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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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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ace,和平。 电影院银幕上的永岛丈有一张可以出演英俊小生的脸,轮廓分明,尚留纯真。他竖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静静地说了声“peace”,接着说“和平”。 我坐在观众席,心想真是个不错的词。接在“pea”之后的“ce”带着清爽,仿佛有阵愉快的风掠过,让人想起和平的世界。 “据说以前这样伸出两根手指,叫作和平手势。”永岛丈说,“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再有人做这个手势。在我小时候就已经没人做了,倒是有人竖拇指。”他微微低头独白的样子,不论怎么看都像是英雄或演员在讲述自己的半生。 永岛丈映在银幕上。他的肩膀和胸肌都很厚实,脸庞则像个青年。他并不饶舌,低声慢语,仿佛在细细揭开重要的回忆。这模样完全不像现任的众议院议员。 “那时候,当我接近罪犯的时候,心里念着这个。Peace,和平。我想必须找回和平。不是什么使命感。我只是——”永岛丈中断了讲述,腼腆地从银幕移开视线,然后说,“只是豁出去了。” 那之后,银幕上出现了简洁的题字:“播磨崎”。 五年前的秋天,位于东京都内的私立播磨崎中学一如往常地迎来了清晨。学校建成刚第一年,处于崭新的状态:学生都念初一,班级也只有两个,大半校舍没人用。 学校的创立方针是让学生的个性得以发展,把重点放在每个学生擅长的科目上,因此有着自由的校风。学校的规章不严格,不强制上学时穿制服。 “我校当时的想法是独立思考和自律,但也许在那个时候起了反作用。”一名男子干巴巴地说,鹅蛋脸上刻着许多皱纹。字幕显示“案发时初一年级主任”。 因为不规定穿制服,学生有时会穿奇装异服来上学。有人故意身着小丑服,也有女生一头竖起的金发,身穿连身皮衣裤,扛着不知求哪位大叔卖给她的里肯巴克电吉他。 “所以,那天早上,有一伙蒙面人来到学校,我们还以为是谁在开玩笑。”一名年轻女子说道。她大概不到二十岁吧,字幕显示“一年级二班的幸存者”。 接着银幕上映出另一名年轻男子。“那天从早上就刮着大风。发过暴风警报。突然有阵好猛的风横吹过来,所以我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们蒙着脸是为了挡风或者挡沙尘。” 这样啊。我也回忆起来,那天确实吹着极强的风。我在前往客户公司的途中曾目睹老宅的窗户被强风吹坏。当时我震惊地想,竟有这种事,会不会在新闻里成为话题呢?我搜索网络新闻,结果映入眼帘的是播磨崎中学事件。没想到我对此记得挺清楚。 蒙面进入校区的一共九个人,六名男子,三名女子。其中五人持有可连发射击的来复枪,八人持有刀具,四个人兼有刀枪,所有人的皮带上都拴着小型炸弹。 每个班级各有三人闯入,剩下的三人占领了教职员室。他们在每个房间站定,正面一人,最后面靠窗的一人,最后面靠走廊的一人,呈三角形。早上的年级活动刚结束,学生们全在教室里。“怎么回事啊?”他们不解地发笑,看向歹徒。 蒙面的歹徒们站定位置的同时采取了行动。靠窗那人拿出枪,立即开枪。一年级一班、一年级二班、教职员室,同一位置的人在同一时间遭到枪击。 “如果不想和他们一样,就老老实实听话。”他们在各个房间喊出同样的台词。惨叫声响起,敏感的学生和老师立即哭了出来,按歹徒的指示把桌子挪到旁边,聚到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坐下。歹徒团伙拉上厚窗帘,让外面看不到里面。 “他们命令我们交出手机。”银幕上戴眼镜的年轻人做证。他也是幸存者,当时的学生。 没过多久,校内广播响起。原来教职员室的一个歹徒去了广播室,用话筒讲话。 “这所学校暂时被我们控制了。到目前为止有三个人死亡,根据各位的配合情况,死亡人数还有可能增加。”证人说,那人的声音十分高亢,铮铮作响,所以至今仍不时想起那个嗓音。 广播室里嗓门高亢的人继续说道:“我们采取行动,是为了抑制对环境的破坏。” 尽管从二十世纪就不断有人提出警告,但已经无从阻止持续的温室化。虽然有不少事情值得叹息,诸如北极熊灭绝、有害细菌大量产生、危险热病蔓延等等,可是人们既不愿意关掉空调,对垃圾分类也兴趣寥寥。 “我们很清楚,让人采取行动的不是正确的主张或正义感,而是恐惧或得失。所以,我们将把你们当作人质,和国家进行交涉。”广播室里的人说到这里,暂时结束了发言。 “那是歪理。”再次出现在银幕上的前任年级主任敛眉说道,“说什么保护环境,听着好像挺了不起,其实是射杀初中生。” “那些人脑子有问题。我们早就知道,他们说什么温室化,都是撒谎。”银幕映出当时是学生的大块头年轻女子,她蹙起眉说,“总的来说,所谓的正义和良知都有点可怕。” 我看着电影,想起五反田正臣留下的芥川龙之介的话。“危险思想,指的是试图把常识付诸实现的思想。” 我感到这起事件完全就是那句话的写照。保护环境,保护自然。主张是正确的,但蛮横地执行带来的却是可怕的结果。反过来,如果揶揄“正义和良知”的人反倒是对的,也让我感到诡异。 歹徒团伙的计划看似周密,实际上相当粗暴。他们把初中生和老师当作人质,向当时的首相须藤昭雄提出主张,但仅此而已,媒体被下了封口令。可一旦事态发展到警方把校区包围起来,自然会有看客和电视台的摄像机聚集过来,就像掉在地上的方糖聚集了蚂蚁。播磨崎中学的情景很快被转播到全国。 我那天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仍然记得,客户的电视一直在播放该事件的报道。空闲的上司守在电视机前,不时兴奋地大呼小叫,一点也不严肃。“事情闹大了。”“刚才有人被枪打了。” “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我们的学校会被当成目标。”下巴上有许多赘肉的白发男子说道。他是当时在校的教师,据说在事件后因过度操心而住院,又发现肿瘤,做了手术,如今似乎逐步恢复了健康。“环境破坏和我们的中学还有学生们有什么关系?完全没道理嘛。” 歹徒们的确超乎常规。据说无论是和警察还是和须藤首相通话的时候,他们都在重复不明究竟的主张。在他们闯入中学两个小时之后,可怕的事发生了。 出现在银幕上的证人们皱起脸,仿佛留在身上的伤口正在作痛。他们说: “事情发生在隔壁班,所以不清楚具体的情形。” “听见男生们大声叫喊。” “有女孩惨叫。之后有人怒吼。” “从教职员室都听见了。枪声就像会永远持续下去。” 这时,屏幕上映出一群踢足球的男生的影像。是一段家庭录像,录的是和其他学校的练习赛。 “足球队的学生主要在一班。因为只有一年级,球员本来就不多。不过,球队的佐藤个性认真,也有声望。”年轻女子继续说出证词。 事实上,一年级一班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具体的细节。因为,在那儿的人全死了。死了二十名学生。就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 “足球队的几个人扑向歹徒,歹徒开了枪。亢奋的歹徒连续发射手中的来复枪,杀死了在场的全体学生。”警方在后来公布。 “歹徒一开始就打算把所有人杀掉。”曾经是一年级二班学生的幸存者说起当时的恐怖。“一班发出好大的动静,但是在我们教室的歹徒完全不惊讶。而且看得出他们在面罩下笑呢。” “我以为自己就要完蛋了。” 几个人的访谈画面逐一切换。发言一句一句有节奏地流过。 “想到他们全死了,我哭了起来。” “教职员室的老师大部分都放弃了。” “老实说,我当时都忘了还有杂务室。” “我想起有部叫《虎胆龙威》的电影。” “我想如果是电影,会有人来救我们。” “当时我完全惊呆了。脑子乱成一团。” “等我回过神,他从教室天花板下来了。” “天花板有空调管道,他是从那儿进来的。” 接着似乎进入了影片的高潮,道白持续不断。 “他来救我们了。” “杂物室的那个人。” “是谁呢?当然是——” 电影留了短暂的空白,仿佛要让观众心焦,之后,证人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是他。”“永岛师傅。”“永岛丈。”“阿丈。”“永岛丈先生。”“永岛。”“救命恩人。” 事件发生的时候,永岛丈正在杂务室整理物品。屋里攒了一堆弃置的物品,他整理完,又用吸尘器吸尘。接着,他发现吸尘器有问题,便打开仔细去除里面的尘垢。“我把大型吸尘器开了关、关了开,事实上,我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带着悔恨说道。 歹徒们对杂务室不加戒备是有理由的。 由于建筑商的疏忽,他们弄到的学校图纸上, 本来是杂务室的位置只画了墙壁。 “他们大概认为自己做了准备,但他们相信资料,疏忽了现场调查。所以我才能得手吧。”永岛丈说。 “就在我关掉吸尘器的时候,有惨叫声传来。杂务室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在三楼。然后是枪声。我这人虽然迟钝,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永岛丈缩起肩,痛心疾首地皱起脸。 这时,电影开始描述永岛丈的前半生。他生在木县宇都宫市一条商业街的钟表店,是家里的次子。他从小体格健壮,小学和中学踢足球,高中是英式橄榄球,大学则是美式橄榄球。他以运动选手的身份留下了优秀的成绩。据队友和当时老师们的说法,他在社团的练习当然没话说,而且还有惊人的阅读量。他只要有时间就翻开文库本,一本接一本地看书,从外国经典到二十世纪的日本文学,然后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学。读完这些之后,他又对政治学以及社会问题表现出兴趣,他在大学参加了国际政治学的研讨会,积极参与活动。 “我原本以为,他如果不成为职业选手,就会当上政治家或律师。”他的好几个朋友都这么说。 然而,永岛丈没有走别人预期的道路,他靠打零工过日子,后来通过亲戚介绍,成了播磨崎中学的杂工。 “你问我理由?没什么特定的理由。一个人重要的不是企业的名头或自己的头衔,而是活着的时间。能够读书,能够思考一些事,这就够了。当杂工?那会儿不坏啊。和学生们接触既新鲜又让人怀念,还学到了一些东西。” 永岛丈知道三楼出事了,放下吸尘器,看向窗外。看到挤在校园里的媒体人士和看客,他立即打开电视,观看播放的实况。接着,他做出决断。 “我意识到,自己是唯一能四处活动的人,所以我采取了行动。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只有一句话:Peace,和平。” 永岛丈最初看中的是天花板里面的管道。他走消防楼梯到三楼,从楼梯一侧爬上天花板,进入管道,朝目标教室爬去。“我的武器是放在走廊的灭火器和我自己的身体。”永岛丈苦笑道,“还有勇气。” 我想起最近不断有人问我的问题:你有没有勇气? 永岛丈挪开一年级二班的天花板换气口,飞身落地。“歹徒蒙着脸,很容易辨认。”永岛丈回忆道,“他们如果有一个人混在学生当中,我就会认不出而被干掉。” 他把灭火器砸向讲台后面的歹徒的后脑勺,夺过来复枪,接着,朝站在教室两端的歹徒射击。 “服兵役期间练枪练得够多的,而且我也没时间犹豫。” 学生们很害怕且情绪激动,永岛丈安抚了他们,接着前往隔壁教室。这时,杀死一班全班学生的歹徒们正好来到走廊,想查看这边教室的状况。 永岛丈不慌不忙地用枪干掉两个人。经过一番扭打,他把另一个人的脑袋塞进碎裂的窗户玻璃,把玻璃碎片扎进他的脖子,致其毙命。 “我往教室里面一看,呆住了。学生们的尸体叠成一堆。因为悲伤和愤怒,我的脑子顿时一团乱。” 永岛丈把学生们放出来,立即前往教职员室。他杀了在那儿的三个人,救了老师们。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我杀了人是事实。所以,我过了很久都没缓过来。”永岛丈微微低着头,瞥一眼应该是在摄像机这一侧的采访者。“没想到我这样的人竟然会成为议员。一个杀过人的人。不过,也许我成为议员也是有意义的。” 电影还介绍了死去的歹徒们的简历,以及警方发布的他们的集会场所。 永岛丈在纪录片的末尾说道:“我并不是什么英雄。一大半学生死了。我很无能。只是,正因为我自觉无能,才能够认真地做好为国效力的心理准备。我说这话像不像在为自己找借口呢?” 剧场亮起灯,观众们各自起身,伸懒腰,转头张望,或者和朋友们说话。 “没什么新内容。”邻座的大石仓之助对我说。 “是啊。”我也回应道,差点忘了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我正要朝左边的工藤道歉,说不该把他们喊来,却注意到他脸上满是泪水,正忙着找手帕。 “不用道歉,我挺感动。”工藤呜咽道。 “啊?哪里让你感动?”我忍不住问。 “啊?哪里让你感动?”大石仓之助也说。 “你还问哪里,全部啊。你不觉得让人感动吗?” 我只能说,感性这东西真是因人而异。 我们沿着通道往剧场外走,刚到后门那儿,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老公”。我一惊,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你也来看呢。”朝我挥手的正是身穿皮夹克和窄腿裤的佳代子。 看到突然出现的老婆,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这算怎么回事,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我总算伸出两根手指,只说出一句“peace”。我心想,这是个不坏的词。Peace,和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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