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团圆

迷路庄的惨剧  作者:横沟正史

已故尾形静马的新墓落成,将于十一月二十八日举行揭幕仪式。届时请您务必出席。

——金田一耕助收到这封来信是在案件彻底解决的四周之后。

寄信人当然是筱崎慎吾,地址写的是名琅庄。

就连一向心宽量大的慎吾经历了此番事件,也窝在名琅庄没了动静。尽管在金田一耕助和当地警方的努力下,事件真相大白,他也得以洗清各种嫌疑,但名誉损失依然惨重。

昭和二十四年的轰动丑闻导致慎吾颜面尽失,他也似乎没有底气出现在中央业界。再加上伤势严重,子弹虽然顺利取出,但森本医生忠告他暂时不要剧烈活动。种种原因,他目前继续在名琅庄静养。

不过他这个人不可能就这么沉寂下去,早晚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现在只不过是养精蓄锐的蛰伏期。对于社交家来说,这是段寂寞难耐的日子。因此,他热心地投入到了修建尾形静马之墓的工作中,以此排遣无聊。

在糸女的指点下,悄无声息地葬身鬼石窟深处二十年的尾形静马的坟墓被掘开了,从墓中挖出了除左臂之外其余肢体完整的人骨。经过漫长的岁月,土中的骨骼已经枯朽。看到这具独缺左臂的枯骨,开挖坟墓的人纷纷落泪。

世上能有几人像尾形静马这般薄命?先是横遭奸佞的古馆辰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又被忌妒发狂的一人伯爵斩断手臂;最后还背负着弑主的污名,在这洞窟深处饮下屈辱的泪水,尘芥般死去。

当时世间盛传此番事件乃尾形静马冤魂作祟所致,这种说法不过是凭空臆造罢了。

慎吾命人在鬼石窟的山崖上开伐,整理出一片三百坪的平地,中央用黑色花岗岩建起墓室。墓碑高丈余,正面书“尾形静马殉难碑”,背面整整齐齐地刻着慎吾亲自撰写的碑文,记述了碑的来历。左右是一对古雅的石灯笼,精于商道的慎吾大概还打算把这儿弄成名琅庄的一处标志性景观。

十一月二十八日揭幕这天,天气绝佳,秋高气爽。在这片海拔相当高的高原,晚秋感觉上更接近于初冬,清晨万物挂霜,露水上冻。好在揭幕安排在中午一点左右,晴空一碧如洗,小风轻寒,阳光尚还温煦。东边耸立着的富士山峰银装素裹,清朗明媚。

出席揭幕的除了治丧者筱崎慎吾和糸女,还有阳子和秘书奥村。阳子后脑受了重击,本来担心会留下后遗症。所幸担心是多余的,她不久后就健健康康地返回东京的本宅去上学了。

恢复意识之后,阳子回忆了当时的情况。

她知道连接地道和日式客房的通道。谈不上很肯定,但大致猜得出位置就在老鼠陷坑和大丽花间之间稍偏老鼠陷坑的地方。

星期日下午,阳子跟在奥村弘身后钻地道,路上被什么东西绊住踉跄了几步,当时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墙,只觉墙壁晃了一下,头顶马上掉下四五块砖来。她当时叫着躲开了,挨了奥村几句训,然后就嬉笑着走过了那地方。很快,就到了老鼠陷坑跟前。

她想起了那堵墙的触感。前一天晚上天坊遇害,玉子下落不明。而且天坊是在密室中被杀,玉子被幽禁在地道某处的可能性又非常之大。这里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地道,如果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就占据了相当有利的条件。

阳子不敢把这个发现告诉奥村。她之所以害怕,也许是因为当时她已经对一个人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她疏远奥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着手画名琅庄的简图。画出大丽花间和仁天堂之后,她试着在两者之间连起一条直线。虽然地道并非直线,但不妨把它当作一条直线考虑。

阳子在那条直线上估计出老鼠陷坑的位置,画上一个“×”。老鼠陷坑前边不远就是仁天堂,这个位置定得还是合理的。然后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在那个可疑的位置又打了个×。马上,她就吃惊地注意到,那个×正好位于日式客房下方。

她清楚名琅庄的来历。不难想象,按照当时的习惯,建造者古馆种人多数时间应住在日式房间。而且眼下在日式房间居住的,除了金田一耕助,就是继母了。想到这里,阳子不寒而栗。

金田一耕助可以排除,虽然都在日式房间,他住的地方和继母住的相隔很远。而且阳子的第二个×就打在继母正在使用的卧室下方。

阳子一阵阵战栗,盯着自己画的简图看了半晌,无论如何都想把第二个×附近调查清楚。这么一来,她就更不能对奥村吐露想法了。她害怕被人知道自己心中险恶的揣度。

阳子决定独自前去一探究竟。她佯装无事转到大丽花间一看,门口有警员把守。她不得不放弃这条路线,马上绕到仁天堂。幸好那边无人看管。阳子也知道那出口从外侧打不开,于是去库房物色了一把顺手的斧头。

她之所以如此坚决地采取行动,是出于对继母强烈的怀疑。仁天堂的壁板又硬又牢,但阳子的决心更加坚定。总算弄出了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她马上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在一片漆黑中靠着手电筒的光行走,人通常都会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走过老鼠陷坑的木板时,她发现坑内蠢动着大量的老鼠。当她弄清那些老鼠为什么蠢动,并看清了那可怜的牺牲者是谁的时候,心里不由得腾起一股几令骨髓结冰的恐惧。

一般女子此时都会尖叫着逃回原路,但阳子没那样。恐惧感令她的血液几乎冻结,但与此同时,她心头又燃起一股熊熊怒火。她已经可以确定是谁做出了如此残忍的勾当。毫无疑问,就是那个知道地道第三个入口的家伙。

她可是筱崎慎吾的女儿,是非同一般的勇敢女子。她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走过了木板。她心中一面为不幸的玉子祈祷着冥福,一面燃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无所畏惧地向前走去。

她还记得当时扶到摇晃墙壁的是左手。从这头走的话就应该在右手一侧了。还有,离那儿不远有个拐弯,过了拐弯很快就是老鼠陷坑。

不大工夫,阳子就到了拐弯处。拐过弯后,她的步调慢了下来,一边用手电照着右边的墙壁,一边扶着墙壁,不时敲击倾听回声,或是用力推动。

五步、十步、二十步……她就像医生用听诊器辨听病人的胸音,仔细地诊查着右边的墙壁。她以前就知道,这地道是在天然洞窟的基础上用砖瓦和水泥修造而成。

这么检查下来,她发现天然和人工的部分各占五成,其中人工部分才是值得注意的地方。不久,她就来到了右面连续十米左右的墙壁均由水泥和砖块修造的路段。随后,前边又出现一个徐缓的拐弯。

对了。当时自己从对面走来,转过一个拐角后绊在什么东西上踉跄了一下,就是那时左手扶到的墙壁。墙壁摇晃的同时,洞顶也掉下了砖块。

“就是这儿!”

阳子小声叫道。

地上散落着四五块砖。前边地面上还有一块砖翘了起来,形成一个尖锐的凸起。凸起前边马上就是拐弯。

对了,当时自己刚走过拐弯处,没发现这块凸起的砖头,绊在了上面。阳子蹲下查看,那块翘起的砖角上果然有少许缺损。

阳子越过砖块拐过转角,然后一转身走回原路。拐过弯后,她故意把脚尖磕在凸起的砖块上,左肩用力撞在墙上。

就是这种感觉。

砖墙晃了一下,洞顶又掉下两三块砖。其中一块砸下来滚了几滚,震动又引发了两三块砖掉落。这下动静颇大,回声在墙壁间反弹。

但比回声更大的是阳子心脏的鼓噪。

阳子僵立在原地等待回声止息。不,她等的不是回声,而是想等自己狂跳的心脏平息。不一会儿,心跳总算稍稍回归正常,她重新拿好手电,开始查看左侧墙壁。

植物这东西就算没有阳光,只要有空气和水就能生长。地道里这两样都很充足,墙上生着各种苔藓和稀稀落落的苍白的隐花植物。但是,阳子的眼睛不会被这些植物蒙蔽。不,准确地说,这些植物还帮她找到了隐藏的密门。有些纤弱的白色隐花植物被扯断压扁,也有些被夹在墙缝之间。阳子借着手电光将这些痕迹连接起来看,墙上立即显现出一个拱形的门影。而且从隐花植物被破坏的情况来看,最近一定有人开合过这扇门。

阳子俯下身查看门和地面的接触面。那里有一条窄缝,门中间似乎贯穿着一条粗铁棒,铁棒深深地钻入地下。

明白了,明白了,这扇门是以铁棒为中心旋转的。门宽四尺有余,转开一半就能让一个人从容通过。

阳子试着推门,用全身力气去撞击它,但毫无成效。尽管门剧烈摇晃,也没被撞开。大概这扇门也只能从内侧打开。

但阳子心满意足。这里有警方也没发现的第三入口,而且最近有人从这里出入,有人从这第三个入口潜入过地道。

阳子打算马上回去把这一发现告诉侦查人员。她把那个位置牢牢印在脑海,转身正要离去,一个突发状况让她的脚跟牢牢定在了地上。

门那边传来咔嗒一声轻响。阳子一个激灵,退后一步,用手电照向门,静观事态如何发展。开始她还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不是幻听,门那边确实发出了金属相碰的声音。

阳子又退了一步,死死盯着苔藓和隐花植物密布的砖墙。那墙壁竟然慢慢地动了。

是幻觉吗?不是。

和阳子想象的一样,门以中央贯穿的大铁棒为轴,伴随着吱吱呀呀的沉重的碾压声缓缓转动起来。

阳子的心脏狂跳。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不觉得恐惧。

门不会自己动,一定是有人在那边操作。想一想对面的人是谁,阳子奇异地并不觉得害怕。自己和那个人比起来,力气上不会吃亏。但阳子并没有想到对方很可能持有凶器,这就是她少不更事了。

笨重的砖墙伴随着嘎嘎吱吱的响动慢慢旋转,转到和墙壁呈直角时停住了。阳子马上拿手电照过去。门那边似乎和这边一样修有地道,并且在三四米远处变成了台阶。

阳子用手电上上下下地探照,然而她看到的只有旋转门内侧的地道,以及地道那头的台阶,丝毫不见她预想中的人的身影。她左移一步,探照门的另一侧,但光线里浮现出的东西和先前并无二致,只有潮湿的地道和尽头的台阶。台阶看起来也是用砖块砌成的,上面同样生着密密麻麻的苔藓和隐花植物。

在手电扇形的光照区域之外,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这情形让素来胆大的阳子也感觉呼吸困难。

“谁?谁在那儿……”

阳子摇晃着手电筒高喊,声音却不争气地颤抖起来。

“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那儿……行啊,咱们就这么耗着,大丽花间那边的警察马上就来。”

阳子像试探对方反应似的,稍稍晃动手电筒。毫无反应,半个人影都没有。

但那里的确有人,而且是阳子意料之中的人。如此无言对峙构成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甚至令人窒息。但阳子不会屈服于这点压力,非但如此,这反而挑起了她的斗志。她自信在体力上完全胜过对方。

阳子稍稍移动位置,朝半开的旋转门靠近。看对方没有反应,她便再进一步。此时她并没有意识到,手电筒的光向敌人暴露了自己的行动轨迹。这是她的疏忽。

阳子慢慢来到了敞开的旋转门右侧,稍稍调整了呼吸,一步踏入门内。这种时候人都会本能地弓着腰,让脑袋在最前头。

事后金田一耕助指出,当时的凶器应该是手枪的枪托。阳子的后脑受到了某种金属制品的强烈击打,她眼前一黑,向前栽了过去。如果倒在旋转门内,她大概已经一命呜呼。起初下落不明,之后她会被发现成了老鼠的食物。

但是人的警戒状态不容小觑。阳子始终作好后退的准备,第一秒她险些向前扑倒,但马上就倒退几步,后背狠狠撞在了门对面的墙上,四五块砖应声落地。这时她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后脑受到重击时,她的手电掉了,在旋转门内侧的地上射出光芒。但是紧接着门转动了,把手电吞了进去。如墨的黑暗立即封锁了四周。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尖叫。

看不见人影,连气味也嗅不到。但那里毫无疑问有人,存心加害自己的人。这下阳子失去了理智,丢了手电的她凭着模糊的记忆连滚带爬地朝仁天堂逃去。

敌人拿着手枪这样强有力的武器,为何没有效地加以利用,继续袭击在第一击后失去平衡的阳子?这大概是因为阳子的威吓起了作用:“大丽花间那边的警察马上就来。”

阳子第三次尖叫是在跑过老鼠陷坑的时候。只要稍稍留意,就能知道陷坑的位置。小动物窸窸窣窣跑动的声音,嘎巴嘎巴啃噬食物的声音,在漆黑的静寂中,五六米开外就听得一清二楚。阳子一想到它们正在啃噬的是什么,浑身便不寒而栗。

同时她也警惕着同样的悲剧不要在自己身上重演,用脚尖摸索着木板,终于探到了板头。走上木板的她就像走钢丝的杂耍艺人。四周漆黑一片,后脑又受了重击,她的身体摇摇晃晃。

她向两侧伸展双臂以保持平衡,一步一步在狭窄的木板上移动。忽然她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因为一只老鼠正顺着左腿朝她的短裙里钻去。

“啊!”

阳子尖叫着向前扑倒,所幸两条胳膊够到了对岸。拼死抖掉左腿上的老鼠后,阳子不顾一切地向前奔逃,终于到了仁天堂。当她从自己砍开的壁板的缺口间探出上半截身子时,看到了奥村的脸。

“爸爸他……爸爸他……”阳子叫着。

当然,她的意思是爸爸有危险,但话没说完便昏了过去。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那已是她的极限。

参加揭幕仪式的除了名琅庄的主人一家,还有当地很多和此案结下了不解之缘的警察。田原、井川和小山自不待言,出席的还有不少镇上的头面人物和看热闹的居民。可见此案在当地引起了多大轰动。

当然,金田一耕助也在仪式现场。高原上的风吹得他松垮的裙裤哗哗作响。他不时对末席的让治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让治身边有位十七八岁的可爱少女,名叫惠美子,长着一对酒窝,一脸的天真无邪,是老太太近来才从东京找来代替玉子的。

让治似乎想跟惠美子更热乎点,但碍于金田一耕助挖苦的目光不得不有所收敛,因此有些闷闷不乐。

揭幕仪式在阳子的主持下完成,随后由慎吾请来的僧侣举行盛大的诵经仪式。这下尾形静马的灵魂也该安息了吧。

之后,众人在名琅庄的日式客房举行了开斋宴会。到了四点钟,僧人们走了,警察也撤了,就剩下筱崎慎吾、金田一耕助、阳子、奥村和糸女。糸女依然弓着小巧的身子坐在那里。

也许是觉得了结了一桩大事,放下了肩上的担子,慎吾今天穿了一身大岛绸和服。衣服倒不错,可惜领口照旧探出浓密的胸毛,十分不雅。

金田一耕助嘻嘻地笑着说:

“筱崎先生,恭喜你彻底康复。你瘦了,也白了,形象提升不少嘛。”

“这叫什么话!”慎吾不乐意地哼了一声。

阳子扑哧笑了出来,糸女和奥村也捂住了嘴。

“哎呀,金田一先生真是的。您这么说,好像我爸爸以前形象很差似的。”

“怎么会。我的意思是你爸爸经历了磨炼,形象比以前更上一层楼了。”

“这样啊。好吧,不跟您计较了。”

“多谢多谢。”金田一耕助连忙低头致意,“对了,小姐,今天我有件事想和你爸爸谈,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还有奥村也一样。”

“啊?为什么?”

阳子看看爸爸又看看金田一耕助,表情有些不安。

慎吾用试探的眼神看看金田一耕助,说:“嗯,没错。阳子,听先生的话出去吧。奥村也是。”

“是。”奥村应道。

“好吧,那算了……”阳子也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奥村,咱们走吧。金田一先生,别太欺负我爸哦。”

“那老身也……”阳子和奥村离开之后,糸女也准备起身。

“不,阿糸,请您留下。”

“啊?”

糸女看着慎吾。慎吾的眼神越发迷惘。

“都听金田一先生的吧。我拿他是没办法的。”说罢,他的目光炯炯有神起来。“金田一先生,你是想说这事还没彻底厘清?”

“不愧是筱崎先生。的确如此。”

“啊,真可怕。拜托你手下留情。”

“那可不行。今天请务必老实交代。只不过这不是对你说的,是对阿糸。”

“让阿糸交代?阿糸,你还有什么瞒着这位先生?”

“呵呵呵,有件可怕的事。”

糸女一脸镇定地抿着荷包似的瘪嘴,露出了少女般天真的笑容。

金田一耕助为难地挠了一会儿蓬乱的头发,最终还是讷讷地开口了。

“筱崎先生,侦探是种卑贱营生,下等的买卖。只要还有想不透的点,就得像在鸡蛋里找骨头似的,不查清楚不肯罢休。我干的就是这等造孽的买卖。”

“不,不,这样是应该的。这么说来,先生认为这次的事还有疑点?”

“嗯,还有一个疑点。”

“你是指……”

“关于柳町先生的自供。”

金田一耕助的眼神显得更加为难了,望着慎吾和糸女。

“我们事后根据柳町先生的供述进行了推理和实验,事情大体是这样的:当时柳町先生穿过地道从仁天堂出来,发觉仓库里有异样的动静,过去一看,房顶上吊下一个沙袋,古馆正摇着滑轮,而且左臂和躯干绑在一起,装成独臂人的模样。柳町先生上前质问,古馆猛然操起藏刀手杖打了过来。两三个回合过后,柳町先生夺过手杖反手打回去,一失手猛击到了古馆的后脑,打昏了他。柳町先生一时茫然失措,这时他也隐约猜到了古馆在做什么。古馆是想利用滑轮原理,这样一来,即便是自己这样臂力不济的‘独臂人’,也能把膀大腰圆的人,也就是你这样的人置于死地,悬在梁上。他这是在排练……”

“嗯,嗯,然后呢?”

这些内容慎吾虽然也听说过,但直接听金田一耕助如此清楚地一一摆明,脑门上还是不由得冒出了黏汗。糸女不知在想什么,仍然是一副少女般的天真神情。

金田一耕助接着说道:

“柳町先生茫然失措的时候,从仁天堂传来了说话声。是阳子和奥村笑着从地道出来了。他慌忙放下沙袋,把它和手杖一起藏到绳索堆下,把昏迷的古馆辰人勒死藏在杂物堆后,自己走出仓库,若无其事地在后门外散步,假装巧遇阳子和奥村。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带两人到仓库,向他们展示仓库里并无异常。接着三人一道返回名琅庄主楼。对了,三人正往仓库外走的时候,让治驾着马车回来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不,到此为止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事听起来,如果要说可疑也确实可疑。但只要想做,也不是不能做到。我是说时间上。不过,有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就是柳町先生接下来的供述。”

“你指什么?”

“柳町先生这么说过。回去的路上,阳子和奥村提出想听他吹笛子。回去之后,那两人先各自回房去洗澡了,这需要若干分钟。柳町先生自己也回房洗了脸和手,然后迅速折回仓库,从杂物堆后拖出古馆套上绳索,摇动滑轮让尸体悬空,然后令其端坐在马车座椅上,便匆匆返回。摆弄笛子的时候,阳子和奥村洗完澡过来了。他按照他们的要求,先吹了多普勒的《匈牙利田园幻想曲》。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金田一先生,这有什么奇怪的?”

慎吾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他还没参透金田一耕助的意思,一双眼睛目光犀利地盯着对方的脸。糸女也纳闷地望着金田一耕助,那表情就像观音菩萨一样柔和。

“警察先生们似乎满足于这番供述,但我还不能满足……这里有解释不通的地方……”

“解释不通?”

“当时我在浴池里,听到过两遍多普勒的《匈牙利田园幻想曲》。”

“你是说……”

金田一耕助讲了当天抵达名琅庄之后,用人带他到浴池,在那里听到笛声的经过。

“起先我听到的《匈牙利田园幻想曲》不是完整的演奏,而是演奏前的练习,相同的乐段被反复吹奏。过了一会儿,正式的演奏才开始。事后我问过柳町先生,完整吹奏一遍《匈牙利田园幻想曲》需要十一二分钟。那么我最早听到的部分至少也要花费好几分钟。”

慎吾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终于明白金田一耕助要说什么了。

“金田一先生!”他激动地叫道,“你是说,这中间柳町来不及返回仓库?”

“没错。没错。柳町先生也许并没有淋浴,只洗了洗脸和手就到了娱乐室。他没时间返回仓库,而是在娱乐室里练习《匈牙利田园幻想曲》,至少练了若干分钟……”

“有同伙……你是这个意思?”

金田一耕助看起来很为难,沉默着挠了一会儿头,终于还是转向糸女,说:

“老太太,请您把事情说清楚吧。”

“您的意思我不懂。”

“希望您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哎,我一直都在坦率地回答问题呀。我生来最讨厌撒谎了。”

“那可不好说。哈哈,罢了罢了。那么我来问您,那天,古馆被杀那天,午后您像往常一样午睡。阳子和奥村说他们曾经两次偷偷来您这里探察。您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

“啊,那个啊……”

糸女抿着嘴,少女般天真地笑着。

“回答之前,我要先对金田一先生声明,我是受过种人阁下的严格调教的,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别人不问的我不说,没必要说的也绝口不提。既然您问到了,我还是会坦率回答。嗯,是的。上了年纪的人睡眠轻。他们俩两次来看我睡没睡着,我都清楚地觉察到了。”

“那么您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我就知道是阳子小姐这个淘气包准备伙同奥村去钻地道。我想不如在地道那头抓他们个正着,就气喘吁吁地绕到仁天堂去守候。”

“啊?”

慎吾这一声仿佛从脏腑底部发出。他盯着糸女,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糸女不以为然地接着说:

“老爷,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任何事情只要问到我,我都会诚实回答。到现在为止谁也没问过我,所以嘛……”

“明白,明白。那么阿糸,当时您没往仓库里看吗?应该看了吧?”

“看了。金田一先生,当时动静可大了,我就奇怪什么人会在那地方折腾……”

“仓库里什么情景?”

“沙袋吊在半空,辰人倒在地上,柳町先生在旁倒拎着手杖站着发怔。”

“您有什么反应?”

“那个,我简单听柳町先生说了经过,马上就明白了辰人的企图。我虽然上了年纪,但脑袋还灵光,而且我太了解辰人的心里了。一听他绑住一条胳膊,用滑轮把和老爷重量相当的沙袋往房梁上吊,我一下就全明白了。‘怒从心头起’说的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我马上想到要给二十年前枉死的加奈子夫人和尾形静马报仇,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我不想牵连柳町先生。正好阳子和奥村马上就要从仁天堂出来,我想到了利用他们,就命令惊慌失措的柳町先生把辰人……那会儿辰人还没死,只是后脑挨了重击昏了过去。我叫柳町先生把辰人藏在杂物堆后,放下沙袋,和手杖一起藏在绳索堆下,然后就把他赶出仓库。当时柳町先生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杀掉辰人。”

糸女面带无邪的微笑,讲述着如此恐怖的事情。强烈的杀意之下,她的语调竟如此波澜不惊,这令慎吾的眼中浮现出深深的恐惧之色。

“这样啊,那么您在暗处藏身时,柳町先生带着阳子和奥村进来了吧?”

“没错,是我说服他那么做的。”

“随后让治也赶着马车回来了。”

“是呀。柳町先生不知道还有马车这回事,但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证明那里没有尸体的人当然越多越好。”

“然后您等让治牵马离去才开始行动,是吧?”

“一点不错,金田一先生。”糸女笑嘻嘻地说,“多亏那家伙用沙袋演示,让我这样的老年人也能利用滑轮轻松地把尸体吊到房梁上去。我只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我把滑轮上垂下来的绳套拉到杂物堆后,结结实实地套在那家伙脖子上,结实到绝对掉不了。当时那家伙还活着呢,还能喘气,身上也还热乎。套好之后,我从角落走出来,开始摇滑轮。二十年来的怨恨……连同加奈子夫人和尾形静马的怨恨,都在这一刻变成力量了。我使劲摇啊摇啊,胳膊都要断了也没松手。”

糸女声音坚定,充满了力量,目光杀气腾腾,但语气仍然波澜不惊。

“吊起来之后,那家伙死命挣扎,眼睛瞪得老大,从高处死死盯着我。他也搞清了自己的处境,喉咙里咕噜噜地响,那挣扎才叫厉害。我在底下冲他说:‘去死吧!死吧!像你这种瘟神,死了对世人都好。留你这条命,早晚你会用这一手绞死我们家老爷。去死吧!死吧……’我摇啊摇啊,活了这么大年纪,心里还是头一次这么畅快。呵呵呵。”

这些话从孩童般天真的糸女唇间淡然说出,筱崎慎吾和金田一耕助不禁感到脊背发凉。夕阳还未落,宽敞的日式客房里已经浸满了晚秋的凉意。

“那家伙吊在房梁上,喉咙里咕噜噜的,手刨脚蹬,嘴里不停骂着什么,真是到死都不省心。我把他吊高又放低,好好耍弄了一番。后来那家伙猛然蹬直了腿,我还不放心,又上下吊了两三次,确定不可能再起死回生,才把他轻轻放在马车上。放在马车上是临时起意,本打算就像吊鱼干那样吊着他,又觉得怪可怜的。坐在自己爷爷当年耍排场的马车上渡过三途河,对于他这种好面子的人来说正相称,也算是我的一点好意吧。”

说完一切,糸女紧握放在膝头的双手。尽管坦白的内容如此惨烈,她的表情却一直开朗。笑容下,她的心里其实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

漫长的沉默支配了整个房间。最后,慎吾打破了沉默。

“金田一先生,你打算怎么处置这老太太?”

金田一耕助目不转睛地盯着糸女的脸看了半晌,最后咧嘴一笑,向她伸出手。

“老太太,请把您手中的东西交出来。”

“嗯?”

糸女讶异地攥紧了双手,认真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好啦,交出来吧。您不需要那东西。快,给我。”

糸女微微打了个寒战,就像是被识破了诡计的淘气孩子一样,一脸窘相。她慢吞吞地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金田一耕助。是个小瓶子。

“是氰化钾吧?”

一直纳闷地看着两人对话的慎吾猛醒过来似的叫道:“金田一先生!”说着就要跳起来。

金田一耕助并不理会。

“阿糸。”

“嗯?”

“您误会我了。”

“误会?”

“我不是警察。我是应筱崎先生之邀前来调查此次案件的,谢礼我也已经拿了很多。作为这样一个角色,警方大概也觉得我已经帮了不少忙。在此之外我嗅来嗅去,如果发现了什么情况,其实是没有义务一一向他们报告的。这玩意儿我收下了。”金田一耕助将小瓶子塞进袖兜,“不过,我还有一事拜托您。”

“您请讲。”

“筱崎先生在生意方面出类拔萃,眼光犀利。但是很遗憾,挑选女人这方面他还不及格。他还年轻,肯定会再娶。所以下次他再有了新太太,还请您给把把关。”

“金田一先生!”

“我先告辞了……”

金田一耕助把因激动呆在原地的筱崎慎吾和泪流满面的糸女留在身后,飘飘然离席而去。

应金田一耕助的要求,让治驾马车送他去富士站。途中,坐在驭手台上的让治头也不回地向他搭话道:“金田一先生,您真是叫人猜不透。”

“怎么了?”

“您不觉得这马车怪晦气的?”

“为什么?噢,你说那个啊,因为上面放过尸体……我从来就不在乎那些。小汽车倒经常有机会坐,这么气派的马车就难得一坐了。再加上有你这么英俊的车夫,这种感觉啊,怎一个爽快了得。”

“瞧您这话说的。”

“对了,让治,又交可爱的女朋友了吧,惠美姑娘,你小子已经把人家搞到手了吧?”

“金田一先生真讨厌啊。”让治脸冲着前方,两只耳朵烧得通红,“玉子的断七还没过呢。”

“咦,没想到你这毛头小子还挺传统。”

“老爷子最近还提醒我呢。”

“提醒什么?”

“他说:‘你还年轻不懂事,以后记得,就算为女人哭,也不要让女人为你哭。’”

“筱崎这么说的?”

“老爷子把这奉为座右铭呢。”

“你也挺认同?”

“嗯,算是认同吧。惠美……跟我和玉子一样,都是战争孤儿。在我有把握给她幸福之前,我都不会对她出手。”

“这个想法不错。希望那天早日到来。”

“谢谢您。我也会朝这个目标努力。驾!”

让治啪地一挥鞭,富士王马上加快了速度,嗒嗒嗒的轻快蹄音在秋日的晴空下回荡。金田一耕助回头望去,洒满夕阳的富士山比任何一位画家笔下的画卷都美。

上一章: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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