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2

明亮的夜晚  作者:崔恩荣

发现事故现场的是一位坐着卡车回家的木匠。她发现我昏迷了,就拨打了119。在救护车来之前,努力叫醒我的人也是她。我在急诊室呕吐后,终于慢慢恢复了意识。与汽车严重受损需要报废的程度相比,我受到的外伤并不严重。

医生问我监护人的联系方式,我犹豫了一下。我不想跟妈妈或爸爸联系。最后我在监护人的联系方式一栏写下祖母的电话号码,并在与患者的关系栏里写下“祖母”。第二天早上,医生和护士走进病房,拉开床帘,这时我才看到蜷坐在陪护床上的祖母。她的后脑勺上还挂着两个没来得及解开的荧光粉色发卷。

医生说我可能有脑震荡,问我是否还想呕吐,有没有头晕。我说还有点恶心和头晕,呼吸时胸口和脖子会感到疼痛,在床上起身时也非常吃力。

“因为身体受到惊吓才这样的。颈椎的疼痛是椎间盘脱出还是扭伤,需要分别进行检查。”

医生说。

“我需要住多久呢?”

我问。

“需要休息几天。先不要想别的。”

医生和护士走了出去,祖母才从位子上站起身,走了过来。祖母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开口说:

“真该把那些酒后驾车的家伙都杀掉。”

她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狗崽子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没死呢。”

我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这样说。可祖母皱起眉头,出去了。

“祖母。”

我躺在床上叫她。

“祖母。”

我又提高声音叫了一遍,祖母还是没有回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被人用橡皮筋牢牢地绑在了床上。又过了好一会儿,祖母回来了,用稍微恢复平静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小心地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开车越过中线的那个人酩酊大醉,根本不记得当时的事情。我避开了酒驾者的车子,却撞向了路边的山坡。所幸的是当时我开的速度不快,安全气囊也及时打开了,事故发生后有目击者及时发现了我。但如果和那辆车正面相撞,结局就不一样了。祖母可能是从医生那里听到事故情况的。

“车很危险的。不管我们开得多么小心,如果运气不好,也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知道。”

我试图保持微笑,却没能做到。

“我送你去厕所吧?”

祖母手伸到我背后,把我扶了起来。然后一只手挽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推着吊瓶支架,一直把我送进卫生间。

“你自己进去能行吗?”

我点了点头。洗手间的镜子里映照出我的样子,脸肿得厉害,额头和眼角都有瘀青,左眼皮上的瘀青最为严重。医生说,在这种程度的事故中,没有受到严重的外伤已经非常罕见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您很幸运。一般发生事故的话身体会条件反射性地紧张,伤势也会更重。事故发生时您的身体好像没有用力,不过也可能会有后遗症,我们继续观察吧。”

为什么当时身体没有用力呢?我看着镜子,静静地回忆着事故发生的瞬间。

中午吃的是医院里的午饭,祖母吃的是给监护人提供的饭。这期间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吃完饭,我又躺下,昏昏沉沉地睡着,祖母则趴在那里一直看手机。睡了一觉醒来,祖母还在看手机。仔细一看,原来祖母在玩糖果传奇。玩了很长时间糖果传奇,祖母又玩起了消消乐,玩完消消乐重新玩糖果传奇。虽然动作不快,但她是个有毅力的玩家。妈妈也喜欢玩糖果传奇和消消乐,我好奇地看着祖母。

“我都不知道您也爱玩游戏。”

“有时间就玩一下。你不喜欢玩游戏吗?”

“我没有那么入迷过。”

“还以为我们家的女人都喜欢呢。”

我上高中的时候,妈妈经常到我们读书室那座楼的一个网吧里玩星际争霸。名义上是因为我总是学习到很晚,需要等我,事实却是妈妈打游戏总是入迷,往往需要我去网吧找她。后来妈妈在小区文化会馆举行的“星际争霸中年组”比赛中获得亚军。想到这里我笑了,于是告诉祖母妈妈有多喜欢玩游戏。

“美仙花牌打得很好。美仙、我和我妈妈一起打过很多次花牌。三个人玩花牌正合适。美仙去了首尔以后,妈妈和我玩过那种两个人打的纸牌,但没意思。两个人玩花牌实在是没意思,但想着那也算是尽孝道,就陪妈妈打了几局。不过后来,我还很怀念那个时候……”

躺在挂着帘子的床上,听着这样的故事,我突然感觉祖母比任何时候都要亲近。床边的小冰箱发出“嗡嗡”的声音,旁边床上的两个女人小声地说着什么。我突然很想走走路,哪怕会很累。

“我想到外面看看。”

祖母站起来,把手放在我背后,把我扶了起来,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我握住祖母的手,她的手很大、很厚、很凉。我们乘电梯下到一楼,走出医院的大门。风呼呼地吹着,有些凉,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天阴阴的。

“坐这儿吧。”

祖母指着放在门前的塑料椅子说。我们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望着远处的山,三个男人穿着丧服在抽烟,有卡车“哐啷哐啷”地经过。这时,乌云迅速聚集,四周变得昏暗起来。风刮得越来越大。

“和你说着话,总觉得非常可惜。”

祖母开口打破了沉默。

“可惜什么?”

“就是,就算不是很亲近,如果我们能经常见面会怎么样呢?这样想着就会觉得,过去的时光非常可惜,而且我知道这一刻也会成为过去,所以很可惜。”

就像对于狗和人来说时间流逝的方式不同那样,三十岁的我和七十岁的祖母,时间流逝的方式也不一样。一道闪电划过,接着传来了雷声。

“去年这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我会来熙岭;也没有想到会和丈夫分开,独自生活;当然也没有想到,我有机会和祖母这样并肩而坐。”

说完,我看着祖母笑了。

“医生说,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故,伤得这么轻很罕见,说我很幸运。我无法否认我很幸运。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但总是不开心。没有什么时间是珍贵得让我想要抓住的。我好像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风吹得有些冷,我缩了一下肩膀。

“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不敢期待任何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自己剩下的时间都浪费掉……”

又是一道闪电,祖母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不久下起雨来,我们去了医院的休息室。祖母说要回一趟病房,我自己在那里看电视。屏幕里,一位厨师正在介绍有助于肝健康的烹饪方法。我已经不记得上次买回食材做饭吃是什么时候了……料理曾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那天早上我照例洗好米、下锅,用淘米水煮了汤,收拾好章鱼,煮熟后和丈夫一起吃了早饭。可当我得知他吃了这些出门去和情人一起过夜后,便从此对做饭失去了兴趣。处理食材、洗净、调味、烤、蒸、煮……整个过程都全神贯注、无比投入,多么可笑。我为什么要全心全意地为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做料理呢?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费尽心思做的东西到头来却变得让人蔑视的感觉是怎样的。正这样想着,肩膀上忽然传来温暖的感觉。回头一看,我的肩上多了一件紫色的披肩。披肩散发出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

“这是用羊毛线织出来的,轻便保暖。披上它会越来越暖和的。”

祖母说得没错。一直盖到胸部的披肩让我的身体越来越温暖。

“这也是祖母织的吗?”

“这是给我妈妈织的,偶尔我也用。你披着它,可真像我妈妈。到现在看到你我还是会惊讶,感觉就像是妈妈变回年轻时的样子回来了。”

原来祖母在我的脸上寻找着已经去世的曾祖母的模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是对此感到惊讶。

“那您一定知道我老了会变成什么样子。”

祖母点点头,说:

“不只是脸,眼神和表情也一样。如果有人想把你踩到脚底下,你绝不会乖乖就范,所以就会很痛苦。不是吗?”

祖母说得没错,这是我的天性。我可以为对方输得一败涂地,但如果对方想把我踩在脚底下,我绝对无法忍受。

“曾祖母当时是怎么做的,当知道了祖母的婚姻属于重婚以后?”

祖母仔细想了想,说:

“妈妈知道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去束草了。他把美仙登记在自己的户籍上,作为在北边结婚的那个妻子和自己生的女儿。”

“那么祖母……”

祖母抚摩着我披的紫色披肩,过了一会儿才说:

“在法律上,我一辈子都不是美仙的妈妈。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存折我都没法给她办,因为我们不是母女关系。”

祖母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算是一种交易吧。作为允许我抚养孩子的代价,美仙必须登记在他们的户籍上。”

“没有办法登记到祖母的户籍上吗?”

“以前的法律就是那样的。如果生父主张登记在自己的户籍上,我就没有任何权利。”

吉南善去了束草以后不久,喜子寄来一封信。那时来信已经断断续续地停掉一段时间了。喜子在信中说,自己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梨花女子大学数学系,还说她获得了首席奖学金,可以不用为学费担心,还可以住学校的宿舍。这封信祖母读了好几遍。在此之前,祖母从未听说过女子考上大学的事情。喜子竟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这么好的大学,还不用交学费。祖母无法想象,喜子这是做成了多大的一件事。

祖母为喜子感到自豪,内心深处的一个想法却是——现在只会和喜子越来越远了。喜子成了大人物,自然会忘了我。对她来说,我算什么?祖母给喜子写了回信。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用心地写起字来。喜子的字看起来工整、清秀,祖母非常羡慕她的字体。不知不觉间祖母也模仿着喜子的字体写着回信。“喜子,祝贺你。”这样写了一行,祖母心里咯噔了一下。“喜子,你会忘了我吧。”写完祖母又用橡皮擦去了这句话。她决定不写自己的婚姻是如何结束的。一方面,她不想让喜子的心情变得沉重;另一方面,不想自己被同情。她不想让喜子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祖母用手中最好的布做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裙子,连同自己的回信一起寄到了大邱。

祖母背着孩子在村子里到处找工作。主要是修补衣服,但也接到了一些量身定做衣服的活儿。渐渐有了一些口碑,她便挤出睡觉的时间来工作。她知道,这样才能养活自己和孩子。

顾客们有时会问:“你丈夫去哪里了?”祖母直言不讳地说:“他是重婚,后来选择和在北边结过婚的女人一起生活了。”“那孩子的户籍呢?”如此解释完,便会出来后面这样的问题。每当祖母说孩子登记在丈夫的户籍上了,女人们就叹息不已。“美仙妈真了不起啊。”对话大多都是以这样结束。起初说出实情很难,但一次次听到这些问题,然后回答,最后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就像在说其他人的故事。

还有人公然指责祖母。男人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欺骗她,祖母肯定是知道他有老婆还跟他结婚的。“这女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祖母知道,这是众人的最终结论。因为人们一直都是这样。丈夫打了妻子,人们会说女的也有不对的地方;丈夫出了轨,人们会说女的也有过错。这些话的核心向来便是,是女人为男人创造了这样做的机会。

那段时间曾祖父在做送货的工作,经常几个月不在熙岭。他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来到祖母家里。只听他的呼吸声,祖母就知道曾祖父要为此事责骂自己。对着卧病在床的祖母,曾祖父口若悬河地责怪起她来,嫌她无能,没能把丈夫留在熙岭。

——自己抓不住男人的心,现在被人抢走了,没什么好委屈的。

祖母闭着眼睛,忍受着他言语的鞭笞。

——这句话你再说一遍。

坐在一旁的曾祖母平静地说完,起身朝他走去。

——你若敢再说第二遍,我就跟你拼命。再敢这样说英玉,就从我们眼前消失吧!

——你算什么,敢这样跟我说话?要不是我你早就……

——是,要不是你,我可能根本活不成。我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能跟着你过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当我是来讨债的对吧?觉得是我欠你的。

——当着自己丈夫的面你竟敢!

——是我让你逃跑的吗?是我让你抛弃自己的父母的吗?是我要和你结婚的吗?凭什么我一辈子都不能说个“不”字呢?我犯了什么罪?就因为我是白丁的女儿?那你不要管我就是了。我们英玉,我的命根子英玉也要成为你的出气筒,她这么难受你还要出言羞辱她,如果非要让我看到这一幕,当初还不如把我留在三川,不要和我扯上任何关系!

——任凭你怎么胡闹,我可从未打过你啊。

——这也值得夸耀吗?

听到这里,曾祖父拾起地上的一本书就要往曾祖母身上扔,曾祖母用双臂抱住头。这时祖母张开干枯的嘴唇,说:

——爸爸,您去死吧。死掉吧,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听到这句话,曾祖父手里的书掉到地上。曾祖母静静地注视着祖母。祖母用红肿的眼睛注视着曾祖父。

——您死了我不会掉一滴泪,也不会去给您上坟。我会忘掉您。您走吧,去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结束自己吧。

这是祖母那一瞬间的真心话。虽然她从没在心里想过这样的话,也一直奉行着要恭敬生父,就像不可杀人一样的绝对准则,但是那一瞬间,她打破了这一信条。不是因为生曾祖父的气,也不是为了激怒他,说那些话完全是出于绝望。

几个月后,曾祖父在束草的马路边被一辆公交车撞死了。

目击者说,当时车以很快的速度开过来,但是曾祖父仍在慢悠悠地过马路。司机踩了刹车,但为时已晚,下车查看时,他已经当场毙命。

葬礼在熙岭举行。由于曾祖父与家人失去了联系,葬礼险些在没有丧主的情况下举行,住在熙岭附近的新雨大叔的大哥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充当了丧主。“所以说家里一定要有男人啊……”前来吊唁的人们窃窃私语。

我叫爸爸去死,他就真的死了。

祖母神情恍惚地站在那里,心里反复想着这句话。

说完这些,祖母用双手揉了揉眼睛。

“不是因为您的话……”

听我这样说,祖母耸了下肩膀。

“我妈妈也这样说过,说让我不要那么想。即便如此……有时候真的会那么想。当我想惩罚自己的时候,莫名想对自己不好的时候。那种时候常常会有这种想法——我到底做了什么啊?那是我对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就算我再恨他,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这个……真的会有人认为这不算什么吗?”

“是他把已经和别的女人结婚的男人介绍给了自己的女儿。不仅如此,他还说丈夫离开了是祖母的错。这不是别人,而是您的亲生父亲啊。”

“是啊。”

“因为受到很大的伤害,太难过了所以喊了出来,这不是罪。”

“我知道,我很清楚。真的有过那样的时候,感觉一颗心摇摇欲坠。但还是谢谢你,智妍。”

“我也没做什么……”

“你能听我说话,真的非常谢谢你。”

说完,祖母努力扬起嘴角笑了。

我看着祖母的脸,回忆着不由自主地对别人大喊着“去死吧”时的心情。前夫始终不肯向我道歉时,我也对他说过“去死吧”。我说着自己以前从未说过的恶言恶语,却感觉自己受到了这些话的暴击,可是他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受伤或内疚。我说出的那些话从他那不接纳任何事物的光滑表面被弹回来,打到了我自己的身上。

虽然用眼睛看不到,但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没有得到真心道歉的人们的国度。那里生活着这样的一群人——想要的东西并不多,只希望得到真心的道歉,希望对方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凄然注视着对方,希望对方就算是装装样子,至少装作很抱歉的人;心如死灰地想着,如果对方从一开始就是可以道歉、不会让自己受到这种伤害的人;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安然入睡的人;被别人质问“为什么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定要表露出来”的人;面对着无法得到任何人理解的高墙而束手无策的人;在众人畅谈的酒桌上像疯子一样放声大哭、让所有人惊慌失措的人。

举行三日葬的时候,以及挖地埋棺的时候,曾祖母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前来吊唁的人都要尽量出声哭丧,这在当时是一种礼仪,可曾祖母连这种形式上的礼节都没有遵守,令所有人无比吃惊。新雨大叔的大哥恳切地请求曾祖母哭几声,但曾祖母不听。

葬礼结束一周后,曾祖母带着祖母和妈妈去了教堂。曾祖母在弥撒意向上写上了曾祖父的名字,自她们离开开城后第一次做了弥撒。那是她可以为信奉上帝的曾祖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过去常跟曾祖母提起他的祖先,他讲述着祖先们被捆绑着带到沙南基,然后被斩首的故事。这比曾祖母从前听过的任何故事都离奇和令人震惊。

他说过,世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没有人一出生便更尊贵或更卑贱。尊贵和卑贱取决于人的选择,同时会从行动的结果中显现出来。当时的他还不到二十岁,曾祖母觉得他说的那些云里来雾里去的话既好笑又动听。像鸭子成群飞行的声音,像暴雨落在湖面上的声音,像一阵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远处传来的火车的声音——曾祖父的声音传进了曾祖母的心里。靠着那些记忆,曾祖母活了下来。

曾祖父的葬礼结束后不久,新雨大婶来到了熙岭。

当时新雨大婶在大邱的一家印刷厂上班,据说星期天和公休日也经常要工作。可新雨大婶还是抽空来熙岭了。曾祖母和祖母,还有妈妈一起去公共汽车站接新雨大婶。那是一个潮湿闷热的日子,裤管似乎都被汗水湿透了。

新雨大婶从汽车上下来了,她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和胶鞋,头上顶着用粉红包袱包着的一大件行李,正望着曾祖母这边挥手呢。曾祖母走到新雨大婶面前,紧紧地抱住了她。新雨大婶用双手抓着头顶上的行李。客运站入口弥漫着公共厕所的味道、人们身上的汗味还有烟味,曾祖母紧紧地抱着新雨大婶,久久不肯松开手。

——把行李给我吧。

听到祖母的话,新雨大婶把行李递给了祖母,这才用双臂环抱住曾祖母。新雨大婶轻轻拍打着曾祖母,祖母看着新雨大婶,感觉她老了很多,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脸上布满了粗大的皱纹,手也像老人的手一样。大婶瘦了很多,身材好像变得更瘦小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祖母惊讶地望着新雨大婶。

曾祖母依偎在新雨大婶怀里很久,然后脱出身子抓住了新雨大婶的肩膀。

——是新雨吗?

——是啊,是我,新雨。

——咱们这是有多久没见了?喜子还好吗?

——都好好的呢。三川你忙活那么大的事,一定很辛苦。

——没有,没有。新雨你走这么远的路才辛苦。

曾祖母对新雨大婶的变化没说一言半语,但是祖母从曾祖母的脸上看到无法掩饰的惊慌。

——这孩子就是美仙吗?长得真漂亮啊。

新雨大婶看着三岁的妈妈露出灿烂的笑容。

——美仙啊,这是姨祖母。说,“您好啊,姨祖母”。

妈妈抓住祖母的裙角躲到祖母身后。

——一路上很累吧,现在咱们走吧。新雨啊,跟我来。

从客运站回家的路上,新雨大婶说她在公共汽车上第一次看到了大海。本来在打盹儿,睁眼时一看,好大一片水啊,大婶说刚开始都不知道那是大海。

——到时候我一定带您好好看看大海。还要带您去吃蒸鱿鱼和鲜美的烤鲽鱼,大婶。多尝尝只有在这里才能吃到的东西……

——英玉不用太费心了。你父亲去世还没过多久,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

——大婶,您这样说我可就难过了。

——知道了,知道了,英玉啊。

新雨大婶一到家就打开了包袱,里面装的各种东西撒了出来。有糖果、蕨菜干、辣椒面、柿饼、一包松子、一打铅笔、精装版《简·爱》、黑色的皮球、十双袜子、一双白色运动鞋、一瓶营养霜、兔子玩偶、三块香皂、两件羊毛衫、两条棉裤、两套内衣、一副婴儿手套、一件婴儿棉夹克、一个日式不锈钢锅……每拿出一样新的东西妈妈就大声感叹着,拿到兔子玩偶和给自己的夹克更是开心得不得了。曾祖母的表情却很凝重。

——你哪儿来的钱,买这么多东西?

——就是一点点攒的。我们这么久没见过面,难道我连这点钱都攒不出来吗?

——大婶,这也太破费了,又不是一两分钱……

祖母拿起闪闪发光的不锈钢锅说。

——英玉你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你说我再这样你就要难过了。我才难过呢,英玉啊,你结婚的时候我也没有为你做过什么,生孩子的时候也一样。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高高兴兴地收下好吗?

——可是大婶……

——英玉啊,听我的话。就当是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吧。

听到大婶这样说,祖母只好点点头。

——书和兔子玩偶是喜子从首尔买来的。

新雨大婶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喜子。因为当时祖母家里接连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新雨大婶不想让人以为她在夸耀自己的孩子,所以说话很小心。大婶说喜子正在适应首尔的生活,而且在大学里学习很愉快。看着新雨大婶说起喜子时的表情,祖母知道新雨大婶不只是单纯地为女儿感到骄傲。毕竟独自赚钱为女儿创造学习环境在当时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连想都不敢想上大学的那种环境下,跨越了大学入学这一障碍的绝不仅仅是喜子一个人。

虽然不想这样,但一想到喜子,祖母就对自己感到很失望——轻易放弃了学习;什么都没有梦想过;试图通过结婚逃避困难;不管是对事还是对人,一次都没有为了什么而努力过。这一切都让祖母感到羞愧。尽管在当时,她做出的所有选择都是合情合理的。

祖母精心准备了饭菜。把早上从集市上买回的鱿鱼蒸上;把鲽鱼裹上面粉,放很多油来煎;拿出腌得入味的越冬泡菜,盛了冒尖一碗;还做了大麦饭。新雨大婶流着汗津津有味地吃着祖母做的饭菜,连连称赞,说祖母准备这些真是辛苦了。新雨大婶就是这样,看到别人努力,总不忘抚慰对方的苦心。看到别人在大冬天洗衣服,她会问手冷不冷;买菜回来了,她会问一路上累不累。看到新雨大婶还是像从前一样照顾自己的感受,祖母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太阳落山后,四名女子在上房铺好被褥睡下了。除了妈妈,其他人都没有立刻入睡。曾祖母低声说了句:

——新雨,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问什么都可以。

——你吃饭什么的都还好吧?

——每天都按时吃饭的。刚才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吃得多香。

曾祖母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口道:

——倒不是别的,就是看你瘦了很多,所以问问。

——三川你净担心些没用的。我住的地方在山坡上,每次回家都要走很久。还有那印刷厂的老板也把我当狗使唤……就算吃再多,这么累,能不掉肉吗?

——新雨啊。

——嗯。

——我觉得好可惜。

——什么?

——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时间太可惜了。

新雨大婶好一阵没有回应。

——觉得可惜的话就会难过。已经足够了,你就想着这样已经足够了,不行吗?你就想着我们能成为朋友已经足够了,这样想不行吗?

——……

——我不希望三川你感到可惜、惋惜,然后难过。

听了这句话,曾祖母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新雨大婶提议一起照张相。她说,因为不能经常见面,希望想念的时候可以拿出照片看看。曾祖母和新雨大婶穿着白色的韩式短袄和黑裙子,带着祖母和妈妈去了照相馆。

祖母还记得曾祖母一边看着镜子一边整理头发的样子,以及曾祖母和新雨大婶不自然地坐在那里看着摄像机的样子。摄影师说:“请笑一下。”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再照一次。”摄影师说完,新雨大婶把一只手放在了曾祖母的手背上。闪光灯一响,两人像小孩子一样眨了下眼。

走出照相馆,她们去了乌龟海岸。天气很热,但海边吹着凉爽的风。新雨大婶一屁股坐到沙滩上,望了一会儿大海,然后脱下胶鞋和布袜,把裙角拉到膝盖处,向大海走去。一个大浪打过来,水漫到了小腿,新雨大婶尖叫着大声笑了。她又试着走到更深的地方,当海浪扑过来的时候,就像孩子一样大叫着跑回沙滩上。她向看着她的祖母、曾祖母和母亲挥着手,在海边玩儿了很久。

“那天,新雨大婶在海边玩儿了很久。”祖母以这样的方式记住了那一天。那一天,有“新雨大婶”,有“大海”,还有“玩儿”这个词。这些词都是祖母喜欢的,因此她无法忘记那一天。

玩了一会儿,新雨大婶一边拧干湿透的黑裙子,一边来到沙滩上。祖母把一个黑色的皮球扔向新雨大婶,新雨大婶捡起落在脚前的皮球,扔给曾祖母。曾祖母后退几步接住球,把球扔给祖母,祖母又把球扔给新雨大婶。就这样,三个女人在沙滩上相互传着球,看着彼此为了接住球而手忙脚乱的样子,哈哈大笑。

那天的大海不再是祖母印象里熙岭的大海。既不是思念着明淑奶奶、新雨大婶和喜子,觉得自己好像被囚禁在熙岭的年幼的祖母的大海,也不是抱着发烧的妈妈瑟瑟发抖地去找医院的途中看到的汹涌冷酷的大海。那一天祖母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只是尽情地笑着,喊着。

新雨大婶又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了大邱。她嘱咐说照片出来了一定要寄到大邱,下次大家在大邱见。可能是在海边玩了一天的缘故,新雨大婶苍白的脸晒得通红。她拎着粉红色的包袱上了公共汽车。这次包袱里装满了干鱿鱼、干贻贝、干海带、干昆布、干鳀鱼、干明太鱼。祖母知道,曾祖母为了准备这些礼物,用掉了一部分攒了很久的钱。汽车驶出车站的时候,曾祖母看着汽车的背影不停地挥手。那一天大家都笑着说了再见。

回到家后,祖母犹豫片刻便拿起铅笔开始写信。“喜子啊,是我,英玉。好久不见了……”

祖母寄出信后不久,喜子回信了。

写给英玉姐姐

姐姐,你过得好吗?已经是炎热的夏天了。熙岭那边怎么样?阿妈从熙岭回来后,告诉了我大叔的事情。

这几天我经常想起大叔,走在路上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我有时还会想起在大邱一起生活的日子。不知道姐姐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本来也不知该说什么,正犹豫的时候,姐姐来信了。姐姐是不是哭了很久?有没有好好吃饭?我很放心不下。

姐姐说很担心阿妈。其实我也害怕,姐姐。虽然我努力不让自己想这些,可阿妈的样子一直在眼前晃。阿妈总想让我去首尔,说回大邱没什么好的,可是我每个月只回去一次,她又对此很不满意。

上一次见到阿妈是刚放假的时候。我说阿妈看着比以前瘦多了,有些担心,结果她生气了。她说自己很好,干吗老是担心,把她当成病人。

我知道阿妈为了让我上首尔的大学吃了多少苦。我说可以在家里上走读的大学,我想和阿妈在一起,但她还是希望我能去首尔。我不能违背阿妈的愿望,所以也尽力了。虽然内心有些害怕,但我还是来到了首尔,一节课不落地用功学习。虽然有时候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我努力不让自己这样想。

可是,姐姐,有时候我想,这一切都有什么用呢?我知道这样说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和我住一个房间的学姐说她也是这样,过一段时间就会适应的。可我还是很想阿妈。在路上看到妈妈和女儿挽着胳膊并排走的样子,有时还会忍不住流下眼泪。

我的家人就只有阿妈了,可她说我的房间已经租出去了,叫我别回大邱。阿妈离我这么远,我能知道什么呢?姐姐,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这个周末我想回一趟大邱。现在给姐姐写着信,更是感觉一定要这样做。

姐姐,保重身体。

为大叔的冥福祈祷。

---一九六二年八月

---喜子

读着喜子的信,祖母总是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新雨大婶时的样子。祖母告诉曾祖母,新雨大婶看起来不太好,还说了喜子的来信。

——得病的人哪有那么能吃、活蹦乱跳的?我没见过这种。

——喜子也在担心。

——你和喜子都不了解新雨。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了。新雨健康着呢。

说完,曾祖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袋。

——照片洗出来了。拿出一张用纸包好,寄给新雨吧。

那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照片,黑白的。照片中,新雨大婶把自己的手放在曾祖母的手背上。祖母寄照片时给新雨大婶写了一封短信,新雨大婶也很快便回信了。她说,用熙岭的海带煮了汤喝,味道不是一般的鲜美,还有她永远不会忘记一起在海边玩球的事情。后来,大家又像以前那样断断续续地互相写信,新雨大婶讲述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印刷厂同事结婚、去八公山赏枫叶、和出租房的同事一起烤土豆吃……新雨大婶看起来和以前别无二致。

喜子来的信比在大邱时还多。

“在路上相遇的话,我们还能认出彼此吗……”

喜子这样写道,然后把一张很小的高中毕业照寄给了祖母。照片中的喜子戴着度数似乎很高的黑色镜框的眼镜,微微笑着。祖母把喜子的照片放进钱包,想起来就拿出来看看。祖母没有可以送给喜子的照片。不过,祖母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写下来寄给了喜子。丈夫的重婚、自己对父亲说过的带有诅咒的话……把孩子哄睡后,坐在饭桌前写信的时候,祖母反而会感到轻松。能把这些都写出来是件好事,而且对方是近十年没有见面的人,这一点也不错。

祖母回家后,病房里只剩我一个人。我拿出手机看着曾祖母和新雨大婶的合影。不同于祖母所说的,看新雨大婶的脸,感觉年纪并不大,尽管她很瘦,嘴角和额头上的皱纹很深。我看着照片中新雨大婶的眼睛,她的眼睛闪着光。这一瞬间,她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鲜活。

妈妈说要来熙岭照顾我,我说不用。我不想妈妈因为我受累,也没有信心和妈妈在这么小的空间里相处。我担心我们会像上次那样,又触动彼此的神经,给对方造成伤害。我把这些如实告诉了妈妈。刚开始妈妈得知我出了交通事故,十分着急,执意要过来。后来她说知道了,让我自己看着办,然后挂断了电话。不到一个小时她又发来了短信,写着“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就不去,但我会等你的消息的”。还说爸爸去旅行了,所以没有告诉他我住院的事情。

我和智友说了自己的事。对妈妈说的时候我把事故描述得很小,但对智友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智友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最后狠狠地表达了对肇事司机的愤怒。激动了一阵,智友又补充说,幸好我的伤势不太严重。我能感觉到她在努力不表露出惊讶的样子,但她的声音在颤抖。第二天,她坐公交车来看我了。换作以前,我会说“很抱歉让你大老远跑来这里”,但这次我没那样说。我只是说了声谢谢,还诚实地提到了自己感受到的疼痛。这是因为我希望智友遇到困难时也不要假装坚强、隐藏自己的痛苦。

过了几天,不用别人搀扶,我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活动了。除了脖子疼痛,其他的都还能忍受。大部分时间我都像昏倒似的酣睡着,吃完早饭睡觉,吃完午饭睡觉,晚上继续沉沉睡去。是不由自主地入睡,就像有人按下了我背后的电源开关那样。

每次醒来,感觉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我看着病房窗户上太阳升起的样子,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姐姐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知道那不是幻想和梦。我决定一辈子都不向任何人说起这些。我知道,我一直在等待那个瞬间。我也知道,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瞬间了。

因为已经足够了。不能再奢望了。

住院最后一天,祖母决定晚上来病房睡觉。祖母躺在陪护床上睡着后,半夜时分我的手机突然来短信了。是妈妈发来的,她说想帮我办理出院手续,明天会坐第一趟班车过来。我回复说我会看着办的,妈妈却说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来。我知道再拒绝也没用,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听到我说妈妈要来,祖母说那自己这就走,她收拾了下包便离开了。我透过窗户看着祖母往医院门口走去,前面停着一辆出租车。身穿象牙色开衫和同一色系长裙的母亲从出租车上下来了。祖母看到妈妈,停了下来。妈妈也看着祖母,静静地站在那里。两人站在那里互相看着,然后向对方走去。妈妈对祖母说了些什么,又点头听着祖母的话。

祖母转过头来指了一下我所在的病房。可能是因为窗户反光,祖母和妈妈好像都没看到我,然后两人又说了些什么。远远地能看到妈妈的表情很柔和,虽然看不到祖母的脸,但看得出谈话的氛围很好。祖母和妈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如果两人表情严肃地针锋相对,也许我会感到压抑,但可以理解。可是,在那么长时间里几乎没有联系,见面后还能这样正常地对话,这让我无法理解。

看着她们的样子,我想,也许妈妈和祖母会一起来病房。可是,她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短暂地聊了几句后就分开了。祖母向妈妈挥了挥手,妈妈则轻轻地垂下头向祖母告别,然后没有回头,向医院大厅走来。

“脸这是怎么弄的……”

看到正在整理东西的我,妈妈惊慌地问。虽然肿基本消下去了,但额头和眼角还有大片蓝色和紫色的瘀青,左眼还不太能睁开。

“你对我说谎了吗?不是说只是轻微的交通事故吗?这还叫轻微吗?”

“就是怕妈妈这样才没说的。不用担心,都处理好了。”

听了我的话,妈妈瘫坐在陪护床上。

“你真的没事吧?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事故?”

“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拍了CT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妈妈静静地看着我,似乎马上就要哭了。

“回家以后定期再来医院接受治疗,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向妈妈大致说了一下事故的经过。她久久地呆坐在那里。

“怎么会……让你遇到这种事呢?”

妈妈无力地问道,就像我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一样。

办完出院手续,我们去防波堤附近的饭店吃午饭,这期间妈妈也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吃完午饭,我们在餐厅停车场各喝了一杯速溶咖啡。前方是防波堤,堤岸尽头是灯塔。我拿出手机打算叫一辆出租车,这时妈妈指着灯塔说:

“去那里看看吧,就当是促进消化了。”

我摇了摇头。

“躺了那么久,得多走走路了。去吧,很快就回来了。”

“又不是来这里旅游的。”

我又开始看手机。

“满足妈妈一个愿望就那么难吗?”

妈妈突然大喊起来,停车场的其他人都盯着我们看。妈妈拿着纸杯的手在颤抖。她把还没喝完的咖啡连同纸杯扔进垃圾桶,一下瘫坐在地上,用胳膊抱住自己的头。妈妈的长裙碰到停车场地面的水坑,裙边被脏水打湿了。

“大婶,我得把车开走,请你让开点。”

一位中年男子说。我扶起妈妈去了停车场的花坛。妈妈坐在花坛边上,双手捂着脸哭了很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得这么厉害,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发泄自己的情感。妈妈不是这么容易冲动的人。我递上纸巾,等待她的哭泣平息下来。

“去一趟灯塔那里吧。就像妈妈说的,促进一下消化,活动活动。”

“算了,我不该固执。”

“不是的。走吧。”

妈妈把身体稍微靠在我身上,慢慢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她离开我,走到前面,步子很快。妈妈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走着,短发随风飘舞。海风很凉爽。

在通往灯塔的路旁,海浪猛烈地拍打着堤岸,海水溅到我们的身上。妈妈快步走过去,把背靠在灯塔上。

“要给你拍照吗?”

听到我的问话,妈妈用哭笑不得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妈妈的脚下,一群长得像蟑螂一样的虫子爬来爬去。防波堤或海边的岩石上经常可以看到这种虫子。我带着厌恶的表情远远地站在一旁,妈妈却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虫子,脸上带着隐隐的微笑。看了好一阵子,妈妈向我走来。

“是海蟑螂。”

妈妈露出调皮的表情。

“海蟑螂?”

“让你害怕的这种虫子。你小时候也很怕它们。”

“看起来那么恶心,谁能不害怕。”

“我喜欢它们。”

妈妈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海蟑螂生活在海边的石缝或防波堤上,它们能清洁滩涂。”

妈妈用像介绍朋友一样的语气继续说道。

“小时候独自坐在海边,总觉得勤劳地跑来跑去的海蟑螂非常亲切。我总是在心里叫它们,‘海蟑螂呀,你们从不做坏事,可人们总说你们恶心、吓人’。”

妈妈用哭得红红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凹陷了。没有化妆的脸上,斑斑点点看得非常清楚,头顶也花白了。海风把妈妈的短发吹得东倒西歪。

去灯塔的时候是背风走,从灯塔出来时却要全身迎着风。风很凉,我们走路的时候都抱着胳膊。

回家的出租车里,妈妈把头靠在车窗上,看起来好像在专心思考着什么。小雨点打在妈妈头靠着的车窗上,大风把路边的各种垃圾都吹到空中,一个黑色的袋子飞得很高很高。

那天我们睡得有些早。拉上遮光窗帘,我静静地躺着,听着妈妈呼吸的声音。妈妈好像也没有立刻入睡,她问我:

“睡不着吗?”

“需要一些时间。”

“小时候你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有时没睡着,是装作睡着了。”

“是吗?”

我喜欢妈妈一边看着我,一边嘴里说着“智妍睡着咯,好像睡着咯”。她看着熟睡的我,眼神是那样温柔。这些我不用睁眼也能感受得到。

“在墨西哥的时候,我经常梦到你。”

“是吗?”

“嗯。

“也梦到过妈妈。”

“祖母?”

“嗯。”

然后,妈妈什么话也没说。我犹豫了一下,说:

“和祖母在一起的时候我还听说过祖父的事情。祖母可能不知道妈妈没跟我说起过那些。”

过了一会儿妈妈才开口说:

“你也有权利听的。因为那也是你的故事。”

妈妈曾告诉我祖父在她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其实这句话也不能说是假的。对妈妈来说,他从来都不是活生生的人。因为扮演父母角色的从来都只有祖母自己。

妈妈说过,平凡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还说因为和爸爸结婚,自己也组建了平凡的家庭,因此她很高兴。以前我不太理解总是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的妈妈。我在脑海里画了一个圈,在里面写下“平凡”这个词。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的人生、不突出的人生、不显眼的人生,因此是不会成为任何话题、不会受到任何评价或审判、不会被排挤的人生。不管那个圆圈有多么狭小和令人感到痛苦,都不能从里面出来。也许这就是妈妈的信仰吧。听着熟睡的妈妈的呼吸声,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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