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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渡边是个爱老婆的人。”和客户用餐的时候,对方这样评价我。

因为几年前去广岛出差的时候,我在居酒屋离席,专程给老婆打电话。

“爱老婆的基本接近妻管严。是吧,渡边?”当时的科长应和道。

“嗯。”我表示同意,因为我真的这么认为。

“原来如此。真正怕老婆的人,肯定甚至不敢承认这一点,所以绝对说不出‘我是妻管严’。就像杀人犯绝对没法说出‘我是杀人犯’。最终光是等着别人指出这一点。”客户已经脸红得厉害,为自己的理论满意地点头。

“也许就是没法自称怕老婆,所以有了爱老婆这个说法。”科长继续说道,“这是一种代称,代称。就像在说,你自己来推测吧。”

“原来如此。”客户说。

“是哦。”我暧昧地说。

科长和客户开始聊起自己如何怕老婆、对老婆赔着小心,又是如何被老婆虐待。他们意气相投地说,我们可是在努力啊。我自然是边听边和颜悦色地添油加醋,心里却想:你们大家还好啦,根本没什么。如果怕老婆的人有职业和业余之分,你们就是业余得不能再业余,业余当中的业余。

我老婆渡边佳代子,是个神秘莫测的女人。

首先,我不知道她的职业。交往过程中,她说自己是心理治疗师。她解释说,是上门访问的心理治疗师。我也不清楚心理治疗师是不是真有类似青楼的分类,分为上门和驻店。总之她声称:“我应签约客户的传唤去他们家,听他们谈话,所以工作时间不确定,休息也不固定,很辛苦。”

当时虽然觉得是一份不可思议的工作,但我没有生疑。然而婚后不久我便弄清了,她做的并不是那样的工作。

另外我还发现,她以前结过婚。当然是在婚后发现的。只要迁户口,就会从户籍中抹去结婚记录,这一点我也是那时得知的。总之,她至少结过两次婚,就是说,她至少有过两个丈夫。

但她的前夫如今都消失了。为什么?因为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

“对方有了外遇。”她淡淡地对我说。

有了外遇,为什么就会死去或失踪?我无法理解个中因果关系,但没有进一步发问。

不,说实话,当时的我挺有胆量,还试着多问了一句:“你以前的丈夫们消失了,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结果我差点没命。她以惊人的猛劲伸出双臂,一把揪住我的前襟,掐住我的脖子。她身高一米六八,在女人中算是高的,但并不粗壮,身材苗条。尽管身形纤细,可她太强了。她显然懂得如何有效地攻击对手,但我没法问她是在哪儿学到的这种技巧。我的意识即将飘远,她这才松开我。我倒在地上,呼吸困难,只发出一阵呜咽。

“渡边的太太是个怎样的人?”当客户问起,我难以作答。

“其实我和她在街上打过招呼,就一次。真是个美人。”科长彻底醉了。

“呵呵,那真让人羡慕。你们俩同岁吧?”

“同岁。”我想补一句:如果我所知的她的年龄是真的。

“渡边是妻管严。”科长浮现愉悦之色,于是我也嘿嘿笑道:“瞧您说的。”

他们真是搞不清状况。爱老婆也罢,妻管严也罢,能这样说的都没什么。都是业余的。

说起来,以前,我的一个朋友说过一番话。他是我从小学时的朋友,过去并不聪明,如今却有了小说家这一貌似了不起的头衔,和我在同一个区工作,笔名叫井坂好太郎(在日语中,“井坂好太郎”和“伊坂幸太郎”发音相同,在此可以看成作者的自我代入。)。此人貌似忠厚,其实虽已有家室,却在女人方面不检点,一入夜就到闹市区和女人搂搂抱抱大肆喧哗。我不太信任他。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告诉我一句话,并声称“这话是某个评论家告诉我的”。而且严格说来,似乎是“某位作家的话”。我听到那句话时方才头一次听闻那位上百年前的作家的名字,总之,这已经是某作家-评论家-作家朋友的引用之引用,仅仅是类似传话游戏的传闻罢了。我朋友说:

“据那位作家说,‘结婚这件事,一是忍,二是耐,三、四空缺,五是忍耐’。”

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我的感想则是:“这都还行嘛。”

要让我来说,结婚这件事,一是忍,二是耐,三、四空缺,五是活下去。我没法和老婆佳代子分手。光是想象一下提出分手会发生什么,我都觉得恐怖。曾和她结婚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下落不明。我只能设法维系婚姻生活,活下去。

“如果你有外遇,你太太会是怎样的态度?”客户问我。

我愕然,这问题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假设嘛。但想到是酒席上的社交,我略加思考后回答:“我想,我肯定会被杀掉。”

“真恐怖。”客户和科长笑了。

会在这时发笑,肯定是因为他们确信我的话是玩笑。

“她会自己动手,或者雇个人,整我一顿,问出我的外遇对象,对方肯定也会很惨。”

我继续说道,但他们只是带点破罐破摔意味地取笑道:“你真是和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结了婚啊。不对,该说结婚真是件了不起的事。”

经他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为什么和佳代子结婚,究竟是被她的什么地方所吸引呢?第一,我喜欢她的外表,这是事实。她是个美女,胸大,腰细,笑起来像少女。此外,也许在我这个总是优柔寡断难下决心的人看来,她的决断力和行动力有种新鲜感。结婚前,我们第一次海外旅行的时候,我丢了护照。护照从若干年前有了全球定位功能,但我那本是更新前的老护照。我惨兮兮地乱作一团,四处打电话。她毫不慌乱,微笑道:“没事。护照丢了,就算捡到的人用来做坏事,你现在和我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也不会消失,不会受损。”后来,有人在机场厕所捡到我的护照。失而复得的时候,她拿过我的护照说:“我帮你保管。”

“嗯?”

“我帮你保管护照。以免你再弄丢了。”

事情挺单纯,但她这种毫不慌张甚至可说是泰然自若的态度和模样,让我觉得很有魅力。那之后,但凡有什么重要物品,我都让她替我保管。我有一次对她说:“样样都让你拿着,不好意思。”她露出宛如无邪少女的微笑:“你可以都让我拿着。”

而此刻,我那位无比靠得住的老婆怀疑我有外遇,我因此被绑在自家公寓的椅子上,被一个陌生男人痛殴。

“我家相当有钱。”面前的胡须男忽然说。挂掉我老婆打来的电话后,他似乎突然和我相熟起来,一边说,一边取出胶带。

“什么意思?”我皱起眉,他把我的胳膊从椅子和胶带之间拔出来。他放我自由了?我刚闪过这念头,右胳膊就被拽到椅子的扶手上。他飞快地用胶带把我的胳膊固定住。

“我老爸是一家名企的高管,家里住着套好房子,不过,幸福果然不在于是不是有钱。我在学校被欺负得很厉害,但老爸老妈都不关心。我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学坏了,可他们还是不关心。”

“什么意思?”我又问了一遍。他没有回答,在我面前弯腰跪下,拉直我的右手手指。

“学坏的过程中,我多了些惹是生非的同伴,已经没法老老实实地工作。不过呢,在我游手好闲的时候,有朋友让我做这个,说是‘只要收拾人就能赚到钱’。说白了就是拷问或者胁迫人。”

“什么意思?”

“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继续干这个。老实说,我也有后悔的时候,琢磨着是否还有不一样的活法。每当我在街上或在列车里看到擦肩而过的人们,都羡慕得不得了。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最差劲的,真想和其他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甚至包括那些被我揍的人。我会觉得挨揍的人比我幸福多了。”

我懒得再一次重复刚才的问题。因为在意自己的右手,不知接下来会怎样,我死死地盯着右手,等着对方的反应。

“不过呢……”他说。

“不过?”

“我唯独不想成为你。还好我不是你。”

我难以作答。要说“谢谢”有点怪异,如果回应说“别开玩笑”,也不太对劲。

“你太太真可怕,你这婚结的。”

“她很有名吗?”我有些震惊,又有些莫名的理解。

胡须男耸了耸肩,表情仿佛在说“不好详谈”。接着,他逐一抚过我的手指,就像在果蔬店查看蔬菜似的。

“请问,你这是……”

“这是老一套,不好意思。”他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情,我便也有些愉悦,仿佛换班级后渐渐和同学熟悉起来。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让我愕然。

“我琢磨着先拔指甲。”他说得极其自然,若无其事。

“指甲?”

“抱歉,要全部弄掉。这在拷问方式中是最合适的。疼,而且可怕,不过指甲还会长。算是人道的。”

“这哪里是人道——”

“总之,你太太委托我问出你的外遇对象。”

“我没外遇。”我答道。

“人人都这么说,一开始……”他摩挲我的食指指甲,像是在感受尖圆程度,“只能装傻。”

“没装傻。我是冤枉的。”

“好,食指。”胡须男说着,把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的钳子模样的东西放在我的指甲前端。

“你!等一下。”我拼命搜寻词句,在脑海里搜寻能说服他的材料。我把记忆一直追溯到小学时代,却没有哪项知识能应对这一状况。学校和教育究竟能帮我什么呢?这时,“他人的疼痛”出现在我眼前。这个词忽然浮现出来,就像在洞窟里擦燃火柴,周遭微微泛起光明。我飞快地喊道:“他人的疼痛你能想象他人的疼痛吗?想象一下,像这样无法抵抗地被人拔掉指甲的疼痛和恐惧!”

“我随时都在琢磨他人的疼痛。”胡须男干脆地答道,“我折磨过的人,多得我不愿意去数。因为工作。”

“因为工作。”不知为什么我纠结于这句话,鹦鹉学舌地说道。

“没错。虽说是工作,我也不想将错就错,所以我没打算装作不知道对方的疼痛。我随时都在想象。”

“想象什么?”

“想象自己被人以同样方式对待的痛苦。疼痛是身体给大脑的信号,是危险信号,就像警铃。铃声说,烧起来了,身体的什么地方烧起来了。”

“既然这样——”

“警铃嘛,不管它就行了。或者譬如学校的旧警铃,经常会乱响。渐渐地,就算警铃响,也没有人惊慌,都麻痹了。像这样,就算有人会疼,只要我对自己说,是乱响来着,渐渐地就麻痹了。”

“荒谬!”我没听过这种“疼痛论”。

“对了,你看看这个如何?”男人忽然转移话题,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我眯起眼打量,心想是什么呢?那是个可折叠的薄型显示器,上面显示着照片。看到画面,我身上一寒,起了鸡皮疙瘩,呼吸困难。

屏幕上是我和公司的文员樱井由佳里一起走在商业街上。两个人都喝了酒,脸色绯红,虽然没有牵手,但彼此贴得很紧。我心想完了,差点咂舌。

“这是你吧?而这位呢,是你的外遇对象。说一下这姑娘的情况。只要说出来,你的指甲就会没事。”

明明不热,我却感到自己在出汗。我张开嘴,舌头仿佛在颤抖,我又把嘴合上。这样他会起疑的。我心生警惕,沉默片刻。觉得自己差不多镇定下来后,我再次翕动嘴唇,咽喉却一颤,我重新闭上嘴。

“你也知道吧,就算不问你,想查这姑娘的情况也容易得很。只是,你太太似乎想从你嘴里问出来。不知该说她是趣味高级呢,还是低级。”

“她想让我自己背叛外遇对象。”

“呵,你承认外遇了?”

“没有。”

“还好我不是你,真的。”

我不知该怎么做,但我希望他能饶了我,别拔我的指甲。樱井由佳里的脸庞浮现在脑海中,我一阵心痛。二十五岁的她如此脆弱,没法想象她和我老婆佳代子是同一种生物。也许正因如此,她对我来说有种新鲜感,我仿佛是无意识地被她诱导,不知不觉就开始和她交往。

“你有外遇吧?”

“没有。”我撒谎道。我和樱井由佳里是恋爱关系。我不清楚外遇的定义,不过已有老婆的我和别的女人恋爱并有了性行为,在这个意义上的确是外遇。“你觉得我有个可怕的老婆,还有胆量外遇吗?”我嘴里说着,同时心中感叹:你还真有胆量啊!这并非胆量的问题。不知何时就成了这种状况。不等我有余力关注现实的恐怖以及自身的危险,就已经和樱井由佳里交往了。真傻!我笑自己。

“好。”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想到了折中的方案,“既然你没外遇,就更可以老老实实地说出这姑娘的名字,怎么样?这样一来,你暂时就不用被拔指甲。”

“真的?”

“是暂时。如果发现你确实有外遇,就不单单是指甲的问题了。这你懂吧?”

“可我没外遇。”尽管我其实有外遇。

“那你说就是了。”

我决定交代樱井由佳里。我说了名字,说了她和我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还有这张照片不过是在同事欢送会的归途上拍的。男人的手上本来有把钳子,当我注意到的时候,钳子已经换成了录音笔,我的话被那玩意儿录了下来。

“她的住址?”

“不清楚。”

“哦,算了,一查就能查到。”

“别对她动粗。她和我没关系。”

“可惜,人会说谎,也会装傻。有的人,不逼到一定份儿上,他就想不起来。”

“这也是我老婆的委托?”

“要不是因为工作,谁喜欢胁迫年轻姑娘。”

我恨恨地瞪着他,同时松了口气,心说得救了。因为樱井由佳里已在三天前出发去欧洲旅行。她高中一毕业就到现在的公司工作,算是老员工,从今年起可以休年假。她本来没有出门旅行的打算,是我建议“去走走怎么样”,她才决定到海外半个月。“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玩一下。请你等我带特产回来。”笑着说这番话的她灿烂得让人目眩。

总之,在回国之前,她肯定平安无事,我必须在那之前想出对策。事情得以缓一缓,得救了!

另一方面,我还是吃了一惊。难道指的是这件事——半个月前,从某占卜网站发来的邮件写道:“最好劝那个对你来说重要的人去海外旅行。绝对。”

为什么群发的占卜邮件不时地给我救助呢?我完全不明白,而这一次也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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