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肖晨去世之后，钟旭就一直忙个不停。

身为死者为数不多的朋友，钟旭负担起了为他打理后事的义务。首先要做的是联系丧葬公司，商议葬礼的日程安排。他找的这家公司是于超介绍的，据说老板是他的发小，做事非常靠谱。钟旭接触下来，这位老板做事确实爽快，省去了他不少麻烦。最后肖晨的追悼仪式定在位于龙华的一间殡仪馆举行，时间次日下午四点。

随后，钟旭开始挨家挨户给肖晨的亲友打电话。因为他生性孤僻，父母早逝，亲近的亲戚几乎没有，倒是有几个远亲让钟旭给联系上了。有位肖晨的姨妈住在北京，最后一次见到他，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最后，钟旭又托肖晨的校友在朋友圈发布讣告，希望认识肖晨的同学可以来参加追悼仪式，送他最后一程。

从联系亲友到选择哀乐的曲目，甚至敲定遗照，钟旭可以说事必躬亲，不假手于别人。对肖晨的葬礼，他可谓是尽心尽力。至于入殓的相关事务，则由阎小夜负责，她重操旧业，亲自为肖晨整修遗容，让他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当然，举办仪式的过程中也碰到不少问题。

不少媒体争先恐后地前来采访此案的当事人，对来参加追悼仪式的亲友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肖晨化身“密室小丑”用暴力的行为打击罪犯的行为，被媒体大肆宣扬，在社会上也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媒体基本上也持两种态度，一方面认为肖晨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虽不值得宣扬，但其“侠义”的精神值得肯定；而另一方面则对他这种藐视法律的行径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不少法学专家也纷纷撰文，指责这种“以暴制暴”的行为不具合理性。

还有不少自媒体根据自己的想象，杜撰了肖晨的过往，将他形容为一个精神病患者，甚至断言他早年就把密室小丑当成了自己的偶像。更过分的是一位名叫“天下第一探”的自媒体，将2011年发生在F大学的教授被杀案，也归结于肖晨头上，这个为了阅读量完全不顾事实的行为，令钟旭怒不可遏。

所以在追悼仪式进行时，钟旭近乎暴力地驱赶了前来采访的媒体。

仪式开始后，钟旭代表亲友上台致了悼词。说到一半，他想起了与肖晨搭档破案的点点滴滴，顿时有些哽咽，调整了一会儿情绪，才把悼词读完。

献花环节，钟旭注意到张涛的前女友顾唯佳也来了。他们四目相触，只是相互点了点头，没有其他交流。为了避嫌，警队不方便来人参加，除了钟旭之外，只有唐薇赶到了现场。平时上班都穿警服的她，今天难得换上了黑色的西装外套，脸上还化了淡妆。

所有流程都走完后，肖晨的遗体被装入棺木，然后钉上钉子，推送去火化。

钟旭目送工作人员推走了棺木，双拳攥得紧紧的。他在气自己。

于超在遗体被运走后给钟旭打了电话。

“旭哥，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仪式举办得很成功，肖晨的遗体正准备去火化。”钟旭尽量调整自己的声音，不想让自己的下属听出异常。

“那就好。”

“对了，谢谢你朋友帮忙。如果不是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钟旭说的是心里话。侦查案件是他的本行，但对于如何操办一场葬礼，他心里确实没谱。

“哪里的话，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他要是不办得让你满意，我非教训他不可！”

钟旭心想，于超这小子，爱说大话的毛病就是改不了。

“队里这两天没出什么事吧？”

“我正好要向您汇报呢！”于超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

“喔？”钟旭赶忙问，“什么事？快说！”

“你还记得计忠良吧？队里的兄弟最近冲掉一个场子，正巧逮住了两个他的手下。”

“都交代了？”钟旭问。

“都交代了！”于超兴致勃勃地说，“做污点证人还可以减刑，他们也不傻。”

“那倒是个好消息。”

缉毒大队能获得这样的成功，钟旭是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

“所以今天我这特别忙，就没法过去陪你啦！旭哥，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我知道你和肖晨关系好，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们还等你回来呢！”

“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好啦，我知道了，你旭哥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就放心地去办案吧！”

说话间，钟旭还故意笑出声音，好让对方相信他的话。

“好，那你先忙！”

也许是听见了钟旭的笑声，于超很快地挂断了电话。

钟旭收起手机，向礼堂上望去，发现参加葬礼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又让钟旭的心头泛起一阵苦涩。

参与追悼会的人群全都散去后，钟旭再也忍不住内心深处的悲伤，大声哭起来。除了对挚友的不舍，更多是为一个年轻天才的殒命而哭泣。他一直认为，对于肖晨的死，自己难辞其咎。这种情绪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完全收不住。

“我们去喝一杯吧？”

钟旭转过头，发现唐薇正站在他的身后。

这时，他发现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痕，忙伸手去擦拭。“你不回去吗？”

“我想找人聊聊。每次参加完熟人的追悼会，总感觉心里很压抑。可能是我比较冷血吧，想哭也哭不出来。不过我听说聊天可以帮助释放这种情绪。”

说完，唐薇长舒一口气，随即瞪大双眼看着钟旭，像在等待他的回复。

“好吧，给你个面子，”钟旭本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对了，我们去哪儿？”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吧，”唐薇拿出车钥匙在钟旭面前晃了晃，“你跟我来吧。”

2

唐薇带着钟旭驾车来到了“Next Time”，这是一家她常来的酒吧。酒吧的女老板名叫宋宇，是个很有御姐气质的女子，同时也是陈爝和韩晋的朋友。不过她今天恰巧不在，唐薇也乐得清静，否则她必会拖着唐薇问东问西，打听陈爝的近况。

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唐薇要了一杯马提尼，钟旭点了精酿啤酒。

“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们虽然是警察，但警察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局限性，无法安排好所有的人和事。肖晨的遭遇我很同情，不过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在做决定之前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唐薇先开了口。

“明白，你不需要安慰我。”钟旭苦笑着摆了摆手。

“好，我相信你自己能够处理这种情绪，这个话题我们打住。其实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参加肖晨的追悼会，也不是为了安慰你。”

唐薇的话让钟旭有些意外。他没有追问，而是等着唐薇自己说下去。

“不过，也不能说和肖晨完全无关，”唐薇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你还记得肖晨临死之前说的话吗？”

“临死之前？”钟旭当然记得，肖晨拼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指证某人。

但最后大家几乎都认为这是一场闹剧。那些记忆，都是肖晨濒死时出现的幻觉。因为如果肖晨所言是真的，那么所谓的“诡计手册”和“日记本”就应该存在。可警方翻遍了肖晨的居所，也没能找到这两本记事本。

“肖晨说冯亮是在场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杀死的，而且有人在冯亮的家里放了两本伪造的记事本。”

唐薇也许以为钟旭忘了，因此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

“可是记事本没有找到，所以没有证据支持肖晨所言是真是假。”

钟旭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你不相信肖晨吗？”唐薇又问。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我是警察，我只讲证据。而且那时候肖晨处于濒死状态，很有可能出现幻觉，讲述一些他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那如果有证据呢？”唐薇意味深长地问道。

“有证据？难道你找到肖晨所说的记事本了？”

“这倒没有。”

这个时候，服务员端来了他们点的酒精饮料，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唐薇暂停了叙述，等服务员走远后才继续说：“缉毒大队前几天抓到了两个计忠良手下的毒贩，你最近在停职休假，应该没听说吧？”

这事钟旭有印象，立刻回道：“于超和我说过，不过是两条小鱼，怎么了？”

唐薇从包里取出两张照片，推到我的面前。照片分别是一个相貌猥琐的瘦子和一个理了个光头的胖子，那胖子右眼还包着一块纱布。

“瘦的名叫姚小龙，胖的叫马林，一直跟着计忠良做事。昨天他们供出，在计忠良死亡之后，他们还去过现场，并且在现场遇到了肖晨。”

话刚一出口，唐薇就明显感觉到坐在对面的钟旭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钟旭果然瞪大了双眼，半信半疑地问：“你确定？”

“当然，缉毒队的同事给他们确认过照片。”唐薇拿起酒杯，不过只是拿起，并没有喝。

“然后呢？该不会就和我说这个吧？”钟旭知道还有后续。

“他们见到肖晨，以为计忠良就是被他害死的，所以就打晕了肖晨，把他绑架到了一个仓库里。谁知道一个疏忽，竟被肖晨耍诈逃走了。”

唐薇把酒杯送到唇边喝了一小口。

“这和之前肖晨的遗言又有什么关系？”钟旭追问道。

“重点来了。在肖晨昏迷的时候，他们俩曾经搜过肖晨的挎包，并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在他们的口供中，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那个瘦子姚小龙回忆说，包里面有一本黑色皮革记事本，里面写了很多字，还有不少房间的平面图。他粗略翻了几页，觉得就是普通的笔记，值不了几个钱，就合上了。”

钟旭吃惊地半张着嘴巴，一时愣愣的没有说话。这消息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但是警方在搜查肖晨居所的时候，却没有发现这样的黑色皮革记事本。这说明什么呢？”唐薇故意把问题丢给钟旭，希望借他的口说出结论。

“肖晨没有说谎！”钟旭下狠心似的说道。

“看来，只有这一种可能了。确实有人将一本‘诡计手册’偷偷塞到了冯亮家中，然后引导肖晨利用记事本里的诡计，犯下了四起密室杀人案。”

“假设肖晨的话都是真的，那天晚上他说栽赃他的人就在我们之中，这也是真的吗？”

钟旭心里暗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真是如此，不仅眼前的唐薇，就连自己都有嫌疑。可是，肖晨在临死之前所做的推理，只不过把范围缩小到了警方相关人员。至于锁定他们六个人的关键推理并没有说出来。

这个“缺失”的推理究竟是什么呢？

正当他苦恼的时候，唐薇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但是肖晨并没有说出指证的理由就死了。就算他的推理没有错，那我们也必须回到原点，从头开始，一步步还原肖晨的推理。”

“没错。当天夜里，在建筑工地的只有欧阳俊、宋伯雄、潘成钢、于超、我和你六个人。而肖晨唯一掌握的和那位‘幕后黑手’有关的物品，只有那两本记事本。”

“所以你认为，肖晨的逻辑推理，都基于那两本记事本？”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肖晨的能耐。别说一本记事本，就算一支钢笔，他也能得出令普通人目瞪口呆的结论。”

听到这里，唐薇一颗心沉了下去。

照钟旭的结论来看，记事本显然已经被那人处理掉了。没有了记事本，也就无法依据上面的线索进行逻辑推理，这样一来，想找出栽赃肖晨的家伙，希望极为渺茫。

“不过这也只是我们的推测，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只有肖晨自己知道。”

后半句钟旭没有说下去：肖晨已经死了，这个案子恐怕要永远埋葬于地下了。不过，就算抓住那个家伙，至多也是以教唆罪来起诉他。真正下手杀人的还是肖晨。

想到这里，钟旭拿起桌上的啤酒，一口气喝掉半瓶。

3

冷冻室里空荡而幽暗，一座老式空调边吹着冷风边发出难听的咔咔声。

房间的中央，放置着一张铁床，而铁床上则躺着一具女性遗体。

床边的铁柜里，摆放着各种粉刷、药水、油彩、海绵块等物品。如果不说，恐怕没人会想到，这些物品都是为死去的遗体化妆的工具。

阎小夜走到遗体前，双手合十到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嘴里又默念了几句。

然后，她熟练地用棉花蘸了些药水，开始在遗体面部涂抹。这样做是为了清洁死者的脸部。清洁完毕后，她开始用粉刷为死者打底，接着涂上腮红和口红。由于死亡时间过长，遗体在冰柜里严重收缩，阎小夜还需要用填充物塞进遗体口中，让其双颊显得更丰润一些。

王寅的毒品案告破之后，南京警方比对了死者王鸿和一些无名尸体的DNA，终于找到一具被抛入秦淮河中的男尸与其吻合，确定了他的身份。

就这样，阎小夜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她重新回到了曾经任职的殡仪馆，继续担任入殓师。

为遗体完成入殓后，阎小夜摘下口罩，从冷冻室中走了出来。刚出门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远处朝她挥手。

阎小夜也不看他，自顾自走进了更衣室。

等她换回自己的便服，走出更衣室的时候，那人竟还在原处等她。

“你是不是整天都没事干？”阎小夜走上前去，劈头就问。

欧阳俊做错事般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脸傻笑。

“那个……不是上次你替我们破解了拘留所的密室燃烧案，所以我想请你吃个饭，也算表达我们警方对你的感谢。”

“没空。”

阎小夜转过头，避开欧阳俊的目光，装作没听见似的望向远处。

“怎么没空了？你这不是刚下班吗？”

“替你们破案，就请吃一顿饭？这么抠门？”阎小夜冷笑道。

“当然不止啦，你要是愿意，我天天请你吃饭。或者你去我家也行，不用付饭钱！”

阎小夜啐了他一口，没好气地说：“谁要去你家！我要回自己家。”

欧阳俊知道她嘴硬心软，在他软磨硬泡之下，阎小夜终于勉强答应和他一起吃饭。

两个人最后选在一家位于静安寺的粤菜馆用餐。欧阳俊还特意挑选了个比较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可能是不想太引人注目。

席间，欧阳俊的服务尤其周到，不停地给阎小夜夹菜，还点了她最爱吃的蒸鱼。

阎小夜瞧着欧阳俊这副模样，无不讽刺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快说，你把我约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事……”欧阳俊在踌躇该不该说。

“其实？就是真的有事咯？”阎小夜放下筷子，“果然是个鸿门宴呢……”

“哎，你别这么说。请你吃饭是主要的，想问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个顺便。”欧阳俊怕她不信，举起手掌，装作要发誓的样子。

阎小夜重重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说：“天打雷劈都行，继续啊！”

见对方这么坚决，欧阳俊立马怂了，赔笑道：“没必要嘛，我死了你怎么办？”

“你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快说重点吧，你这次找我，是不是又有什么案子解决不了了？我先声明，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和凶杀案再扯上什么关系……”阎小夜端起架子说。

“这次还真不是，”欧阳俊摇了摇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至少不是为了我自己。”

“那是什么？”

“还记得你给肖晨打电话那件事吧？”

“当然。”阎小夜点了点头。

“其实，之后钟旭去逮捕肖晨时，还发生了一件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你说……”

“打住！既然犹豫，那你还是别说了。”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一开始我不和你说，是因为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事后我越琢磨这事越不对劲，所以想找你来聊聊，听听你的看法。”

欧阳俊的态度十分诚恳，简直像是在问学的学童。

阎小夜轻轻叹了口气。“说吧……”

欧阳俊如获大赦般大笑起来，引来不少边上食客的白眼。

“其实，肖晨死之前，还说了不少话。只不过当时大家都觉得他处于濒死的状态，可能大脑出现了功能性障碍，所以才说出了那些胡言乱语。毕竟能证明他所说的证据——那些记事本，警方根本没有在他的居所找到。”

为了让阎小夜了解得更全面，欧阳俊耐着性子将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非常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包括从钟旭那边听来的口供，以及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事。他甚至还带来了肖晨死亡当天，现场勘查人员所拍摄的照片。

讲述完毕后，阎小夜足足想了好几秒钟，才张开嘴回答道：“他应该没有说谎。”

“你也这么认为！”话刚出口，欧阳俊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影响到了别人，忙压低声音，“我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虽然没有证据，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了，你为什么认为肖晨没有说谎？”

阎小夜指着其中一张遗体照片，对欧阳俊说：“你看这张。”

这是一张肖晨的左手手部特写。欧阳俊拿起瞧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过他深知自己观察力不强，所以只能虚心向阎小夜求教。

“照片怎么了？”

“你仔细看他的指甲缝隙。”阎小夜提示道。

欧阳俊再看时，确实发现肖晨的指缝中残留了许多黑色的粉状物。但他仍然不明白这些黑色的粉末，为什么能证明肖晨没有撒谎。

阎小夜也已习惯了他的迟钝，进一步解释道：“听你刚才的叙述，其中提到一点，肖晨因为怀疑自己被人设局，于是自己在家里用黑色磁性粉检查记事本上的指纹，却发现本子上没有指纹，因而断定记事本非冯亮所写，是吧？”

“原来如此！”欧阳俊恍然大悟道，“所以肖晨指甲缝中所残留的，就是那些黑色磁性粉！”

“是啊，如果肖晨说谎的话，指甲缝的粉末又是什么？濒死时也来不及把黑色磁粉撒在自己的指甲上吧？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两册记事本确实存在，肖晨也确实用黑色磁粉查过指纹，但是因为某种原因，记事本被某人带走了。所以，那天夜里，濒死的肖晨所推理出的结果，很可能就是真相。”

欧阳俊不由得愣住了。阎小夜的结论，听得他心惊胆战。

难道教唆肖晨的家伙，真的藏在他们六个人之中？

4

《新闻联播》播完之后，宋伯雄起身去了厨房，给自己沏了壶茶。

他原本最爱喝碳酸饮料，从年轻时就喜欢。但是最近体检查出来各项指标都有问题，不仅尿酸偏高，空腹血糖更是飙升到了19.1，医生警告他，如果不想有糖尿病的话，就请停止喝带有糖分的饮料。为此，夫人还和他吵过几次，最后都以宋伯雄举白旗告终。

电视机里的广告声传到了厨房，是一辆凯迪拉克自动驾驶汽车的广告。宋伯雄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自动驾驶怎么能和人比？机器终究不是人脑的对手。他一直秉承着这种观念，甚至多次被下属嘲笑过时，也不为所动。

“过去的东西总是最好的！队长，你这叫不思进取！”

“不学习的话就会被时代淘汰哦！”

“宋队长怎么感觉像从清朝穿越来的遗老，对新鲜事物这么排斥？”

这种论调宋伯雄听得耳朵茧子都出来了。

就是不如从前嘛！宋伯雄心想，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如他们这辈拼命了，归根结底还是日子太好过，一个个都养成了娇生惯养的臭毛病！

想当年，他们办案时多拼命。警察看见罪犯，一个个都红了眼，命都不要地往上扑！

每当唐薇听见他这么说，总会揶揄：“队长，您别想当年了，现在已经不流行你们当年那套了！光拼命是没用的，要用脑子……”

宋伯雄当然不服，回道：“不论什么年代，办案的精神都是一样的！”

面对他正义凛然的反击，唐薇总是吐吐舌头，不和他辩下去。这并不是因为被宋伯雄这套处世哲学所折服，更多是出于一种尊敬前辈的心态。

宋伯雄也明白这点。

他喝了口茶水，多少有些不适应，咖啡也好，茶也好，都不是他喜欢的饮料。

——这苦涩的东西，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爱喝？

放下茶杯，宋伯雄不经意间瞥见了自己的右手手掌。

五指撑开的手掌上，有着十多处黑色的印记。他将双手在自己面前摊开。原来左手也一样，满是黑痂一般的东西。

这是多年前追捕嫌犯时留下的“勋章”。

当时嫌犯为了销毁证据，把包裹着衣物的凶器丢入装满强酸的聚乙烯桶中，宋伯雄二话不说，直接伸出双手去捞。强酸严重腐蚀了他的十指，直至今日，他手指上的指纹依然难以辨认，手机上的指纹识别对他来说几乎不可能。

宋伯雄这种舍生忘死的办案精神，赢得了上级的赏识，加上破案率极高，于是被接连提拔，成了刑侦大队的精英分子。

正当他沉浸在过去的英勇壮举时，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宋伯雄走到客厅，发现这是一通从美国打来的越洋电话。

“喂，请问您找谁？”

“宋队长，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听见电话那头是熟人的声音，宋伯雄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今天下午听完支队的工作汇报，气得他把队里的人都骂了一遍，这种沉闷的情绪跟随了他一整天。而接到这通陈爝从美国打来的电话，是难得能令他开心的事。

“陈爝啊，你怎么去了国外就忘了祖国呢？外国再好，也好不过自己的国家！你去了那么久，也该回来了吧？”

“您批评的是，如果不出意外，我下周就会回上海。”

宋伯雄听了，大笑起来，又说：“你回来之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们很久没有促膝长谈了，必须好好组个局，多喝几杯。”

“听夫人说，你的尿酸指数要是继续飙升，恐怕就离痛风不远了。就这样你还喝酒？”

“痛风忍忍就行了，不喝酒不能忍！还有，我老婆最近去她姐姐家住，管不了我！”

宋伯雄说这些话时，语气还颇为得意。

“对了，我这次打电话来，是想问一件事。”陈爝压低了音调。

“什么事？”

“关于最近在上海闹得沸沸扬扬的‘密室小丑’案。我听韩晋说，死了好几个人，最后抓到了凶手，却又因病亡故了。唐薇觉得事有蹊跷，所以联系上了我。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倒是愿意效劳。”

“蹊跷？什么蹊跷？”宋伯雄收起了笑容，语气也变得有些严肃，“我看唐薇是吃得太饱没事干！这个案子早就结了，杀人的就是那个名叫肖晨的青年。理由也很简单，那些人间接害死了他的朋友，他气不过，就冒充当年的‘密室小丑’模仿作案。被抓到的时候，人赃并获。所以这个案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宋队长这么说，看来确实是唐薇多虑了。”

陈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宋伯雄不由得提高了嗓门，“那些自媒体上的文章都是胡写乱写！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这是当然，您尽管放心。”

“那就好，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挂了。”宋伯雄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回上海之前，记得给我发个微信，我好安排一下饭局。”

“一定！”

挂了电话，宋伯雄用手揉了揉脸颊，走到窗口，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看去。

他发现今晚没有月亮，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5

地板上堆满了各种与犯罪相关的书籍和资料。不仅如此，就连墙上也都贴满了各种便贴纸和剪报，而其所描述与记载的内容，则都是与一个罪犯有关。

这个罪犯的名字叫“密室小丑”。

他是一个至今仍然逍遥法外，令警方束手无策的大犯罪者。

但是每个罪犯都会遇到宿敌，正如亚森罗宾遇上福尔摩斯，二十面相撞见明智小五郎，密室小丑的宿敌，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至少潘成钢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坚信自己抓到密室小丑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么说，也并非潘成钢自负。

至少他也有自负的资本。

成为刑警之后，潘成钢不知抓捕了多少穷凶极恶的罪犯，甚至被誉为“警队之鹰”，几个老友都戏称他为“老鹰”，但他知道，这个词是褒义的。

但就在临近退休的时候，他遇见了整个刑警生涯中最难应付的对手。

起初，他以为只是个普通的连环杀手，不过是喜欢做一些标新立异的事——把杀人现场布置成密室的形态。

说实话，这种喜欢制造仪式感的连环杀手，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但是密室谋杀案一件件发生，潘成钢也开始渐渐改变了自己对密室小丑的看法。

这家伙不仅是个变态，还是一个天才——犯罪的天才。

他的强大有时候令潘成钢感到恐惧，何况那一个又一个如同魔法般的密室之谜，至今无人能够解开。潘成钢甚至偶尔会想，或许那些案件真的是魔法……

直到密室小丑投案自首，被送去了南溟精神病院。

潘成钢才恍然意识到，他原来也是人，并不是什么地狱来的魔鬼。他只不过比普通人更聪明，更邪恶而已。

这个打击对于潘成钢来说太大了，他的自尊心被击得粉碎。

自负多年的办案经验，却连一个密室也破解不了。

从此之后，潘成钢就收起了他的狂傲。

——什么“警队之鹰”，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

他还记得那天早上刚到警局，就被宋伯雄神秘兮兮地拉到角落。

“看新闻了没有？”

“什么新闻？”潘成钢听得一头雾水。

宋伯雄言语中满是失望和叹息。“前几天，他越狱了。”

“谁越狱？”潘成钢听明白了宋伯雄话里的意思。多问一句，只是因为他抓过的犯人太多，不清楚宋伯雄指的是哪一个。

“密室小丑。”说完这四个字，宋伯雄默默地看了潘成钢一眼。他当然知道这个罪犯对老潘来说意味着什么。

“逃走了？”潘成钢惊讶地看着宋伯雄，等着他往下说。

“据说是在禁闭室里消失的。警卫把那座岛找了个遍，都没见到他的影子，”宋伯雄说着，眼睛望向了远方，“也有传闻说他企图游泳渡海，结果被淹死了。”

潘成钢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望着宋伯雄。

尽管此后一直有传闻说密室小丑已死，但只有潘成钢坚信，他并没死。也可以说是直觉吧，总之潘成钢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混蛋，一定还活在世界上某个角落，继续嘲笑着警方！

退休之后，潘成钢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对密室小丑案件的研究上。为此，他结婚数十年的妻子离他而去，儿子也气得不再和他往来，骂他是个疯老头。不管谁来劝他，亲戚也好，朋友也罢，都被他轰出家门。

日复一日，他对密室小丑从憎恶转变成痴迷，没日没夜地研究着这个谜一样的罪犯。

密室小丑变成了他的执念，甚至成了他活下去的动力。

这种疯狂的行为，究竟是处于正义还是私心，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他对此也毫不在意。

从子夜忙到了凌晨，潘成钢终于完成了他的杰作——肖晨模仿案的资料册。所有有关肖晨模仿密室小丑的案件，都被他收集起来，装订成册。

潘成钢从堆满书籍的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满意地端详着这些资料。

西面墙几乎整个书架都塞满了关于密室小丑的资料和书籍。潘成钢站在书架前，一排排扫视下去，希望能找到足以让他把手中资料册塞进去的空隙。

“看来得去多添加一个书柜了。”他把肖晨的资料册放置在书桌上，自己对自己说。

打开电脑，输入网上商城的地址，潘成钢开始选择适合的书架。学会网购之后，他经常在网上买东西，如无必要，几乎不太出门。现在互联网带来的便利和快捷，是他年轻时候不敢想象的。

在浏览过程中，忽然有个弹出的新闻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杀人回忆》原型华城连环杀人案告破！

潘成钢点击标题，进入了新闻页面。

新闻报道称，曾经轰动韩国的华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已被找到。

一九八六年至一九九一年间，韩国京畿道华城市曾发生过十起针对女性的连环杀人案，受害者里有女高中生，也有新婚主妇。她们被发现时，全部已被勒杀致死，抛尸在野地。

可以说，这是韩国最臭名昭著的命案之一。自第一起命案发生起后的三十三年里，警方共动用了二百多万名人力，调查了两万名嫌疑人，办案的刑警人数曾一度超过了当地的居民数，可真凶仍未能被绳之以法。

二〇一一年，韩国决定在各地组建重大未决案件调查组。在鉴定科技突飞猛进的三十年后，华城连环杀人案进入了新一轮的调查。但最终，韩国国立科学调查研究院还是动用了现代的DNA鉴定技术，找到了罪犯。

潘成钢神情木然地盯着显示器。

他心想，不论再怎么狡猾的罪犯，终究还是会被抓住的。科技会进步，侦查手段也会进步，科技最终会将所有犯罪消灭。

当然，也包括密室小丑。

——所以不放弃是对的……

——坚持下去，我们总会见到胜利的那天！

潘成钢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不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弃追捕密室小丑。

放弃追捕凶手，意味着对死者的背叛。

遗忘，就意味着背叛。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