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ker 1

密室小丑  作者:时晨

1

针头从静脉拔出,使我感觉到一阵刺痛。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化疗,但能感觉到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这就是我所患疾病的名字。它让我体内的髓系细胞分化及发育异常,使得造血功能衰竭,并向急性髓系白血病(AML)转化。这种疾病很难治愈,目前我接受的是细胞毒性化疗。但这种治疗的问题在于骨髓抑制,致使骨髓中的血细胞前体的活性下降。而化疗和放疗常常导致正常骨髓细胞受抑。

和护士小姐说了声再见后,我披上外套,缓步走出了医院。

浓烈的消毒水味消失了,街上的空气很好,四肢百骸都十分受用。

地铁站不远,步行的话需要五分钟。沿街看看店铺和行人,胡思乱想一番,很快就到了。可是一进站内,呼吸却又变得沉重起来。

还是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挤进车厢后,我找了一块无人区,背靠在栏杆上看书。倒不是有多热爱阅读,这样至少可以暂时隔绝自己与外界的联系。

就在这个时候,我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张涛!”我喊出了他的姓名。

他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有些认不出来。

“怎么,你不记得我了?”

张涛瞧了半晌,突然拍了一下脑袋,似乎在惩罚自己的健忘。

“哟,你又瘦了,我都差点认不出你啦!”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你的身体好些了吗?”他一定想起了我的疾病,导致我极速消瘦,以至于都认不出来了。

“好些了。”我回答得很敷衍。

他瞧了一眼书的封面,用调侃的语调说:“维特根斯坦?你还是这样无趣啊!”

眼前的男人名叫张涛,是我大学时期的同学,最好的朋友。毕业之后,我们许久未有联络,没想到会在地铁里遇见。

我冲他点了点头,没说话。不是没有礼貌,而是真没话讲。

“去年同学会,你也不来。大家都挺想你的呢!还有小刘,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看来她是对你旧情未了啊!”

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脸,但我没有任何回应。

“对了,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也许是突然想起了我的疾病,张涛收起了笑意。

“还行吧。”我随口敷衍。

“这病……挺麻烦的吧?”

“暂时还死不了。”我合上书本,抬头去看车站标识,心想还有两站路就到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实际上,我并不讨厌张涛,只是不知该和他聊点什么。

“你现在住哪儿,我回头来找你玩。”

“好的。”

“好什么好,别忘了微信把地址发给我!”

“好的。”

张涛和我同窗多年,对我的性情非常了解。所以,即使我少言寡语,偶尔应答,他依旧可以独自在一旁长篇大论。

直到我准备离开,他还意犹未尽,和我相约下周二见面。

“到时候我带个人来给你认识认识。”下车前,他神秘兮兮地朝我眨了眨眼。

这件事我并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忘记了。

我还是和往常一样,独自回到居所,一个人做饭,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画画,一个人按时将各种药片倒入口中,用冷水灌进肚子里。

与其说我享受这份孤独,毋宁说我不擅长与人交往。

这个世界上存在太多无趣且聒噪的人,相互浪费着各自的生命。当然,这些人从不觉得生命是有尽头的。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永远这样无趣且聒噪地过下去,直到宇宙热寂。

但我也不否认,有这么两个人,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感到些许愉悦。

这种愉悦感是非理性的。

张涛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家伙,也已有数年没有音讯。

不联系,是因为怕麻烦。他的职业很特殊,经常会遇到一些麻烦事。起初他还一直来找我帮忙,被我回绝了好几次之后,才渐渐疏离。不过,他也偶尔会来几个电话,关心一下我的生活。次数逐年减少。

总之,最近两年,我过着住所和医院两点一线,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让我的抑郁情绪逐渐加重,精神上也出现一种虚无主义的倾向。如今的我,不过是一具等待死亡的行尸走肉而已。

既然如此,为何我不能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出现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害怕。

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此时,死亡,对我来说已是一种解脱。

此后,我开始研究各种自杀的方法。跳楼、割腕、服毒、投水、上吊、烧炭这些方法,都不能令我满意。倒不是说害怕死亡时的痛苦,一方面是怕不能完全死亡,另一方面,又担心会波及无辜的人。

活着的时候,我不喜欢麻烦别人,死了之后也是如此。

独自去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死去,这是我比较向往的结局。

经过反复考虑,我把结束生命的地点选在了云南。我订好机票,带足了药物,准备在深山中结束生命。

然而,自杀计划,却在地铁上遇见张涛之后,戛然而止。

2

周二清晨,我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

来电的人是张涛。话筒里传来他高亢的声音,情绪十分激昂。原来我和他约了今天的午饭。他说我家附近有一家意大利餐馆不错,就定在了那儿。十二点半,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我脑袋还有点蒙,又躺回了床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我慌忙从床上起身,简单洗漱后,套了一件白衬衫就出了门。他预定的餐厅离我家两条街,快步走过去,用不了几分钟。

推开餐馆的玻璃门,我见到坐在窗口的张涛朝我招手。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短发女孩,皮肤白皙,三十岁模样。

张涛起身,替我们相互引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女朋友,名叫吴晓雯。这位呢,就是我经常向你提起的大学同学。可以说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女孩微微向我颔首,我也点头回礼。

点过午餐,我们开始闲聊起来。

“你和顾唯佳什么时候分的手?”我问道。

顾唯佳是张涛大学里的女友,也是我的同学。毕业之后,据说他们还在一起。

“会不会聊天?我现女友坐在这里,你却想和我聊前女友?”张涛佯怒道。

“人家甩了他,去加拿大和老外结婚了。”

吴晓雯倒是毫不介意,说起这个话题,亦是落落大方。

“和平分手好不好?没有谁甩谁!”

“你看你,还嘴硬。当初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跟我诉说情伤的?”

话一出口,张涛就涨红了脸:“酒后的话能信吗?都是胡说八道的!当初为了接近你,我才故意示弱,这叫策略!”

“明明是酒后吐真言!”吴晓雯继续调笑他。

菜陆续上桌后,张涛开始讲他这几年的际遇。拿到学位后,张涛去了一家金融公司担任法务工作,朝九晚五,日子也过得去。但是顾唯佳却想让张涛试一下司法考试,去律所上班。在这方面,两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久而久之,感情也产生了裂痕。

顾唯佳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张涛也表示谅解,毕竟多年感情,好聚好散。

分手之后,张涛难受了好一阵子,每天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茶不思饭不想。然而,事情总会有转机。去年三月份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他遇见了吴晓雯。

起初两个人不过是互加了微信,也没怎么联系。某一天,吴晓雯在朋友圈晒了一本阿瑟·克拉克的科幻小说。张涛本人也是科幻迷,就在留言中点评了这本小说的优劣。于是两个人便开始探讨起科幻文学,渐渐的,从微信聊天逐渐变成了线下约会。

“有一天,他扛了一套四卷本的《海伯利安》来赴约。其实我也就随口一说,哪知道他却当了真,把这么重的书都带来了。那时,我就觉得这个人还蛮可靠的。”

说到此处,吴晓雯把目光投向张涛,眼中尽是温柔。

“我也觉得晓雯人不错,特别理解我。人真的很奇怪,和她相处之后,我的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不再去想从前的事了。”

“你就是这样,移情别恋特别快!”吴晓雯逮着机会就要损损张涛。

“哪有!总不见得分一次手,就去当和尚吧?”

“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痴情的男人了吗?”

张涛指了指我:“有啊,在你对面就坐着一个。”

本是一句玩笑话,但一说出口,张涛脸上就显出了难堪的神色。

他知道说错话了。

吴晓雯忙问我:“真的吗?你给我们说说,分手之后就没有再喜欢上别人吗?”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特别兴奋。

“对了,我们的冰激凌怎么还没上。”张涛轻咳一声,试图把话题引开。

但吴晓雯依旧缠问,脸上充满了好奇的神情。她或许想听到一个青涩的爱情故事,但我的故事,恐怕会令她感到失望。

“她死了。”我低声说。

我永远忘不了此时吴晓雯的表情,笑容渐渐僵硬起来,最后完全消失。

“怎……怎么会……”也许她是想安慰我,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们学校曾经发生了一连串杀人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可以说也是受害者吧,”张涛长叹一声,“好了,不说了。”

吴晓雯缓缓点头,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那位刑警还来找过你吗?”张涛问道。

“没有。”

“听说有段时间,他一直缠着你,是不是?”

“他的职责是查案,这也无可厚非。”

“话是这么说,但你又不是警局的人,没有义务一直协助他调查啊!你把他当成朋友,他却一再地利用你。”

“我明白。”

“如果他再来骚扰你,就跟我说,兄弟这边也认识几个律师朋友……”

“张涛,”我放下餐具,抬起头来,“别说这个了。”

“好,好,换个话题。”张涛举起双手,像是在对我投降。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又聊了一个小时,吃得也差不多了。张涛起身去柜台结了账,我和吴晓雯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略有些尴尬。

“刚才……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很轻,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吴晓雯站起身,朝我微微鞠躬,“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都过去了。”我说。

其实我并不怪她,也没觉得自己被冒犯。

这时,张涛走了过来。

“怎么啦?”他看了一眼吴晓雯,又瞧了一眼我。

我起身拍了拍他的背:“你女朋友人不错,好好珍惜。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和他们道别后,我径直走出了餐厅大门。

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涛。

3

数月之后,病情暂时稳定,连续数周的疲劳感和眩晕感消失了,身体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活力。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似乎体内那可怕的疾病,正在慢慢痊愈。

为了提升免疫力,我会做适量的运动,譬如在夜里出去慢跑几圈。

选择夜间慢跑,主要是不想引人注目。我已习惯独自穿梭于黑夜,让陌生人多看一眼,都会令我觉得不舒服。

通常运动完之后,我会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一瓶功能性饮料,补充一下体内的电解质。

那天,就在我准备进入便利店的时候,忽然被人从身后叫住。

我回过头去,瞧见了吴晓雯那张满面泪痕的脸。

“怎么了?”我环顾四周,没有张涛的身影。

她还是在哭,哭得很凶,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唯有站在她身边,静静等她心境平复。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已经猜到了最坏的结局。

“张涛死了。”吴晓雯在抽泣声中说道。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口忽然一阵抽搐,紧接着疼痛开始蔓延开来。

“怎么死的?”我问。

吴晓雯双手掩面哽咽,没有回答。

“他是怎么死的?”我又问了一次。

“被……被人害死的……”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间断的时候,像在打嗝。

“谋杀?”

“不……不是……是被害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那么,害死他的人是谁?”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我不知道……就听他说……那人叫阿毛……”

“阿毛?他是什么人?怎么害死张涛的?”

“是个毒贩。都是他把毒品卖给张涛,害他就这样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手脚都开始颤抖起来。就算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张涛竟会去吸毒!

“是不是吸毒过量?”但我的表情表现得十分镇定,没有乱了分寸。

吴晓雯用手掌抹去眼角的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兴奋剂类毒品会导致多巴胺释放过多,从而诱发心肌纤维断裂,导致死亡。

“你一直知道?”我问她。

吴晓雯用力摇头。“不,我也是前些日子刚刚知道的。我骂了他,甚至要和他分手!可是张涛跪在我面前求我,让我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戒了这东西。他说他也是才染上的,是朋友硬要让他试试,说这东西不上瘾。”

“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时间我不知道,他……”

“死亡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忽然提高了音量。

“今天中午……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警察说了毒贩的事情,可那些警察都在推脱,说张涛的死是意外,不是被杀!可他明明就是被毒品害死的呀!卖毒品给别人,就不是杀人?这时,我想起张涛曾经说过,你认识不少警察,所以就来拜托你,一定要把那个叫阿毛的毒贩抓起来!”

“抓毒贩,是缉毒警察的工作。我只是个普通人,帮不了他。”

我说话的时候,语调平稳,显得十分冷漠。

吴晓雯愣了片刻,沉下脸道:“你不肯帮他?”

“张涛是个成年人,吸毒有什么后果,我相信他比你更清楚。既然如此,他竟然还愿意去接触毒品,说难听点,这一切就是他咎由自取。”

果然,我的话触怒了吴晓雯。她气得肩膀发颤,脸也涨红了。

“亏他还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你……你就这样对他?”

“对不起,我不会和吸毒的人做朋友。”

“可是……”

“好了,吴小姐,请问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如果没事,那我就先告辞了。再见。”我冷着脸说完这句话,准备转身离开。

“难道你这一生就没有做错事吗?”她冲着我背后喊,“就因为他踏错一步,你就可以这样羞辱他?把你们的友谊抛到九霄云外?他也是受害者啊!”

“他的事,以后请你别再来找我。”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张涛真是瞎了眼,才交你这样的朋友!”

我忍住情绪,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离开她数十米后,我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痛哭声。

不是我不愿意帮她,而是不想让她牵连进来。她还年轻,不值得把人生浪费在这种事上。她要做的,就是花时间忘记张涛,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毕竟她和我不同。我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

如果张涛在天有灵,恐怕也会同意我的做法。

进了公寓楼,我把背脊靠在墙上,内心有声音在说,你最好的朋友死了。伤感的情绪涌了上来,心里空落落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脑海中浮现出张涛的样子,各种回忆的片段也如同幻灯片般,在我眼前闪现。

为什么在我人生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这个世界?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又能做什么?答案是,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死掉!而那些害死他们的人,却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世界公平吗?

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紧随悲伤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没人比我更了解张涛。虽然他为人正派,生活也循规蹈矩,但单从个性上讲,却极容易受人蛊惑。

换言之,他是个不懂拒绝的人。

我不知道他头一回接触毒品,是在何种情境之下。可是,我绝对不会原谅那些曾经诱惑过张涛的家伙。他们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人死不能复生。

所以我要趁着生命之火尚未熄灭之时,让那些害死张涛的家伙都去死!

我要杀了他们!

4

调查工作比我想象中更加艰难。

由于多年没有联系,对于张涛现在的生活,我几乎一无所知。唯一掌握的线索,就是吴晓雯口中那个叫阿毛的毒贩。要在偌大的上海滩找一个这样的人,不啻大海捞针,况且连这人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所以,张涛与阿毛之间,应该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人物。毕竟像张涛这样的普通上班族,要寻找购买毒品的渠道,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有人做中间人,替他引荐。那个人未必与张涛是至交好友,但一定是他非常熟悉的人。至少在他的生活圈里,来往十分密切。

唯有这样的角色,才能让张涛信任。

那么问题来了,去哪里找他呢?

答案是追悼会。

张涛的追悼会安排在第二天的上午。我很早起床,洗漱完毕后,就出了门。

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思路。来送行者肯定很多,我无法一个个去与他们交谈,以了解他们的身份。所以我能做的事,唯有暗中观察。我相信那位“中间人”会来这里,我也相信,懊丧的情绪和强烈的内疚感,也会令他露出马脚。

步入大厅,我很远就看见了吴晓雯。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但因昨夜我的表态,她对我表现得十分厌恶,狠狠瞪了我一眼后,随即转过头去,不再朝我这边看。

四周站满了为张涛送行的人们,大家或垂首而立,或低声哭泣,这种悲伤的氛围在哀乐声中弥散开来,感染着大家。

我向四处张望,视线扫过一张张悲戚的脸庞,寻找我想看见的那种表情——那种悲伤中,带有一丝愧疚和紧张的表情。

可所有人都是一种感觉。

直到仪式快要结束,我都没能找到想找的那个人。或许他已经来了,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这让我感觉非常失落。

正当我打算放弃,打道回府的时候,我瞥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是个身材微胖的男子,穿着黑衣黑裤,鬼鬼祟祟地躲在最后一排,头上的帽檐压得很低,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他转过头来,发现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四目相交。

黑衣人忽然紧张起来,迅速朝大门走去。

见他匆匆离开,我也挤过人群,追了出去。他虽然体型有些臃肿,但脚步十分利索,转眼就消失了。

我站在路边,四下张望,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人影,急得额头上满是汗水。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从停车场驶出,加速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就在那个瞬间,我透过汽车侧门的玻璃窗,瞧见了那家伙的脸。

他想逃走!

幸而此刻路口的红灯,减缓了他逃离现场的时间。我立刻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追上去!”我指着黑色奥迪车对司机喊道。

“哟嚯,拍电影啊?”司机大叔冲我笑笑,“女朋友出轨?”

面对他的调笑,我置若罔闻,视线没有离开过那辆黑色奥迪的车尾。

汽车上了内环高架路,行驶了几公里后,又进入了延安高架路。这个方向,是去青浦区的路线。果然,车子开进了沪渝高速公路,向城市的西南方向行进。出了外青松公路,奥迪车拐进了一个位于城中东路的老式小区。

“跟上去。”我对司机说道。

奥迪车停稳后,黑衣人下了车,快步走进一栋居民楼。

正当他准备用钥匙打开楼下铁门时,楼道里走出一位高瘦的大叔。两个人打了个照面,相互寒暄了几句,黑衣人就钻进了楼道。那大叔像是要外出,从口袋中取出汽车钥匙,对着停在居民楼前的大众汽车按了一下。嘀一声,汽车解锁,车前灯闪烁了几下。

我忙结了车费,跳下出租车,向那位大叔跑去。

“不好意思!”我冲他招了招手。

大叔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狐疑的神色,上下打量着我。不过我并不在意。忽然被一个陌生人喊住,任谁都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对不起,我来找一个朋友的朋友,想向您打听一下。”

“什么事情?”大叔皱起眉头。

“今天我参加一个朋友的追悼会,但是仪式结束之后,发现有人掉了钱包,”我取出自己的钱包,在他面前晃了晃,以增加可信度,“我听说他就住这个小区这栋楼,但是具体位置却不清楚。”随后,我又向大叔形容了黑衣人的身高和体态。

大叔听了,警戒心慢慢放下,朗声道:“胖胖的对吧?你是说小冯呀!”

“哦?他住哪里?”

“这栋楼的顶楼呀,就一间屋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道谢之后,我告别了大叔,独自往居民楼的楼顶走去。

我不知道怎么去和他谈,也没想好理由,对于黑衣人和张涛的关系,也毫无头绪。这次行动如此冒失,只因我头脑一热。我从来都奉行理性,唯独此次,我依仗的是直觉。

这栋老式居民楼一共五层楼高,楼梯的尽头是一扇深红色的木门。

我走上前,刚抬起手,这扇木门竟吱嘎一声,自行打开。

“你好。”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屋。

房间里没有人回应我。

“请问,有人吗?”我又朝屋内喊了一声。

一片死寂。

我缓步走进玄关,朝里张望。明明是白天,房间里却一片漆黑,可能是厚重的窗帘挡住了阳光的缘故。

“我是张涛的朋友,来这里,有些问题想请教。”

没人说话。

难道他不在家?这不可能,我亲眼见他走进楼道的。

忽然,我头脑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或许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不能说话。除了哑巴,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无法说话,那就是死人。

想到此处,我已顾不得危险,大步冲进房间。这间出租屋一居室,藏不了人,我环顾一圈,没有发现黑衣人的踪影。

难道在厕所?

忽然,我听见身后有一阵响动。还未等我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根粗麻绳已缠上了我的咽喉。脖子被麻绳勒住,强烈的窒息感令我眩晕,胸口也仿佛要炸开一般。

有人偷偷潜在房间里,向我发动偷袭,想要置我于死地!

我十指紧紧扣住麻绳,奋力往外撕扯,却无济于事。身后那人的劲道实在太大,我只感觉吸不进一口气,整张脸憋得发烫。

他在我身后低声说:“想要替张涛报仇吗?不好意思,你可找错人了。要找,也应该去找毛俊杰那小子!”

5

几乎要窒息了。也不知什么缘故,在浑浑噩噩中,我陡然发力,往后撞去。

身后那人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没有站稳,身体向后,重重摔在了地板上。

这一摔,脖子上的绳索也松动了。我根本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般夺过绳索,缠在他的脖子上。这些动作,我几乎是靠本能做出的。

他身材魁梧,挣扎的幅度非常大,如果不杀死他,我的性命恐怕也会不保。所以我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于双臂,奋力扯动麻绳两端。

套在他脖颈处的绳索越勒越紧,他的挣扎也渐渐由强至弱。

直到他彻底停止挣扎,我还是没敢松手。

当我缓过神来,才发现他瞳孔散大,已死去多时。

而这个被我杀死的人,正是我要寻找的黑衣人。

我坐在尸体边上,大口喘息,脑中一片混乱,无数问题涌上心头。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说我闯错了房间?最重要的是,毛俊杰是什么人?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渐渐明白过来。这个毛俊杰,应该就是吴晓雯口中名叫“阿毛”的毒贩。

拉开窗帘,阳光照射进来,这才让我窥见了房间的全貌。

一张大书桌横在中央,四周堆满了书籍,大部分都是关于谋杀和刑侦的。除了书,还有许多文字稿件散落在地上,废纸篓里也已塞满了被揉成一团的稿纸。

我走近书桌,拿起了一张名片。原来被我杀死的家伙名叫冯亮,是一个推理作家。

桌面上还有两本他写的书,一本叫《凶棺》,另一本叫《恶灵塔谜案》。书的扉页都有签名和题字,看来他正准备把书赠送给某位读者。

从内容简介看,似乎都是以密室杀人为题材的推理小说。张涛平日里也喜欢阅读这类故事,认识一个推理作家,也不无可能。

可冯亮参加张涛追悼会时,为何这样鬼鬼祟祟呢?

这使我更加疑惑了。

书桌的抽屉里,还有一沓厚厚的记事本,整整齐齐躺在里面,七八册的样子。

我翻开黑色皮革封面的那本,扉页上工整地写了“诡计手册”四个大字。记事本里的内容,也大都和谋杀有关。如何在门外上锁,伪造出一个完美的密室?怎样才能在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房中,轻松杀死一个囚犯?实行的方法,都清清楚楚写在本子上。

合上黑色皮革封面的记事本,我又打开了另一本暗红色封面的,这本比“诡计手册”更厚更重。然而,翻开之后,我彻底惊呆了。

记事本里,夹着许多骇人的照片,是杀人现场的照片。每一页上,都清楚标注着被害人的名字,谋杀的地点,以及所使用的手法。不仅如此,就连报道相关案件的报纸新闻,都被他剪裁下来,粘贴在页面上。当然,还有冯亮留下的“杀人心得”。

我竟然失手杀死了一个连环杀手?

真是讽刺。

我拖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慢慢翻阅起来。

作为一个以书写谋杀为生的作家,最害怕的就是灵感枯竭。然而,在多年之前,冯亮就面临了这样的困境。他坐在书桌前,日复一日地苦思,仍无法构思出能超越前人的“杀人诡计”。为此,他甚至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出现了认知功能障碍和行为障碍。

他开始害怕阳光,恐惧陌生人,对整个社会也产生了敌意。更加严重的是,疾病让他出现了幻觉。直到某天,他用一柄水果刀刺死了一个“怪物”。幻觉退去后,他才发现死者根本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上门送件的快递员。

这让冯亮十分惊慌,他急于处理这具尸体,却苦无对策。此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构思的那种“密室杀人”。如果警方把这起案件当成自杀结案,就不会追查到他的身上。

做了决定,好不容易才熬到深夜,冯亮将快递员的尸体拖上汽车,开往他的出租屋中。用快递员的钥匙打开房门,确认独居后,他开始布置现场,将血液重新涂抹在地板上,让快递员的手握住刀柄,另一头则刺入伤口之中。接下来,他走出屋子,关上了房门,启动了他用胶带和钓鱼线做成的机关。

回到家后,冯亮的心情依旧忐忑。他不知道自己的把戏是否能瞒过警方,毕竟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个写虚构小说的作家而已。

半个月过去了,警方没有找上门来。

冯亮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自卑的情绪一扫而空,整个人都飘了。那段时光,可以说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每天都精神奕奕,胃口也变得很好。但这种满足感并没有维持很久,过了几周,冯亮又情绪低落了。

直到他再次开始犯罪。

每次谋杀,冯亮都以密室犯罪为主,他认为这样可以获得诡计的灵感,而伟大的密室诡计,不能只用来杀死虚构的人物,它应该留在真正的犯罪史上。这种狂妄的想法,与其说这是犯罪游戏,不如说是对警方公然的挑衅!

由于一张掉落的扑克牌,媒体替他起名为“密室小丑”,冯亮也欣然接受,甚至在犯案的时候,时不时以小丑形象出现,来迷惑调查。

不得不说,冯亮的杀人计划十分严谨,反侦查能力极强。

笔记记到他打算去警局自首为止。至于自首的理由,他并没有详细描述。我想,也许是厌倦了和警察这样的“猫鼠游戏”吧!配合网上的新闻,我得知他又被送去了南溟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和监禁。但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在禁闭室神秘消失,成为一代犯罪传奇。

至今也没人知道,密室小丑究竟是何方神圣。

合上记事本,我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尸体。

这位令警界头疼不已的天才犯罪者,竟然被我用一根麻绳活活勒死,不知他泉下有灵,会作何感想。

从手头的资料来看,冯亮从南溟精神病院越狱之后,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谋杀也停止了。我不知道这是否与精神病院的治疗有关,缓解了他精神方面的问题,或者也有另一种可能——他找到了新的兴趣。

比如毒品。

——不过,还是有些不对劲……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没有停留很久。只是一刹那的感受。

我站起身来,环视整个房间,头脑飞速运转起来。

冯亮和张涛应该是在毒友圈认识的,冯亮口中的“毛俊杰”,应该就是卖货给他们的毒贩。至于毛俊杰上头是什么人,只要找到他本人,不难从口中套出。

可是,用什么身份呢?如果我立刻干掉这个家伙,警方一定会从张涛这条线追查到我的头上。倒不是害怕坐牢,而是害怕警方妨碍。毕竟,毛俊杰不过是个喽啰,他身后的那个家伙,才是我真正要复仇的目标。

我转过头,发现书橱边上,还挂着一张小丑的假面。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冯亮行凶时候佩戴的。千百年来,不论什么文明,何种文化,面具总能让人感受到恐惧与敬畏。

或许是天启吧,在那个瞬间,我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自此往后,我不再是肖晨。

我是密室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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