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从何时起，天空中开始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柏油路面上。走在街上的行人对这突如其来的降雨很是失措，忘带雨伞的人们纷纷加快脚步，有人甚至小跑起来。不一会儿，原本熙来攘往的人流消失了，留下了一条冷清的街道。

钟旭眯着双眼，坐在停靠在路边的一辆黑色马自达轿车中，后背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双手枕在脑后。三十六岁的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三四岁，原因是身材保持得很好，毕竟不执行任务的时候，钟旭每天都会去健身房锻炼。

雨势渐强，细密的雨点从窗缝中打进车内，钟旭忙升起车窗，低声骂了一句。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三十六分。

早知道会下雨，出门前就应该看看天气预报才是。

他搔了搔下巴，指尖触到一片扎手的胡楂。明明才两天没刮胡子，又长出来这么多。不过，生活细节也好，外貌仪表也罢，对于他这样的单身汉来说并不重要。身为刑警，缉拿罪犯，维护社会稳定，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才是首要任务，一定不能本末倒置。刑事侦查总队的宋伯雄队长这番话，一向被钟旭奉为圭臬。

“喂，醒一醒。”钟旭用手肘捅了捅坐在副驾驶座上正在打瞌睡的青年。

“出现了吗？”青年揉了揉眼皮，抬头向喜士多便利店边上的公寓楼望去。他的名字叫于超，是钟旭的部下，也是刑侦支队缉毒队的干警，今年二十七岁。也许是因为连日盯梢的关系，小于眼睛里布满血丝，显得十分憔悴。

“不要紧张，”钟旭举起手里的空塑料杯，在小于面前晃了晃，“咖啡喝完了，得麻烦你再去买一杯。老样子，冰美式就行。”

“真的不要紧吗？这家伙两天都没出过门，连外卖都没进这个楼。难道他都不用吃饭吗？”小于坐着没动，看来他并没有立刻去买咖啡的打算。

“你什么意思？他跑了？”钟旭看向窗外。

雨刮器擦掉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他们所监视的公寓楼门前，一切一如往常，并没有异样。

“我也不敢肯定，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经小于这么一提醒，钟旭头脑里仿佛有个危险的信号，突然闪烁起来，这是他从警多年培养出的直觉。

“走，我们上去看看。”

钟旭和小于一齐下车，并肩向公寓楼走去。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虽然内心十分焦急，脚步却放得很慢，不时还低声交流着什么，看上去就像普通的路人。

上个月，缉毒队接到群众提供线索，称有人在网上售卖一种新型毒品。接报后，警方立刻成立了联合专案组开展侦查。调查发现，这批毒贩犯罪手法异常老练，上下线交易和联系过程都十分隐蔽。他们全部是单线联系，所以很难勾勒出整个贩毒网络的全貌。

然而经过警方一个多月以来的不懈努力，案情终于等来了一个突破口。侦查员发现，他们外出使用的车辆，大多都是租来的。通过调查租车公司，警方发现了几个下线毒贩的联系方式。警方从其中一个毒贩口中了解到，该组织长期从位于广西某地的制毒厂“进货”，每次贩运冰毒的量都在四五十千克，数量之大令人咋舌。而这所制毒厂的拥有者，则是一个绰号叫“炼师”的中年男子。

至于这个“炼师”的真实身份，他表示除了“阿毛”以外，没有人知道。

这次钟旭和小于盯梢的嫌疑人，正是那个毒贩口中绰号“阿毛”的毛俊杰。为了不惊动“炼师”，侦查员打算先从毛俊杰入手，逐步了解其成员分工等内部情况，再逐步击破。

——如果这次行动搞砸了，真不知该如何回去向徐队交代！

到了公寓楼前，钟旭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拦下一个外卖小哥，出示了警察证件请他协助，并表示一切损失和后果由他来承担。外卖小哥听了钟旭的要求，唯有乖乖地脱下外套，让钟旭换上。不仅如此，钟旭还取了一份外卖，让小于在原地待命，准备独自上楼。

“旭哥，你要小心啊……”小于小心翼翼地说道。

“没事的。”说完，钟旭便顺着大楼里边的楼梯小跑上楼。

公寓楼一共五层，毛俊杰所租的屋子在四楼。钟旭心里默数楼层，手心里都是汗水。小于的不安也慢慢传染给了他。

四〇二室房门紧闭，门前的积灰很厚，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钟旭举起右手，屈起手指，在门上敲了三下。他本准备好屋内有人应声之后，就立刻对着猫眼举起手中的外卖，说五〇二的餐点到了。

可是，敲门声仿佛丢入水中的石子，一阵涟漪之后，又归于平静。

大约沉默了四五秒钟，钟旭才对着门喊道：“您好，您的外卖到了。”为了引起屋内人的注意，他故意提高了音量。

“你好……请问有人在吗？”

钟旭又喊了一句，比刚才还大声。这一次就算屋内人再耳背，也绝不可能没听见。

屋内依旧没人答应。

焦虑感越来越强烈，钟旭的左手不自觉地搭上了防盗门。但仅仅是一搭，并没有用力，这防盗门竟朝内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门没锁？

钟旭瞬时双目收紧，全身进入了警戒的状态。他不敢肯定这是不是毒贩的圈套，故意引他进入室内，但他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比起被毒贩袭击，他更害怕因为自己的工作失误，让毛俊杰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走。这种事之前也发生过，明明已经控制住住所出入口，最后毒贩竟杀死快递员，穿着他的衣服离开。为此，钟旭还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和处罚。

这是一间极为普通的一室一厅的房子，进门后左手边是厕所和厨房，右手卧室，中间是三十平米大的客厅。客厅的地上散落着许多塑料瓶和饭盒，茶几上和餐桌上也堆满了吃剩下的食物，不少已经开始腐败发臭，被几只苍蝇营营围绕。

厨房和厕所的门对着客厅，钟旭走进去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毛俊杰的身影。

他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卧室。如果毛俊杰还在这间屋子里，唯一能够藏身的地点，就是卧室之中。可是，他为什么要躲起来？难道是发现自己被监视了吗？

钟旭将外卖放在餐桌上，然后伸出右手，从腰后抽出手枪，上膛。

卧室大门紧闭。钟旭微微将身子压低，缓步向卧室走去。他故意从斜侧面朝前走，是怕毒贩隔着门向他射击。他走得很慢，心却跳得很快。

在距离卧室房门还有一米的时候，钟旭忽然止住了脚步。

他看见门缝下有鲜红色的痕迹。

2

银色的雷克萨斯轿车缓缓靠在了路边，这时在前方公寓楼门口，已经停了三辆警车。

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三分，唐薇扫了一眼汽车中控，紧接着就熄了火。大约在半小时前，她接到了下属的电话，说在黎安路的公寓里发生了杀人案。那时她正准备去大卖场买些日用品，但听到这个消息后，便立刻驱车赶往现场。

唐薇今年三十出头，任刑事侦查总队副支队长。她从浙江警察学院毕业后，曾在三亚市公安局工作过一段时间，侦破了当时轰动全国的“镜狱岛杀人事件”。之后又从三亚调到上海刑事侦查总队，成为支队长宋伯雄的左膀右臂，并破获了多起大案。

刚走下车，唐薇就瞧见小王在远处向她挥手，同时还喊着她的名字，唐薇快步走上前去和她搭话。小王和唐薇同属刑侦队，是个很有活力的女孩。

“什么情况？怎么还有缉毒队的人在这里？”她瞥了一眼路边警车内的中年刑警，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这次的案件很复杂，我们先去现场。”小王拖着她的手往公寓楼道里走。

“究竟怎么回事？”唐薇见她神色异常，看来这并不是一起普通的谋杀案。

“被害人是一个毒贩。”

“什么？”唐薇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两倍。小王的回答，果然出人意料。

“缉毒队的同事正在进行监视工作，监视对象就是被害人。一个多小时前，负责这次行动的钟副队感到不对劲，就扮成外卖员上楼查探，发现被害人死亡。”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缉毒队的监视下完成谋杀的？会不会是贩毒集团的人内讧，火并造成的？”唐薇从口袋里取出白色手套戴上。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不过缉毒队监视工作以来，他都是单独居住在这里。对了，这个案子最奇怪的地方，并不是被害者的身份，而是杀人现场。”

“哦？哪里奇怪？”

“被害人死亡的房间，是从内上锁的。换言之，这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

说到“密室杀人”这四个字，小王的目光也随之变得锐利起来。

“密室杀人……”唐薇在嘴里小声重复了这四个字，脑中浮现出某位数学副教授的脸。

现场位于三楼的一个房间，目前已完成了初步的鉴证工作，唐薇他们走到门口，正撞见一个身材瘦长的青年要出门。这人是刑事技术研究所的李俊，是负责这次案件的验尸官。因为之前现场勘查的时候见过几次，所以唐薇认得他。

“什么时候的事？”

“从尸体的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下午四点到七点。”李俊答道。

“死亡原因是？”唐薇又问。

“系机械性窒息，应该是被凶手从背后绞杀所致。不仅如此，被害人身上多处有利器造成的创口。具体情况要等验尸报告出来才知道。”

“辛苦了。”唐薇点头致谢，然后侧身走了进去。

许多侦查员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走动，唐薇在小王的指引下来到了卧室。刚进卧室大门，她就吓了一跳，地上都是鲜血。被害人躺在床上，四肢伸展开来，像一个“大”字。卧室门口的实木门有被外力撞开的痕迹，连接门框的上半截铰链已有些松动，门锁附近木头都已裂开，舌锁也掉在了地板上。

“被害人名叫毛俊杰，二十岁，广西浦北县人，是贩毒集团的小头目。”小王说道。

“最早发现尸体的钟副队在哪里？”唐薇问。

“就在那里。”

小王指了指在客厅角落里的中年警察。这人中等身材，面部轮廓十分鲜明，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夹克，脸上胡须没刮，头发也很杂乱，给人一种邋遢的印象。

唐薇走到他跟前，打招呼道：“钟旭副队长，你好，我是唐薇。请问你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吗？当时情况是怎么样的，能不能跟我说说？”

“你好，是我最早发现被害人死亡，我发现门推不开，于是才撞开了卧室的大门。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钟旭抬起头，表情有些阴郁。

“为什么当时不请求支援呢？”唐薇直截了当地责问道。

“在没有确定被害人生死的情况下，救人是第一位的。况且当时我很怕毒贩潜逃，所以没时间等支援，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进入卧室后，靠阳台的窗和门都已经反锁了吗？”

“没错，窗和门用的都是月牙锁。”

“卧室的大门呢？你撞击之前，确认从内被反锁了吗？”

“当时我右手持枪，左手转动门把，推门时发现完全推不动。我试了好几次，才确认门被锁上了。而且当时我趴在地上，从门底下门缝往内窥视，发现了大量红色液体干涸的痕迹，像是鲜血。所以我立刻判断卧室内部发生了意外，必须破门而入。”

钟旭不愧是老资格的刑警，对唐薇的责问对答如流，所有行动的动机都阐述得很清楚。也许唐薇不是很了解他，但钟旭的故事，对于上海警界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他曾是大案队破案率最高的侦查员，出尽风头，不少同事都怀疑钟旭背后有高人指点。就在五六年前，钟旭忽然提出申请，要调去缉毒队工作，领导们均十分不解。

进入缉毒队后，钟旭的情绪也很不好，整日郁郁寡欢，像有什么心事，不再像从前那样朝气蓬勃。领导找他谈过几次，但真正的原因，他一直闭口不说，就连和钟旭关系最好的小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在这里盘问我是没用的。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开这个密室之谜，还有凶手制造这个密室的动机。不好意思，我出去抽支烟。”钟旭沉着脸，丢下一句话后就出了房间。

“这人很嚣张嘛！”唐薇望着钟旭的背影，没好气地说。

“人家以前也算是上海警界的一个传奇，当然有资本嚣张啊。”小王捂着嘴笑道。

“警界传奇？就他？你有没有搞错？”

唐薇瞪大了眼。小王发现她最近很喜欢做这个表情。

“当然啦，在你来之前，他的破案率可是高得吓人！当时钟旭在刑侦队里还有个绰号，叫做‘不可能犯罪专家’呢！当年再古怪的案件，只要他老人家到现场转一圈，没有搞不定的。只是前几年他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忽然请求调职去干缉毒工作，不论领导如何挽留，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中年人嘛。”

正当唐薇感叹的时候，负责现场勘查的小张站在卧室门口，朝她招了招手：“唐队，你过来看一下，这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拿在小张手中的，是一张染血的扑克牌。

3

尸体下方发现了一张小丑牌，这件事立刻引起了现场侦查人员的警觉。

侦查人员搜遍了整个房间，均没有发现第二张扑克牌，也就是说，这张小丑牌很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谋杀签名”。

所谓“谋杀签名”，就是连环杀手留下的某件特殊物品或标记，比如尸体的摆放、取走受害者身上某个器官，或是留下某个代表凶手身份的东西等。这种独特的标记，就像签名一样，也常用以判断是否连环杀手所为的重要参考。

听见房间内有骚动，钟旭将手中的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然后回到房间。他感觉浑身上下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可能是连日的工作，睡眠质量没有得到保证，也可能是重要的嫌犯在自己监视下被杀，内心感到绝望导致。

“怎么啦？你们在讨论什么？”

“刚才初步勘察完毕，我们准备将尸体装袋，却发现尸体下面压着一张染血的扑克牌。因为有血迹，应该是凶手在死者死亡后，才放置在床上的。”小张指了指唐薇手中的小丑牌，向钟旭汇报道。

“小丑牌？”钟旭感觉背后一凉。

唐薇转过身，右手隔着证物袋拿着那张染血的小丑牌，递向钟旭。

但是钟旭并没有伸手去接。看到小丑牌的刹那，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开始倒流，心脏仿佛要炸裂般疯狂跳动起来。虽然是一瞬间，但唐薇清晰地捕捉到了钟旭脸上惊恐的神情。

“这……这不可能……”钟旭颤声道。

“什么不可能？”唐薇追问。

“难道又是他……”

“钟副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们！”唐薇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密室小丑’这个名字？”

“密室小丑？”唐薇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记忆，她隐约听人提到过这件事。

“本市曾经发生过一系列连环杀人事件，死者均被杀死在密闭的空间之内，凶手会在尸体边上留下一张小丑牌，作为‘谋杀签名’。没有人知道凶手是如何离开的。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自称‘密室小丑’的凶手，每次犯案之前，都会寄一份犯罪预告给警队，气焰十分嚣张。此事震动了警界高层，于是成立了专案组进行调查，可密室小丑不仅没有收手，还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他像是玩腻了这场与警方猫捉老鼠般的‘杀人游戏’，独自来到警局自首……”钟旭点燃了第二支烟。

“镜狱岛的南溟精神病院！”唐薇感到震惊。

“是的，你想起来了？就是你曾经去过的镜狱岛。经过司法精神鉴定，密室小丑属于无刑事责任能力者，被移送南溟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可没过多久，他就从镜狱岛消失了。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简直像人间蒸发一样。”

“他的真实身份呢？”

“关进监狱之后，他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况且又是个精神病，即便说了，也尽是些胡言乱语！我想，他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是个孤家寡人。”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钟旭转身走向房门，开门之前，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打电话给老潘，关于密室小丑，没人比他更了解。”

出门后，钟旭给已退休两年的老刑警潘成钢打电话，说明这里的情况。老潘听了也十分惊讶。对于他来说，追逐密室小丑那几年，是他刑警生涯最耻辱的日子。

“小钟，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电话那头的老潘急不可耐。这也可以理解，未能亲手捉到密室小丑，是潘成钢一生最遗憾的事。如今虽已不是现役刑警，但若能借助同事之手将其捕获归案，也算了结一桩心愿，等于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好，那就回局里聊。”

挂了电话，钟旭把烟头按进门前花盆的泥土里，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四十分。他心想，看来今天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两小时后，潘成钢来到警局，参与了这次黎安路杀人案的侦查工作会议。

宋伯雄队长见潘成钢杀气腾腾地走进会议室，高兴地上前和他握手：“老潘，精神不错嘛！咱们也有好久没见面了吧！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潘成钢面容坚毅，体格魁梧，宋伯雄身高并不算矮小，但站在他面前，足足矮了半个脑袋。他没有回应宋伯雄的寒暄，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那家伙又出现了？”

“从现场遗留的扑克来看，是那家伙的概率很高。”宋伯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遗憾。

“也不能排除copycat的可能性。”说话的人是唐薇。

她口中的copycat，翻译过来就是“拷贝猫”，属于连环杀手的模仿者。这类人通常很崇拜某个连环杀手，所以犯罪行为大多为模仿。当然，其中也有不少模仿犯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调查，而故意为之。这类罪犯的反侦查能力都特别强。

潘成钢环视了一下四周，整个会议室也因为他的到来气氛一下子变得更紧张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唐薇身上。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我……我只是提出这样的可能性，如果一定要说原因的话，就是直觉吧。”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唐薇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听见她说“直觉”二字，潘成钢冷哼一声，找了个挨着钟旭的空位坐了下来。

唐薇被他这种态度弄得很不舒服。她心想，人和人之间果然是有频率的，有些人一见面就会觉得很讨厌。但侦查会议是为了侦破案件才召开的，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交朋友，所以很快就调整了情绪。

“我先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老潘曾是咱们队里的头号侦查员，以前有个绰号叫‘老鹰’，就是说他抓罪犯，就像老鹰抓兔子一样简单。这次因为情况特殊，这件案子的疑犯老潘跟过几年，所以经过商议，就破例请老潘回来一起协助调查。大家欢迎一下！”说完，宋伯雄便率先鼓起掌来。与会者们先是一愣，随后也纷纷鼓掌。

潘成钢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宋伯雄又说：“钟旭我就不介绍了，和老徐一起调去了缉毒队，这些年干得也很出色。因为这次案件的被害人正是他们调查的毒贩，所以钟旭也来协助我们这次的侦查工作……”

潘成钢冲钟旭点了点头。

钟旭还未从刑侦大队调离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此前钟旭还因为“炼师”的案子请教过潘成钢不少问题。他丰富的办案经验，确实令钟旭受益良多。

“好了，好了，都是老相识，说得那么见外。我们还是继续分析案情，确定侦查范围吧。小张，你先说一下目前掌握的案件以及被害人的相关信息。”

生怕宋伯雄又带头鼓掌，钟旭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把话题扯回杀人案上。

小张拿着皮革记事本，简单地介绍了案子的情况。首先是被害人毛俊杰的背景，以及过往的犯罪记录，之后明确了侦查方向，从两方面入手。一是重启密室小丑杀人案的调查，二是考虑到模仿犯的可能，对毛俊杰及其周边亲友进行排查。

听小张陈述完案情，宋伯雄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缓缓说道：“我就简单说三点。首先，要认真勘查尸体现场的情况，以免漏掉重要的信息。现场跑一遍是不够的，还要继续观察犯人留下的痕迹。其次，深入细致地展开调查询问。被害人虽然是毒贩，但也有一定的社会关系，要从这方面入手。我个人认为，被害人生前很可能接触过密室小丑，才导致了死亡。最后，应采取相应的侦查措施，依法收集犯罪证据……”

“都是废话。”潘成钢点燃一支烟，抬起头来瞪着宋伯雄，冰冷的视线叫人瘆得慌。

除了钟旭之外，其余的刑警都挺直了腰板，会议室的气氛再次跌入冰点。大家没想到这个老头子竟敢用这种口气跟宋队长说话。

可是宋伯雄的脸上却毫无生气的痕迹，反而笑着说：“老潘，你说我讲废话，那我不讲了，你来讲，好吧？”

“这还有什么好讨论的，杀死被害人的就是密室小丑！当务之急，应该对案发现场周围的可疑人员进行排查，而不是讨论被害者的人际关系！那家伙杀人，都是随机的，他是个疯子，没有逻辑可言！”潘成钢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的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

一阵沉默之后，会议室里响起了唐薇的声音。

“我倒觉得当务之急应该破解密室的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唐薇的身上，小王更是像在看一个怪物似的看着她。

“如果我没猜错，之前密室小丑犯下的密室杀人案，犯罪手法都还没破解吧？”

她这句话，等于当众嘲讽潘成钢无能。会议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唐薇竟然顶撞连宋队长都礼让三分的老潘，大家都不知道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那么，密室小丑的手法，你能解开吗？”

潘成钢身子微微前倾，迫视唐薇，怒气在胸腔中翻滚着。唐薇也毫不畏惧地回瞪了他。

四目之间，仿佛有一股电流在碰撞。

4

从瑞金二路转入淮海中路，再由思南路进入南昌路的停车场。从复兴公园到这里，大约需要行驶两公里的路程。因为中午约了友人在新天地吃饭，唐薇才驱车来思南路，平时她都会选择打车或坐地铁，这样效率更高，而且不需要费心找停车位。

下车后步行十分钟，就可以找到思南路200号的门牌。唐薇心想，距离上次来拜访，已有一个多月没来这里了。到了门口，她右手握拳，敲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唐薇见屋内没人应声，又按下了铁门边上的电铃。

“谁啊？”屋内传来了韩晋的声音。

“是我，快点开门。”唐薇隔着铁门冲里面喊道。

铁门从内打了开来，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穿着格子衬衫的青年男子，正是韩晋。

韩晋中等身材，相貌平平，长着一张大众脸。唐薇曾经开玩笑说，像韩老师这样长相的人，每天早高峰在地铁里都会遇见十几个，根本不像是专写谋杀案的推理作家。

“唐警官，你怎么来了？来之前都不打电话通知一声？”

“少废话，让我进去。”唐薇也不理他，径直往屋内走去。也许是来这里的次数太多，潜意识将这栋房子当成了自己第二个家，所以特别随便。相比之下，韩晋反倒像是一个客人。

进入客厅，唐薇自说自话地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苏打水来喝。

“来之前好歹说一声嘛！”韩晋跟在唐薇身后，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上个月来之前我通知过，结果呢？你和陈爝两个人连夜订了机票，去了伦敦。还有六月份我和你们约了晚上见面，可我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却告诉我，你俩去了山东大学，参加什么见鬼的学术交流研讨会。他也就罢了，你也参加？骗鬼呢！”

“唐警官，你想多了，我们不是躲你，真是临时有事。”韩晋愁眉苦脸地说道。

“好啦，我也不跟你废话。去把陈爝给我叫出来。”唐薇喝了一大口冰苏打水，冻得她脑门一阵闷痛，忙找沙发躺下。

“可惜你来得不巧，他不在上海。”韩晋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

“什么？”唐薇露出可怕的眼神问，“他去了哪儿？”

“前天的飞机，现在人应该在纽约。具体去做什么，他也没告诉我。”

“这点倒是很像他的作风。”

唐薇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泄了气。

原本黎安路的案子还想找陈爝谈谈，毕竟之前靠他破获了不少案件，谁知道他竟然不声不响出了国，这下连个依靠的人都没了。侦查会议上向大家夸下的海口，该怎么办呢？唐薇脑海中浮现出潘成钢那一脸不屑的神情，气得浑身发抖。

“你很冷吗？要不要我把空调关了？”韩晋关心地问。

“冷死我算了。冷死也比丢脸强。到时候陈爝问起来，你就说是他害死我的，说唐薇的阴魂会一直缠着他。”唐薇气鼓鼓地说。

“没用的，他又不信鬼。对了，你这次来，应该也是遇到棘手的案件了吧？”

“是啊，不过这次的案件更加复杂。”

“能不能跟我说说，讲不定还能成为我写小说的题材呢！”韩晋抱着笔记本，做出一副随时要记录的样子。

唐薇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韩晋，不假思索地说：“不行。”

“这样啊……”韩晋有点失望。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商量，”唐薇突然眼睛一亮，笑着对韩晋说，“这次的案件特别精彩，特别适合改编成推理小说。只要你能说动陈爝帮忙，我就都告诉你。”

“可是陈爝的脾气你也知道……”

“而且，这次的案件还和镜狱岛发生的杀人事件有关，对你之前的作品也是一个很好的补充。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镜狱岛？”韩晋的胃口被吊了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案子？”

“你还记得密室小丑吗？”

听完唐薇冗长的叙述，韩晋感觉大脑一片混沌。并不是案件有多诡异，而是牵扯到毒贩的人际网络十分繁复，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记人名。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唐薇伸手去抓茶几上的易拉罐，拿起时才发现已经见底。

“也就是说，被害人是在那位名叫钟旭的刑警监视下，被凶手杀害的？”韩晋双眼盯着杀人现场的照片，随口问了一句。

“没错。这个案件是不是密室小丑犯下的，因为侦查工作才刚开始，目前还无法下定论。当务之急是解开密室手法。”唐薇站起身，给自己拿了一瓶矿泉水。

“我再确认一下，钟警官撞开房门后，发现门口有大量红色液体干涸的痕迹，但经过检测，那些液体并不是被害人的血液，对吧？”

“没错，就是普通的水，只是加了红色的水彩颜料。”

“门被钟警官撞坏了，许多木屑都掉在地上，然后门上下各有铰链，但只有门上方的铰链断裂了，是吧？”

“不能说完全断裂，但也是摇摇欲坠。用力扯一下恐怕就断了。”

“进门之后，钟警官就看见舌锁掉落在地上了吧？”

“是的，门锁完全被撞坏了，因为木门不是很结实，靠近锁的地方裂了很大一块。”

韩晋双手抱臂，对着案卷和照片，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认识这些年，唐薇对韩晋的推理能力早就从有所期望到完全失望。韩晋虽然是个推理作家，但他所做的无非就是把陈爝破获的案件如实记录下来，本身并不具备逻辑推理的能力。

“知道了。”

唐薇差点一口水喷出来，瞪大眼睛问道：“韩老师，你知道密室手法了？”

“我知道了，我会打电话给陈爝的，”韩晋皱起眉头，视线还是没有离开杀人现场的照片，“这个案子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唐薇心想，任何案子对你来说都太难了。

韩晋从口袋里取出智能手机，拍下几张现场照片，然后用微信传给陈爝。接着，他又将刚才唐薇述说案情时的录音也传了过去。这个时候纽约的时间应该是凌晨一两点，按照韩晋对他的了解，应该还没有入睡。

果然，才过了半个小时，陈爝就回了电话。

韩晋把手机设置成免提模式，放置在茶几上。

“喂，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听筒里传来了陈爝慵懒的声音，“我才睡着几分钟，就被你们给吵醒了！”

“你有没有看我发给你的照片？”韩晋问。

“看了啊。”

“那你有没有看破凶手制造密室的手法？”唐薇抢在韩晋之前问道。她心想，如果是陈爝的话，一定没有问题。

“很简单嘛，我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陈爝的哈欠声从声筒里传出。

“怎么可能？”韩晋感到震惊。

“你自己好好看看现场照片。是不是很奇怪？”

“奇怪？”韩晋拿起照片，唐薇也把头凑了过去。他们俩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陈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地板上的金属压边条不见了。”

唐薇仔细看了一眼，确实如陈爝所言，房门下的金属压边条被人拿走了，露出了一条缝隙。但是因为木屑太多，把这条缝隙遮盖住了，以至于现场勘查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取走压边条呢？

这时，电话里又传来陈爝含糊不清的声音：“韩晋，凶手为什么要带走压边条？这就是解开密室之谜的钥匙啊……”

5

“钥匙？”韩晋皱起眉头。他不明白金属压边条和密室杀人有什么关联。

“你认为压边条是凶手带走的吗？”唐薇问道。

“是啊。如果不取走那个东西，就无法将现场布置成密室了。”

听陈爝这么一说，唐薇和韩晋对视了一眼。对于这位数学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俩早就有了免疫，但无论如何都没法把密室杀人和取走压边条联系到一起。

“你们知道压边条的用处吗？”陈爝问。

面对这个问题，唐薇显然比韩晋了解得多。她立刻答道：“是为了保护地板吧？否则时间一久，地板的边缘会受到磨损。”

“你只说对了其中一个原因。压边条最主要的作用，是为地板的热胀冷缩，留有一定的伸缩空间，否则日积月累，地板就会发生弯曲、翘拱等现象。”陈爝打了个哈欠。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韩晋挠了挠头。

唐薇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没有提问。陈爝的话似乎启发了她。

“取走压边条，只是制造密室的第一个步骤，”陈爝顿了顿，“钟警官进入密室之后，发现靠近房门的地板上，有红色液体干涸的痕迹，但却不是血液，对不对？”

“是红色颜料调成的水。”唐薇答道。其实凶手这个行为，她也很迷惑。

“这就是凶手的第二个步骤。”

“你就别卖关子了，能不能把凶手的作案手法，讲得明白一点？”韩晋恼道。

“韩晋，你自己偶尔也动动脑子，好吗？我已经把话讲到这个份上了，难道你还没想明白凶手用了什么诡计吗？”陈爝叹了口气，用放弃的口吻说，“算了，果然积习难改，是我对你抱有太大期望了。”

“抱歉，我让你失望了！”韩晋满不在乎地说。

“其实要说清楚凶手的手法，一句话就可以了，”陈爝清了清嗓子，继而道，“首先，凶手扮作居民，来到公寓楼，进了被害人的房间，并趁其不备杀死了他，然后再将被害人的尸体拖进卧室，卸下门锁，把锁舌丢在地上，造成门锁被撞坏的模样。紧接着，凶手取走了房门正下方的压边条，并将红色的水泼洒在房门附近的地板上。完成这些事后，凶手只要关上房门离开即可。剩下的事，由地板自己完成。”

听到此处，唐薇啊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韩晋还是一头雾水，喃喃道：“地板自己完成？什么跟什么啊……”

“我之前说过，压边条的作用，是防止地板膨胀变形。而凶手要的，就是让地板膨胀，所以才在地板上洒上许多水。这样一来，实木地板被水一泡，就会开始膨胀，没有了压边条，就更容易发生拱翘的现象。根据钟警官的证词，凶手两天没有下楼，也就是说，地板被水泡了整整两天。因膨胀翘起的地板，从内抵住了房门，形成了密室。”

“我知道了。那扇门本来就很破旧，钟旭撞开的时候，落下许多木屑，门的边缘也有很严重的损坏。但这些掉下的木屑，却成了很好的掩护。因为实木房门下方与翘起的实木地板发生碰撞，也会导致木质碎屑的产生，这样就等于藏木于林了！”明白凶手的诡计后，唐薇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右手接连拍了三下桌面。

“但这也只是假设啊，或许凶手用的是钓鱼线之类的东西，让门从内反锁的呢？”韩晋不满地撇了撇嘴角。他这种故意抬杠的行为，陈爝早已经习惯了。

“识破凶手的诡计，关键在于房门的铰链。”

“门的铰链？”

“根据现场的报告，门框的上半截铰链已经松动，这就是受力不均的证据。如果是门锁锁住房门，那么上下铰链应该同时松动才是。只有上方的铰链被破坏，说明受力点在门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由于地板顶着，铰链的损坏才没那么严重。”陈爝不紧不慢地答道。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一切都能解释了！”唐薇兴奋得提高了嗓门，“不愧是陈爝老师，我来找你，真是找对人了！”

“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就先去睡了。”

“你先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们警方就行了。”

正当韩晋准备中止通话的时候，陈爝忽然说道：“唐薇，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陈爝的话，令她有些忐忑不安。

“这次的凶手可不简单。他可能是你遇到过的罪犯中，最棘手的一个。”陈爝说话的语气，难得这么认真。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次提问的人是韩晋。

“你们知道凶手为什么要用颜料将水染红吗？”陈爝问。

唐薇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韩晋对着手机说：“难道想让警方误以为是鲜血吗？也不对，明明是绞杀，哪里来那么多血……”

“他是怕你们破解不了这个密室诡计，”陈爝冷冷说道，“恐怕凶手觉得警方无法看穿密室的手法，才用红色的水来提示你们，他所使用的诡计中用到了水。如果你们破解不了，他恐怕会感到很无趣。”

“凶手的这种行为，是在挑衅警方？”唐薇感觉胸口有些发热。

“没错。可见这个人对自己不被警方抓住很有信心。而且，不仅留在现场的扑克和液体痕迹，就连这个密室本身，都是他对你们的挑衅。”

沉重的感觉又回到了唐薇身上，刚刚破解密室诡计的兴奋感被这种糟糕的情绪一扫而空。唐薇知道陈爝没有危言耸听。从警多年，她头一次遇见这种罪犯。

“放心，我一定亲手把他抓捕归案！”

唐薇这句话，既像是对陈爝说，又像是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