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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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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三方会谈开始了。 我想起念中学那会儿有关毕业志愿的三方会谈。那天不知为什么,出现在学校的是邻居家的老爷爷。我问怎么回事,他说我妈突然盲肠炎发作,被送到了医院。我想既然如此,三方会谈往后延期好了。结果负责会谈的女老师竟然也因为盲肠炎病倒了,来替她的是教导主任。于是,教导主任、我,还有邻居家的老爷爷,这三个平时毫无交集的人进行了杂乱无章的会谈,他们俩对我的毕业志愿既无兴趣也无责任,我和他们含糊地聊了一通。当时的三个人挺奇妙,而今天的这三个人也是相当怪异的组合。 三个大男人大上午聚在咖啡馆,不是件愉快的事,简直可以说是诡异。我们围着圆桌等间距落座,仿佛各自成了正三角形的一个顶点。 店内到处采用了流行的透明材质,从地板到墙壁乃至桌椅,全部通透。而且透明的墙壁上不时放映车子一头栽进来的画面,我每次都吓一跳,慢慢才习惯。 被我硬喊出来的井坂好太郎不高兴地绷着脸说:“女人们什么时候来啊?” “今天不是联谊。”我说。他大概会觉得,又不是联谊,却有三个男的聚在一起,没有比这更怪的事了。 “这个男的是谁?”坐在我左边的胡须男问我。 “他是我的朋友,叫井坂好太郎,写小说的。”我说完后又介绍胡须男。“这位是我太太的朋友。”氛围微妙,如同在向朋友介绍我心仪的女子。“你的名字是……” “冈本猛。”胡须男说。他家被人纵火的新闻中出现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做什么工作?”井坂好太郎不客气地问冈本猛。 “收拾人。”胡须男冈本猛如实说道。 井坂好太郎朝我看过来,仿佛在说:“这家伙脑子没问题吧?”我懒得撒谎解释,接了句:“他是暴力行业的人。” 井坂好太郎露出他惯有的瞧不起人的眼神,哼了一声。“暴力行业啊。” 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我拿自己周围发生的事没辙,而且也没工夫按部就班地和人商量。 “井坂,我上次也和你说过,我周围不断发生奇怪的事。” “关于上网搜索?你那个后辈还是出事了吧?和我说的一样吧?” “我也上网搜过。”冈本猛插了一句。他应该比我和井坂好太郎年轻得多,但看起来最稳重。 “你竟然没事?”井坂好太郎的语气像在怀疑什么。 “我家给烧了。”冈本猛答道。 井坂好太郎一时间目瞪口呆,随即摆出心领神会的样子,答道:“果然。”接着又说,“所以呢?女人们好慢啊。” “那三个到底是什么人?” 我把事情讲了一遍。冈本猛放火,火灾现场发现一具尸体,还有东京湾浮现的两具尸体。我说完后,井坂好太郎厌烦地皱起眉,朝冈本猛努努下嘴唇。“被你干掉的那三个纠缠不休的人,是什么玩意儿?” “那伙人好像只是想教训我。” “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他们的工作吧。”冈本猛用吸管吮吸绿色的液体,搅动冰块,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大概因为我上网搜了那些词。到上网搜索的人那里,给人颜色,大概就是他们的工作。” “他们确实在找五反田。” “那个姓五反田的也上网搜过什么吧?”冈本猛仿佛是理所当然地对我说。 “没错。”我点头。五反田正臣一定是解读了程序的加密部分,注意到上网搜索的构造。也许他还上网搜过。然后他逃走了,所以那三个人在找他。为什么要找他?为了对付他。那就是他们的工作? “那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完成派给自己的工作,不清楚事情的全貌,不过是底下的走狗。”冈本猛扬起一边的眉毛。 “知道阿道夫•艾希曼吗?”井坂好太郎用尖锐的口吻说道,就像把无形的箭嗖地射向半空。 “那是什么人?运动员?”我胡乱猜测。冈本猛反问:“是那个纳粹德国的艾希曼?” 井坂好太郎一指冈本猛,装模作样地说了句英语:“That抯 right.”他眯起眼,仿佛在说,没想到你知道得挺多。同时,他像看差生那样,扔给我一个同情的眼神,得意地说:“你小子大概也知道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的事吧?” “这我当然知道。”我点头。发生在二十世纪的悲剧之一。数百万人遭到屠杀,只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艾希曼是管犹太人的部门的头儿,算是个主管。他被说成是屠杀的责任人,被判绞刑。但也有人说,其实那家伙是个相当普通的德国人,仅仅是完成自己的工作。” “如果说他仅仅是完成工作,这不就成了逃避责任嘛。他至少知道犹太人不断死去吧?” “那是自然。有个名叫京特•安德斯的家伙,给艾希曼的儿子写了封信,信里有个有意思的观点。” “是不是骂他,说‘你爸是屠杀的责任人’?”我没有在开玩笑。 “安德斯的信没那么情绪化,反倒声称,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艾希曼。他的信中频繁出现的词,是‘形同怪物’,还有‘机械化’。” “形同怪物?”我反问。 “简而言之,艾希曼接连不断地杀死数百万犹太人,甚至感觉不到良心的痛楚,就像在工厂制造商品似的。安德斯用‘形同怪物’来描述这一事实。为什么这种怪物一样的行径得以实行呢?说起来,是因为世界变得机械化。” “机械化,指的是技术的自动化?”我想起过去在外公家看的老掉牙的无声电影,片名似乎是《摩登时代》。我的脑海中映出电影的场景。那是产业革命使得工厂机械化,人因此被机器摆布的故事。 “差不多,在狭义上是这个意思。制造大量的商品,建立管理机构,达到最大限度的效率。技术和系统化进一步发展,然后分工变细,从此每个人只完成自己眼前的工作。当然,人无法概览整个作业的情况。你知道这样一来会怎样吗?” “人仅仅是零件。”冈本猛嘀咕了一句。 “没错。”井坂好太郎满意地点头。我再一次感到冈本猛被他当作优等生,而我被晾在一旁。“安德斯断言,人们被剥夺了想象力和知觉。” “被剥夺了想象力和知觉?” “当自己所处的系统变得复杂,当系统复杂演化带来的效果变得巨大,人就会彻底丧失对整体做出想象的能力。假设‘巨大的效果’是件严重的事,譬如把数百万人杀死在毒气室。这种时候,从那些承担逐层分工的人们身上消失的,是‘良心’。” “说的根本就是阿道夫•艾希曼。”冈本猛又开始用吸管搅动冰块。 “那么,最坏的是做出系统的家伙。” “开始机械化的家伙?是谁呢?再说了,做出系统的家伙,大概就是其中的一个零件。让系统运作的不是人,而是不可见的什么。” “不可见的什么。这说法真玄。”冈本猛语带讽刺,但井坂好太郎没有退让。 “为了更高的生产性,更有效率,为了让生活更舒适。世界上有这些不可见的巨大原理。你听好了,拿国家举例,国家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它本身长期存续下去。既不是为了守护国民的生活,也不是为了管理福利或退休金。国家的运作是为了让它自己继续存在。政治家的工作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所以,国民对国家发火,说国家‘无视国民的生活’,根本就是找错了对象。” “你说什么傻话!”国家怎么能不为国民打算?我想笑,但我同时意识到,自己并不确定浮现在脑海中的“国”这个字究竟指什么。 “你听好了。譬如,不允许国民杀人。杀人是被禁止的,基本上,人人都把这一条当作道德。事实上,杀人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存在例外,那就是战争和死刑。” “这是自然嘛。” “因为战争和死刑超越了道德上的对与错,是吧?总之,如果出于国家的期望,或是为了国家的存续,杀人也可以成为合法的。这么做不是为了国民,全都是为了国家。” “可是,国家会为国民做一些事,不是吗?” “你听好了,假如国民真的生气了,就会揭竿而起。所以,国家不过是做出好像在守护国民的样子,为了不让国民生气,也就是为了延续国家的生命。” 这时,女招待送来我们点的三明治。之前一直滔滔不绝的井坂好太郎突然沉默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女招待的脸,甜甜一笑,挤眉弄眼。女招待不知是不适应还是害羞,红着脸走开了。 “网络如今也是一种这样的系统。”井坂好太郎就像没做过刚才那恶心的眨眼动作,接着说道,“写在网上的文章、抱怨、真实、赞美、咒骂以及怨恨,这些东西合起来,构成某些信息。早在数十年前,让社会运转的就是信息,网络也是其中的重要因素。”说着,他看向手中的咖啡杯。透过透明的杯子,可以看到棕色的咖啡,杯壁上接连不断地放映着广告和新闻。“制作这种信息设备,也不是为了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只不过因为资本主义系统在寻求更高的利润。某家广告公司的职员想到做这个的点子,为的是让客户高兴,让公司称赞,或是为了得到某种成就感。这和职员自身的价值、利益以及目标相重合。产生利益的事物会进化,这种进化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生成利益。就是这样的系统。” “信息和利润驱动了世界。”冈本猛嘀咕了一句。 “而如今一半以上的信息来自网络。” “所以,你在网上操纵,让自己的书获得好评。” “我那是小动作。在网络上,不管想要多大的效果都是可能的。而且,和信息有关的每个人,所做的只是敲敲键盘。安德斯说:‘当人们制造的能力超越了想象的能力,就会丧失想象力和知觉。’事情正像他说的这样,谁都猜不到在网上发言的效果。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说,袭击我的三个人只是承担了分工,而他们因此丧失了良心?”冈本猛问。 “这个嘛,说不定那些家伙原本就没有良心。总之,他们是分工之下的零件。” 我应了声“原来如此”,又提出,我有两件事无法理解。“一是,归根结底,我们仍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管理上网搜索,并且加害五反田和大石他们。”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听不懂。或者说,我已经说出了答案。至于理解不了,那是你的问题。”井坂好太郎就像在对待理解能力差的学生,“你无法理解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无法理解的是,你竟然在说大有深意的话。” “我这是没办法。既然没有女的来,只好说几句认真的。” 古怪的三方会谈仍在继续。 “你的外遇对象樱井由佳里是什么来头?”冈本猛直截了当地问我。我没力气像之前一样否认外遇,最终只能说:“她是个普通的女白领。” “喂,那是谁啊?”一出现女人的名字,井坂好太郎便探出身子。他的这份单纯让人羡慕。 “普通的女白领会从海外回来之后立即辞掉工作,并且隐藏行踪?”冈本猛的眼睛在墨镜背后一亮。 “她辞职不见是我老婆干的吧?其实是你接到她的委托,把樱井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本来当然是这么安排的。我不清楚你知道多少,但你太太很可怕呢。”他的嘴角愉快地一挑,“所以,她确实也交代过我,找到樱井由佳里,给她点颜色。” “譬如在卡拉OK包间割断脚筋?” “喂,好可怕。你们说什么呢?”井坂好太郎嘴上表示担心,眼睛却因为好奇心熠熠生辉。 “差不多吧,她提到过脚筋。”冈本猛仿佛理所当然地说,“可我真没找到她,那个女人不见了。” “不是我老婆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你太太也拼命找过,可是没找到。那个女人不是普通的女白领。” “就是普通的女白领。” “我说啊,渡边。”井坂好太郎用食指捅了捅我,“你说你懂得女人的什么?你小子上高中那会儿,还相信你单恋的姑娘绝不大便。” “那是小学的时候。” “你说说看,你和那个女人怎么熟起来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基本可以从认识的过程来推测。”井坂好太郎自得地说道,于是我不情愿地讲了我和樱井由佳里相好的经过。我的结论是,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就该把手上的牌全部摊开。 我讲了和同事樱井由佳里在热映影片的放映厅偶然邂逅的情形。我说,不知为什么,唯独那一场只有我们两个观众,真有种宿命的感觉。我以前拿这件事打比方讲给井坂好太郎听过,他因此有些诧异:“这事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接着他提高嗓门,“女人一遇到宿命就不行了。”他这套观点已经是陈腔滥调,但他俨然当新鲜事来讲。 “这件事之后,我们才一点点熟起来。你看,她是个普通的女白领吧。”话说到这里,等于全面肯定了自己和樱井由佳里的外遇关系,但我已经顾不上了。我决定看看他们的反应。 “你本来也清楚我的理论,只要让她们感觉到宿命的气息,女人一下子就完蛋了。”井坂好太郎说。 “不对。”冈本猛直接否定,“这件事不自然。” “不自然?”我感到诧异。 “樱井由佳里也是那种人吧?” “哪种人?”我和井坂好太郎同时反问。 “分工的零件。” 我顿时有种感觉,仿佛身下的椅子腿一下子酥软歪斜,从地表沉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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