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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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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也君很会划拳。”女管理员说道。 冷不丁听到这句孩子气的话,我有些狼狈。“划拳,是石头剪子布?” “他划拳从没输过。” “从没输过?” “对于润也君来说,十分之一的概率就等于百分之百。”她又在安藤润也的名字后面加了个“君”字,虽然他应该是年过七十的老人了。 “十分之一会是百分之百,这太夸张了。” “十分之一等于百分之百。据说真是这样。” 她的头发是茶色的,不知是染过还是天生的,没化妆的皮肤细致白皙。她圆柱形的体形有着过多的脂肪,身材的确符合这个年龄的大婶,但她仍有种青春劲儿。她说她曾是演员,这个谎言实在太荒诞,但我无心验证这一点。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进了她的家,就是那栋山间小屋。是一栋渗透了木头的温暖的房子。墙壁也是茶褐色带光泽的木头,没上漆。平房,一共只有两间大屋。北面设有水管和厨房,房间深处还有个大暖炉,烟囱钻进墙里。 房间的正中央有个庞大的下挖式暖桌,我在暖桌边坐下。 “每当村里有碰头会,大家就会来这儿,有个下挖式暖桌可方便啦。”她解释着,端了茶杯过来。窗户很大,从这里看得到对面岩手山的山脚。山的形象充满微凉的氛围,仍然像一幅上了少许颜色的日本画。而且,天空比我在城里抬头看的时候要清澈。我这才发现, 云散了,雨彻底停了,碧空如洗。 “人们说山上的天气多变,还真是这样。”她突然说。 “啊?”我有些惊讶。因为那句话恰好是我刚才想说的。 她别有意味地轻笑一声,迎上我的视线。我有些不自在,端起她刚送来的茶。绿茶的香味在口中散开,就像甜甜的草香。 “你知道安藤润也有多少财产吗?”她说。 “我听说很庞大。上亿,或者上万亿。” 她不置可否,接着说:“你知不知道他的钱从哪儿来的?” 我不甘心立即举白旗说不知道,先问了一句:“炒股?” 女管理员摇了头。虽然一把年纪,动作却一如少女。“猜错了。我刚给过你线索。说是线索,其实是答案。” “你是说,十分之一等于百分之百?” “没错。” “什么意思?”我反问道,同时想起从井坂好太郎那儿听来的事,“难道真是赌马赌自行车赚来的?” “答对了。作为奖励,和我上床。”女管理员拧过身体。 “你把奖励说成命令,不奇怪吗?” 她大声一笑,拍了下巴掌。我感到自己被耍了。 “可是,赌马赌自行车——” “只要是十分之一的概率,润也君就能猜中。十匹马的赛程,如果押单胜,他就能中。” “可是,只押一匹,有时候连两倍的赔率都赚不到,最终也赚不了多少。” “聚沙成塔,聊胜于无,拉人入伙就是所谓的人海战术。” 我想告诉她,这三句话的意思完全不相干,转念忍住了,默默喝了口绿茶。 “我问你,假如把报纸对折二十五次,会有多厚?”她突然问我智力题。 真是跟不上大婶的话题变换,我差不多要告饶,还是忍住了。我想象对折二十五次的纸,答道:“大概五厘米?” “答错了。正确答案是,和富士山差不多高。” 什么意思?我一怔,“咦”了一声,随即想起我其实听过这个。小学的时候,同学曾经得意地讲过这个问题。“是真的?” “假设一张报纸厚零点一毫米,把它翻二十五次,结果差不多有三千米。”她说着一笑,“同样,赌马的单胜马券,只要踏踏实实地不断累积,就会变成不得了的财产。” “这就是安藤润也的手法?” “赌马有很多赛程超过十一匹马,就会有猜错的时候。而且要是一次投入太多的钱,赔率就会降低。所以,听说他早年很不容易,譬如要选不超过十匹马的赛程。” “但是,我记得赌自行车应该只有九名选手。那不就稳赚了嘛。” “对啦。”女管理员用力拍了几下巴掌,仿佛在说,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俩喜欢马,所以只想到赌马,赌自行车就方便多了。听说他们后来才想到这一点,那之后也赌了自行车。” “他们俩?” “润也君和诗织两口子。他们本来有个孩子,不过那孩子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东北,没了音信。”女管理员自顾自点头,又说,“我是安藤润也的堂妹,他叔叔的女儿。我爸结婚晚,所以我们年龄相差一大截。” 我伸出食指指着她,却说不出话。我没法恢复镇定。其实,我可能也是安藤润也的远亲。这句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啊,我没报名字。我叫爱原绮罗,不姓安藤,是因为结婚改了姓。” “啊!”我刚才读的书稿中出现的名字。私家侦探莓前往高原见到的庄园管理员的名字。“一模一样嘛。”我喃喃地说。井坂好太郎想必让这部分和现实重合,让庄园管理员原封不动地用了客栈村管理员的名字。 “怎么?想和我上床了?”爱原绮罗突然说道。我有种错觉,仿佛她的身体膨胀了一圈。 可是,出现在井坂好太郎作品中的爱原绮罗,被描写成“年方二十二岁,过肩长发染成茶色,双眼皮,大眼睛,脖子细细的,浅驼色连衣裙显出丰满的胸部,腰肢纤细,让人印象深刻”。而此刻在我眼前的爱原绮罗五十开外,丰满的可说是整个身体,而不只是胸部,至于纤细,我感到有必要像确认战争犯罪的真伪那样,仔细调查是否确有其事。 真遗憾。 我不由得想到,如果爱原绮罗恰如书稿中的女子,我这趟没劲的盛冈之旅也许会有少许乐趣。 “你有外遇了吧?” 突然间,我听到了佳代子的声音,一下挺直脊背。对了,一点也不遗憾。我也许该庆幸爱原绮罗并非体形窈窕、充满诱惑的女子。不知我那个做事精细的老婆此刻有没有躲在哪儿监视我。现在这样挺好。 “你怎么好像吓了一大跳。你没事吧?”爱原绮罗皱起眉,神情带着稚气,就像少女在担心大人的身体,“你有很多事想问吧?” “哦,是的。你怎么知道?” 她呵呵一笑,吐出一口气。“请讲,除了三围和体重,我都会告诉你。”她说着一笑。 我苦笑着开口:“其实,我可能也是安藤润也的远亲。”事实上,我的证据只有外婆的旧姓是安藤,远亲之说近乎幻想,但我觉得,先挑明这一点,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哦?是吗?”爱原绮罗露出探询的目光,“怎样的远亲?” “我外婆的旧姓是安藤,好像有些关系。” “她叫什么名字?” 感觉像被审问似的,我有点胆怯,搜索记忆报出外婆的名字。 爱原绮罗当即说:“哦,我认识她。我们见过。” 我吓了一跳。“啊?骗人的吧?” “我骗你干吗。她比我大很多岁,是润也君的堂姐。”她接着说了一堆念咒似的解释,“你外婆是润也君的伯伯的女儿,而我是润也君的叔叔的女儿。所以我们是堂兄弟姐妹。对了,她以前对我讲过难听的话。说什么模特的工作只能年轻的时候做啦,又说是堕落的工作。她就是这么说的,我还记着呢。呀,真气人。” 自己竟然真的和安藤润也有关,这让我受到轻微的打击,同时还感到困惑,为什么外婆口无遮拦的后果要应在我身上? “原来如此。”她说,“那么,你姓安藤?” “不,我姓渡边。所以我直到最近才发现自己和安藤家有关。” “渡边君,你会什么?” “嗯?”我抬起头,只见爱原绮罗的神色有些微变化。她总的来说仍是个待人和善的中年女子,但这会儿一脸锐利的神色,就像女老师在盘问小偷小摸的学生。 “这可不好回答。我是系统工程师,所以设计个软件编个程序,我是可以的。还有就是读书的时候打过网球。”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我会的事情真的只有一点点,由此而生的悲哀让我有些丧气,想自虐地接下去说,另外我还会搞外遇。然而爱原绮罗抢在我开口之前说:“另外还会搞外遇?”我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不太像是偶然说了我想说的话,我心想不会吧,问:“你能看透我的想法?”我有些幻灭,对自己失望不已,我竟然问出这么荒唐的问题。 “哪能啊。”爱原绮罗非常自然地答道,还是一副谆谆教导的老师模样,“不过,有时候,我能够看到对方要说的话。不知该说是看到还是知道,反正是一下子浮现在脑海中。也不是多久以后的话,就是对方在几秒钟或者几十秒钟之后想说的话。” “什么?”始料未及的话题让我有种大脑悬空的感觉,仿佛脑海中覆了一层薄薄的膜。虽然在思考,但思考的内容似乎不属于自己。 “这算是特异功能吧。” “预知能力?” “该怎么说呢,不过完全没用。我老公觉得很傻,把这叫作‘一句话预言’。他说这是完全没法赚到钱的超能力。” “超能力”这个词,如果是喜欢看漫画的孩子说出来倒也罢了,我觉得,成年人即便喜欢漫画,也不能一本正经地将其说出口。 “我刚才说了吧,安藤润也也有超能力。” “能让十分之一等于百分之百的特殊技能?” “他靠赌马赌自行车赚了一大笔,那种超能力才好呢。”爱原绮罗自嘲地说着,再一次直视我,“所以呢,渡边君,我以为你也会点什么。” “我?”我没多想,噼里啪啦拍一遍自己的肩膀胸口,就像在找钱包。那种能力在哪儿? 你知道《幻魔大战》吧?不知怎的,我此时不由得想起已故的加藤科长的话。我苦笑着想象,难道当我陷入困境,也会有特殊的能力觉醒?“不至于。”我说。 傻气的想法让我头脑发热,为了暂时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用手一指一直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一件东西,试图转移话题。我身后的墙上贴着张旧海报,是一个年轻女人在夏日海边的照片。她身穿大胆的泳装,让人忍不住想说“这比不穿还挑逗嘛”。她的大眼睛富有魅力,仿佛要将人吸进眸子深处,肌肤和身材比例让人为之一震。“这是谁?” “哦,当然是我。”爱原绮罗一本正经地淡然答道,“差不多三十年前,比现在年轻些吧?不过基本上没怎么变。” “基本上?”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基本,指“同样是人”以及“同样是女人”吗?很难想象是同一个人。原来如此,也许井坂好太郎也曾在此见到这张海报,受到极大的打击。他满心不甘,觉得来都来了,真想见到海报上的女子,所以才对小说中的爱原绮罗做了改动。“你的形象变化更像超能力。”我说,反复交替打量海报美女和面前的爱原绮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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