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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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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起来!”有人推我的右肩,我睁开眼。我没注意到自己睡着了。可能因为刚醒来,我整个人昏沉沉的,接着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渐渐看清了周遭的情况。 “喂,起来!你竟然在拷问的时候睡着了,胆子不小啊。”说这番话的是个留胡子的年轻男人,他拿着一把像钳子的东西,夹住我的指甲尖。“一枚指甲都还没拔呢。” 一阵眩晕的感觉向我袭来,仿佛被倒挂在空中转圈子。 “这里是……”我环顾四周,认出是我家的餐厅。我在房间中央,被绑在椅子上,佝偻着背。 “你太太怀疑你有外遇,所以我来问出你的外遇对象。”男人说着耸了耸肩。 啊!我心想,难道迄今为止的一切是我的意识在拷问中逃入的梦境?是我因为疼痛和恐惧编了个虚构的故事?就是说,我胡乱编了一大堆,歌修,交友网站,安藤商会,以及井坂好太郎的死?想到这里,我在虚脱的同时感到安心。可接着,对眼前的拷问者的恐惧让我一惊。我还在这个场景?还在这个时间点?我感到一阵空虚,就像有人下令让我把迄今为止的半辈子从小学时代重新来过。 胡须男向我轻声细语:“你有外遇吧?” 我嚷道:“住手!” “喂,到了。” 我的身体猛然一晃,右肩受到挤压。我睁开眼,感觉就像在醒来之后再次硬生生地睁开眼睛。我“咦”了一声,揉着眼睛,发现自己系着安全带坐在副驾驶座上。驾驶座上的佳代子说:“起来!到了。” “渡边,你挺从容,还睡午觉。”五反田正臣敲一下我的椅背,“接下来就靠你了。” “我做了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梦。” 五反田正臣快活地笑道:“真复杂。你这是对现实的逃避。你希望现在是现实还是梦?” “都一样。”我说。 五反田正臣满意地说:“就是嘛。” 佳代子下了车,我这才想起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我解开安全带,来到车外。我正要帮五反田正臣打开后车门,他抢先下了车。他眼睛看不见,却好像完全没有不便,这一点仍然让我惊讶。 佳代子停车的地方是一处宽敞的地下停车场。她解释了我们现在的位置,说上面是栋五十多层的狭长大厦,外观很新,我们在地下二层。听说我们之前穿过后门弯弯曲曲的通道,按照地面的发光指示箭头来到这里。近来的停车场出入口会感知车身的识别信息,进行各种侦测。我们能顺利进来,说明这辆面包车至少不是偷来的。大概不是。 停车场有些昏暗,把握不了纵深,不知有多大的面积在地底延伸。朝任何一个方向看去,眼前都是绵延的道路。步行通道一路有电子显示的明亮箭头,我们沿着箭头走,进了大楼,眼前是十台电梯一字排开的候梯厅。墙壁全是黑色,泛着微光,大概有间接照明。 “好气派的大楼。”佳代子在电梯前伸了个懒腰。 “歌修股份有限公司就在这里。” “按永岛丈的说法,好像是家普通的公司。”五反田正臣抚摩着犬形助行器,嘴角轻扬。 “记得他说是二十五楼。”佳代子按了上行钮,斜前方的电梯门一下子开了,仿佛早就候在那儿。 进了电梯,轿厢迅速升往二十五楼,我们默默地望着楼层显示。我不由得想起永岛丈的话:“去了也没用。就算你们去了那里,公司也只有员工。” 可我仍然怀着期待。 等我们到了二十五楼,门一开,便是“歌修股份有限公司”的显赫招牌,还有一扇结结实实的不透明大门。门口站着魁伟的看门人,他紧盯着我们,威吓道:“来做什么?”在大门里面,若干名男子正随意坐在豪华椅子上。这些拥有强权的人只关注自己的利益,对他人漠不关心。他们正在商谈,为的是自保和赚钱。 等待我们的会不会是这样的状况?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很简单。可能会有严密的警卫,而且我们必须有心理准备,对方会有一定的暴力抵抗,但只要我们设法克服这些障碍,打倒大恶人,问题就会解决。就像传说故事中降妖除魔的套路,逻辑非常简单。打倒魔怪,然后就是大团圆。我祈祷着,希望事情会是这样。 “你祈祷也没用。”电梯快到的时候,我身旁的佳代子说道。 “咦?” “你刚才祈祷了吧?” 她怎么会知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你的事我基本都知道。” 五反田正臣吹了声口哨,像在逗大街上的恋人。“这么说,你只要一有外遇,马上就会被发现。” 他的话一点都不好笑,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电梯门随着一声轻响开了,我们走出电梯。我们终于闯进了敌人的指挥所,恶势力的大本营。 “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们走进歌修公司。这是家极其普通而且很像样的公司。当然,这里的气氛和敌人的指挥所或恶势力的大本营截然相反。 就是家普通的公司。 整层楼都是玻璃墙,从走廊可以望见整间公司。室内没有隔断,有很多人对着电脑敲键盘。每个人的桌子都很大,隔开一段距离朝各个方向摆放着,因此氛围完全不像大规模工厂。这是一个充满知性的场所,可以用优雅来形容。 “怎么样?”五反田正臣问我,“我听见一大堆敲键盘的声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失明的他戴着墨镜看向半空,像狗在追踪气味。 “看起来,这真是家气派的——”我只能答道,“气派的公司。”后半句感想是对前台女孩说的。 “谢谢。不过,请问您这是……”她的表情礼貌而不设防,“您有预约吗?” “预约……”我含糊其词。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五反田正臣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佳代子在我旁边焦躁地晃着身体。她讨厌事情慢腾腾的,而且不太喜欢可爱乖巧的年轻女孩。我害怕她嫌冗长的解释太麻烦,干脆靠武力硬闯。果然,只见她往前迈出一步,用力握拳。我心想“糟糕”,就在这时,前台女孩说:“啊,抱歉。各位是永岛先生的朋友吗?” “永岛丈?”正准备动手的佳代子倏然停止。 “朋友。”五反田正臣喃喃道。 “就在刚才收到的通知。各位有永岛丈先生的介绍,来我们公司参观。刚才不好意思。这边请。” 我们摸不着头脑,有些不安,见她打开透明的门,只能跟着走进去。我和佳代子对望了一眼。“那个人帮我们做了很多打算呢。”她耸耸肩。我开动脑筋:永岛丈联系歌修是出于怎样的打算?我最初想到,这或许是伪装。他会不会算计我们,把我们引到假的歌修公司?但我回想起分手时目睹的永岛丈充满决心的脸庞,我觉得他没必要这么做。也许,他要把整个歌修呈现给我们,让我们用自己的眼睛理解:“歌修只是家普通的公司。” 为什么? 是因为他自己想确认吧? 我又想起来这里的车上做的梦。我梦见自己做了梦。在睁开眼的瞬间,我感到一种不安,就像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只能看作梦幻泡影。 难道说,永岛丈也同样感到无助? 他谈到过系统。他解释说凡事“就是这么回事”。但就连他也无法掌握系统的全貌,因为他本人也是系统的一部分。说不定他在怀疑,他“知道”的终究只是虚无,只不过他自己信了。所以,他是不是想让我们代他确认?他知道去了歌修也没有意义,但他并没有亲自确认过。他是不是想让我们这些外人确认系统的存在,还有,去了歌修真的“毫无意义”? “任何人被称作先生,就会腐败。”五反田正臣故意说得让前台女孩听见,但她没做出反应。 一进办公区域,我便怔住了,因为整个空间的洁净感,以及奢侈的氛围。员工们大多面对电脑显示器,叩击键盘。或是倚着流线形的椅子,跷着二郎腿,用手机和人交谈。 我们从办公区域的背后兜过去,就像在博览会的会场转悠。前台女孩向我们解释这间办公室的工作,但我没听进去。 “感觉怎样?”失明的五反田正臣当然看不到,但他也许感觉到不一样的氛围,“气氛不像我们工作的地方。” “确实不一样。”我立即答道,“和我们工作的地方比,这儿是贵族的办公室。”如果我们平时办公的地方是站着用餐的荞麦面馆,这儿就是享用豪华套餐的餐厅。 “大概就连氧气含量也高些。” “有这种可能性。”我正要说这儿有种边吃蛋糕边工作的优雅,就真看到一名男子边看屏幕边用叉子吃蛋糕,我不禁语塞。 “听你刚才说的,这里做的是系统的运用,对吧?”五反田正臣问道。 前台女孩停住脚步,“是的。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她笑容自然,给人感觉不错。 “什么系统?”我问。 “这一点我不能透露,我们管理着好几个系统。” 我顿时想说,你其实不清楚你们的系统吧。而她自然会回答“是啊,我的职位并不掌握整个系统”。可我并不是想责难她。我想问她:我能和系统运营的负责人或系统设计的相关人员谈话吗?转念一想又作罢。肯定有人顶着负责人的头衔,但他们肯定也没法掌握全局。就像担任政治家角色的人虽然多的是,但他们不可能掌握发生在世界上的所有倾轧与合谋。各个角色只是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肯定是这样。 “其实,我们公司做过歌修的分包业务。”我打算这样开始解释。我还想冲她发牢骚,说我打过电话,却完全联系不上。 一个男人在我身后打电话的声音钻进耳朵。“十分感谢您接受我们的委托。我马上把对方的姓名、地址等个人信息传过去。”他恭谨的说话声传了过来,“请您输入安全码之后下载。” 原来如此,这儿也向其他公司委托业务。 紧接着,我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说,有人上网搜了某项内容,这个电话其实是为了堵住那人的嘴而向打手们委派任务? 以前出现在我面前的恶棍,为了陷害大石仓之助而在列车上假造强暴事件的那伙人,还有那些在眼药里动手脚让五反田正臣失明的人,都是因为接到工作委托而采取行动。或许此刻我身后的这通电话发出的就是类似的一项委托? 接到委托的人联系其他人,后者又委托另外的人。工作被不断转包,逐层分工。最后,甚至“良心”或“罪恶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没有人记得“我心里曾有过良心和罪恶感”。就是这么回事。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已经听不进前台女孩的话。敲键盘的轻微声响、屏幕显示的上网画面、文本信息滚动的操作画面、对着手机说出的礼貌词句、电脑降温风扇的声音,所有这一切充斥了宽阔的楼层,将我围绕。 接着,我感到那不再是人和物的声响,而完全混合成一种液体,在房间里蜿蜒蠕动。那东西又黏又稠,卷起旋涡,流动着滑过我们的身体。它的流速变快,黏度降低,仿佛成了一条河。世界由工作构成。所有那些追逐利益、以高效率为目标的工作,像河流一样流过我们周遭。我只能呆呆地站在泛滥的河流之中。就在我发呆的当口,或许就有什么地方的某个人上网搜了什么,从而被监视系统偷偷捕获。也许就在此刻下达了指示,要堵住那个人的嘴。 不存在坏人。这一点明明白白。我瞥一眼前台女孩。她本人以及在这里敲键盘的随便什么人,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公司参与了恶行吧。他们在这里完成的工作并没有直接折磨任何人。从这里又经过若干次的“工作接力”,可能会对某人造成危害,仅此而已。这地方的上游也与“工作接力”相连。我也搞不清这是不是坏事。我自己也可能只因为活着就给什么地方的某个人造成危害和损害。 五反田正臣也有同样的感觉吧。我看到他在旁边蹙着眉,显然也不知所措。 “怎么了?”佳代子问我。唯有她一如既往,让我放下了心。 我想起她在国际伙伴宾馆说的话。“因为是工作,没办法才做的。这只不过是借口。”她主张,就算是工作,也必须对自己的行为有一定的觉悟,如果干的是坏事,就应该有相应的煎熬。而此刻在这个办公区域的人们仅仅是一无所知地完成工作,根本没有煎熬。我又想到,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他们不清楚全局,没办法。” “你说什么?” “佳代子,”我说,“有不好的事发生的时候,如果我们说自己不知情,会被原谅吗?” “不好的事指什么?” “对这个世界来说在某些方面不好的事。” 佳代子笑了。“得了吧。一般来说,不好的事对其他人来说会是好事。我不太清楚什么才是对的。” “可是——”我没法把话接下去。 “喂,渡边。”五反田正臣喊了我一声。 “什么事?” “大概到处都有很多和歌修类似的公司。” “我觉得是。”这毕竟不过是对上网搜索的监控系统进行管理的公司之一,在这里工作的人或许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工作是“监视上网搜索”。 “就像永岛丈说的,来了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听到五反田正臣的声音,我有种败北的感觉,更准确地说是无力感。肩膀随即松弛下来。 “你怎么蔫蔫的?”佳代子开口道,“你不是说过嘛,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大的目标。如果我们为小小的目标采取行动呢?” 她的话相当有力。我点点头,心想,说得没错。我努力振作心情,转向前台女孩。“请问,能让我们看看放服务器的地方吗?”我恳求道。 即便踏入管理这个系统的服务器机房,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很清楚这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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