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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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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幻魔大战》吧?”第二天早上,加藤科长问我们。 “啊?”我不由得回望他结实的肩膀上那张好似饭团的脸。站在旁边的后辈大石仓之助也露出不解的神色。为了新接的项目,我们必须一早去客户那儿,在那之前特意绕到公司,是想和科长打个招呼。 科长不由分说地把我和大石仓之助从刚入佳境的项目扯开,我原本抱有期待,他或许会反省自己的不讲理,表示歉意或慰劳。然而科长说出的却是一句:“你们知道《幻魔大战》吧?” 用不着查,在任何一国的语言中,“幻魔大战”应该都没有道歉或慰劳的意思。 “是平井和正的小说?”大石仓之助小心地说。 “石森章太郎的漫画?”我也在记忆中搜寻,反问道。 “不对,是林太郎的电影。”加藤科长一怔,开口道。 我没听说过加藤科长是动漫迷,所以只觉得困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最近,这部在一百多年前的二十世纪制作的影片重新上映,引发了热潮,再一次得到人们的好评,科长似乎也是借着这股风潮才喜欢上该电影。 “你知道《幻魔大战》的开头吧?主人公东丈差点被人造人贝格杀掉。” “小说也是这样的。” “漫画的确也是这样。” “唆。我说的是电影。那么,说到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那是因为东丈是超能力者,拥有隐藏的能力。为了让他的能力觉醒,要把他逼到绝境。当他以为自己会被杀掉的时候,超能力就爆发了。” “小说也是这样的。” “漫画的确也是这样。” 听到大石仓之助和我的话,加藤科长的表情有几分阴翳,但仍然兴致勃勃。“跟这是一回事。”他说,“我给你们不讲理的指示,跟这是一回事。是为了把你们逼到绝境,等你们的能力觉醒。” 这时,有两件事让我震惊,一件是科长认识到自己的指示不讲理,另一件是他确信不讲理的手法是为我们好。这真是无计可施。我试探着说:“我们待会儿就去工作的地方,如果发现事情不难,大石可以回这边吗?” “可以。”加藤科长挖着鼻孔说。莫非挖鼻孔的动作在某个国家或地区是一种慰劳对方的身体语言?希望是。我发自内心地想。 我和大石仓之助怀着无法言说的晦暗情绪离开了。 等电梯的时候,大石仓之助无力地说:“听科长刚才的话,他想让我们的超能力觉醒,那可真让人受不了。” “劳动法应该写上,不许参考《幻魔大战》。”我垂头丧气。 一名短发女子从身后走近,喊了声“渡边”。 “嗯。”我狼狈地应道,因为她是我到昨天为止负责的项目的组员。我点头致歉:“这样走掉,对不起。” 比我年轻五岁的她因睡眠不足而肤色暗沉,脸上却浮现笑容。“我会设法努力的。倒是你们二位请当心。” “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工作,上班好像在客户那边。我看了设计规格书,觉得只是个很简单的开发。” “这是五反田的项目吧。其实,我上星期见过五反田,在车站门口。”她说。 我想起昨天和五反田在电话里聊的内容。他向我提出警告:“那件活儿有危险。” “我只不过和他打个招呼,但他吓得不行,东张西望,很奇怪。而且他戴着墨镜,形迹可疑,认出是我才松了口气。” “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你知道危险思想指什么吗?” “哦。”我苦笑着点头,“他昨天在电话里也说了。芥川龙之介的话。” “没错,没错。” “‘危险思想,指的是试图把常识付诸实现的思想。’”我说出那句话。 “这话虽然挺怪,可我觉得说到了点子上。”短发的她说道,“常识是相当可怕的。” “五反田想说什么?”大石仓之助困惑道。 我只能说不清楚。“总之,要是我们今天的项目看着容易搞定,就去帮你们。”我对她承诺道。这是发自内心的想法,并非社交辞令。“其实我不觉得必须让我和大石两个人去。” “可我觉得不会轻易搞定。”她露出无力的微笑。 “不会,根据设计规格书,简单得不行。” “但是,连五反田都逃走了。” 说得对。如果是轻易搞得定的活儿,五反田正臣不可能做到一半扔下,也没必要派我们去顶替。 “对了,渡边,还有一件事。”她亮出手中的平板电脑,上面显示着程序的源代码,“正在做的测试运行不畅,不管怎么弄,都有参数异常的情况。” 我和大石仓之助凑过去看源代码,听她解释。总之,程序似乎只在某个数据设定的情况下运行不畅。是例外的模式。 “这样啊。”我赶时间,便建议先做最大限度的应急处理,“先不让那个例外模式从这边走,之后再做分析和模块组装。” “这样做比较好。”大石仓之助也表示同意,“之后再好好琢磨这个例外模式,也许能够妥善处理。” “只要加以分析,例外也就不成其为例外了,是吧?”她微笑道,临走前又说,“渡边的手机铃声改成《君之代》是对的,很有味道。”电梯来了。我在电梯里看了手机,重读了占卜网站早上发来的邮件。 上面写着:“要不耻下问。” 我们工作的地点是一栋气派的建筑。在人寿保险公司二十层大楼的五楼,一个西南方向的房间。据说地方是客户提供的。 我敲门进屋,屋里洁净的白墙让人目眩,我一开始误以为是太阳照在上面。窗户被窗帘挡住,熠熠生辉的是天花板的日光灯。感觉像一间大会议室。墙边摆着服务器,房间中央有四张办公桌。 靠近门口的右边坐着一个脸色苍白、戴眼镜的青年,敲着键盘,盯着显示器。此人体态肥胖,个子大概比我矮,但宽度看起来是我或者大石仓之助的两倍。那模样就像在补习班被留下学习似的。 “哦,你们好。”他站起身,匆忙鞠躬行礼,眼镜差点滑落。 “你就是工藤?”我说出之前拿到的履历卡上的名字,他点头。他是从别的软件公司派来的程序员。我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和大石仓之助,说明我们来替五反田。 我们三个立即开始开会。 “首先,这家客户——”我指着设计规格书的确认栏,上面有公司名,排列的字母像生造的词,我不确定读法。“念作‘古修’?” “五反田读作‘歌修’。”工藤说话时饱满的脸颊随之颤动,不论他说什么,看着都像在抱怨。 “歌修。”我试着念道。 “歌修。”大石仓之助也说。 这是个一发音便在口腔里留下愉悦感的词,我和大石仓之助不觉相视微笑。同时我想到,这还是第一次,开工时连客户的公司名都不会念。 “根据设计规格书,好像只是在客户的登录画面增加五个项目。” 我看向资料,那是网站的登录画面。我觉得,只要在登录内容中增加需要输入的项目,再改变画面布局,往数据库添加项目,然后修改登录和询问用到的数据调用以及数据更新程序,最后做个确认测试就完事了。 “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嘛。”大石仓之助也显得诧异,仿佛对五反田正臣从这样的工作中逃走感到不可思议。 “的确——”工藤也干脆地说,“这一次,国产浏览器的版本将要更新,彻底地。所以,好像是为了对应更新,必须增加项目。” “哦,这样啊。”我理解了。根据设计规格书,这个系统从最初发布后就没怎么变动过,所以我原本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要我们过来改画面。如果是由于浏览器的版本更新,现在的程序将会无法运作,我就彻底理解了。 “对了,这是什么系统的画面?是哪家网站?”我懒得不懂装懂,直接问道,“从这份资料完全看不出来。我好久没看见这么粗枝大叶的设计规格书了。” 我从前拿到过在广告纸背面胡乱手绘的设计规格书,旁边写着:“大致这种感觉,其他怎么好怎么做。”而眼前的设计书是自那之后头一遭见到。 “哦——”工藤大概没什么兴趣,平淡地说,“大概是那个。交友网站。” “交友网站。”我鹦鹉学舌地说,接着条件反射般地感到背上一寒。如果我的认知没有错,所谓交友网站,应该是交际的场所,目的是结识异性。如果我和这种地方沾边,我老婆不可能不闻不问,即便她不闻不问,也会有可怕的暴力降临。“那种网站好可怕,我不能接近。” “那种网站啊,几十年都没什么进步。”大石仓之助说,“我看过以前的交友网站,譬如平成时代设计的,和现在的差别不大。” “你很了解嘛。” “之前我在网上看过专题报道,大概是因为SE精神吧,遇到网站设计一类的就会关注。总之,那种交友网站用来诱惑和引导成年人的手法是以前就有的。” “哦,是这样。”工藤变得饶舌起来,“譬如说,造一辆车,不管经过多少年月,方向盘的形状、雨刷的动作或者后视镜的位置,这些都不怎么变。虽然内部的控制电脑有进化,但大方向总是不变的。” “原来如此。”我立即表示同意。 “这是五反田说的。他好像喜欢单纯的东西,爱好古董和老款。他总在听音乐,但不用接收数据的设备听,而是听CD、磁带之类。这年头,到哪儿去买磁带啊?” “磁带啊,我只见过一次,确实少见。”我以前不知道五反田正臣有这种爱好,“就是说,这件活儿是开发交友网站?” “这个嘛,一开始不清楚是什么画面,在解析程序的过程中才发现是交友网站。”工藤说。 “等一下。”他的话让我有些在意,“不解析程序就不知道是什么系统,竟然有这种工作?” “有啊。”工藤平静地说,“现在这里就有。” “如果在网上检索,能看到这个叫歌修的交友网站吗?” “歌修大概是提供系统的公司名,我猜是这家公司把系统卖给各个站点运营商。” 大概、我猜,尽是臆测。我开始担心,并且忍不住起疑。大石仓之助或许有同样的感觉,他靠近工藤开着的电脑,打开浏览器,敲击键盘,大概是在搜索叫“歌修”的公司吧。“怎么样?”我问道,他摇了摇头。 “没这家公司?” “相反。我以为歌修是个相当特别的固有名词,但一搜索就出来两万条。加上‘交友’这个关键词,结果也差不多。” “我都没见过那家歌修的负责人。好像五反田也没见过。”工藤说。 “五反田也没见过?那怎么工作?” “对方用邮件送来开发内容,好像那之后也都是邮件往来。根本没把程序的整体状态告诉我们。我们完全靠摸索,每当遇上问题,五反田就询问对方。” “他是因为这个不想干了吧。”大石仓之助看向我的脸。 “因为不清楚整个程序,五反田自己设法解析了程序,然后给我下指示。要增加项目并不难,我很快做好了,但不知为什么,编译的时候报了错。” “是对什么语言的编译?” “这儿的系统用的是他们自己的编译器。所以我不清楚错误的原因,没法继续。” “自己的编译器?”一般而言,“程序”说到底是人们能够阅读的类似原稿的东西,编译就是把程序转换成可以让计算机理解的原始文章,而执行这一过程的软件就是编译器。 “好像程序有一部分经过加密,看不懂,而对加密部分的翻译用了他们自己的编译器。” “加密?” “哎,我们这次修改的地方和加密部分无关,其实可以不管它。”工藤咕哝道。 “可是五反田觉得有问题,是吧?”我凝视工藤,想起五反田正臣之前的电话:“装作没看见也是一种勇气。” 工藤点了点头。 慢悠悠地讨论也无济于事。我们立即开始干活。我让工藤继续之前的工作,并让他把了解的系统概况解释给大石仓之助听。我则与名为“歌修”的客户进行联络。但是,我怎么也查不到联系方式,无奈之下,我打算把五反田正臣之前的桌子抽屉翻个底朝天,如果里面有便条,就照着打电话。 “竟然有这样的工作。”软件开发这项工作,有时确实得和模糊的设计规格做斗争。可如今见不到客户,只看到局部的设计规格,靠摸索作业,实在够荒唐的。 我把抽屉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一大堆笔和曲别针。“这是什么?”我拿起映入眼帘的塑料盒。 “是磁带吧?”大石仓之助说。 “啊,就是磁带,五反田爱好这类东西。” 旁边有几个大一些的盒子。“这些是录影带。”应该是能够录下影像的媒介。 “他还特别喜欢那些老电影。” “够老的。”看标题好像是恐怖片,有一大堆。 这些东西本身挺贵重,我一边想着,一边把这些如今很少见的记录媒介扫到一边。底下露出写有数字的便条。“是这个吗?” “大概是。”工藤看着屏幕说,“肯定不行。” “肯定不行?” “五反田一个劲儿地往那边打电话,然后心烦气躁。他烦得厉害,还唱‘我好像在做梦’。” “那是什么歌?” “唱那个肯定是破罐子破摔。所以,你打电话也没用。” 但我不能不试,我用桌上的电话拨了便条上的号码。听筒里传来一个声音:“您好,歌修股份有限公司。” “啊,喂。”我慌忙开口,心里有轻微的感动。 然而接着传来的却是:“请照语音提示按下需要办理的事务的对应号码。”我叹了口气。这只是自动应答系统。语音提示给出含糊的分类,询问需要办理的事务是“登录确认”、“退会申请”、“意见和要求”,还是“各类信息的修改”,接着又说,“或是其他事务?”我想,系统开发的问题大概属于“其他事务”,便选了这一项,接着又是提问。 选项接着选项。我一次次按下电话按键,听信息,又按下按键,接着输入这里的电话号码。我连续按了将近十五分钟,然后出了错,按下选项中没有的数字。语音提示说:“您按了无法应答的号码。应答结束。”电话啪地断了。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那声音似乎含着喜悦。 “开玩笑吧。”我喃喃道,泄了气。没办法,只好从头再来一次,持续不断地做选择和输入。过了二十分钟仍没有人接电话,我小心避免按错号码,不断输入。又过了十分钟,传来的是“最后,请输入十位的密码”。我愕然。“工藤君,你知道密码吗?”工藤鼓着脸颊,摇头说:“不知道。” “问五反田就能知道吧。” “说起这个,五反田曾经把电话给扔了,说‘我哪里知道什么密码’。” 我也差点把电话给扔了。 如果这种事接连不断,我想也许真的会有什么能力觉醒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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