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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井坂好太郎躺在密封舱里,奄奄一息。

他躺的是几年前开始在全国试用的医疗密封舱。这种密封舱大概氧气含量不一样,或是喷了某种特殊药品,又或者两者兼顾,总之,据说人只要待在里面,治愈可能性就会提高,伤病的蔓延能够得到控制。据说有时还让患者在密封舱内接受手术。我曾经想到,这就像在酒瓶里做船模。想归想,我一直以为密封舱是和自己无关的事物,而现在这密封舱就在我眼前。

说是单人病房,其实是一间只摆着密封舱和椅子的狭长房间。由于医疗技术的进步,可以把空间节省到这般地步,从而增加住院部所能容纳的患者数量,但这样一来仿佛把患者们当成了蜂巢中的幼虫或蛹。

井坂好太郎的衣服被换掉了,他穿着专用的贴身汗衫,仰躺在密封舱里。脑袋位置的密封舱是透明的材料,所以看得到他仰面朝天的脸。

“在这玩意儿里没法翻身。”

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井坂好太郎的声音从密封舱的扩音器微弱地响起。

“你这是怎么回事?”舱外的声音似乎也能传到舱内,譬如我的说话声。

现在是凌晨两点多。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恰好在走廊碰到主治医生,医生遗憾地说:“人躺在密封舱,刺得深,伤了内脏,失血过多。活不了多久了。”

“有没有显示?”井坂好太郎问道。他没有朝我看,不知是姿势的缘故,还是不愿面对我。当然,即便是后者,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面对我。他的视线仍然朝着上方。

“显示?”

“譬如显示再过三十分钟死亡。有数码显示也不奇怪吧,或者是倒计时。毕竟是这么厉害的机器。”

我忍不住认真地查看密封舱周围有没有显示。“没有。”

“有也别告诉我,恐怖。”井坂好太郎笑了,露出不整齐的牙齿,“真糟糕,被女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吓我一跳。”

我立即说:“肯定是因为上网搜了那个。”来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这事。“我的后辈被诬陷成强奸犯,我的上司自杀了,冈本猛遭到拷问。每个人都遇到了不同的有效攻击。你在男女关系上不检点,所以别人利用了这一点。”

“没关系的。”井坂好太郎对我认真的话付之一笑,“和那个无关。”

“不对,有关。”

“听着,你的意思我懂。这点事我是知道的。有关播磨崎中学的事,我比你更清楚,而且我的理解力和推理能力都比你强。我比你受欢迎得多。所以,你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不过,这回是另一码事。有个女人发现我有老婆孩子,心头火起,捅了我一刀。这件事的原因在我自己,和上网搜索完全无关。”

“这样啊?”

“就是这样。”密封舱内的井坂好太郎断言道,于是我只能相信。

“说起来,你太太和孩子没来?”

“因为没联系他们。倒是没想到你会来。我本来打算一个人在这儿悄悄死去。”他说话时仍然望着上方。他的容貌和学生时代没什么变化,我平日里觉得,没经历辛苦的家伙,果然没有气派。但这会儿重新端详,我从他暗沉的皮肤和皱纹中看出了老态。

“我给你打电话,结果是个女人接的。她说她捅了你,还说你应该被送到了这里。所以我慌慌张张地来了。”

“渡边,你这么大晚上的跑出来,难道不会被你太太当成出轨?”

“她和我一起来的。”我答道。这时井坂好太郎第一次转动眼睛看我这边,但也只是微微一转。

“她等在外面。”我解释道。

佳代子来了医院,但不愿意进井坂好太郎的病房。“因为那家伙装模作样?”我问她。她给出含糊的理由:“也有这层原因,反正我不想去。”接着又说,“我去深夜的医院探险。”说完就走了。我甚至来不及表示,你不可以在深夜的医院玩探险。

“盛冈那边怎么样?”井坂好太郎又望着上方,也许这个姿势是最轻松的。

“我去过了。”

“我知道你去过了。你去过盛冈回来了,现在在我面前。盛冈之行怎么样嘛?搞清楚什么了吗?你回来得挺早。”

我不能说自己仅仅是遵从了占卜的建议。我告诉他:“安藤润也死了。”

井坂好太郎像在吞咽这句话,一时间没说话。“这样啊。”他说,“就年龄来说是可能的,可我一直以为安藤润也活着。不知为什么,我以为他没死。这样啊,原来他死了。”

“死了。”

“我接下来也要死了。”

我报以一个干巴巴的、讨好的笑。

“你有一天也会死。知道吗?”

“这我知道。”

我在心里自问,你真的知道吗?爱原绮罗和我在盛冈告别的时候所说的话掠过脑际。“你大概还没有切身的体会,人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能见面。”我能够和井坂好太郎见面,尽管隔着密封舱,这就是赶上了活着的时候吧。突然,井坂好太郎的脸扭曲了。仔细一看,他整张脸都白了,嘴唇也泛青,而且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密封舱周围有没有呼叫护士的装置呢?我慌忙摸索着寻找。一个圆圆的信号灯亮着红灯。这灯一开始就是红的吗?还是本来是别的颜色,因为觉察到某种危险而变成了红色?不管是哪种情形,我感到红是一种不吉利的颜色,有些忐忑。

“你读过我的杰作了?”井坂好太郎说。

“嗯。”我的回答充满迫切,让我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我是在无意识而非理智的层面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朋友。我满心焦急,仿佛只要一不留神,井坂好太郎的生命就会倏然蒸发到某处。“不知道是不是杰作,但我读了。”

我没有读到最后,但我不觉得有必要提及这一点。我一上来就说:“这部小说不像你的风格。”我说它难读,用名词结句,而且故事平淡。“这样的小说能抓住读者?你现在被出版社晾在一边,我可不觉得这是一部能让你起死回生的作品。”

“渡边,”井坂好太郎咧开嘴,“对我这个就要死去的作家,你小子太严厉了吧。”

“你不会死的。”

“会的。我身上已经没力气了,只是靠这个奇妙的密封舱进入短暂的加时赛。按正常情况,我已经死了。”

听到井坂好太郎既非示弱也非逞强的话,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心神不宁,佯装镇定。“我已经知道你的书稿想表达什么了。”

“哦?”井坂好太郎精神一振,声音充满欣喜,“是吗?你说说看。”

我有种接受测试的紧张,嗓子干涸。“在一定程度上弄懂了。”我先打了预防针,才试着说,“藏在那部作品中的关键词,是‘堵嘴’。”

“这样啊。”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故事本身是这个意思,而且和电影《乌鸦》的联系也有这层意思。”

“是吗,你还看了那部片子?”

我点头。“另外还有,‘只要调整看事物的角度,就可以任意捏造事实’。”

“这就是你的答案?”

“简单地归纳,”接着我一口气说道,“播磨崎中学的事件,从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情况。如今公布的真相大概是做给人看的,知道真实情况的人被堵了嘴。”

“渡边,我对你刮目相看。”井坂好太郎说。他仿佛笑了。其实那不是笑,而是他近乎惨白的嘴唇在颤抖。“你相当敏锐。”

我本应该问他要不要紧,却进一步问道:“那所中学的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所中学……”井坂好太郎眨眼的次数减少了,他一眨不眨地睁了一会儿眼睛,每当他眨眼停滞,我就忍不住以为他就这么走了。“播磨崎中学,是一个聚集了特别的人的地方。”

“特别的人?”

“为了调查事件,我先是逐一接触了念过那所中学的学生。起初几乎没有收获,但我四处转悠,把他们一个、两个、三个乃至若干个地见了过来,有趣的是,那群人在小时候都有过古怪的趣事,譬如把调羹变弯,或者猜中别人的想法。”

“超能力?”

“如果用个可爱的说法,就是那个。”井坂好太郎窘迫地说道,又小声嘀咕,“作家如果在作品中提到超能力就完蛋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学校?”

“你听着,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只说重点。”井坂好太郎突然发出爽利的声音,“我之前提到过系统。我说过,政治和经济,人的心情,还有善恶,都只是在顺应一个大的系统。”

“我记得。”

“这就是答案。没有谁是坏人,到处都是同样的情况,只能称之为‘就这么一回事’。”

“那部电影里的机器人也说过和你一样的话。”那是我几小时前在公寓看的《最后期限凌晨两点》的台词。我想起自己在盛冈从安藤诗织那儿听来的话。“听说安藤润也讲过类似的话。他说,没有什么独裁者,世上不存在你能够指控为坏人的人。”

“真想见见安藤润也。”井坂好太郎的脸颊一阵抽搐。我不清楚这是遗憾导致的抽搐,还是源自肉体的痛苦。“所谓的社会,会自己构建系统。积累类型,制定规则,做出调整,并加以维持。”

“是吗?”

“因为这样做更轻松,会自然而然地成为日常工作。然后,对系统而言,有麻烦的就是——”

“艺术家?”

“渡边,你说什么怪话。”井坂好太郎的脸颊又是一阵抽搐,似乎想说,你别让我失望,“是例外。系统讨厌例外,讨厌不能纳入类型的现象和事物。所以,系统也不喜欢例外的人。”

我一听就懂。身为系统工程师,在编程的时候,最麻烦的就是让程序对例外现象进行某种程度的处理。

“不过,人也有例外。”

“那就是,”我开口道,“用个可爱的说法——”我模仿井坂好太郎刚才的表达,问道,“就是有超能力的人?”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大概是说话变得艰难,他的嘴唇用力弹开又闭上,唾沫飞到密封舱的窗上。“例外的人很麻烦。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对于例外,是排除,还是收进系统?”

“收进去?”我在反问的瞬间又想起自己的工作。我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把例外的情况进行分类并反映在设计规格书中,让程序将其涵盖。

“让例外不成为例外。如果存在例外,只要调查其本质和特征,然后收进系统就行了,对吧?”

“这就是播磨崎中学?”我大声说道。响亮的声音弹到病房的墙上,空气因而有短暂的震荡,“播磨崎中学就是调查你所说的‘能力’的地方?”

“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袭击播磨崎中学的那群人是——”说到这里,我想起间壁敏朗和间壁俊一郎这两个名字,“在你的小说中出现过一个叫间壁敏朗的人。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他的父亲是间壁俊一郎。”

“就是他,间壁俊一郎,他是袭击播磨崎中学的那伙人之一。”

“啊?”

“间壁俊一郎和同伴一起去了中学,成了那场袭击事件的凶手。但是官方没有公布他们的名字,有关情况被巧妙地隐藏了。”

“巧妙地?”

“他的儿子间壁敏朗是播磨崎中学的学生。这一点没有错。”

“我也在新闻里看到过,间壁敏朗是事件的受害者。”他也是在全班几乎死光了的情况下活下来的少数人之一。

“这样一来,立即能够想到当爸爸的间壁俊一郎去学校的原因。”

我闭上嘴,搜寻答案。“不行。我想不出来。”

要在往常,井坂好太郎会鄙视我,并不断投来挖苦和讽刺,如“你真的不懂得思考”。然而,他此刻似乎没有嘲讽我的余地,飞快地继续道:“你听着——”他的这种反应让我无比地寂寥。

“你听着,监护人去儿子的学校,就是为了询问学校的教育方针。肯定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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