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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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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润也死了。 以他的年龄,我想过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但我确实傻乎乎地认为,只要找到安藤商会,就能见到安藤润也。所以我有些沮丧,忍不住想确认:“他真的死了?” “我活着。”笑着说这句话的,是安藤润也的妻子安藤诗织。 这儿是岩手高原聚集了若干客栈的区域,从前叫作客栈村。据说如今客栈的房子成了私人住宅,既有几个人合用的房子,也有一个人住的小木屋。 沿着穿过村子的路往下走一段,再上坡,就是安藤商会的所在。那是一栋建在视野开阔处的平房。遍地繁花的院子很大,但房子本身小小的,既没有围墙也没有树篱,地面和山之间看不出界限。其存在方式就好像在繁花盛开的地方不知怎么错长出一栋房子。 天彻底放晴了,阳光把院中花瓣上的水珠照得透亮。 “真是个灿烂的家。”我站在院子里的石景前,望着被露珠层层反射的阳光,以及五彩缤纷的花朵。 “住在这儿的诗织也是个灿烂的人。”爱原毫不踌躇地走进院子。 “她七十多了吧?” “对。都过七十五了。你以为人过七十就不会灿烂,是吧?” “或者说,我也没见过哪个二十来岁的人灿烂来着。” “说得没错。”爱原绮罗豪迈地说,“本来,人只能灿烂到三岁。” 安藤诗织蹲在院子的一角。我看见了她的背。她个头娇小,穿着一件黑色针织衫,底下是牛仔裤,正拿着园丁铲一点点挖土。 “诗织,有客人。”爱原绮罗活泼地嚷道,又加了一句,“是个小青年。来了个小青年。”我不由得皱眉。她就像在说,捉了条不错的鱼,做成生鱼片怎么样。 “小青年啊。”安藤诗织笑着起身转过来。 她的头发全白了,头顶有些稀疏。也许因为阳光刺眼,她拿着园丁铲的右手搭在额头,遮住了眼睛。她的手腕细细的,手上的血管和皱纹如同叶脉。细看之下,唇边眼角也有皱纹。她的肌肤呈健康的麦色,大概是晒的。 “哦,真的,是个小青年。”说这句话的安藤诗织看起来像个女白领或女大学生。尽管额头和面颊的色斑彰显了年龄,但她有种超越年龄的清新。 好可爱,我心想。想到这感觉源自一位七十多岁的女子,我忍不住笑了。 安藤诗织迈着小碎步朝我走来。她踩着石板路,途中似乎没踩稳,“呀”地跳到一边,又回到石板上。 我定睛一看,石头上有条青虫在爬,她是为了不踩到那条虫才跳开的。 “我姓渡边。”我鞠躬致意,“想向您请教安藤商会的事。” “诗织,你听我说,渡边君是我们的亲戚呢。” “咦,是吗?” “没错。吓我一跳。” “我们的亲戚里面有小青年?”老太太安藤诗织半开玩笑地说,透出少女般的旺盛好奇心,同时又带着看破一切的达观。她问我:“你是哪家的亲戚呀?什么亲戚?” 我立刻在脑海中描出一幅家谱图,在图中连线。“安藤润也先生的堂姐是我的外婆。” “好绕啊——”安藤诗织笑出了声。 “你说得真绕。”爱原绮罗捶一下我的肩膀,害我险些没站稳。 “我能见见安藤润也先生吗?”我瞅着院子深处的平房问道。 安藤诗织的眉毛倒垂下来。“抱歉,渡边君,等你死了就能见到他。” “啊?” 她说:“润也君已经死了。” 爱原绮罗干脆地说:“咦,我没告诉你吗?”看样子不像在装傻。 她们把我带进平房内一间对着院子的和室,在一张大桌旁坐下。安藤诗织和爱原绮罗并排坐在我对面,感觉就像这两位五十来岁和七十来岁的女子在对我评头论足。我感到紧张。 “既然名叫安藤商会,究竟是卖什么的?” “好问题。”安藤诗织微笑道。 我完全搞不懂问题好在哪里,仔细一想,她明显是在调侃我。但我并不觉得不舒服,反倒心生愉悦,就像被有魅力的后辈女同事表扬了似的。 “渡边君,你这问题一点也不好。”爱原绮罗否定道。 “润也君什么也不卖,而是把花钱当成工作。”安藤诗织用吸管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可乐,看起来越发像个年轻女孩。 “一般来说,”我指出,“工作指的是赚钱的手段吧?” “可他只靠赌马赌自行车赚钱。”安藤诗织干脆地承认。 “真的是这样?” “我告诉过你,你竟然不信。”爱原绮罗把坚实的胳膊往桌上一放。她的可怕之处和佳代子的属于不同层面。面对佳代子,我必须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而爱原绮罗的可怕带着玩具般的可爱。 “润也君选择他赢得了的赛程,一笔一笔地往单胜下注,一点一点地攒钱。” “光是翻倍再翻倍,也会有一大笔钱。” “没错。而且他赚那笔钱并没有欺骗谁,靠的是许多人自愿下的注。所以,你不觉得这样做可以说是名正言顺吗?没有耍什么花招。” “说得也是。”我自是心服口服。安藤润也没有欺诈也没有盗窃,仅仅是用赌马赌自行车赚钱。说得极端点,这样做似乎比募捐或捐助更名正言顺。大概会有人因赌马输了而哭泣,但那并非安藤润也的过错,原因在于赌马。“他把钱用在什么上面?” 我随口一问,安藤诗织却苦笑起来。她牵动嘴角,平静地抚一下头发,表情既像在微笑,又像泫然欲泣。“这在当时是个很大的问题。” “怎么把钱花出去是个问题?” “润也君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开始在赌马中赢钱,我问他要怎么花钱,你猜他说了什么?” “猜不到。” “他说:‘我要为了世界花钱。’” “真棒。”爱原绮罗在一旁说道,接着立即把手边的薯片接二连三地塞进嘴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要为了世界花钱?” “他还有个说法:‘为了把翻下来的裙子拉好。’” “把裙子拉好是什么意思?”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我不知所措。赚了钱之后把裙子拉好,听起来像某种黑话。 “润也君常说,如果有谁的裙子翻下来,他就想帮忙拉好。”安藤诗织答道。 “帮忙把裙子拉好不就行了吗?” “有时候,把裙子拉好也要赌上性命。”她说着笑了,“不过,总之呢,虽说想要为了世界花钱,可是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对吧?一开始,我们想到捐赠给某些慈善团体或者残疾人士保障团体,也实施过。可是,捐赠并不能从根本上让世界变好。” “是吗?” “我想当然会有改善,也能帮助一些人。有团体为此高兴,有人因此获得援助,也有人扔下团体卷款潜逃。哎,有过很多事。”安藤诗织又用吸管吱吱地吸起剩下不多的可乐,然后低头瞅着杯底。我很难想象她和安藤润也共同度过的几十年,但她那句“有过很多事”说得轻快又慎重,让我印象深刻。 人生是没法概括的。我想起井坂好太郎的话。他说,概括的时候去掉的部分才是人生,那部分恰好是她口中的“很多事”。 “润也君以为,只要有巨额资金,就可以改变世界。他想只要把钱用在好的方面就行了。” “好的方面是指……” “你又提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刚才也说了,我们早年大都把钱用在募捐或灾区捐款,但是觉得光做这些好像不对路。三十岁以后,我们俩曾经在全国四处旅行,去各个赌马场赌车场,同时琢磨有什么地方可以用钱,有哪些人需要钱。”这对夫妇的旅行可以说是优雅,也可说是好事。“我和润也君很不知天高地厚吧?”七十来岁的安藤诗织仿佛在责备三十来岁的自己和安藤润也。 “是怎样的旅行呢?”我并非出于社交辞令,而是出于兴趣问的。 但她说:“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不知这话有几分认真。她露出深邃的眼神,望着外廊那头的院子,然后叹息一声:“有过一些开心的事。”那光景仿佛没有肉身的安藤润也刚才站在院子里提醒她:“喏,不是有过那件事吗?” 她讲述的是下面的故事。 安藤诗织刚开始和安藤润也外出旅行的时候,曾在关东近郊住过一个星期。附近有个政治团体的集会,他们住在那儿是为了听一下团体负责人的讲话。 一天夜里,他们在商业街的后巷看到一名女子站在那儿,明显是为了卖淫。这种事并不稀奇,但是当他们看到一个孩子走近女子喊她“妈妈”时,安藤润也站住了。 女子才二十多岁,矮个子,妆容浓艳的脸庞仍带着孩子气。已值深夜,一脸困倦的孩子蹭着她的身体喊:“妈妈!” “喏,和哥哥们到那边去。”女子一脸困窘,露出罪恶感,但她仍努力赶走孩子。 “喂,来这边。睡觉了。你这样妈妈不能工作。”几名年轻人强行抱起孩子,笑着把他带往停在路边的面包车。 安藤润也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问道:“诗织,你怎么看?” “我觉得,”安藤诗织根据现场的情况发挥想象力,“妈妈必须赚钱,所以在那边拉客。那些小伙子在她工作期间帮她照看孩子,对不对?” “我觉得是那些小伙子逼她工作。” “可能。” “那我们去核实一下吧。”安藤润也说着迈开步子,喊住站在路边的女子。 女子大概以为来了客人,一时间显得又高兴又紧张,但当她发现安藤诗织也在旁边,顿时一脸凶相。“怎么?” “你这是为了钱?”安藤润也问道。 “这还用说。” “外债?生活费?”安藤润也语气平淡。 当时的安藤润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金钱的烦恼很重要,但没什么可羞愧的。他还说:“人活下去的种种烦恼当中,但凡钱能够解决的,都比较简单。当然,关于钱的问题是重大的。”而他感到悲哀的是,有很多人为这种简单的问题断送了一生。 那名女子觉得安藤润也很奇怪,起了戒心,准备走开。就在这时,不出预料,那伙年轻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下车围住安藤夫妇。“别妨碍人家工作。” 那伙年轻人说,这名女子从放债公司借了一大笔钱,为了偿还债务,她白天做白领,晚上不得不出卖身体。他们自称是受放债公司所托监督女子工作的经纪人,还笑道:“她连利息也付不出来。” 安藤润也“唔”了一声。安藤诗织这时已经猜到,他大概想替女子还债。果然,他说:“我来还。” 那伙年轻人哄堂大笑。“你知道她欠了多少钱吗?”据说那笔外债是她丈夫开公司借的,丈夫已经逃走了。借款有八位数,就是说尾数有七个零。 “哦,这点钱就够了?”安藤润也故意做出夸张的震惊表情。安藤诗织太了解他的意图了,从包里拿出一本存折。 那伙年轻人接过存折,打开一看,睁大了眼睛。“不会吧?”他们亢奋地嚷嚷。 “我用这些钱帮她还债。” “你没病吧?” “顺便提一句,我既然能够轻松支付这样一笔钱,你们不会以为我是个普通上班族吧。”安藤润也说。 他们畏惧地应了一声。 “如果你们现在拿着这笔钱逃走,或者对她做些多余的事,我可以用钱找到你们,让你们好看。你们觉得呢?” “是哦。”安藤诗织在旁边抱着胳膊,频频点头。 “总的来说,钱可以办到一切。只要有钱,我能让比你们更危险、更滴水不漏的人去找你们,听得懂吧?” 在场的那伙年轻人和那名女子莫名其妙,心想这是搞什么恶作剧呢?他们都显得不知所措。气氛有些混乱,唯有安藤夫妇含笑站在那儿。安藤润也乘胜追击提议道:“或者这样,你们当中如果有谁能猜拳赢过我,这本存折就给他。”这样一来,他们更困惑了。 那伙人虽然不安且半信半疑,但仍然响应了安藤润也的“猜拳”邀约。一群人在深夜的路边猜起了拳。可是当他们看到安藤润也不论玩多少次都不会输,不由得面部抽搐,仿佛自己的对手是猜拳的妖怪。 “事情最后怎样了?”我向安藤诗织探过脑袋,“你们和放债公司谈妥了?” “大概谈妥了,可我记不太清了。”安藤诗织一歪脑袋。 “记不清!可是,坏人知道你们有那么多钱,会盯上你们啊。” “坏人这个词有些笼统啊。”安藤诗织开心地眯起眼睛,好像听到孙儿的天真疑问,“润也君很会应付这方面的事。譬如说,他花钱让更可怕的人去对付可怕的人,或者让那些人相互牵制。钱能够救人,也可以用来威胁人。” “那是在你们三十多岁的时候?” “对。我和润也君三十多岁的时候,天天都在失败中摸索。” “四十岁之后怎样了呢?” “这个嘛,”安藤诗织别有深意地顿了顿,仿佛在玩味我的反应,然后说,“还是天天都在失败中摸索。” “那不是一样嘛。” “是啊。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在失败中摸索。” 我心领神会。原来如此,或许这就是人生。在进一步提问之前,我说出心头的疑问。“对了,我有个朋友以前应该来过,一个叫井坂好太郎的作家。听说他见到了爱原女士,可是没被带到这里。为什么呢?” “哦,有的有的。”爱原绮罗一拍巴掌,张大嘴巴,“是有那么个人来过。我把他赶回去了。” “为什么呢?” 爱原绮罗的解释单纯极了。 “有两个原因。” 其一,据说井坂好太郎来到村子那会儿,正值安藤润也身体状况恶化,转成病危。时间真不凑巧,就算想让他见安藤润也都做不到。 “怪不得你没法给他领路。那么另一个原因是……” “那个男的说一口夹生英语,什么‘that抯 right’、‘excuse me’,而且嬉皮笑脸,看着怪怪的。” “确实。” “我从生理上讨厌那样的人。” “我和你有同感。” 我心想,什么嘛,原来就因为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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