充分,例如说对方行动敏捷,或说因为是妖邪之物所以不敢靠近。合理派的人则说,名琅庄不光宅邸内部,周边一带都有秘密通道。总之一句话,谁都没胆子走上前看个究竟。”

“我明白了。”金田一耕助认真倾听,像在细细咀嚼刚才的话,“主任,多谢您告诉我这么有趣的信息。这事和此次的案子似乎也有所关联,请您留意。”

“我也有这种感觉……马车上的尸体确实是名琅庄的前主人古馆辰人,但他的左臂不大对劲啊。”

“嗯,对。看来您对辰人也有所了解。”

“那是,先生,我可是搜查主任啊。”

“哈,失敬失敬。”

“别这么说,先生,我可没有炫耀的意思。我是战败第二年到这边上任的,怎么说这也是辖区内的头号重案,再加上现在还留着很多疑点,我也有过种种猜测,所以……”

“啊,是吗。那么刚才这里的秃头老者和俄式衬衫男人您也认识?”

“秃头我知道。是被害人的舅舅,前子爵天坊先生。俄式衬衫就……”

金田一耕助说出名字,这位热血的年轻警部补似乎知道那是什么人。他吹了一声口哨,说:“这就是所谓的吴越同舟吧,瞧瞧,又多了一位稀罕人物。”

从警部补的口吻推测,他应该对一人伯爵发狂之前的种种内幕相当清楚。这样一来,金田一耕助也省了解释的口舌之劳。

说话间,现场拍照和指纹采集结束,工作终于进入下一阶段。尸体可以从马车上抬下来,让一旁待命的森本医生进行尸检了。然而,看到躺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的尸体,旁边的警察们不禁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就像刚才说的,辰人的左臂被皮带紧紧地绑在躯干上,从西装外看,就像左臂齐肩没有了一样。

“主任,主任。”辖区的老刑警井川眼睛放光,“这么说名琅庄的独臂幽灵就是古馆辰人自己?”

“不会吧……金田一先生,您怎么看?”

“是啊,我不认为古馆会做出这种将自家别墅置于丑闻之中的举动。”

“可是他怎么会模仿独臂人的装扮?还是说,森本先生,是凶手杀人之后又大费周章地做了这种手脚吗?”

“你问我?我哪里会知道啊。喂,田原,这胳膊能解开吗?”

“啊,稍等。先拍下照片。”

拍完胳膊的照片,古馆的左臂才被松了绑。森本医生开始检查。

“森本医生,”金田一耕助恭敬地问道,“容我僭越,致被害人死亡的究竟是后脑的伤,还是脖子被勒?这点还请您费心……”

“哎呀,金田一先生。”长期从事法医行当的森本医生也认识金田一耕助,“先生经验丰富,可能已经猜到个八九成了吧。被害人显然是被勒死,而不是被打死的,他脸部的淤血可以证实。当然,准确结果要等解剖之后才能向您报告。”

“啊,那有劳您了。就是说被害人后脑遭到击打,昏倒后又被绳索之类的东西勒死,这么理解可以吧。”

“从医学的角度可以这么理解。”

“我说,大夫,凶手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既然一下子把人打昏了,就趁势打死得了。还要费事勒死,再把尸体搬到马车上。干吗费这牛劲啊?”

“喂喂,井川大叔,你这些问题留着抓住凶手后直接审问吧,别对着我嘟囔。写完尸检报告书,我的活儿就干完了。死因是绳索类物体压迫呼吸道,导致窒息死,不是什么击打致死,我肯定这么写。你尽管去找击打被害人的凶器去吧。”

“哼,多管闲事,蹩脚医生。那凶器已经被我押收作证物了。”

“什么?!”

熟练地进行验尸的森本医生听到老刑警井川放话,不由得抬起了头。只见老刑警两根手指捏起一根粗手杖的末端,炫耀似的把那东西在大家眼前晃了又晃。

“哇,大叔,”田原警部补瞪大了眼睛,“你在哪儿发现那东西的?”

“什么啊,不就在这堆绳子底下嘛。”

井川用脚踢踢绳堆。那是从垂在天花板下的滑轮上斜斜拉下来,固定在墙壁铆钉上的绳索,多余的部分就在墙边地面上盘成圈,堆成了很大的一堆。

“我刚想看看勒断那小子喉咙的是不是这堆绳子,结果底下出来个奇怪的玩意儿,是这手杖的把手。薮小路竹笋庵[日语有虚拟人名“薮井竹庵”,用其谐音讽指庸医。这里是井川的演绎。]大夫,麻烦看看这手杖。”

“什么啊。”

看样子是习惯了老刑警的毒舌,森本医生只是苦笑了一下。

“哎,瞧瞧,这把手,里头满满灌着铅呢。这还不止,看这儿,粘着血和一根、两根、三根头发。所以说凶手是倒拎着这玩意儿,扑哧一家伙给古馆老爷来了个开门红。这一下让古馆老爷眼前发了花。问题就在这之后,凶手手里攥着这么好的凶器却没使。除非他是不想打得血花四溅,这种可能也有吧。”

井川把倒拿着的手杖正过来,摆弄握柄,很快便从中抽出短刀。这原来是把暗藏玄机的手杖。

“各位看官,请往这边看,这刀光闪闪如寒冰迸散,只消手起刀落,须臾之间便可解决一条性命,何需大费周章动用绳索。竹笋庵薮太守大夫,这个谜还请您来解解。”

“知道啦,知道啦,大叔,快把这玩意儿收好交给鉴定科的人吧。金田一先生。”

“啊。”

“确实像大叔说的,是个蹊跷的案子啊。”

“嗯……”

金田一耕助含糊地应了一声,视线从井川手中的手杖上移开,颈后不由得掠过一道凉气。他曾见过筱崎慎吾珍藏着一模一样的手杖。

真是蹊跷的案子。

有人在这里和辰人缠斗,朝他后脑狠狠一击。确切情况只能等解剖的结果出来才能知道,但按照金田一耕助的观察和森本医生的判断,辰人并非因那一击致命,应该只是被打昏而已。

经过对仓库内部仔细勘察,警方发现马车下的水泥地上尘土混乱,留有类似格斗的痕迹。

另外警方也试图寻找其他足迹,但似乎已无从找起。因为听到了阳子的报信,十个人一时间都涌了过来,把马车团团围在中间。就算凶手留下了足迹,也已经被踩得无法辨认。

应该说,发现现场残留的打斗痕迹已经是一大斩获,而且是被马车保护下来的,这就意味着凶案是在马车返回前发生的。

凶手用藏刀手杖的握柄给了辰人近乎致命的一击,令其昏厥,然后用现成的绳子勒住咽喉,直至他气绝身亡……缠绕在辰人喉部的勒痕同绳索的粗细完全吻合,这一点也得到了确认。

但是,这就产生了井川提出的那个问题。

既然凶手要将被害人置于死地,何不更加有效地利用那手杖?或者用更简单的方法,像刚才井川指出的那样,拔出内藏的短刀,一剑封喉。莫非凶手害怕见血?这个问题还算简单,还有一个问题:凶手为什么非让辰人的尸体端坐在马车上不可?

这里不妨做如下想象:

凶手经过一番格斗将辰人打昏,随后用绳子将其勒死。这时马车回来了。凶手背起尸体临时在某处躲藏。这仓库如今被当作库房使用,前面也说过,角落里除了放柑橘的旧箱子,就是堆积如山的废旧杂货,藏身处要多少都有。

车夫把马车赶来此处未觉察任何异样,便除下辔头给马放松,牵着去了马厩。后来了解到,马厩离这里有相当一段距离,从那里看不到这间仓库。

于是,车夫走后,凶手就从角落偷偷拖出尸体,让他坐在马车上之后离开现场……虽然听起来十分牵强,但不这样就无法说明这怪诞的场景。莫非让治是同伙?金田一很难这么认为。

金田一耕助一边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眯起眼睛思考。

如果马车没回来,凶手又打算怎么处理尸体?还是早就把马车回来的时间计划在内了?不会吧……

凶手和尸体可能藏匿过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只是查不出凶手的足迹。看起来这凶手是个相当狡猾的家伙,故意将地面上的尘土弄乱,以掩盖自己的脚印。从那个地点到马车大约五米五,而且从地上的尘土看,并没有拖行尸体的痕迹,因此可以推断凶手一定是抱着尸体移动。被害人身高一米六,体重约五十三公斤。抱着尸体走五米多,无疑是个重体力活儿。

这时仓库中忽然亮了,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眨着眼朝房顶上望去。仓库房顶垂下五盏电灯。不知是谁打开了开关,周围霎时间明亮起来。一看手表,才知道时间已经将近六点。这间西面挡着一座小山包的仓库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金田一耕助把视线从电灯上移开。正如之前所说,屋顶上钢梁纵横交错,在马车正上方,沿入口方向伸过来的钢梁偏左处垂下一个滑轮,滑轮上卷着绳索,绳索一头挽成圈,从屋顶上垂了下来,另一端则拉成斜线朝地面延伸,伸向另一个滑轮。那个滑轮安在入口左手墙壁正中间,高度及腰,用弯成钩状的铁摇把控制。绳子从其上绕过之后,固定在墙上的螺栓上。多余的绳子整齐地盘成圆圈堆在地上,但顶层的绳子已散乱开来,在地面上形成不规则的圆环,积了几层。

“警察先生,”金田一耕助心头一惊,转向老刑警,“您发现藏刀手杖的地方就在那堆绳子下边吗?”

“是啊,是啊。”

“既然如此,手杖出现在那里,也许说明有人使用过这个滑轮。”

“您说得没错。金田一先生,我也正有这个想法。而且,还有一件事情很蹊跷。”

老刑警的短发已部分花白,皮肤晒得黝黑,身材精瘦,一看就知道身子骨硬朗。他带着几分焦躁咋了咋舌,踢了一脚地板上散落的绳子下边的东西。那是一个沙袋,就是拳击选手练习时使用的东西。正好现场就有磅秤,一称沙袋,约重七十五公斤。

“金田一先生,这只大烟斗又是谁的?会是被害人的吗?”

井川放在手帕上给大家看的,是从柄处断成两截的大烟斗。

“这东西显然被马车碾了,瞧瞧,生生断成两截了。也就是说,马车回来前它就掉在这儿了,如果不是被害人的东西,那就是凶手的……但是,做出如此复杂布局的凶手不该留下这么重要的证据。”

就连这只久经沙场的老狸子也看看马车,又抬头望望滑轮,露出了几分束手无策的表情。

“还有一事,金田一先生,”田原警部补环视着空荡荡的仓库内部,叹息似的嘟囔道,“古馆为何要把左胳膊捆在身上扮成独臂男呢?”

尸体已经运走准备解剖,鉴定科的人也撤离了现场,剩下几名侦查员默默地检查着仓库内外。

“这个嘛……”金田一耕助面露难色,“刚才一直没机会跟您说,有件事很是奇怪。”

然后,他把在名琅庄外的杂木林中见到独臂男的事一说,田原马上瞪大了眼睛,井川也凑了过来。

“金田一先生,您是说那就是被害人吗?”

“这倒不敢断言。当时距离很远,而且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印象中只觉得他衣服左袖轻飘飘的很不自然。但是……”

“什么?”

“嗯,要说起来,我看到他黑西装里露出了高领毛衫的领子样的东西。”

“那么,果然就是死者了?”

“这事您也可以问问车夫。他也看到了那人影。”

对了,这么说来当时让治似乎吃惊不小,这是怎么回事?金田一耕助心间蓦地腾起一股不祥之感,但他有意避开了这一点。

“顺便一问,先生从发现那男人到抵达名琅庄花了多长时间?”

“五分钟吧。从看见那人到到达正门前,只是沿着这一大片房屋的外墙转了个弯。”

“金田一先生,马车把您送到正门前就离开了吗?”

“呃……请等一下。马车到达正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表,是想看看从车站过来需要多长时间,当时正好三点整。”

“这么说来,先生目击疑似古馆的男人是在差五分三点左右?”

“没错。但马车并没有马上离开,是因为……”

金田一耕助简单地说明了自己和速水让治的关系。

“因为是熟人,也就不拘礼节了。让治把马车停在门前,帮我把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就一个旅行包。他帮我把包提到客房,聊了几句才走,前后可能花了五分钟吧。从大门到这仓库要多久,我就不知道了。”

“这随后做个实验就知道了。”井川看着笔记说,“假定马车从正门回到仓库用了五分钟,合计十五分钟。这么一来就能锁定行凶的时间段了。十五分钟杀一个人足够了。”

“但前提是金田一先生看到的独臂人就是古馆辰人。”

“还前提什么啊,肯定是他。独臂人也不是这儿一个那儿一个遍地都有。而且这仓库外不远就是后门,出去右拐就是柑橘山,从山丘下往左直到金田一先生走的那条道,都是杂木林。不过这家伙装成独臂人到底有什么打算……”

问题就在这儿。古馆辰人到底伪装成独臂人做了什么?不,他到底准备做些什么?

“还有一件事,警察先生。”金田一耕助一脸困惑地望着从屋顶滑轮上垂下的索套说,“您刚才说独臂人也不是到处都有,但是这里很可能还有一个独臂人,现在就潜伏在这名琅庄的某处。”

他把星期五傍晚到访后悄然消失的自称是真野信也的独臂人的事一讲,年轻的警部补和老刑警都大惊失色,仿佛脚边炸开颗炸弹似的。

“金田一先生。”年轻的警部补眼睛瞪得险些要掉出来,“您是说尾形静马终于回来了?”

“不,那是不是尾形静马尚有疑问。暂且可以肯定的是,一个独臂……或者一个装成独臂的男子前天傍晚来过这里,然后就那样从地道中消失无踪了。

“先生,您已经调查过那地道了?”

“不,还没……我们当时正说着地道,阳子……也就是名琅庄现任主人的女儿,边喊‘杀人了’边跑了进来,话题也就被打断了。主任,等讯问结束后,让他们打开地道给咱们看看?”

“先生和这家主人什么交情?”井川眼神里带着试探。

“啊,这个,刚才提到的我中学时代的老友风间俊六,就是当初收留让治的那个人,是个建筑商,也还算成功人士吧,他和筱崎不知是脾气相投还是物以类聚,总之两人过从甚密。因为这层关系,我之前也和筱崎见过两三次。”

“原来如此,那么先生来到此地是因为……您该不会早料到会出事吧?”

“怎么会。我来这里是为星期五晚上失踪的男人一事。筱崎为此心神不宁才叫了我过来,凑巧碰上这事。”

“凑巧?”

“古馆辰人、天坊邦武和柳町善卫星期六不是都在吗?”

“嗯,嗯。”井川眼里露出疑虑,“正要说这事呢,金田一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来这儿?特别是古馆辰人,他根本没道理来。老婆背叛了他,和搅散他婚姻的男人幸福地生活在这儿。换作是我,肯定没脸出现。”

“这次似乎是筱崎张罗的。这里即将作为酒店整装开业,他是想在那之前邀请和名琅庄缘分深厚的几位过来,最后同这地方道个别。再有,后天就是昭和五年一案的两位逝者的二十一周年忌日。大家也是为做法事的问题碰头。”

田原警部补目不转睛地盯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您该不会全盘接受了这种理由吧。”

“全盘接受有何不妥?”

“简、简直胡来!跑来和夺妻仇人及老婆出嫁前的狂热追求者欢聚一堂,真是恶趣味!再说了,筱崎慎吾这种人会那么多愁善感?”

看来井川对昭和五年的案件作过相当周密的调查。他似乎比金田一耕助更清楚柳町善卫和倭文子之间的关系。

“您这么一说,筱崎的脾气是有些古怪。但警察先生,您刚才说的‘老婆出嫁前的狂热追求者’是指柳町善卫?”

“那还用说,就是他。他当年同这里现在的女主人眼看就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金田一先生不知道?”

“不,头一次听说。现在的主人买下名琅庄时,我从风间口中听过一些这个家族的往事,然后受好奇心驱使,去图书馆把当年的新闻报道翻出来看了一遍……我了解的信息仅止于此。如此说来,警察先生调查得还真是仔细。”

“都是陈年往事了……怎么说那也是我们辖区内的头号重案,当时上边给我们施加了各种压力。我那时还血气方刚,不管三七二十一准备大干一场。谁知道那个时代,权力地位胜于法理。通知我们停止查案的时候,我那叫一个不甘心呀。”

原来如此,说起来昭和五年或许真是那样一个年代。金田一耕助点头认同。

“所以后来只要是古馆家的事,我都远远地瞧着。好在这儿有这么个别墅,本宅那边发生点事,自然就传到我耳朵里了。不值班的时候,我就带着盒饭跑去东京,在本宅所在的品川一带转悠,四处跟人打听。”

这就是办案刑警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追查真相的执著。

“金田一先生,”田原警部补从旁插话,“我之所以对昭和五年的案子感兴趣,并且掌握了相当的情报,全都是被这位大叔那股劲儿给影响的。他总想着让当年的真相大白天下,是个执著到家的汉子。可能也因为老年人的固执病吧。”

“老年固执病?真刺耳。别看我这样,当年可是风华正茂呢。”井川滴溜溜转着眼珠,忽然露出一抹苦涩的表情,“虽然议论在世的人有点不地道,这家的夫人确实是国色天香,脑袋也好使,可谓才貌双全,但骨子里轻浮薄情。古馆辰人那边一提亲,她二话不说就见异思迁,当时名声就不怎么好。所以说,这是那女人第二次干这种事了。”井川说罢又觉失言,“哎呀,抱歉,说了些贬低先生好友的夫人的话……”

“不,也谈不上什么好友……”金田一耕助眯起眼睛,注视着对方说道,“而且,就算筱崎是我的好友,也没必要介意他的新妻。是非自有定论……这种事情您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啊,这样再好不过。”

“您刚才说‘狂热追求者’,是说柳町先生不只是倭文子谈婚论嫁的对象,还曾经热恋过她?”

“那是当然了,对方可是如花似玉的美女。柳町独身至今,都是因为当年失恋造成的创伤还没好。”

“但是,那是在……”金田一耕助迅速整理脑袋里的信息,“柳町先生的姐姐加奈子枉死在辰人父亲刀下后,又过了许久才有的这一出吧?”

“没错,没错。那桩惨案发生时,辰人在旧制高等学校念三年级,善卫似乎是一年级。所以,大概是五年之后的事。”

“这样啊,真是奇怪的缘分。”

“您说对了,金田一先生。最重要的是,那桩惨剧的主要责任其实都在辰人,您知道吧?”

“刚才略有耳闻……”

“总之,辰人的性格就像伊阿古[莎士比亚戏剧《奥赛罗》中的人物,阴险狡诈。],自以为是。在已经忌妒得发狂的老爷子耳边煽风点火,酿成那样的惨剧。过了大约五年,还是他那张嘴,花言巧语地从柳町那里骗走了倭文子。柳町对辰人有双重怨恨。筱崎把这两个人邀到一处,也太……”

“警察先生,等一下。我并不是要为筱崎辩解,关于辰人在那桩惨剧中扮演了类似伊阿古的角色,筱崎似乎一无所知。至于争女人的事他知不知道……我就不大清楚了。”金田一耕助试着在脑海里回忆刚才慎吾的神色,印象中他的表情既像知情,又不像知情。

“不管怎么说,把这两人一起叫来太奇怪。”

“金田一先生怎么看?”

“这个嘛……”金田一耕助支吾道,“先不说这个,警察先生,请您再讲讲辰人的事情。他战前一直是这名琅庄的主人,在这一带的评价怎么样?”

“基本上是个万人嫌。他身上有某种华族最惹人憎恶的特质,是那种特权意识膨胀到极点,到处作威作福的人。另一方面,涉及钱的问题,他又变得极端计较。不管怎么说,这家伙把自己的老婆都卖了钱。说到底,只要是为自己享受,什么事都干得出。”

“是个利己主义者啊。”

“利己主义者都比他强。这个家伙那之后就一直独身。出了那种事,恐怕再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给他当老婆了。”

听罢老刑警这番直白的分析,金田一耕助道:“多谢您了。那么主任,其他人都在那边候着,能让我去问问情况吗?”

“嗯,是啊。不过,金田一先生,”田原警部补直视耕助的眼睛,问道,“先生莫非知道藏刀手杖的主人是谁?”

“啊,那个啊……是筱崎的东西,绝对错不了。”金田一耕助若无其事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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