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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夜晚  作者:崔恩荣

燕麦是个小淘气,也是我的跟屁虫。不管我走到哪里,它都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它还喜欢用嘴叼着那个小小的兔子玩偶,玩得不亦乐乎。每天我下班回家按号码键的时候,它就兴奋地用前爪挠着门。这条小狗的存在迅速改变了我的日常,我不再害怕待在家里。早晨起床和下班时都有迎接我的存在,这让我感到既陌生又高兴。

连续两天燕麦都拉肚子、呕吐,刚开始我没太在意,因为把它带回来的第二天,我带它去医院做过基本检查,当时没有任何问题。但过了几天,它的状态仍不见好转,于是我又带它去了医院。是麻疹。医生说,最好让燕麦住院,给它输液,再输上具有麻疹抗体的狗的血,进行治疗。

燕麦住进了动物医院的一个很小的房间,和普通住院室不在一起。燕麦的病房前铺着喷洒过杀菌剂的垫子,进出病房时要在垫子上擦一下鞋底。手和门环也需要消毒。燕麦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可能是嫌输液管太碍事,它用牙齿咬断了输液管,最后医生不得不在它头上戴上伊丽莎白圈。把燕麦留在医院回家的时候,我几乎迈不开脚步。如果可以和燕麦沟通,我会告诉它必须待在医院里的原因,但我做不到。我担心它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第二天一下班我就去了动物医院。擦鞋底的时候,燕麦听到我的动静后在里面“汪汪”地叫起来。它脖子上戴着伊丽莎白圈,一只前脚还插着针头,但仍然抬起两脚迎接我。

“小家伙力气很大呢。”

医生似乎想告诉我还有希望。

“今天输了血,明天早上检查白细胞计数后我再联系您。”

我久久地抚摩着燕麦。为了不流露出悲伤的表情,我故作轻松地说:“再坚持一下吧,听说这个病好了以后还能健健康康地活很久呢。燕麦啊,你见过大海吗?改天我们一起去吧。虽然现在有些孤单,你再稍微忍耐一下。今后我们要一直生活在一起。”到这一刻,我已经不再想把燕麦送给别人了。

我接到电话说燕麦的细小病毒复查呈阳性。因为白细胞数值再次恶化,所以进行了检查,结果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医生说燕麦从早上开始已经不吃东西了。

我在网上搜索“犬细小病毒”。

“买了一只两个月大的狗狗,查出有细小病毒。可以退款吗?”

“是的,顾客。退款或换货都可以。”

诸如此类的内容数不胜数。我望眼欲穿地寻找着,希望在这类留言中看到感染了犬细小病毒后又被救活的狗狗的事例。

燕麦一天一天地变了样子。几天的时间里它瘦了很多,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幅地活动了。我问治愈的概率是多少,医生回答说,还不能确定,但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第二天,燕麦四脚站立都很勉强,头也抬不起来了。我不想再把它关在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里,于是对医生说要把燕麦带回家。医生说:“再观察一天吧,如果实在不行,就明天早上把它带回去。”那天我一直陪着燕麦,直到医院关门。我努力不让自己哭,但是看着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燕麦,却根本做不到。燕麦把下巴靠在我的鞋子上。

“今天是你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天。明天早上我就来接你回家。今天在这里再输一次液吧。”

最开始把它送进医院的时候我以为一定能治好。直到这一刻,我都没有放弃希望,我以为这对燕麦是最好的选择。关上病房的门转过身,我看到燕麦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智妍。”

祖母在公寓前的亭子里叫我。祖母穿着亚麻材质的藏青色无袖连衣裙和粉红色拖鞋,手里扇着扇子。

“燕麦怎么样了?”

我走进亭子,坐在祖母身边。

“不好,今天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强忍着眼泪,艰难地说。祖母拍了拍我的背。

“我应该把它带回来的,但想着说不定还能治好,就把它留在医院了。不该把它留下的。可现在医院也关门了……”

“明天早上我陪你去接它。”

祖母说。我点了点头。

“它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待在那里,不知道会不会难过……”

“燕麦会好好睡一觉的。它现在很虚,好好睡上一觉,明早看到我们去接它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我得煮点明太鱼汤,明天至少让它喝点汤。”

祖母从黑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串葡萄。

“去帮工的时候人家给的。洗过的,吃吧。把皮和籽扔袋子里就行。”

我吃了一颗葡萄。葡萄很甜,舌根微微有些发齁。

祖母默默地朝我这边扇着扇子。

“如果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你只管说。”

“没有。”

“你再想想。”

向他人求助对我来说是最难的事。尽我所能帮助别人很容易,勉为其难帮助别人也是可以的,但是请求别人帮助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不管自己多辛苦,我都不愿跟别人发牢骚,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但那天不一样。我拜托祖母:

“您给我讲讲吧,到了熙岭以后,您是怎么生活的。”

祖母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用扇子拍打了几下亭子的地面。

来到熙岭以后,祖母第一次见到了大海。上小学时,老师曾给大家讲过大海,但那些解释太过苍白,在大邱时从黑白照片上看到的大海也没有走进她的心里。直到亲眼看到大海,她才明白,原来大海存在于一个非亲眼所见则不可想象的领域。大海是祖母在那之前所看到的一切事物中最为庞大的。起初,祖母为海的广阔而震撼,但时间久了,就对大海细微的部分产生了感情。下雨第二天的大海的味道,涌上白沙滩的海水的声音,白色的泡沫,薄薄的贝壳内侧那光滑的手感,被冲上沙滩的成堆海草,走在沙滩上的感觉,日落时海平线上方不停变换的颜色……祖母常常想,如果能和新雨大婶、喜子,还有明淑奶奶一起看到这些景象,就别无所求了。她经常失神地看着太阳落向海面,直到天黑以后才回家,为此还被曾祖母狠狠训过好几次。

曾祖父四处寻找父母,但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熙岭不是个大城市,去了三个月左右,曾祖母和祖母已经明白,曾祖父的父母根本不在熙岭,不肯接受这一事实的只有曾祖父自己。祖母找不到他们在熙岭生活的理由,每天去看海的时候,她都觉得内心的空洞越来越大,到最后自己似乎都要被它吞没了。

祖母几乎每天都写信,曾祖母也每周都给新雨大婶写信,祖母每周一都会去邮局寄信。每次邮递员送来大邱的来信,她们都无比高兴。祖母拿到信总是先闻一下它的气味,然后才一遍又一遍地读喜子的话。

时光流逝,祖母二十岁的时候,收到了喜子考上大邱最有名的女子高中的来信。喜子在初中的时候就一直是第一名。祖母比较着只会拿针做针线活的自己和穿着有海军领校服的喜子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也许,喜子会飞到一个自己所不知道的、遥远而巨大的世界。最后喜子会忘记我吧。信来得越来越少,祖母觉得自己好像一点一点地丢掉了喜子。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对喜子而言毫无意义的人。也许我对开城和大邱思念太久了,但是我的生活既不在开城,也不在大邱。我的人生在熙岭,我得在熙岭生活。祖母以这样的方式努力将自己从喜子、新雨大婶和明淑奶奶身上分离出来。就像喜子的人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一样,祖母想让喜子知道自己的人生也并非停滞不前。那年冬天,祖母和同乡的一个男人结婚了。

他的名字叫吉南善。第三次汉城战役时,他只身来到熙岭,坐着渔船打过鱼,也在市场干过活,就这样度过了战争时期。他说家里其他人也打算跟着他来熙岭,但后来断了联系。和祖母结婚的时候他二十七岁。

当时他在熙岭最大的水产市场工作。曾祖父在运送货物的过程中认识了他,后来发现两人在很多方面都际遇相似:都从开城出来、都没找到家人,等等。所以曾祖父很喜欢他。虽然两人年龄相差不少,但一直互称“大哥”“老弟”,经常在家里一起喝酒。

他们在耳房里一边抽烟,一边谈天说地,尤其喜欢谈论政治。曾祖父和南善进行这类对话的时候,曾祖母和祖母就要准备下酒菜、出去买米酒。那个时候,南善只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几个酒友之一。他没有说过任何让祖母听起来不舒服的话,而且对曾祖母也很客气,但曾祖母似乎不太喜欢他。

一天,祖母回家经过市场时,有人叫了一声“英玉啊”。祖母回过头来,是南善。他穿着藏青色的工作服,正在市场入口那里抽烟。

——今天我要去见你爸爸。一块儿走吧。

他熄了烟头,向祖母走过来。一起走回家的路上,他落后几步跟在后面,一直找着话说。比如曾祖父是多么了不起、在市场工作时有过什么困难事、出来避难时自己的心情如何,等等。祖母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那天她已经很累了,实在没有余力听他说话。快到家的时候,他朝祖母走近了一些。

——英玉啊,那个……

那一瞬间祖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感。

——你有婚约了吗……你父母有没有给你找过婆家?

——问这个干什么?你去问我阿爸吧。

他没再吱声。祖母不知道他是想向别人介绍自己,还是对自己有意思。

那次的对话过去半年后,南善向曾祖父表达了想和祖母结婚的意愿。那一次曾祖父喝米酒喝得醉醺醺的,听到南善提出想要娶自己的女儿,欣然应允。

在祖母很小的时候曾祖父就经常像开玩笑似的说:“英玉,只要有想和你结婚的男人,我都无条件欢迎。不管是谁,我都不反对。”

祖母的内心深处一直记得曾祖父的话。只要对方要我,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我都得接受。对祖母来说,曾祖父的话不仅仅是一句玩笑。南善借着酒劲想和祖母结婚,曾祖父再三道谢,让南善把女儿带走。

——南善这样的条件绰绰有余嘛。

第二天吃早饭时,曾祖父对祖母这样说。

——你已经二十岁了。如果不想成为老处女给别人做填房,就感恩地接受吧。

他称赞南善,说他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诚实、尊敬长辈。而且都是同一地区出身,可以互相依靠。祖母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吃着饭。曾祖母的表情很不好。

祖母和曾祖母一起收拾完桌子回到厨房时,曾祖母开口说:

——不要在意阿爸的话。

——那要怎么办?

曾祖母疲惫地看着祖母。

——我本来不想说这种话的……

曾祖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南善和你爸爸是差不多的人。如果我不是你英玉的母亲,我可能也会觉得南善待人客气,是个不错的男人。可是……他不是,不是能待你好的人。

——阿妈怎么知道的?

——你看看一起吃饭的时候。鱼也好,肉也好,他总是最先去夹最大的那一块。如果珍惜你,他会这么做吗?他能说会道,这个我也知道,但我从未见过他认真听你说话的样子。

——男人不都这样吗?

——英玉啊,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希望你不要骗自己。

——我骗什么了?

——你想想新雨大叔。

曾祖母的这句话击中了祖母的心。新雨大叔长长的脖子,微笑着的样子,看着新雨大婶时那温暖的眼神和语气,喊自己“英玉啊,英玉啊”时那温柔的声音。“大叔是太阳一样的人呢。”“我们英玉将来一定能当诗人啊。”“英玉很勇敢,吃饭认真,笑得大声,还会踢球,还很能跑,和喜子也玩得好。还会讲故事。”祖母不想再回头看到当时的自己。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不记得了。

——不要说谎。

——阿妈,我们不要纠缠过去的事了。开城的事情我已经都忘了。

因为曾祖父喜欢南善,所以祖母接受了他。

曾祖父一辈子都对祖母不满意。虽然知道因为自己不是儿子,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满足曾祖父的期待,但祖母还是想讨好曾祖父。为了得到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认可,她平生都在看曾祖父的眼色。她觉得,如果让南善做自己的丈夫,就可以通过南善间接地得到曾祖父的认可。

很久以后,祖母终于承认自己确实在骗自己。曾祖母看到的南善的那些缺点,祖母也不是不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南善,只是不想成为老处女,只是为了告诉别人自己在正常地生活,所以她欺骗了自己。她认为南善完全有资格成为自己的丈夫,因此便无视了心中的警告。祖母用曾祖父的声音想了想:“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祖母下定决心以后,婚事便水到渠成了。曾祖母也没有再阻拦她。祖母趴在桌上开始写信:“喜子啊、新雨大婶、明淑奶奶,我要结婚了……”

很快,喜子寄来了回信。“姐姐,对不起。阿妈要干的活儿太多,实在抽不出时间。明淑奶奶坐车的话晕车很严重。我说我一个人也可以去,但大人们不允许。恭喜姐姐了……”

几天后,大邱那边寄来了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件明淑奶奶做的深蓝色的冬季连衣裙和两副银匙筷,还有一封信。“英玉啊,恭喜你要结婚了。我给你寄去了银匙筷和衣服。好好生活,好好生活英玉啊……”

祖母的幼年就此结束了。

因为南善没有家人,所以婚礼办得很简单。祖母穿着明淑奶奶做的深蓝色连衣裙举行了婚礼。说是仪式,其实就是二十几号人聚在中餐馆一起吃了顿饭而已。吃完饭,祖母穿着从照相馆租来的简式婚纱,手里拿着花束和南善一起拍了照片。那是十一月初旬,天气还不是特别凉。

新婚夫妇租了一间带小院子的房子,祖母在新房子里做起了修补衣服的活儿。

南善的口碑不错。无论是在市场还是在村里,没有人不说他心地善良、待人有礼。“新娘子真幸福啊,能嫁给这样的老公。”不知有多少人这样对她说过。“是啊,我们家那位人真的很好。”祖母说完苦笑了一下。他是这样的人——在酒桌上总是带头付钱。同时,他还是这样的人——所有的开销用的都是妻子的钱,后来干脆定好数目,让她提前准备好。他没有给过祖母任何东西,在感情方面也没有让祖母感到满足过,哪怕是一个瞬间。祖母在她和曾祖父的关系中已经非常了解那种渴求的感觉。曾祖母说得没错,他在很多方面都像极了曾祖父。

祖母的记忆中,自己从没收到过曾祖父送的任何一件小礼物。出来避难的时候,他也是睡在最好的地方,什么东西都不会让给女儿。祖母穿着薄薄的外套冻得瑟瑟发抖,他都没想过脱下自己的外套给祖母。由于对曾祖父的这些行为太过熟悉,祖母甚至都感受不到生气。祖母和南善的关系也因为这种熟悉才能维系。祖母无法把一个体贴的男人、在夫妻关系中不计得失的男人想象成自己的伴侣。比起期待和失望,祖母选择了放弃,因为这样做要容易得多。完全放弃了对丈夫的期待,彻底死心,于是这样的生活也变得可以忍受。

喜子有时会来信,祖母却几乎没有回过信。给喜子写信时,祖母会觉得哪里出了很大的问题。越是对自己诚实,就越难以承受那种心情。之前隐约感受到的那些情感和想法在写信的时候变得越发清晰,而这只会威胁到祖母的日常生活。

明淑奶奶寄来的信,祖母也没有回信。信里流露出的明淑奶奶的爱让祖母感到吃力。因为读着明淑奶奶的信,就会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想要得到别人的爱的人;就要承认,原来自己也是非常热切地、急切地需要被爱的人。南善的话再刻薄也能忍受,但是读到明淑奶奶的信,祖母的心里总是很难受。是爱让祖母流泪了,是爱触动了连侮辱和伤害都无法撼动的祖母的心。

第二年春天,祖母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个时候,南善经常带着一群朋友回家,所有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对总统、国会议员、政党和时事展开激烈的讨论。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梦想着能让世人少受些痛苦,过得更好,却丝毫不关心祖母的脚肿得有多厉害,每当肚子鼓包的时候,祖母有多害怕。他张口闭口都是工人的权利,却每每面不改色地拿走祖母赚来的钱。每当看到这样的他,祖母的内心深处都在笑。是充满愤怒的笑。

见到二十岁以后的祖母的人都说,她是个凉薄的人。因为发生不好的事情时,比起生气、伤心、惋惜,她更喜欢嘲笑或冷言冷语。没有几个人知道,在那冷笑的面具背后,是她不想受伤、不想再哭的心。

直到怀孕中期,祖母才给喜子、新雨大婶和明淑奶奶写了信。她说自己怀孕了,秋天的时候就要生孩子了。没过多久,新的包裹又送到了祖母的手里。里面装着用漂亮的棉布精心缝制的婴儿偏襟衫和包被、婴儿袜子和帽子,还有手帕什么的。“英玉啊,你有喜了,恭喜你。我做了几样东西寄给你。要健健康康的,英玉啊……”

祖母于一九五九年九月生下了我的妈妈,在经历了十五个小时的阵痛之后。

不久之后,阳光明媚的一天。祖母正用胡枝子扫帚扫院子。

——朴英玉女士。

邮差把一个包裹交给祖母。打开包裹,熟悉的那本书映入眼帘。是红色精装版的《鲁滨孙漂流记》。祖母把胡枝子扫帚放在院子的一边,来到檐廊上拆开了包裹里的信。

写给英玉姐姐

英玉姐姐,好久不曾联系了。身体还好吗?姐姐真是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啊。我收到了三川大婶的信,说你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真想看看宝宝啊。

姐姐,很抱歉这么晚才告诉你。

中秋的时候我们给姑奶奶办了丧事。三川大婶知道这事。姑奶奶走的时候没受太多罪。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你也免不了伤心。姑奶奶在去世之前嘱咐我们不要告诉姐姐。她说自己对姐姐来说已经是过去的人了,过去的人不能一直抓着姐姐的脚不放。她怕姐姐知道了会影响身体的恢复。

姑奶奶病了一个月左右,然后就走了。她还说想为姐姐的孩子做周岁时穿的衣服,后来还说很想姐姐,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笑着。

我们都知道姐姐一定很忙。我不是在埋怨什么,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姑奶奶一直在等你的信。姐姐可能不知道,姑奶奶真的很想念你。姐姐对姑奶奶来说是如此珍贵的人。希望姐姐能记住这一点。

我也经常想起姐姐。咱俩在大邱的胡同里形影不离地玩耍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如今姐姐已经成为孩子的妈妈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熙岭很远,但我长大了一定会去找姐姐。如果姐姐来了大邱,去给姑奶奶上炷香吧。姑奶奶一定会很高兴。

姐姐,保重身体。

---喜子

另,把姑奶奶的遗物一同寄给姐姐。

祖母翻开那本摸得锃亮的书。最前面的一页上用正正规规的字体写着一些字。

写给英玉的信

你在熙岭过得还好吗?我挺好的。奇怪的是,每次踩着缝纫机的时候,仿佛就能听到你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你这个丫头,就是话多。你的声音那么洪亮,好像一百里以外都能听到呢。你用这个声音给我们读了好几遍这本书。不管听几遍我都觉得很有意思。

英玉啊,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今后我会一直记挂这个孩子。我叫你走开,都没正眼看你,你却像小狗一样跟过来。物换星移,我现在只想静静地等死……就算你嘲笑我,我也无话可说。

我在战争中遇见了你。现在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我活着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吗?英玉啊,英玉啊。我这样呼唤着你。要一直健健康康的。健健康康的,英玉啊。

---奶奶

从前自己一边叫着“奶奶,奶奶”,一边在旁边随口咕哝着些什么的时候,明淑奶奶总是一直听着,脸上不时浮现出隐隐的笑容。她的脸又浮现在眼前。还有读《鲁滨孙漂流记》的时候,她总是走过来竖起耳朵细心倾听,时不时点头的样子;每次打开大门回到家里,她问“英玉回来了吗?”时候的表情。尽管明淑奶奶总是装作漫不经心,但祖母知道她看到自己回来很高兴。

喜子说,明淑奶奶一直在等祖母的信。

“我不是在埋怨什么。”喜子在信中这样说。

但对祖母来说,那句话是这样的意思——

姐姐根本没有可以被埋怨的价值。今后我不会再对姐姐有任何期待了,因为你不值得我期待。我不愿去理解你不给明淑奶奶回信的那份冷酷和无情。

眼泪一旦流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停下。新雨大婶为什么那么说呢?说我们终究还会再见。哪怕只有一次,假如时间可以倒流,祖母真想回到离开大邱家的那个时候,紧紧地拥抱一下明淑奶奶。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后来祖母才明白,目送自己离开时明淑奶奶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亲热。由于担心在那一瞬间被拒绝,都没有拥抱一下明淑奶奶便转身走出家门,这成了祖母永远的遗憾。“奶奶,谢谢您教我做针线活。”“您嗓子不好,多喝点热水……”至少要这样说啊。

但是,祖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让在大邱的家人和祖母越来越远的不只是时间和距离。从祖母离开大邱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和大邱的家人之间就产生了某种斥力。自己试着努力拉近彼此的距离,那种力量却让彼此越来越远。

祖母没有回信。

祖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孩子身上。越是专注于孩子,对明淑奶奶、喜子、新雨大婶等人的记忆就越模糊。祖母觉得自己不是被过去束缚的人,而是活在当下的人。给孩子洗尿布,给孩子喂奶,给孩子洗澡,陪她玩耍,祖母在自己创造的小世界里感到非常满足。

孩子平安地过了周岁,又到了新的一年。

南善说自己因为工作不能回家,已经两晚没有回来了。第二天,祖母背着孩子正在扫院子,两个梳着发髻、身穿韩服的女人走进了院子。一个是和祖母同龄的年轻女子,另一个看起来和曾祖母的岁数差不多。

——你们是……

祖母问。二人并不作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祖母背上的孩子。

——这孩子就是美仙吗?

年轻女子指着孩子说。她们可能走了很久的路,脸都红了。

——您是哪位……

年纪大的女人看着祖母说:

——我是南善的母亲。

说完她把视线转向孩子。

——什么意思……

——还有,这个是南善的内人。

祖母一脸荒唐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才是南善的妻子。

——风吹得怪凉的,可以进屋吗?

年轻女子说。祖母还没有搞清楚眼下的状况,但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两人坐在炕头上,抬头看着祖母。

——南善十七岁便和她结了婚。后来打仗南善便先南下了,结果大家断了消息……当时我们去了束草。前些时候我们听说了南善的消息,就来了熙岭。南善已经决定跟着我们去束草了。

祖母默默地听着年老女人的话。按照她说的,南善已经在北边有过一个儿子,见到找来熙岭的母亲和妻子非常高兴,已经说好了要和她们一起去束草,还把熙岭家里的地址告诉了她们,让她们见到朴英玉以后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抚养你的孩子。

据说是南善妻子的那个年轻女子说。

——如果是儿子的话,可能就要另当别论了。

年老的女人说。

——所以你们想干什么?

祖母轻轻问道。

——柱成爸爸,你以后别想再见到他了。

听了年老女人的话,祖母轻轻地笑起来。看到祖母的反应,两个女人显出吃惊的样子。

——话说完了你们就走吧。

祖母打开门,把两个女人赶了出去。她们一定预想过祖母央求着说自己不能失去丈夫的样子,她们至少希望看到祖母在“正妻”面前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睁大眼睛的样子。看着她们走出自己的家门,祖母终于明白了,和南善结婚对于自己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祖母不愿和她们争夺丈夫的所有权,她的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凉。即使对隐瞒自己是有妇之夫并重婚的南善的愤怒,在那一瞬间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祖母用暖和的衣服把孩子裹好,背着孩子去了南善工作的市场。他正在搬纸箱,看到祖母后便停止了动作。祖母走近一些,他身上散发出熟悉的烟味和体味。

——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祖母说。

——假如我知道柱成妈来了南边,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我还以为他们在北边。真的,如果我知道他们也南下了,怎么还会再结婚呢?

——我爸爸也知道这件事吗?

——是啊……他说没什么问题。

——所以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

——你冷静一下。

他面露难色地环顾四周。

——打仗那会儿,柱成妈一个人伺候生病的阿爸和阿妈,还要带柱成。现在我得去束草了,我阿爸在那里。

——你去不去束草都不关我的事。

听祖母这样说,他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

——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办?

去找他的时候,祖母以为至少他看到自己会表现出惊讶或害怕,她以为他会跪下来道歉。但他只是解释说,自己的行为是有正当理由的。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对祖母的歉意,也看不出欺骗了祖母的负罪感。祖母说直到现在有时还会想,他是怎么可以做到那样的,但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本就可以做到那样。

——两天后我就要去束草了。

——好啊,你去吧。但是你别想带走美仙。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即使这样你这辈子也成不了美仙的妈妈。法律规定就是这样的。你以为孩子的户籍能登记在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那里吗?

——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让你这种人夺走美仙!

那是祖母第一次对人歇斯底里地大喊,也是最后一次。祖母告诉我,即使有人要夺走她的生命,她也不会那样拼了命地抵抗。他好像没听见祖母的话似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进了店。

他始终没有向祖母道歉。

“我也没有接到道歉。”

听着祖母的故事,我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口。

“我已经知道他瞒着我有了别的女人,可他竟然把错误都推到我身上。”

“……”

“他说自己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留不住他的心是我的错。如果我们早早地分手,他也就不会有外遇了。”

说到这里,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大声喊叫着,说已经道过歉了。祖母,我希望听到的是真诚的道歉。”

“我知道,我知道。”

“我们不能继续在一起生活了。”

“当然,你可是我的孙女。你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

“您是怎么活下来的,祖母?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忍不住捂住脸,流着眼泪。

“总有一天,这些事会变成微不足道的东西。你可能不相信,但是……真的会的。”

祖母说。

第二天早上动物医院打来了电话,燕麦昨天夜里走了。医生说没想到会这么快,语气里难掩惊愕。如果昨天把它带回家,让它在自己喜欢的方格毛毯上离开,也许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如果燕麦从一开始就没有遇到我,如果它因为气力衰竭最后像睡觉一样死去,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假设,但这些想法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本以为自己救了燕麦,结果是我给它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燕麦侧卧在一个一次性垫子上。看起来会不会就像睡着了一样?看起来会很安详吧?我努力往好处想着,然后打开了门。燕麦那生命已经消失的身体俨然显露着痛苦的痕迹。发黑的嘴角、合不拢的嘴里露出的牙齿和舌头……它的身体已经凉了。我久久地抚摩着已经离开了的燕麦的身体。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我绝对不会让它住院,至少昨晚会把它带走。“对不起!”我大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把燕麦装进纸箱,付清了这几天的医药费。我在医生面前也无法停止哭泣。

“它在被收养的时候就已经患病了。不过托您的福,它接受了治疗,虽然时间很短,但它是被爱过才走的,请您这样想吧。”

“是在哪里得的病呢?为什么会瘦成那样待在公寓的花坛里呢?”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医生大声地叫嚷着。医生露出尴尬的表情。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没有义务回答。我鞠了个躬,走了出来。眼泪止不住,心里却很平静,我的大脑正在计划着以后的事情。我打算用燕麦最喜欢的方格毛毯把它包起来,埋在天文台附近。回到家里,我把装着燕麦的箱子放在客厅,坐下来久久地看着它。

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有很多祖母的未接来电。这时我才想起她说过要一起去医院。我给她打去电话,很快,她就拿着一把花铲过来了。

祖母默默地望着箱子里的燕麦。我说:“燕麦在最后一刻独自待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定非常孤独,等待的人一直不来,它一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有可能是这样。但也有可能不是。都说狗不愿意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生病的样子,所以临死之前都会离家出走……所以也说不准。不要认定燕麦在最后的时刻只感受到了孤单。”

祖母把花铲递给我,问道:

“一起去埋吗?”

我摇了摇头。

“我想一个人去。”

“好。去送送它吧。”

我在燕麦旁边躺了一会儿。前一天几乎没睡,又哭得太厉害,此刻困意全部袭来。我沉沉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睛一看,已经快到傍晚了。我把燕麦用格子毛毯裹好,放进纸箱,又把它喜欢的小兔子玩偶和零食放进箱子里,然后上了车。

就像前夫所相信的那样,时间是冻结的江水,所以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已成定局了吗?难道燕麦住院后死去是在我见到燕麦之前就已经“结束”了的事情吗?虽然我知道,如果那样想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我还是无法相信。

我去了祖母以前的宅基地。不知为什么,我很想让燕麦看看那个地方。我抱着箱子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太阳落到海平线下面。最后我从宅基地上一丛长长的野蒿上面摘了一束花。

我慢慢地开着车,向天文台驶去。在停车场停好车,我来到一棵不太引人注目的树下。可能是下午刚下过雨的缘故,土很容易挖。土里有两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把它们取出来,内部顿时出现一块不小的空间。我把包在毯子里的燕麦放进去,在上面放上兔子玩偶和一些零食,然后盖上土。我用脚踩了很多下,把土踩实了,又把从祖母宅基地上摘来的野蒿花放到上面。

我坐了下来。还记得那天早上医生告诉我燕麦死了的时候,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悲伤。我松了一口气。我的某个部分松了一口气。因为燕麦的痛苦已经消失,看到它受罪我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已经结束。我无法否认自己自私的心情。

我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去了停车场。我慢慢地开着车,沿着夜晚的山路向下行驶。走到半山腰时,一辆开着前灯的汽车加速驶上了山顶。直到彼此非常接近时我才意识到,那辆车已经越过了中线,正朝着我驶来。我立刻向右打方向盘。刹那间视野一片明亮。发生事故了!怎么没有疼的地方?柔和的风吹来,我睁开了眼睛。出事的时候是晚上,而现在是白天。

祖母用脸盆在院子里的水管下接好水,给姐姐洗脸。是祖母以前的家。祖母把手放到姐姐的小鼻子上,给她擤鼻涕。看到这样的情景,我非常安心。我听到孩子“咯咯”笑的声音,走近一看,声音来自妈妈背上年幼的我。我想仔细看清楚那个孩子的脸,但四周阴沉下来。

姐姐和我骑着自行车下山。姐姐踩着踏板,我紧紧抱住她的背。姐姐身上散发出草莓泡泡糖的味道。好舒服、好平静的感觉,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悲伤过,什么时候痛苦过。“不要走!”为了抓住这个瞬间,我大声叫起来,“不要离开我,姐姐!”

接着,天空倒过来了,我看到吊在操场单杠上的中学时代的我。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拖延回家的时间。我能像读纸上的字一样读懂她的内心。现在她觉得,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们都以她为耻。她在跟自己说悄悄话:“我长得太丑了,没有人喜欢我。”“不是那样的……”正想告诉她的时候,有人把我拉到了后面。

睁开眼,又是深夜了。深夜的公共汽车上,我爱的人坐在我身边。二十二岁的我对他充满了渴望,不知所措,但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开口说要离开我。他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下了公共汽车,我还在这样说着,“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最后都会离开我……”我好想醒来。我按了下车铃,汽车却没有停下。我喊司机,用拳头拼命砸门,车还是不停。没有人看我。

背后传来玄关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丈夫离开我后关门的声音。我以为只有你……只有你不会离开我。我坐在地板上颤抖着哭起来。

“智妍啊。”

这时,掉了两颗门牙的八岁的姐姐过来拍着我的背。

“智妍啊,智妍啊。”

姐姐叫着我,世界越来越明亮。

太阳好像越来越大了。

我忘了刚才还在哭的事,对姐姐说:

“太亮了,好刺眼。怎么这么亮呢?”

听我这样说,姐姐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一样,在明亮的光线里大声笑起来。

“傻瓜。”

姐姐说。

“傻瓜,我从没离开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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