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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我的朋友井坂好太郎经常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笑道:“任何事,只要做两次就会习惯。”他还说:“所以我常常外遇。”

“人总会习惯。习惯之后会想要更多刺激,然后就会进化。肌肉训练也是这样嘛。给予负荷就能长出肌肉,习惯之后,再给予更大的负荷,肌肉就会发达。”

我闻言只是愕然,觉得他又在做无聊的自我辩护。但现在,我想正面否定他的观点。做两次就会习惯?完全不会嘛。

两天前,老婆派来的危险男子在公寓埋伏并痛殴我。“说出你的外遇对象!”

而此刻,我身旁围了三个男人。不可能习惯。

事情发生在我从车站往停放电动车的停车场走的时候。老婆打来电话,我接完电话继续走,忽然出现了三个男人。

他们出现得很自然,就像因地面潮湿长出的霉。三人身高迥异,从左往右大概是一米九、一米七、一米六。装扮则是年轻人近来流行的V领毛衣加黑色短牛仔外套。三人身高各不相同,却有着相似的发型和面孔。都是黑发,从右侧整齐地分开。

那是早在我们出生前的公司职员的标准发型,因为是以左右七比三的比例分开的,被称作“三七开”。用发胶牢牢压平的发型看着并不帅,但二十岁不到的人好像都喜欢这样。他们都是窄鼻梁、疏眉、小嘴。看上去不像兄弟,所以要么是偶然打扮成一样,要么是由外表的相似导致的亲密。三人面无表情地围住我,像人偶一般,我感到毛骨悚然。

“哦,你能来一下吗?”最矮的男人朝我招手。说话倒是有礼貌,但他握着一把类似尖头改锥的东西。

“冰锥。”我看着那东西,下意识地喃喃道。

“说对了。”中等个头的男人不带感情地说。

“不过,这个不是用来扎冰,而是扎人的,所以该叫人锥。”高个子说。

“既然是扎在肉上,就是肉锥,反过来念就是野餐。(日语中的“肉锥”读作nikupiku,“野餐”读作pikunikku,反过来念,发音近似。)”这话是矮个子说的。

我没法反抗,也没找到逃走的办法和时机,只能走进后面的小路。他们让我站在酒馆闭合的卷帘门前。三个人同时用食指轻抚三七开的刘海。

四年前也是这样。老婆怀疑我有外遇,于是我被一群危险男子围住。他们说:“坦白吧,你有外遇了吧。”还弄断了我的胳膊。我当时是冤枉的。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置身险境,但我没法习惯,更不可能想要求“比上次的刺激更强些”。我想起井坂好太郎惹人嫌的脸。那个人为什么总是扬扬自得地胡说八道?

“我没有搞外遇。”为了表示不抵抗,我把双手连同右手的包一起举起来。我想找装在路灯或路标上的安全防范警铃,但找不到路灯路标,无计可施。

高个子和中等个子对望一眼,以同样的角度偏了下脑袋表示诧异。

“不管你有没有外遇。”高个子斯文地说道,晃了下冰锥。

“那是你的自由。”中等个子接着说。

“我们只想知道五反田的行踪。”矮个子说。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没想到他们要问的是五反田正臣。我一心以为他们是佳代子派来的,看来并非如此。“五反田是我的前辈。”

“知道。你给五反田打电话,而且他刚才给你打了电话。有这事吧?”矮个子说。

我想起来了。就在刚才,我刚从检票口出来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我一心以为没报名字的人是工作的客户,原来我想错了。

“所以我们来找你。”中等个子用冰锥指着我。

“我也不知道五反田在哪儿。他不在家?”

“就因为他不在家,我们不好办。”

留着紧贴头皮的三七开发型的三个人朝我缓缓踏出一步,接着又走近一步。突然有只左手伸过来。是矮个子男人,他像要和我握手似的伸出左手。为什么不是右手?感到诧异的同时,为了表示友好,我也伸出左手。这时,另外两个人飞快地压上来。他们抓住我的左胳膊,一把拽直了。我来不及做出反应。

“请告诉我们,五反田现在在哪儿?”中等个子说。

“我不知道。”

“哦,是吗?那么——”中等个子捏住我的左手小指,接着说,“请看这个。”

我乖乖地照他的话看向左手小指。

“看最后一眼。”高个子说。三个男人围住我的左胳膊,这光景相当奇妙。

“看最后一眼?”

“这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根手指在这个位置。”

我疑惑地“嗯”了一声,正对着我的矮个子不加解释地套住我的小指。

用什么?

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工具。

像大号订书机,上面有孔,他把我的手指放进孔里。手指在孔里并不觉得憋屈,整个手指直到根部都被套住了。我吓得不轻,慌忙想甩手,但被两个男人抓着,完全动不了。没办法,我用右手推高个子,却推不开,右臂还被他抓住了。他飞快地凑过来,把我的右臂夹在他腋下。这下我的双手都不能动了。我挣扎扭动,却动弹不得。

“这玩意儿和切菜的差不多。”矮个子说,似乎在说明套住小指的工具,“只要用力一夹这个部位,手指就会被切掉。”说着,他指着工具的突起处。

“啊?”

“一下就好了。咔一下,就会啪地掉下来。”

“你骗人的吧?”

“你不信?因为有骨头是吧。人们都以为刀刃没法轻松地切断指骨。”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杠杆原理。和剪刀一样,稍微用点力就行了,而且其实并不疼,只是手指没了。没有小指不方便啊。想想这个,你最好还是说出五反田在哪儿。”

我想叫嚷,说我真不知道,可是喊不出来。我的视线移向被剥夺了自由的左手手指。一想到小指被切断的情景,我实在受不了。我又一次左右挣扎,却动不了。“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五反田?”

“因为他不见了。”高个子说。

“人不见了,一般都会找嘛。”矮个子说。

我对自己的无力感到焦躁,手指面临危机,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双腿无力。男人只要像用订书机那样动动手指,我的小指就会啪唧一下切掉,过程实在过于简单,让我胆战心惊。我忍不住想象自己的小指像壁虎脱落的尾巴似的蠕动。

“那我开始倒计时了。”中等个子说,看上去一点也不兴奋,像在履行麻烦的职责。我说“等一下”。他不理会我。

“五。”有人说。另一个人数了“四”,接着是“三”,有人报出“二”。我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啊,我今后只能没有小指了,人生充满了告别。这时有个声音说:“反正要做,就该在背后切。”

音色显然和三名三七开男子不同,我心想是谁呢?往那儿一看,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留着胡须、体格强壮的男人。

胡须男站在按住我左臂的中等个子和高个子中间,表情仿佛偶然路过的看客。中等个子和高个子对视一眼,诧异地看向胡须男。

“可惜了。这件工具借我看看。要切手指对吧?我觉得用切手指来拷问倒是不错,不过既然要做,把手指放在本人看不到的位置更有效嘛。把手扭到背后,威胁说要切手指。人如果看不见,恐惧会更强烈,所以效果绝对会更好。我觉得还可以事先用蔬菜或者别的东西演示一下要切掉多少。”胡须男看向三七开的男子们,“是吧?或者,把性器官切给他看,那样比较恐怖。”

围着我的三个人纳闷,这人是谁啊?我感到抓着我胳膊的力量变小了,便使劲挣扎。挣脱了。我顾不上形象,往旁边一跳,撞到卷帘门上。尖锐的声响仿佛割裂了空气一般。

“你是谁?”高个子面向胡须男这个不速之客。他的语调并无变化,却透出不快,似乎随时会把冰锥当作人锥挥舞。

“等一下,”胡须男说,“你最好别动。看这个。”说着,他右手微微一扬。他手上有件黑色的工具,工具前端连着矮个子的左手中指。我当即看向自己的左手,套在上面的工具已经不在了。胡须男不知何时取下它,并套到离他最近的矮个子的手指上。

“这个,啪的一下就能把手指切掉吧。我一直想要这东西,不知上哪儿买。你们在哪儿买的?上网能找到?这个真不错。虽然折磨人是我的工作,可也会有累的时候,有这个就轻松了。这是杠杆原理,对吧?”

被工具套住手指的矮个子的脸扭曲了。胡须男拉了他一把,他乖乖伸出胳膊,近乎可怜地弯腰撅臀。但他和我不同,还有能力反抗,刺出了右手的冰锥。

胡须男一偏脑袋,避开了贴身攻击。“危险。”他皱起眉,“你这样真的会切掉手指。没有中指可是想象不出地不便。这样好吗?你有失去中指的勇气吗?”

高个子和中等个子同时行动,手持冰锥袭向胡须男。

接着响起了惨叫声。如果被人踩到的猫会发出悲惨的叫骂声,那就是这个样子吧?发出惨叫的是矮个子。他的叫喊声仿佛撞到卷帘门上,然后反弹,刺入天空。

另外两个三七开不动了。

胡须男放开了工具。

矮个子用右手遮住左手,却没有取下工具。四下昏暗,仍能看出他脸色苍白。他踉跄着迈开步子,小心地扶着左手离去了。另外两个人见状赶紧跟在他身后。

“不会吧,难道你真的把他的手指给切了?”我问胡须男。

“保密。”他搂住我的肩膀,好像突然站在了我这边,“最大的恐惧来自想象力。那小子的手指到底如何,你自己想象吧。”

“你是来救我的?”尽管知道绝无可能,我还是这样问道。两天前,这个人曾经来拷问我,要我说出外遇对象,很难相信他今天突然成了我的伙伴。

“没错。”他出人意料地说。

“啊?”

“我是来救你的。”

我说了句“这样啊”,便无以作答。

这时他继续说:“为了由我来拷问你。”

“咦?”

“要是那几个小子拷问你,我就没法拷问了嘛。”

为什么我还是必须遭受拷问。这种事不管经历多少次,我都绝对没法习惯。

“不过,”他稍微放缓了语调,“我今天来,仅仅是为了传句话给你。”

“传话?”

“没错。你太太刚才打来电话了吧?”

我点头。刚才的确告诉过老婆,我现在在车站。

“然后你太太联系了我。她说:‘我老公在车站,你能去传个话吗?’我真同情你。我唯独不想成为你。”

我下意识地摸左手,试图通过确认左手的手指俱全,让自己放心。

“你不是有个外遇对象嘛。你上次背叛了她讲出来的,叫什么来着?”

“樱井由佳里,但她和我无关。因为你说要是我不说出来,就拔掉我的指甲,我没办法才这么说的。”

“哦,这个回头再讨论。这位樱井由佳里好像去了海外,对吧?用年假一个人去的。”

我点点头。这也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她此刻在日本,我老婆或者类似胡须男的危险人物肯定会马上抓住她,并用暴力伤害她,让她后悔和我外遇。当然,等她回到日本,大概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但我只要在那之前想出对策就行了。我心里琢磨,还有十天左右的时间。

然而男人接下来的话击碎了我的心理支柱。“她回来了。”

“嗯?”

“樱井由佳里今天早上回日本了。”

“咦!”

“这点手脚,你太太自然驾轻就熟。找到女人的旅行地点,联系她,撒个谎让她提早回国。大概是说了什么和你有关的暗示吧。”

“不会有这种事。”我说。海外旅行的日程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取消的,而且购买回程机票也不容易。

“你太太会帮她弄回程机票吧?多半会。事实上她已经做了,樱井由佳里今天早上回来了。”

我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胡须男。他看上去不像在说谎。我想起老婆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你回头别吃惊。”我确实吃了一惊。“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眼前忽然一闪。我正纳闷,原来胡须男不知何时拿出手机,对准我的脸拍了照。轻巧的拍照声响起,仿佛把我当傻子。

“你太太想知道,当你听到我的报告,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她让我把照片发给她,我就是为了这个特意来的。你有这样一位太太,日子可真不会无聊。”

我想起井坂好太郎的话,他说刺激与进化相联系。我自暴自弃地说:“对不起,我可能会扔下大家,一个人不断向前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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