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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夜晚  作者:崔恩荣

那天一起走回公寓的路上,我们什么都没说。无论说什么,都觉得很尴尬。进了电梯,我按下五楼的按钮,祖母按下十楼的按钮,说:

“你跟你妈妈一样,个子很高。”

“嗯……好像是这样。”

在简短的对话间,我近距离地看到祖母的脸。就她的年龄而言,头发算很浓密,且未染发,是短发。宽宽的额头、长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子、长长的人中和人中上的汗毛、接近淡紫色的嘴唇,眼角和嘴角有笑纹,眉间有两道深深的“川”字纹。她个子比我矮一些,站得很直,背没有驼,只是握住拖车的手上长满了褐色的老年斑。从她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和妈妈相似的地方。我想起妈妈因为讨厌白发,所以每次都染黑的头发,以及她狭窄的额头。

和祖母重逢,我感受到的只有尴尬。这个人真的是我以前认识的祖母吗?真的很陌生。如果下次再遇到,要说些什么?她不会因为是我的祖母所以干涉我的生活吧?我还担心,自己本希望隐姓埋名地生活,这下会不会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祖母从首尔过来的孙女?

再一次见到祖母是在几天后的早晨,在我上班的路上。停车场里停着一辆面包车,几位老奶奶正在上车,个个都穿着花花绿绿的工作服。就在这时,我和正打算上车的祖母视线相遇了。看到我,祖母高兴地笑着朝我挥手。我犹豫片刻,也向祖母挥了挥手。“晚了,晚了!”在老奶奶们的催促下,祖母也上了面包车。

“我去帮工了,帮工!”祖母朝着我喊道,“拜拜!”

我目送载着祖母的面包车离开,直至它消失在视野里。

如果没有小时候见过祖母的记忆,也许我只会对她感到别扭吧。但是,从她那里听到的故事,一起欢笑的记忆,都依然留在三十二岁的我的心里。

对于祖母来说,现在的我与其说是孙女,不如说只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三十出头的女人而已;与其说是可以疼爱、喜爱、偏爱的孙女,不如说是关系不好的女儿已成年的孩子。我们之间的隔膜、尴尬和困难没有让我感到难过,在那些感情的内里,还藏着一层薄薄的友爱,令人惊奇。

第二天傍晚,我在超市见到了祖母,倒没有像之前担心的那样感到尴尬。祖母把一瓶酱油和一盒速溶咖啡放进购物篮,向收银台走去。我提着购物篮,排在祖母后面。

“下班了吗?”

祖母问我。

“是的,下班的路上买了点吃的。”

我看着篮子里的草莓、苹果、麦片、牛奶和辣白菜说道。

然后便无话可说了。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题,她应该也一样。结完账,祖母把买好的东西放进小拖车,朝出口走去。我结完账,追上她。

“坐我的车走吧。”

“走路五分钟就到了,没关系。”

祖母可能一时心急,对我用了敬语。

“买了这么多重的东西,还是上车吧,反正是顺路。”

“……那就麻烦你了。”

上了车才发现,祖母的腰杆以前看起来很直,其实弯腰很困难,下车时动作也很缓慢。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还算硬朗,但她真的老了。我放慢脚步跟着她慢慢地走到电梯前。

“祖母平时都做什么?”

她想了想,开口说:

“农忙季节就去那边的村子帮工……”

“帮工是什么?”

“帮工,你不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帮着人家干农活就叫帮工。我年纪大了,就和小区里的老太太们一起去葡萄园帮忙做些事。用剪刀,剪刀。”

祖母一边用食指和中指比出“V”字,一边说。

“用剪刀剪枝,等葡萄大一点就套袋,最后装箱。就做这些。”

“您这个年纪……”

听到我的话,祖母笑着接下去说:

“坐着等死多难受。去那边能和老太太们聊会儿天,还能挣零用钱,别提有多好了。活动活动筋骨,晚上才能睡得香呀。”

电梯竟是从七楼下来的。我想了下该说点什么,然后开口道:

“那不工作的时候做什么呢?”

“我?就是躺着看看电视啊,去老人亭什么的。没什么特别的事做。”

这时电梯到了一楼。祖母和我走进电梯,彼此默默无语,都只是抬头看着楼层号码显示屏。当我在五楼下电梯的时候,祖母赶紧说了一句:

“有空的时候过来玩吧。忙的话就不要来了,一定不要!”

去祖母家是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在电梯里又一次偶然遇到,于是约好了时间。我说要过去,祖母喜出望外,顺口便说了个时间。

我去市场买了玫瑰花,还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一瓶红酒和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走进电梯,这次按下的不是五楼,而是十楼。来到走廊,发现祖母家的玄关门已经敞开了。米饭、汤水和烤鱼的香味传出很远。我站在玄关外面,叫了一声:“祖母!”

祖母穿着一件芥末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印花地板袜,挥动着双手来到玄关。

“快进来,进来。这是什么花啊?”

玄关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有三个苹果的油画。户型和我家一样,只是阳台的晾衣架上挂满了干菜叶,大大的篮子里装着几个凸顶柑。并排摆放的三辆小拖车旁边,杂乱地放着一些大葱、洋葱、苹果、大蒜、干海带等。我来到厨房,把蛋糕和红酒放到台面上。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生姜味。

“坐在那里等我吧。”

祖母不让我帮忙,几乎把我推到了沙发上。灯芯绒材质的三人用棕色沙发,扶手的盖布已经被磨得锃亮,座位的坐垫也凹了进去。坐上去感觉腰会很累,于是我坐到地板上。对面放着一台小型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微微上下晃动着,声音开得很大。电视后面墙纸的一角被撕出一个大大的三角形。

“要不我来摆碗筷吧。”

我有些懵懂地坐在那里说。祖母连连摆手:

“你就好好当客人吧。”

听到祖母这样说,我留在座位上,把视线投向了眼前的饭桌。是一张四人用饭桌,几乎看不出使用的痕迹。祖母用盘子端来小菜和勺筷,在桌上一一摆好,有烤舌鳎鱼、鲜裙带菜、醋辣酱、炖萝卜、小萝卜泡菜,还有放了栗子和四季豆的米饭和白菜汤。祖母又往杯子里倒上决明子茶,当水喝。我们面对面坐好,拿起了勺子和筷子。

“我要开动了。”

说完,我舀了一勺汤。祖母说:“我忘记放大蒜了,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我吃起来其实感觉有些咸,但是真的很香。

“很好喝。”

听到我这样说,祖母脸上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是真的。白菜煮得软软的,很好吃。”

“咸淡合适吗?”

“嗯。”

她这才舀起一口汤送进嘴里。

“味道是不错。”

她说完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涂了深粉色的口红,头发好像也刚用吹风机吹过,短短的鬈发看起来蓬蓬的。我有些惊讶,祖母为了给我留下好印象,竟然如此用心。我挑了一块舌鳎鱼的肉,放到她的米饭上。半干的鱼肉吃起来很筋道,烤鱼皮也像用油炸过一样香。出于礼貌,本来想象征性地每样吃一点,但此刻突然胃口大开,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吃一顿饭了,我几乎都没怎么跟祖母说话,很快就吃光了一碗饭。

“饭就是要一起吃才够味。”

虽然我不太同意祖母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在我看来,饭好不好吃取决于和什么人吃。大多数情况我都是一个人边看网飞(Netflix)边吃饭,对我来说那样更舒服。只是,祖母的饭菜实在太好吃了,和她一起吃饭非常有食欲。

“要不要再吃点儿?”

“我吃得太饱了。一会儿还得吃蛋糕呢……”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祖母笑着问我。

“不是好吃吗,蛋糕。”

“没错。”

“祖母也喜欢蛋糕吗?”

“没人买所以吃不到啊。”

她调皮地说。

我们一起收拾好桌子。铺着玉色贴纸的厨房台面和壁橱有些陈旧,还有一个碗柜的门也掉了,不过整体上还算整洁,水槽上面放着一个装有水芹菜的杯子。我用抹布擦好桌子,祖母把蛋糕切好装到各自的盘子里。然后我们把红酒倒进杯子,慢慢喝起来。

那一天,祖母没有问起任何有关我个人情况的问题。她应该从妈妈那里听说过我已经结婚,但她没有问起任何有关前夫的事。祖母只是问我在大学学了什么、在单位做什么、不工作的时间做些什么。

“祖母的皮肤真好。”

“大家都这么说。都说我去了老人亭他们都可以不用开灯了,因为我的脸太亮。”

祖母毫不谦虚的样子实在太有趣,我一下笑了出来。

“妈妈的皮肤也很好,脸上从来不长痘痘什么的,滑滑的。可惜我没遗传到这个,一点都不像妈妈。”

“你妈妈和我也不像。你妈妈和你曾祖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也不像爸爸。”

祖母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开口说:

“我知道你长得像谁。”

“谁?”

“你等一下。”

祖母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本褐色的相册走了出来。

“你看。”

祖母翻开相册。照片上,两位穿着白色韩服短袄和黑色裙子的女子面带微笑。我的视线被左边那位头发中分、绾一个发髻的女子吸引住了。

“这是谁?”

我用手指着她问道。祖母也把手指向女子:

“即使说这是你,大家也会相信的。”

说完,祖母用手指擦了擦相册的边框。

她的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另一只的双眼皮很深,眉毛淡淡的,圆圆的额头,短下巴,耳朵很小,这些和我都很像。不仅仅是五官,就连她坐着的姿势和表情也和我很像。见我的视线被相册牢牢地吸引住,祖母接着说道:

“你听说过我妈妈的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娘家。”我只记得妈妈曾经这样说过。

“不怪你。我和你都没有机会见面。”

祖母嘴上这么说,其实似乎对妈妈什么都没告诉我感到非常遗憾。就这样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曾祖母叫什么名字啊?”

“李贞善。但是人们都叫她三川,三川大婶。”

“为什么?”

“我妈妈的老家是三川。”

“三川在哪儿?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从开城坐火车需要三个小时。”

“您的故乡不就是开城吗?”

祖母的故乡是开城,我以前偶然听到过。

“嗯。妈妈在生我之前去了开城。那时她十七岁。”

窗外已是夕阳西下。该回家了,我在心里想,却不想起身离开,我还想继续听祖母的故事。犹豫了一下,我终于开口问道: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谁?我妈妈吗?”

“嗯。”

祖母似乎想说什么,但迟迟没有开口。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似乎陷入某种思考。

“总之……”祖母这样说了一句,然后看着我,“我很想她。”

祖母久久地注视着我,好像我就是她的妈妈。然后她嘴角上扬,轻轻地笑了。

“她是我一直思念的人啊。”

祖母的眼中噙满泪水。我有些惊讶,只好装作没有看到,把视线移开。

“我不该这样。”

祖母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我俩一时无言。我给她的空杯子又倒了一些红酒,然后问道:

“没有曾祖父的照片吗?”

“没有。”

她对我笑了笑。

“曾祖父是怎样的人呢?”

听我这么问,她沉思片刻,开口道:

“我爸爸的爸爸是个木匠,爷爷据说是个陶匠。那个,以前不是有很多天主教信徒受到迫害吗,爸爸是他们的后代。”

最先信奉天主教的祖先是一个马夫。那时他侍奉的两班说,“从现在起我们不是主人和奴仆的关系,而是朋友”。祖先说主人疯了,真是可怜。祖母说,谁能想到后来祖先竟然跟着自己的主人一同信奉了天主教。三年后,两人耳朵上插着耳箭,双腿被打折,被一同拖到沙南基处决。

这仅仅是个开始。幸存下来的人们躲到山里烧制陶器,隐姓埋名地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不需要东躲西藏地信奉天主教了,但这些打碎神龛、连祖先都不供奉的人,很难得到世人的承认。高祖父人很能干,手也巧,当过盖房子的木匠,由此积攒了不少钱财。他有四个女儿和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送去上过学。我曾祖父是他的小儿子。

“我说了这么多是想说什么来着……对,我是想告诉你,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是如何抛弃父母和我的妈妈在一起的。这不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事情。被人迷了心智,在一瞬间完全……被迷住了。”

当时曾祖父十九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曾祖父告诉高祖父他已经有结婚的对象了。得知对方是白丁家的女儿,高祖父无语至极,哑然失笑。可仔细听过以后就知道,这并不是能笑出来的事情。曾祖父在教堂里受到的教导向来便是——人的尊贵或卑贱不是天生的,而是取决于他后天的行为。要知道在当时,白丁家的女儿地位还不如猪狗。

高祖父说:“怎么可以和白丁的女儿结婚?”曾祖父反驳道:“白丁也是天主的子女,人是没有贵贱之分的,这是我在教会学到的道理。”

——即便是《圣经》中也没有白丁。

高祖父这样说着,一把掀翻了屋里的火炉。曾祖父转身走出家门,带着曾祖母坐上了开往开城的火车。

“曾祖母没有家人吗?”

“有。有母亲。”

生前是白丁的父亲在曾祖母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她只有母亲。母亲也久病不愈,即将不久于人世。曾祖父告诉躺在炕头上的曾祖母的母亲,自己要和她的女儿结婚,然后去开城生活。高祖母用糊满眼屎的眼睛望着曾祖母,小眼睛里不停地流着泪。

——一起走吧。

高祖母抓住曾祖母的裙角说。

——带上我吧。

一个病人身上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曾祖母好不容易才将高祖母的手从自己裙角上掰下来。高祖母沉默片刻,低声说道:

——好吧,你走吧。下辈子我就做你的女儿,重新作为你的女儿出生。当妈妈的时候没能为你做到的,到时候再补偿你。到时候我们再见。到时候再见。

曾祖母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仿佛只要回头看一眼,就无法离开了。那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房子,膻臭味迟迟不曾散去的房子,连挑大粪的都不肯上门、只能自己动手淘粪的房子,看着夕阳西下时分角落里漂亮的花,结果无端被飞来的石头砸到头的房子,没留下一丁点美好回忆的房子。离开那座房子去车站时,短短的一条路就像有一千里,步步沉重,像穿了铅做的鞋。

但还是要离开,只有那样才能活下去。在火车上,曾祖母一边吐着黄色的胃液,一边在心里想着:我会忘掉,一定会忘掉,绝不再回头。

祖母说她有点理解曾祖父为什么会为曾祖母失了心智。曾祖母的眼睛里写满孩子才有的那种好奇和调皮劲,那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一个白丁的女儿,怎么敢摆出那种理直气壮和神采奕奕的样子?因为这个,曾祖母小时候还挨过打。要低下头走路,你怎么敢抬起眼和良民对视?

可是曾祖母不是那种会低头走路的人。她想低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天空,看着天上成群飞来飞去的鸟儿,就出了神。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对世界好奇,对人也好奇。曾祖母能认识曾祖父也是因为这一点。

那时曾祖母在车站前卖煮熟的玉米,卖完了就去看热闹,或者沿着铁路一直走。有一天,她突然很想知道这条铁路到底有多少里,最后能到达哪里。后来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去问了那个远远地沿着铁路走的男子。

——这条铁路有几里长呀?

说完这句,曾祖母猛然清醒过来。一个白丁胆敢拦住良民的去路,这么做即使挨一顿毒打也不会有人同情。这个男孩却呆呆地站在那里,陷入沉思。

——听说往北能到新义州,往南到釜山,能有多少里呢……

男孩似乎并不在意曾祖母短袄飘带上的黑布条。那是白丁的标志。他只是看着铁轨,还有枕木。她正要离开的时候,他说:

——明天这个时间你来这里,到时候我告诉你。我朋友当中有铁道专家,问一下他就知道了。

曾祖父在遇到曾祖母之前就想去开城。也不非得是开城,哪里都好,他只想坐上火车远离家乡。他一直有流浪的冲动,从小就有这种倾向。让他带牛去吃草,他就牵着牛鼻子一直走到自己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有时太阳都落山了,村里人只好纷纷出动四处找他。祖母说,她经常想象着夜幕降临时分自己的父亲带着满脸失神的表情把牛牵回家的情景。

第一次看到火车时,曾祖父的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火车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奔驰着,他感到一阵眩晕,同时心跳加速。他最喜欢听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和车轮碰撞铁轨接头时发出的哐当声。

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从村子离开走两个小时,一路走到车站,然后沿着铁路一直走。每当远处传来汽笛声,他便静静地站在那里,先是看着火车,等回过神来再赶紧避开。火车发出雷声般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旁边驶过,震动的感觉顺着地面一直传进他的身体。

在车站前卖食物的无数人之中,他总能认出那个女孩。上衣飘带的末端系着一块黑色的布条——那是白丁的标志。她那稍显稚气的脸庞晒得黑红,总是用大手递给人们玉米。

“这条铁路有几里长呀?”那个时候,奇怪的是,他感觉自己以前好像经历过这个瞬间。分明就是在那里,那个样子。自己和一个脸晒得黑红的女孩站在那里,接着传来了汽笛声,好像还有一只喜鹊往西飞走了……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果真从远处传来汽笛声,一只瘦瘦的喜鹊在空中飞过。他走下铁轨,发现那个女孩正向他招手,示意他下来。他想,不能让这一刻只是瞬间。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直觉。

他对直视着他的女孩说,明天在这里再见,见面后再告诉她。他在心里想的是,如果当场告诉她答案,就没有机会再和她这样说话了,光是这样想想他都有点难过。那条铁路有几里长?其实他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来。

第二天他走了两个小时到铁轨那里等她。半天时间过去了,她迟迟没有出现。难道是弄错了见面的地点?他沿着铁路来回走,但没有用。太阳落山了,回家的路上,他才记起那个女孩并没有回答自己。他说明天见到时告诉她,她默默地看了看他,就离开了。对方都没有回答,自己凭什么就断定她会来这里呢?他感到一阵羞愧。

回到家后,他依然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白丁的女儿怎么能那么泰然自若地和良民男子搭话?怎么能那么毫无顾忌地盯住人看?怎么能听到良民问话也不作回答?为什么那个瞬间对他来说似曾相识?为什么脸蛋红红的女孩望着他的时候汽笛声响、喜鹊飞过?为什么他认定那个瞬间不应该成为最后一刻?她可是白丁的女儿啊。

这样想着,他不知为什么就难过了起来。她是白丁的女儿,他不想因为这个就看低她。明明是这样,可自己还是想用“白丁的女儿”这句话来否定自己从她那里得到的所有感觉,这让他感到无比寒心。

第二天他又走了很久的路去车站。她仍然坐在一处角落里卖玉米。夏天快结束了,虽然还没到晚上,空气中却感觉不到热度。他慢慢走过去,说剩下的玉米他都要了。她没有认出是他,收了钱把玉米递了过去。

——托您的福,我今天能早点回家哪。

她准备离开了,他连忙开口说:

——昨天我等了你很久。

她这才认出是他。

——你都是这样一个人吗?

——……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没关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干。

她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收拾好了东西。

——你说想知道铁路有几里长……

——所以让我第二天来的吗?

她冷冷地看着他。

——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这样说就行了呗。我是个忙人,没那么多闲工夫。

说完她便把笸箩夹到腋下离开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

她的个子很高,肩膀很宽,迎着风大步走着。她牵引着他的视线。按说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感到委屈和羞愧,但不知为什么,他只感到悲伤。因为他知道,在她看来自己只是一个威胁性的存在。到底经历过什么,这个女孩子?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第二天,他径直走到车站,远远地望着她。他看着她那随处可见的平凡的圆脸、大大的手掌,还有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人的姿势。她总是抬头直直地看着走过的人们,偶尔也吃玉米,很大口地啃,玉米粒都沾到了脸上。是的,我认识她,他想。他想对她说,“我们一起去坐火车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坐上火车我们好好说个够”。原本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想法——直到那一天到来。

那天,两个军人朝着她走了过去。以为是来买玉米的,女孩很高兴,但渐渐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看到这个情景,他连忙向她跑去。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军人用日语问她。她盯着军人,没有回答。这时曾祖父微笑着,用尽可能恭敬的日语对他们说:

——这是我的内人,一天学都没上过,所以不懂日语,请你们理解。如果想知道我们住哪里,我可以告诉你们……

听到这些,两名军人才离开。他们想找的是那些没有丈夫的女孩,他对此也有所耳闻。自己的村子里,军人们也在调查没有结婚的女孩。因为这个,父母们只好让不过九岁、十岁的女儿结婚。这是唯一能保护女儿的方法,所以必须给她们找一个“主人”。

军人们走远了。他问她有没有丈夫,她摇了摇头。爸爸呢?她摇摇头。哥哥或弟弟呢?舅舅呢?堂叔呢?她依次摇头。

——那家里还有谁?他们还会找上门的。

她静静地望着他的脸。

——还有阿妈。

她答道。看着她的样子,他断定,这孩子最后一定会被军人带走。虽然没有人说过在被带去的地方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但不能让她就这样被他们抓走。

——阿妈病了。

她小声咕哝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听到这里,他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没意识到就脱口而出:

——和我一起去开城吧!

他的话似乎让她很生气。

——他们会来抓你的!再怎么躲也没用,一定会的。

她把双手放在蒙着玉米笸箩的布上,看着自己的手说:

——不要拿别人开玩笑。您是谁啊?我都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叫朴熙秀。我有认识的长辈在开城做生意,我想带你一起去。

这时,他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恐惧。

——您是想把我卖掉才这样的吧。

她说。

——这是什么话……

——别管我了。别管了。我就在这里卖着玉米和阿妈一起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可以的?怎么都想着把人带走呢?

——去了开城我们办理户口,然后就登记结婚,一起生活。

——哈!

她冷笑一声,端起玉米笸箩走了。他一下急了。如果无法说服她,就这么让她走了,他会承受不了的。笸箩看起来有些重,她走起来一摇一晃的。他现在明白了,这不是可以选择的问题。必须去开城,带着这个女孩。

曾祖母不太懂日语。虽然卖食物时用到的话能理解一些,但是大部分都听不懂。日本军人过来的时候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在车站前卖东西的时候从人们那里听说过一些东西。

和朴熙秀分开后回到家里,一个日本军人和村子里的一个大叔正在等曾祖母。她的双腿一下子软了。村里的大叔笑着对她说,要介绍她去日本人开的工厂干活,去了可以赚很多钱,有了这些钱就可以享福了,这是多么值得感谢的事情。那时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是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的。日本人连良民们的皮都恨不得剥下来吃,又怎么可能给自己这么好的机会。她知道一定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阿妈病了,我不能留下她不管。

大叔的表情立刻变了,他说没有别的选择,四天后再来接她。那一晚她失眠了,她想起车站前那些人说过的话。她想活着,想走就走,想唱就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个够。她想丢掉白丁的标志,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她想起要和她一起去开城的那个男子的脸。他看起来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小,似乎变声期都没结束,脸上一副不谙世事的神情。这样的人真的会把我抓去卖掉吗?她思考着,恐惧感传遍了全身。大夫说阿妈没有指望好起来了,最多还能活一个月。是十天前说的。军人来过之后,她开始祈祷母亲快点死掉,无比恳切地祈祷着。自己必须离开这个家的决定没有变,所以千万,阿妈,在我离开之前去世吧。她不停地祈祷着,眼泪也流个不停。

第二天,当那个男子再次来到车站前时,她问他:“为什么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去开城?会不会被军人带走,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帮我?”男子答不上来,于是买了一个玉米,站在她身边吃了起来。他吃玉米的时候,她又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你有没有父母、在从未去过的地方怎么生活,等等。表面上看她是在问他,其实也是在问自己。

这样说着,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终究会跟这个人走。虽然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虽然他可能会把自己卖掉,但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法子。

准备一把刀吧,她想,如果他威胁我,我就用刀来防御。

男子玉米吃得出奇得慢。终于吃完了,他将玉米棒装进口袋,然后看着她说:

——去不去由你来决定。如果那些军人把你带走,我会看不下去的,所以才这么做。你说得对,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我会变得不幸,会不可挽回地无比痛苦。你不相信我是对的,我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对别人保持怀疑。我并不指望你完全相信我、跟随我。如果你和我一起去开城,我会让能照顾你妈妈的人到你家里去。明天这个时间,我会和那个朋友一起来这里。我需要和你妈妈打声招呼。

——我不能丢下阿妈不管。

她嘴上这样回答,内心却知道自己做不到。

——军人们会找来的。这不是说笑。

他说。

——明天这个时间,在这里见。

说完他便离开了。他走起路来真慢啊。她看着他的背影想,我必须离开。

那天晚上,曾祖母一直抱着高祖母,无法入睡。

阿妈,有人说会来照顾您。不,就算他们不那么说,就算没人照顾阿妈,我也没办法。对,我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也许会一辈子都受到惩罚,但我没有办法,阿妈。我不能跟那些军人走。阿妈,阿妈,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第二天,男子带着一个高个子、长脖子的男人过来了。和一脸稚气的他比起来,那个人看起来更像大人。看到曾祖母,男人点头行了礼。他就是新雨大叔。

“为什么叫新雨大叔?”

“大叔是在叫‘新雨’的村子里长大的。”

新雨大叔的祖先也是遭受迫害的天主教徒,因此他们和曾祖父的家人关系很亲密,彼此就像兄弟一样。听到曾祖父说要离开家乡,新雨大叔阻止了他。可曾祖父说服了新雨大叔。他说,军人们已经开始在村子里四处打听女孩子的人数了,可那个女孩连最基本的保护都没有。怎么也得有个哥哥或弟弟,再不济也要有个叔叔或舅舅,可她们家一个男人都没有,这样的女孩……比白丁的女儿这种身份本身更危险。

曾祖母和曾祖父,还有新雨大叔一起回到家。新雨大叔答应她,一定每天来一次,照顾她的母亲。曾祖母给阿妈行完最后一个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坐在火车三等座上,火车开动后,曾祖母才抓住座位哭了起来。这是曾祖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曾祖父面前掉泪。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她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流泪。

曾祖母经常跟祖母说,“当时没被军人抓走多亏了你父亲”。如果当时留在患病的母亲身边,自己也会和村里那些境遇类似的女孩一样被抓走。这些话曾祖母对祖母说了无数次,即使在曾祖父最糟糕的时刻,曾祖母还是会说,“不管怎么说你爸爸还是救了我,不管怎么说你爸爸还是救了我”。

到了开城站,曾祖父的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曾祖母摸了下口袋里的刀柄,可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等待她的是一个散发着酱曲发酵味道的小房间,两人一人一床被子睡了觉。次日,曾祖母和他登了记,迁了户籍。

据说,在曾祖母离开村子两天后,军人们又找来了,卡车里塞满了村里的女孩。曾祖母不是一个轻易脸红的人,但是每当说到那时的事情,她的脸总会涨红,声音也变得颤抖。军人们……每当说到这里,她就像又回到那个时候一样说不出话来。她沉默着,祖母能感受到曾祖母的心情。

新雨大叔来到素昧平生的白丁家里,帮忙打水,送吃的,守护在高祖母的病榻前。因为这件事,曾祖母下了很深的决心,她愿意为新雨大叔做任何事。让锄地就锄地,让每天打水就每天打水,大叔有危险就跑去救他。尽管大叔照顾高祖母还不到十天的时间。

曾祖父在堂叔朋友开的磨坊找到了事做,还租到一间房子。高祖母去世十天后,曾祖母才得知这一消息。即使不抛下母亲离开,也会被军人抓走——明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带上我吧。”把紧紧抓住自己裙子的妈妈的每一根手指都生生掰开,当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呢?那时的曾祖母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本不该是那样的年纪。曾祖母的十七岁,因为担心被军人们抓走而整夜不敢睡觉;每天早上煮一笸箩玉米,顶在头上出去卖;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面临死亡之前的恐惧、愤怒和孤独;预感到自己会永远孤身一人;因为白丁的标志,每次走在路上都会被嘲笑和欺负;必须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连母亲临终前都没能守在旁边,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远在他乡。可这就是曾祖母的十七岁。祖母说,曾祖母似乎始终无法抛弃那个年龄的自己,一直带着“她”生活。

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才变回十七岁的自己。一辈子闭口不言,像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十七岁的曾祖母,直到最后的时刻才获得自由。

祖母说,她还记得曾祖母躺在病床上看着她微笑的样子,“阿妈,阿妈来了啊?”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向祖母伸出双臂的样子。

祖母说,以前她一直觉得曾祖母对高祖母的感情是一种负罪感。但后来她才知道,曾祖母对高祖母只有深深的思念。想撒撒娇、想要抱抱、想耍赖皮、想得到很多爱、想喊“妈妈,妈妈”,但她只能一一锁起这些心情生活。曾祖母看着祖母喊出妈妈的时候,想起了高祖母说过的话。“好吧,你走吧。下辈子我就做你的女儿。到时候我们再见。到时候再见。”

“孩子……我们就那样重逢了。”

祖母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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