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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我忘在爸妈家了。忘了什么?勇气。”

小学三年级体育课学游泳的时候,我在水边啪唧啪唧地玩耍,怎么也不肯放开打水板,指导老师釜石冲我嚷:“勇气,拿出勇气来!”他实在太唠叨,所以我自暴自弃地对他讲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不是“家里”,而是“爸妈家”,那是由于我妈当时常对我爸声称:“我要回爸妈家。”

“你是白痴吗?勇气可不是会忘带的玩意儿。”釜石把我拽上泳池边。

我心想我知道,却没说出口。因为如果开口回答,釜石会狠狠地揍我。不过细想一下,我已经回答了,所以终究挨了揍。我倒在泳池边,地面硬邦邦的,好痛。

“你有没有勇气?”过了近二十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面对已经成为公司职员、二十九岁的我,问道。

这个陌生男人出现在我的公寓里。

“在爸妈家。”我说到一半住了口,因为回忆起泳池边的疼痛。口出狂言会挨揍,我刚这么想,就挨了一下,身体连同椅子晃了晃。我被绳子之类的东西固定在椅子上。

“慢着,你等一下。”

事出突然,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确定无疑的是,这里是我的公寓,即这里是我家。至于时间,我离开公司是凌晨一点,然后直接回家,那么就是一点半左右。我打开玄关锁,穿过走廊往起居室走。我不想吵醒应该正在卧室睡觉的佳代子。就结果来看,她并没有睡在那里,总之我原本想避免吵醒她。因为一旦吵醒她,她会发火,而发火的老婆恐怖如恶鬼。当时,我正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

刚打开灯,就有人从身后将我双手反剪,向我侧腹猛击一拳。我顿时力量尽失,双膝一软,跪在地板上。

我能做的唯有呻吟。努力抬起头,想辨认打我的人,脸上又挨了一下。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捆在餐厅的椅子上,胳膊朝下,紧贴身体。有人摇晃我的上半身。

“喂,醒醒。”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说。

男人个子高挑,肩膀很宽,像个练家子。他穿着带刺绣的黑色夹克和棉质裤子,戴皮手套,表情莫测。说是莫测,其实是因为他唇边被胡须覆盖,鼻上架了一副有色眼镜,无法把握他的全貌。此人透出几分稚气,说不定其实很年轻。

通向卧室的门开着,我往里看,只见床上的被子完全被掀了起来,显然没人。老婆不在。

原来如此。我渐渐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起来,四年前,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那时我也过着深夜零点过后仍在加班的日子。回租住的公寓的路上,突然被几个陌生男人围住。

“你有没有勇气?”胡须男站在被绑的我面前,重复问道,“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在你身上?知道你会有多惨吗?你有没有勇气?”

大概是习惯了使用暴力,他没有兴奋之态,倒显出执行任务般的冷静。

“没有。”我立即回答。我本想反唇相讥,是哪种勇气嘛。可我甚至没勇气讲这句话。

“我想你也没有。”

“我害怕。更主要的是,你弄错了。”我已经确信他比我年轻,却继续用敬语。

“弄错了?弄错什么?”

“有人让你整我,有人雇了你。对吧?”

他没有回答。屋里一片寂静,唯有厨房的冰箱传出低鸣的马达声,摇撼着地板。

“可你根本没理由整我。弄错了。我是冤枉的。”话音刚落,我脑袋一震,视线一片模糊,感觉眼珠好像飞到一边去了。

挨打了。我看不到他的动作。他像女芭蕾舞者那样旋转身体,用拳背朝我打来。Backhand blow,所谓的反手打击。每当在格斗比赛中目睹这项多用于出其不意的技巧,我总会抱有疑问:“那样的打法有效吗?”如今这个疑问彻底消失。相当有效。

“每个人都会这样装傻。装傻就要遭罪。要等吃过苦头,才会放弃装傻。”

电话响了,传来《君之代》(日本国歌。)的旋律。是我身上西装口袋里的手机来电。

“为什么?”面前这男人的神色第一次出现变化,“为什么是《君之代》?”

“我喜欢。”

准确说来,设成这个铃声的契机是今天早上收到的占卜邮件。“最好换个手机铃声,绝对。”但我选择《君之代》并没有特殊的理由。到昨天为止,我的手机铃声一直是美国国歌《星条旗》。也许是受到一个女孩的影响。她是外派到我们公司的系统工程师,比我小两岁。她问我:“为什么要用美利坚合众国……”我没法回答。她又说:“《君之代》更可爱嘛。《星条旗》感觉像个肌肉男,太man了。”有件不相干的事:她总是说,今后将不是肌肉男的时代,而是文艺青年的时代。但她用作电脑壁纸的照片上的男友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文艺青年,而是肌肉男,所以她大概是缺少什么就想要什么。

“难道不可爱吗?《君之代》。”我试着说道。胡须男无动于衷,伸手探进我的西装口袋,拽出亮着灯、不断播放《君之代》的手机。他把手机凑到面前查看来电号码,不知是他眼神不好,还是因为戴了有色眼镜。

“这是谁打来的?”他把手机往我面前一举。

我看向显示的名字——大石仓之助。

“是同事。从公司打来的。”

“叫大石仓之助的,是《忠臣藏》的那个?”(《忠臣藏》是日本著名的复仇故事。赤穗浪士四十七人为旧主报仇,后切腹自杀。四十七人的头领名叫大石内藏助,与大石仓之助在日语中发音相同。)胡须男露出惊讶的神情。

“该说是同名同姓吧,不过写成汉字不太一样。”

进公司刚满一年的大石仓之助每当喝醉就发牢骚,说自己有名无实真够呛。“我又不是那样的能人,能召集赤穗浪士报仇雪恨。”据说,当他按照俗称“征兵制”的青年训练制度入伍的时候,也被人仅根据名字就做了判断:“既然是这么个名字,肯定是个极有胆色的出色男子。”于是他被分派了最为严酷的演习。我经常劝他:“你没必要报仇,而且你是个认真又严谨的优秀程序员嘛。”事实上,这也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离开公司的时候,大石仓之助还在加班。他在为明天早上必须弄完的程序做最后确认。正因为认真又严谨,他工作迟缓,算是美玉微瑕。

“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男人看向墙上的钟,语调带着几分诧异。

“我想他是有什么问题吧。可以让我接电话吗?”我完全是低三下四地恳求。大石仓之助大概相当犯愁,才会在这样的深夜打来电话吧。

男人按下通话键,把电话抵在我的左耳。

“啊,渡边?你醒着吗?”大石仓之助高亢的嗓音扑进我的耳朵,“真不好意思。”

“我刚到家。怎么了?”

“不是有个测试用的网络服务器嘛,黑的那台。刚才突然砰地响了一声,然后不转了。”大石已经快哭了。

“这样啊。”我答道。服务器一旦发生故障,就无法工作。损失很大。但这并非值得为之垂头丧气陷入悲哀的惨事。“服务器内侧写有厂商技术支持的电话号码,你马上打个电话看看,应该会有技术人员上门。”

“这个时间也会来吗?”

“就是为这种事签的合同,没事。只是不好意思,大石你还得多留一会儿。”

“哦,那没什么。可我的测试——”

“做不到的事也没有办法。只能明早先让相关人员用着,告诉他们程序还不完备。”

“这样没问题吗?”认真又严谨的大石仓之助在烦恼的时候也认真又严谨。

“你别气馁。又不是在家被危险的男人绑住手脚拷问。”

“你这是什么比喻?”大石仓之助明显一惊。

男人挂了电话。“你不错嘛,连大石仓之助都仰仗你。”

“我算是那个项目的头儿。”我低下头。

“希望你明天能和科长商量这事。”

“希望能。”

“祝你们平安无事。”男人换上冷冷的语气,掀起夹克,拽一下棉质长裤。他腰间垂着一个东西,明显只能是手枪,黑色的左轮手枪。我移开视线。除了征兵制的训练时,我没机会见到这东西。

“请问,”我始终在观察,不放过对方情绪和动作的变化,这时决定发问,“人家让你做到什么程度?”

“也没说要到什么程度。”男人在一瞬间流露出稚气,“你有没有勇气?”

“勇气在爸妈家……”话没说完,《君之代》再次响起。

手机仍在男人手中,他看了看屏幕,得意起来:“是委托方亲自打来的。”

电话被抵在我的左耳。

“感觉怎样?”打电话的人说。

“我是冤枉的。”

“冤枉指什么?”

“反正就是那个吧?你又怀疑我有外遇?”

我对打来电话的老婆佳代子说道,叹了一口气。我并不后悔和这样史无前例的女人结婚。有很多事情不结婚是不会知道的,而且她从前很善于隐瞒这一面。她故意隐藏了本性。如果我责怪五年前决定结婚的自己,就太过了。

“只要坦白你的外遇对象,我就放了你。”佳代子轻飘飘地说。

“你误会了。四年前也是这样吧。在马路上把我痛打一顿,可结果不是完全没事吗?只有我的胳膊骨折而已。”

“当时确实是我想多了。这一次我有自信,你最近回家都晚。”

“我加班。”

“手机一响你就慌了。”

“是工作。”

“我上回看你的来电记录,唯独有一条被删了。”

“是打错的电话。除了说这些,你有其他证据吗?”

“喏。”她笑了。

“喏?”

“一般呢,只有罪犯才会问‘你有证据吗’。”

“难以置信。”我喃喃说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眼前这个留胡须的野蛮男子。他被雇来整我,目的是问出我的外遇对象。难以置信,对吧?我想征求他的同意。

“你是说你没法相信我?”老婆愤怒的声音刺入耳中,“说这种话,是因为你有外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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