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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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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岛丈可说是全国人民的英雄。他淡淡地开始解释,说他不仅不是全国人民的英雄,而且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英雄。他注视着我,坚决地说:你说得没错,播磨崎中学事件有不同的真相。 “那所中学的学生是一群拥有特殊能力的孩子,对吧?”我再次确认,“还有,来学校的根本不是带着武器的歹徒,仅仅是孩子们的监护人,是这样吧?” 是这样吧?是这样吧?对政治家来说,这样被人诘问肯定很烦,但永岛丈神色不变,气质仍像个有着精悍面孔的英俊的美式橄榄球选手。他微微点了下头。“那天来学校的是孩子们的家长。九名学生的家长,九个人。” “是家长?为什么?”五反田正臣问道。 “因为他们担心孩子的情况。” “溺爱也要有个限度嘛。更要紧的是,那些人真的只是家长?难道不是危险的歹徒?新闻是这么播报的。” “五反田,他们只是家长。”我说。 永岛丈把胳膊架在张开的双腿之上,身子向前倾。“那所中学是纯寄宿制,学生们基本不能回家。他们可以和外界联络,可即便如此,学校的情况并不会完整地传到家长那里。” “是指学生的电子邮件和电话经过审查?” “不是。”永岛丈当即摇头,“是出于学生们自发的意愿。” “学生们自己不愿意说出学校的真相?”会有这种事吗? “自发的意愿未必是自己的选择。” 我不太明白这话的含义,但永岛丈在我追问之前继续说道:“总之,几个对中学的教育内容抱有疑问的家长来到学校,要求见孩子们。和你们现在一样,他们没预约就来了。可能他们觉得,要是提前预约,校方会有所隐瞒。等于是一次由父母发起的临时检查。因为太突然,校方感到震惊,但不可能把家长们赶回去。于是校方另外准备了房间,让家长和孩子们见面。据说是这么回事。我当时不在现场,所以只是听说。” “永岛,你当时真的在杂务室打扫?”那部纪录片确实是这么说的。 “对,我正在清理吸尘器的灰尘。”他爽朗地微笑。 “既然家长们顺利地见到了孩子们,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骚动?为什么学生们会死?”我的嗓音不由得一粗。为什么会发展成全班死亡的事态? “因为有家长没能见到孩子。九名父母当中,只有一位母亲没能见到孩子。母亲的名字叫小林友里子。” 瞬间,我感到周围的场景仿佛发生了变化。被绑在椅子上的五反田正臣和大石仓之助都不见了,正对面的永岛丈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别的房间。房间四面是雪白的墙壁,排列着几张长桌,桌上有成排的电脑。屋里有一名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的中年女子。我凭直觉知道,她就是小林友里子。听着永岛丈的话,我像是融入了小林友里子的身体,切身地感觉到发生在五年前的播磨崎中学事件。或者说,我在妄想。 小林友里子来见儿子小林辉秋,自称是年级主任的白发男子告诉她:“辉秋君今天没来学校,所以你见不到他。”她因此不知所措。地点是教职员室。 其他八个人得到的是同样的说辞:“我们在隔壁准备了房间,会把您的孩子带过去。各位想说多久就说多久,说完再回去。”也有一名父亲表示不快:“怎么搞得好像探监似的。”小林友里子觉得自己被扔下了,心想,我连这种探监的机会都没有吗? “辉秋君早上在宿舍的厨房被热水烫了手,已经去了医院,所以今天缺席。您大概可以等他回来再见面,但现在没办法。” 白发男子戴着或许是老花镜的眼镜,留着不到一厘米长的平头,小眼睛,虽然是老师,却有种远离安稳日常的异样威严。 “小林女士,没法子呢。”经这名老师一说,小林友里子也觉得没有办法,只好点头接受。她怕如果自己大声理论,会影响其他监护人见孩子。 小林友里子因为担心儿子而特意从九州过来。但如果问她究竟担心什么,连她自己也没法说出所以然。 本来,儿子就读播磨崎中学也是顺水推舟。他在学习中心参加了中学升学考前的统考,那里的职员说:“辉秋君的学力和体检结果过了播磨崎中学的推荐线,去那儿挺好。”当时她的确感到单纯的喜悦:“是吗,原来去那儿挺好的。”但也没必要执着于播磨崎中学。只因为听说学费相当便宜,而且因为是新学校,会有特别补助费,丈夫动心了。儿子辉秋去上了一次体验课,那所学校有着不穿制服且尊重自由想法的校风,还有新鲜的课程,他似乎很受吸引。于是小林友里子也赞成儿子入学。 住进宿舍之后,儿子定期联络她。主要是电子邮件,偶尔也有电话。完全没有让父母担心的事,但小林友里子为这些“太过顺利的报告”而担心。她感到:“好像太没有问题了。” 丈夫批评道,这是在找碴儿。他不耐烦地皱起脸:“俗话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不对,小林友里子想。消息是有的。正因为全都是好消息,她才会不安。 当然,小林友里子不会只凭这些就跑到东京见儿子。 契机是她收到一封邮件,来自间壁俊一郎,另一名学生的父亲。不知他从哪儿查到他儿子同班同学的家长们的邮箱地址。“我们去一趟学校吧?可能的话,最好突然上门,搞一次突击测验。” 间壁俊一郎似乎也不信任他儿子的来信。小林友里子的丈夫没理会间壁,然而友里子对间壁的提议感兴趣。最重要的是,间壁俊一郎公布了他儿子的邮件内容,那些像极了辉秋写来的信。这一点让她在意。 间壁俊一郎这样写道:“如果没有消息倒也罢了,报喜不报忧,只能认为是坏消息。其实我在某个高原上住过一段时间,我在那里学到一件事,信息是多么危险的东西。”他看起来的确有些不正常。这人似乎还怀疑自己的人身安全,感觉有点神经质。 小林友里子回了信,然后和另外几个间壁的支持者一起去了学校。 而此刻,她被告知唯独自己见不到儿子。她不知该怎么办。沮丧的她不知何时恍恍惚惚地离开了教职员室,做梦似的蹒跚而行,在学校里失去了方向,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走在主楼背后另一栋楼的走廊里。她一下子慌了神,想沿着静悄悄的路走回去,就在这时,从前面什么地方传来微弱的声音,像一声惨叫,她不禁停下脚步。她侧耳倾听,心想莫非是自己的鞋子发出的声响。一片岑寂。声音又传了过来。那是狂乱的惨叫声,又像有人在呻吟。 小林友里子害怕起来,想回到原路。但她最终下定决心,向前走去。因为她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 传出惨叫声的是右边一扇门里。小林友里子竖起耳朵,这时屋里响起一个声音。类似喘息的声音充满害怕和悲伤,最要命的是,这声音是她熟悉的。正是她忍痛生下并怀着烦恼、忍耐和爱抚养长大的儿子的声音。 小林友里子顿失血色,随即热血上涌。她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推,发现门上了锁,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撞了过去。她发了狂似的彻底失去了冷静。 小林友里子撞开门闯进房间,几乎站立不稳,同时飞快地四处张望。跃入眼帘的是她的独生子的身影。狭窄的房间正中央有把椅子,他被绑在上面,眼睛被蒙住了,身体无法动弹。有一名女子面对着他。女子身穿朴素的西装,个头娇小,右手拿着一样东西,怎么看都明显是手枪。 “这是怎么回事?”五反田正臣催问的声音让我一惊,我这才回过神,从播磨崎中学的场景重返自己所在的房间。抬头看去,头顶是炫目的枝形吊灯。关于小林友里子的想象具有太强的现实感,以至于我一瞬间分辨不清哪一边才是现实。 “拿枪指着学生?体罚也要有个限度吧?这样做不正常嘛。”五反田正臣说出他的疑问。 我也有同感,却答道:“这是因为——”我想到一件事,可以作为这种古怪状况的解释。“难道是《幻魔大战》理论?”我脱口而出,“是为了让人感到恐惧,把人在精神上逼到绝境,所以那个学生才会遭到非正常的对待?”井坂好太郎也说过类似的话。 “喂,渡边,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谈论超能力。”我说。 “你刚才也满口超能力,所谓的超能力究竟指什么?” “整件事都和超能力有关。有一所学校调查人们的特殊能力,大概就像资格考试的学校,而那所学校就是——” “就是播磨崎中学。你说得没错。”永岛丈的声音响彻屋内。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只有天花板的空气净化机发出宛如呼吸的排气声。 “为了让能力觉醒,那所中学用了野蛮的手段。在那儿工作的大部分是医生或学者,当然了,他们被称作老师。而那些野蛮的调查被称作‘单独心理治疗’,所有的学生依次接受调查。” “我搞不懂。”大石仓之助哭诉道,永岛丈没理会他。 “既然名为研究,当然也采取了最低限度的防范手段来避免事故,但做法仍然是粗暴的。因为特殊的力量不会在安全的环境中出现。人只有在感到恐惧的时候才会发挥潜在的能力,对吧?” “嗯,我知道有这么一套理论。” “渡边,你干吗一副心领神会的口气?”大石仓之助高声说道。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五反田正臣显得不快。大概他不喜欢别人谈论自己无法理解的事。 永岛丈轻轻耸肩。“做母亲的小林友里子目睹了单独心理治疗,也就是她的儿子惨遭虐待的现场。” “她看到了这一切,然后呢?” 我可以想象母亲会采取的行动,她肯定想不顾一切解救儿子。这就是母亲。与此同时,永岛丈也说:“小林友里子朝老师扑了过去。” “毕竟是母亲。”我不由得认同地点头。 “然后呢?”五反田又问。 “女老师吃了一惊,她大概从没想到这种时候竟然会有位母亲扑上来。乱了阵脚的女老师不假思索地用了手中的枪。” “对那位母亲开了枪?”五反田正臣尖锐地问道。 “对。她对那位母亲开了枪。” 随着永岛丈的回答,我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拉出来,扯到身体的上方,接着飘到别处。我和五年前的播磨崎中学的房间天花板融为一体,小林友里子就是在那间屋里扑向老师并被枪击,而我俯瞰着事情的进展。 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衣着朴实的小林友里子仰面躺着。她的嘴边溢出红色的泡沫,血从她的肚子流出来。一名穿西装的女子紧挨着她站着,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枪,恼怒地皱起眉。她对自己感到愤怒:我怎么就开了枪呢! 这时,室内一阵震动。甚至我紧贴的天花板的日光灯也在咔嗒咔嗒地摇晃。 引发震动的是坐在椅子上的小林辉秋。他身下的椅子颤抖着,椅子腿敲击着地板。他的眼睛被黑布蒙住,手脚被形如小型狗项圈的东西固定在椅子上。他的嘴巴像嚎叫的狼那样大张着,舌头像火焰般摇曳,发出咆哮。他的吼声大得惊人。随着他的吼叫,整间屋子哗哗地震动。 女老师诧异地望着晃动的墙壁,接着终于注意到小林辉秋的异样变化,瞪大了眼睛。 “那孩子因为母亲被杀而崩溃了?”五反田正臣明显不耐烦地问道。 “我并不在现场,所以我并不确切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永岛丈干脆地承认,然后点头说,“这一切仅仅是我根据可以作为证据的情况结合想象力做出的推测。但有一件事确实发生过:小林辉秋大声吼叫,整个人陷入亢奋,他挣断捆绑手脚的东西,杀害了女老师。教室内的摄像头留有这些影像。” “唉。”大石仓之助的叹气声带着哭腔。 五反田正臣咂舌道:“你该不会说,他用超能力杀了人吧?” 我心想:肯定是用超能力杀的人。 然而,永岛丈没有表示肯定。“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不在现场,能做的只有想象。如果认为小林辉秋发挥了某种超能力,不妨就那么认为。如果觉得超能力太荒谬,可以做出不同的想象。譬如说,小林辉秋发挥了人们在火灾现场常会爆发的惊人力量,扑向女老师,夺过枪,射杀了她。这样如何?还在能够理解的范畴内吧?” 五反田正臣顿了顿才答道:“是啊。如果是这种情况,我可以相信。” “那你就这么想好了。小林辉秋拼尽全力杀了女老师,和漫画里才会出现的超能力无关。大概是肾上腺素过度分泌,或者是向肌肉发出指令的神经系统出了异常。” 永岛丈接着往下讲。在播磨崎中学,一整个班的学生的死亡从这里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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