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卧室的窗户已射进午后的阳光。今天天气大好,左邻右舍的窗口和阳台上摊满了形形色色的棉被,正在享受日光浴。

“哎呀!糟糕,又起晚了。”前畑滋子用力拍着额头,感觉好像又听见婆婆在唠叨:“早晨睡懒觉,那是指睡到九点十点,至少上午就起床。睡过了中午,怎么可以说是睡懒觉呢!”

那是婆婆以前对昭二唠叨的话。对于结婚四十年、每天一早五点半就起床准备早餐的婆婆而言,这或许是她忍无可忍说出口的话。滋子当然理解婆婆的心情,何况不管有多少工作,身为主妇的滋子每天睡到下午,也实在不像话。滋子也想照婆婆说的在上午起床,可是常常因为前一天晚上工作直到黎明才钻进被子,很难如愿。

先到厨房烧水,然后看了看时间,居然快两点了。点一根起床烟,利用水开的时间吞云吐雾一番。滋子心想,要是这时有谁拿传阅板[小区之间传阅注意事项的活页夹]过来,自己一定会成为街头巷尾讨论的话题。

“滋子,都已经下午了,你还穿着睡衣!”肯定会被这么说上几句,而且昭二也会挨骂。于是滋子赶紧先换衣服。

喝完一杯速溶咖啡,身体开始恢复知觉,肚子咕咕直叫。忍着想往胃里塞东西的冲动,滋子先去晒棉被。抱着昭二的褥子走出阳台时,重田太太正在隔壁阳台上拍打棉被,像一直在等着似的。

“哎呀!滋子,你早!”

什么早不早的!滋子还是装出一副笑脸回答:“你好。”

重田太太一脸笑容,用力拍打棉被,简直就像在对仇人拳打脚踢。

“晒得好蓬松呀!今天真是好天气。”

“就是,昨天的雨简直像是骗人一样。”

重田太太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至少滋子看到的是这样。

“滋子,你应该早点出来晒被子!”

滋子笑着敷衍道:“我刚出去才回来,再说因为昨晚的雨,我家阳台上午还是湿的。”

“是吗?”重田太太用力点头道,“你出门就顶着那个头吗?睡得都翘起来了。再见!”

她立刻转身回了屋,留下被将了一军的滋子站在那里。头发睡翘了吗?滋子摸摸头发,果然乱糟糟的。

“哼!可恶的老太婆。”

邻居重田太太是滋子婆婆的童年玩伴,两人无话不谈。最近重田太太好像从向滋子的婆婆巨细靡遗地报告滋子的失态中找到了人生意义,例如滋子半夜出来倒垃圾,送快递的人来,滋子睡着了没开门,由她帮忙签收等。滋子因此丝毫马虎不得,十分头疼。

去年夏天,前畑昭二求婚时,滋子就提出:她要继续工作!

“所以我不能帮你做家里的事业,也不想和你父母住在一起。如果一起住,我就不能工作了,这样好吗?”

昭二回答:“我无所谓,随你自由吧。我会继承家里的事业,但我是我,你是你。反正哥哥嫂子也没有回家住,所以没关系,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只是昭二附加了一个条件:一旦有了小孩就必须辞去工作。当时滋子回答:“到时候再说。”

照理说这种婚姻生活对滋子来说应该不错,只是如意算盘也不能打得太精。首先是婆婆强烈要求:可以不帮家里的事业,也可以不住在一起,但是必须住在婆家附近。

“昭二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忙的时候还必须上夜班,所以最好能住在走路就能上下班的地方。我们这附近到银座或新桥就难说了,但是到滋子上班的出版社只要四十分钟,不也很方便吗?”

滋子无奈让步了,不料婆婆得寸进尺。

“既然是住在附近,何必付房租给别人?就住在我们的公寓吧,房租会算你们便宜的。刚好三楼空出一个角间来。”

前畑家除了自家住宅和工厂外,还盖了一座三层公寓用来出租。对滋子而言,夫家颇有资产并不是坏事,但要她住在那栋公寓里就另当别论了。她觉得不自由。

于是她大力反抗,准备找理由推辞。谁知道住在埼玉的父母竟被婆婆的意见说服了。

“你是嫁到有工厂的人家当儿媳妇,人家居然还答应让你不用帮忙做家里的事业。所以至少这一点也该听婆婆的。”

“什么!我先说清楚,我可不是要到前畑铁工厂上班,我是和前畑昭二结婚!”

“结婚可不是那么回事!”

“妈,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你这边,所以才好言相劝,听妈妈的准没错。太坚持己见,到时吃亏的就是你,妈妈担心的是这个。”

妈妈和婆婆都是传统女性,跟她们说什么“女人的自主”、“婚姻是基于双方情投意合而成立”,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偏偏连唯一的靠山——昭二也说道:“能住在工厂附近当然再好不过了,房租又能便宜,这不是很好吗,滋子?”

都怪昭二说出这么没骨气的话,在滋子还没确切答应之际,整件事便尘埃落定。本想至少没有和婆家住在一起,谁知搬来后却发现隔壁还有个间谍——重田太太。

“那是BCIA!”滋子有一次这么批评道。

“什么是BCIA?”

“老太婆中央情报局。”

“滋子,你还真会乱说!”

看着昭二无所谓只知道笑,滋子实在很想一拳将他击昏!

婆婆一直很在意滋子总是没有怀孕的迹象,这也是她们俩不太合的主因之一。事实上在讨论要不要结婚时,滋子就听说婆婆公然表示:“三十一岁了?那不是快要不能当女人了吗?”

还好这句话激怒了昭二,他难得生气地大喊:“我老婆不是生小孩的工具!”滋子甚感欣慰。然而,婚姻生活趋于稳定后,昭二竟然十分想要小孩。不!如果是他说要生,滋子也不会有太多意见,可仔细询问的结果却是“妈妈吵得凶”,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目前的方针是只要怀孕就生,也没有做避孕措施,但小孩就是不来。要不是婆婆太多管闲事,滋子也想在自己精力充沛的时候生个孩子。只是现在心情既紧张,又有些寂寞,感觉好像在接受缓刑似的,五味杂陈。

滋子坐在厨房餐桌前嚼着抹了果酱的面包片,读着早报。昭二习惯晚上小酌时阅读一天的报纸,所以这会儿早报还没人看过,连广告传单都还夹在里面,整份放在桌上。

妻子比丈夫先读报——一家之中女人先读报,这种事情虽小,却常常惹婆婆不高兴。都怪昭二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他和员工聊天时,不经意间扯出了这个话题。他说:“我家是滋子先读报纸,毕竟她从事媒体工作嘛。”

“什么媒体工作!”婆婆肯定会嗤之以鼻。但自从有了专属的CIA,滋子也不认输。情报员就是在工厂上班的年轻会计小姐。那位小姐实在是太会模仿婆婆的声调语气了,每次都逗得滋子大笑。

“滋子写过什么伟大的文章吗?说是采访,怎么从来没见她采访过我知道的名人?还写了什么报道‘好吃的莴苣做法’,我看只有那种连怎么淘米都不会的笨女人才会去读!”

话说得很刻薄,但婆婆的说法却也正中滋子的痛处。滋子倒不是说“好吃的莴苣做法”没有意义,而是对那种杂志读得津津有味的女人,果真如婆婆所说,都是些于日常生活没什么用处的“笨女人”。滋子身为自由撰稿人,已经在女性杂志、家庭月刊等领域工作了十年。如果她拿自己文章的读者当笨蛋看,这工作也做不好了。

然而现在她和昭二共组了家庭,她开始思考这样是否妥当。有采访对象的工作,往往得配合对方的时间,导致滋子工作时间不规律,连带影响生活毫无规律。最后滋子变成了夜猫子,文章必须在半夜才写得出来,难怪一早起不来。

昭二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所以不曾面有难色。反倒是滋子经常觉得过意不去。不能帮丈夫做早饭,家里的清扫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甚至连衣服换季都拖延了。去年冬天就让昭二到十二月还穿着秋天的薄外套冻着了。昭二当时笑道:“我又没有上班的制服,无所谓啦。这本来是自己的事,我做就好了。”滋子听了既后悔又生气,说道:“你不要那么善解人意,你可以冲我生气呀!”昭二竟说:“我可不是为了这种生活才结婚的。”

于是滋子想,既然自己连家庭都处理不好,还有什么资格为家庭杂志写文章呢?

单身时代从来没想过,还没成家居然会写给有家庭的人看的文章。虽然可以很简单地区分道:“这是工作,我是以专业能力写出正确无误的文章。”但现实中……

有一句格言说:“结婚是用方便替换幸福的工具。”对滋子而言,结婚是免除单身时代产生的罪恶感的工具。

“你只是在从事一个拿丈夫当借口的工作,不是吗?”不知不觉,滋子开始反省。她哼了一声,将报纸折好,站起来打开电视。应该在烦恼前先洗衣服,那还比较实际。

此刻是社会新闻播报时间,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神情紧张的记者。背景是绿意盎然的公园,记者身后有几辆警车,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来来往往。滋子正准备去洗衣机旁,见状停下了脚步。

“被发现的右手,应该是目前提出失踪搜索的女性之一……”记者报道。

滋子立即睁大眼睛,在电视机前坐下,调高音量。

是实况转播。记者和电视台的主持人正在对话。

“斋藤,请问大川公园的现场是否有新的发现?”

“目前为止还没有。”

“那只右手和被发现的手提包是否为同一人所有?已经确定了吗?”

“不,还没有完全确定。”

“嗯,如果有什么消息,请再跟我们联系。”

镜头转向演播室,电视画面右下角出现了白色字幕:“神秘杀人案?公园里被分割的尸体。”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案子,希望能早日破案。接下来播放一段广告。”

滋子赶紧转台,想找出报道得更详细的电视台。这个时段的电视节目不是社会新闻就是重播电视剧,滋子焦急地转台却一无所获。刚才的新闻节目开始报道其他消息,分尸案已不见踪影。

滋子咂了咂嘴,思考之后走进浴室。浴室墙上挂着一部收音机,昭二习惯在洗澡时听棒球转播,特意买了防水的。滋子调整频率找到NHK[日本放送协会,又称日本广播协会],听见了播音员的声音。

“因此现场可谓错综复杂,一片忙乱。”

是刚才那个案子的报道!滋子将耳朵靠近收音机。

“我们再重复报道一次,目前已经知道被发现的手提包为今年六月失踪、已经提出搜索请求的古川鞠子所有,她现年二十岁。而这只右手是否也属于古川小姐尚不能确定,还在调查。”

滋子过于震惊,连着三次用手心拍打额头。浴室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了她大张着嘴的样子。

古、川、鞠、子。

是我名单上的女孩!

“这是怎么回事?”滋子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一份写到一半、一直放在抽屉中的稿子。

“消失的女子。她们为什么消失?为了追求什么?又消失在何处?还是说,是什么让她们‘消失’了呢?”

这些问题似乎变成了案件呈现在滋子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滋子再次出声质问。睡意霎时全无,寒意从背后蹿起。


那应该是两年半之前,一九九四年春天的事。当时《莎柏琳娜》杂志刚好停刊,所以记得很清楚。

《莎柏琳娜》是一九八五年创刊的月刊杂志,是以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单身女性为读者群,提供电影、戏剧、书籍、文艺活动和学习等信息的综合杂志,也介绍流行服饰、美食等信息,同时还开设了深入浅出的国际问题与环保问题的解说专栏、女性评论家的访谈专栏等。就内容而言,滋子认为并不单薄。

然而就是因为这种定位不明的风格,《莎柏琳娜》自创刊以来经常负债经营。尤其是八十年代后期,日本进入泡沫经济时代,社会崇尚奢侈,金钱主义大行其道,一向拒绝成为商业服务杂志的《莎柏琳娜》显得分外朴素,境况堪忧。但讽刺的是,正因为泡沫经济的景气,《莎柏琳娜》的股东才愿意继续支持杂志。

滋子负责撰写“传统手工艺”专栏,她对手工艺很感兴趣,工作得很愉快。当时,《莎柏琳娜》的工作是她的主要收入来源,另一个重要来源则是撰写就业杂志的采访专栏,即采访各式各样企业的人事主管和希望就职的学生,听听彼此的想法,标题叫“真心话”。拜泡沫景气所赐,这个专栏很受欢迎,但内容并非如标题所示,而是听学生们大言不惭地发表意见,以及企业天花乱坠的宣传。

《莎柏琳娜》的工作多少给了滋子安定人心的温馨感觉。滋子采访过许多手艺人,有努力培育接班人的和服裁缝,有经常说“不让下一代师傅难做事”的裱糊匠。听他们说话,看着他们的眼睛,不禁让人觉得认真做事就是这样。他们不问对或不对、有利与否——那些不是重点,而是要认真做事。滋子觉得就是要认真地做事。她也是在从事这份工作时,认识了前畑昭二。刚开始交往,滋子就深深地被昭二吸引,或许也是《莎柏琳娜》的工作经验所致。滋子通过“传统手工艺”才认识了用自己的手擦拭额上的汗水完成工作的生存方式,进而对此产生尊敬与憧憬。

滋子和《莎柏琳娜》编辑部交情渐深,当时的总编板垣也是她一起喝酒的好朋友。“传统手工艺”的连载到第十四回便结束,之后滋子像打游击般,随时被总编抓来帮忙撰写其他采访文章。这就是她的工作,做来十分愉快。然而,泡沫经济像梦一般破灭,社会陷入不景气的低潮,到处都因缺钱而动弹不得。处于这样的时代,一听到《莎柏琳娜》也危险了,滋子深受冲击。她才明白世事的讽刺:过去支持不媚世不流俗的《莎柏琳娜》的竟是这泡沫经济的虚假景气!

刚决定停刊时,总编约滋子痛饮。两人彻夜寻找未打烊的酒馆,一家接着一家地喝。随着杂志停刊,总编的职位也有所变动。酒酣耳热的总编冷不防对滋子说:“希望你能有份不被世间左右的工作!”

“不被左右的工作是什么?”一样喝得醉醺醺的滋子自嘲道,“像我这样不成器的撰稿人,哪里找得到那种工作?没有你们的策划,哪有我们这些撰稿人?”

“说得也是,撰稿人……”总编醉眼朦胧地趴在酒馆柜台上,颇生气地说道,“所以说,你自己写不就好了吗?你可以写的。”

“写什么?”

“写本书,写你感兴趣的题材,你可以写报告文学。”

“报告文学?”滋子趁着醉意大笑道,“怎么可能?我不行。我怎么可能会写?总编真是爱说笑!”

“不,你可以的,试试看嘛。”

两个喝醉了的人你来我往地争论可不可以,之后说的话全都消失在酒精的浓雾中。太阳升起后,滋子回家倒头便睡,直到午后才起床。尽管饱受宿醉之苦,滋子内心还是受到某些牵动。

自己试着写些东西!可是我能写什么呢?

滋子回到了没有《莎柏琳娜》的日常生活。那时牵动内心的东西,不论早晚总会记得。为了弥补失去《莎柏琳娜》的经济损失,现在不能想太多。

过了半个月,正值五月连续长假,滋子第一次跟昭二外出旅行。昭二开车,两人到伊豆的下田游玩。两人交往是从“传统手工艺”第三回连载那月开始的,至今彼此已经十分熟识,但出游还是头一遭。

难怪朋友都嘲笑她:“未免太慢了吧。”

那次旅行很愉快,实际上比滋子想象的还要有趣。昭二开车很谨慎,在高速公路上总是被超车。后来换滋子开车时,她恶作剧般提速飞车,吓得昭二铁青着脸说:“很危险啊,滋子!这样太危险了!”滋子对此乐不可支。

结了婚之后,昭二坦白道:“那时你没什么精神吧?我想是《莎柏琳娜》停刊的影响。所以才想利用旅行让你散散心。”

“你是认为我心情低落,更容易答应跟你去旅行吧?”

“没错!”

虽是这样,但昭二的确很开朗,总是随时随地逗滋子高兴。当时两人交往已很成熟,也有了亲密关系,但昭二对这种事很慎重,不太主动要求。住在下田的三个晚上,这方面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原因是昭二总说笑话给滋子听,破坏了气氛。

“只要一笑,我就没办法了。”事后昭二坦白道。滋子心想,的确也是如此。这样也好,那次旅行还是很棒的回忆。

四天三夜从头笑到尾的旅行到了最后一天。滋子吵着要再次乘坐游览船,于是两人前往码头。因为是连续假日,等候的乘客很多,尤其是全家出游的家庭,小孩在一旁又哭又叫,嘈杂无比。滋子觉得有点累,心想下一班船还要二十分钟才来,和昭二说了声“我先到外面抽根烟”,便出了候船室。滋子吸烟,但昭二完全不碰烟,虽然他在学生时代曾因好奇碰过。

天公作美,这一天也是艳阳高照,海面波光粼粼。天气温热,穿着外套容易出汗。滋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在海滨大道上散步。低矮的防护堤对面就是海水,水上系着几只小船。小船随波缓缓浮动,有时几乎要跳上岸来。一路上不时有渔网堆积,散发出浓郁的海水味。举目可见绘成彩色海豚或鲸鱼的游览船满载着客人越过海湾。一切恰似事先安排好的海边假日风情。

捺熄香烟,滋子举步回候船室。忽然间一阵风吹来,滋子举起手遮在眼睛上方。夹着大海气息的大风袭过脸颊,翻起了裙摆。这时,脚尖不知碰到了什么。

一看,是一张被风吹来的传单落到了鞋面上。她随意地弯腰拾起一看,上面有张女人的脸,照片是复印的,上方写着“寻找此人”。

原来是寻人启事。

大概一直是贴在公告栏上,传单已经泛黄、粗糙,边缘有些破损和缺口。

照片下面有一段手写的字:“此人于一九九二年一月八日离家出走,未归。家人都很担心,努力寻其下落。盼好心的知情人士与我们联系。”

女人名叫田中赖子,三十六岁。在下田市内的温泉旅馆“汤船庄”当服务员。身高约一米六〇,体形微胖,做过盲肠手术,近视并戴眼镜。联系地址是在下田市内,联系人叫田中昭义,大概是她丈夫。

这是家庭主妇离家出走吗?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和服,说不定就是旅馆服务员的制服。照片分辨率很低,无法辨识细节,但女人的笑脸和突出的龅牙很醒目。长得不算美丽,却不失性感。

滋子心想,大概她离家是跟男人有关。失踪超过两年了。传单看起来很旧,但还不至于满两年。应该是被抛弃的家人——她的丈夫不断地做传单,然后张贴。

难得旅行,却看见这么令人扫兴的东西。滋子想将传单揉成一团,但又下不了手。上面的笔迹不能说漂亮,却是努力书写的结果,滋子不由得心生同情。无奈只好折整齐,带到候船室,扔进垃圾桶。

“滋子,船要开了,快点!”

循着昭二的呼唤,滋子跑向栈桥。两人搭乘的是一艘外形像海豚的粉红色游览船。


假日结束后不久,滋子因为旅游杂志的工作到川越采访。这座人称“小江户”的城市,在水路水运发达的江户时代和江户中心区域直接连结,因而繁华热闹。即便如今已成为首都圈的卫星城,依然保存了浓郁的江户风情。近代风格的街道里,古典瓦墙、钟楼错落有致,吸引许多游客前来探访江户昔日风貌。滋子的工作是以一天往返游为主题,选择川越进行报道。

JR车站周围和东京市中心一样,布满高楼大厦和整齐的道路,人潮汹涌,令人怀疑这里是否真是小江户。不过滋子毕竟饶有经验,旅游杂志的编辑和摄影师也都有心理准备,采访工作继续进行。在太阳下山之前,所有行程都已结束,众人回到车站。正想找地方喝杯饮料休息一下,滋子在车站大厅的公告栏上看见了一张传单。

那是张寻人传单,属于官方的布告,而且不是复印而是印刷的。滋子读到“盼好心的知情人士与我们联系”时,同行的编辑已走上前来。

“你在读什么?是寻人传单。”

传单寻找的是一位年轻女子,二十岁,学生,名叫岸田明美。

忽然间,滋子想起下田那张早已忘记的寻人传单。

“我上次到下田旅行时,也看见过这样的传单。那张是手写的,大概是家人自己做的。”

“这种东西很多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应该说是失踪吧?这些人竟忽然就不见了。”

编辑双臂环抱。“说得也是,可最近这种情况不也很多吗?毕竟是年轻女孩,根本猜不透她们在干什么。自从发生泡沫经济以来,很多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滋子凝视着传单上的照片。岸田明美一头长发梳得很整齐,长得十分漂亮。妆浓了些,但也许是照片的效果所致。总而言之,是个随处可见、亮丽可人的女孩。

“这么说来,最近倒是不再用‘蒸发’的说法了。”编辑说道,“以前……不对,应该说是很久以前,这还是流行说法。如今有人忽然消失不见了,可是没有人会说谁‘蒸发了’,也不再被视为一种社会现象。好像失踪已经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了。”

“为什么会不见呢?”滋子喃喃问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吗?万一你蒸发了,谁会来找你呢?”

滋子想了想回答:“昭二大概会吧。”

编辑笑道:“我会找你,因为还没有交稿。”

“原来如此!”

两人笑着离开了公告栏,但滋子心中仍记挂着传单上女子的照片。下田的田中赖子,川越的岸田明美。

消失的人们,行踪不明的人,滋子找到了兴趣的焦点。


照一般方式通过电视和广播尽可能取得信息后,滋子决定打电话试试。翻遍桌上用旧了的名片簿,就是找不到那张想要的名片。焦躁地翻第二遍时,滋子总算想起来,坂木并未给她名片。他的联系方式记录在采访手册上。

滋子立刻拿出采访手册。许多同行已经开始利用电脑管理信息,但滋子还是沿用传统,依工作内容分别记录在采访手册上。所要找的采访手册归于“本业——撰稿”一类,成堆排列在书柜底层用来装日用品的抽屉最里面。长久以来,滋子几乎都已忘记它们的存在。

翻阅片刻,终于找到了,在封底电话号码一览中,从上往下数第三行写着“坂木达夫 东中野警局”。一时间,滋子心跳加速,拿起了电话。

坂木不在。接电话的警察表示:坂木有急事,从家里直接去现场了。滋子又是一惊。所谓急事,不用说一定是大川公园的案件。于是她留言道:前畑滋子来过电话,敬请回电。随后挂上了电话。

没有找到坂木,更加激发了滋子的斗志。她继续翻阅采访手册,找到几个人,迅速浏览其简历后,又开始拨电话。这次是长途电话,在电话号码一览表最上方写着“伊豆的下田”。她要找下田警局风纪科的冰室佐喜子。

滋子回想起和佐喜子最后的谈话是在一年半之前。拨电话时,她心中不免担忧,佐喜子会不会调动了。还好是杞人忧天,佐喜子还在下田警局,只不过所属科室改名了。现在不叫风纪科,而是生活安全科。

一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滋子就听出那是佐喜子,不禁既安心又高兴。“冰室小姐吗?我是前畑滋子。”

“前畑滋子?”对方重复道,“对不起……”

语气显得冷漠。对了,佐喜子就是这样,滋子想起来了,但一喝酒整个人就变了。

“忽然打电话给你,真是不好意思。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曾经为了做失踪女性的报道采访过你……”

这时,滋子猛然想起当时她用的还是父姓木村,正要解释,对方的语气豁然开朗:“原来是滋子小姐!木村小姐嘛。”

“没错,好久没见了。”

“听说你结婚了,现在是姓前畑喽。我收到了你寄来的明信片,刚才忘记了,真是对不起。你最近还好吧?”

“托你的福,我很好。倒是我一直没跟你联系,真是不好意思。”

“后来怎样了?有时候想起来,还很关心你。后来进行得如何?”她这么说,听起来采访好像就是上个月或几个月前的事。

就滋子了解,冰室佐喜子个性认真踏实,绝不会约会迟到或弄错地点。这样的人会将一年的空白说成“有时候想起来,还很关心”,应该是乡下地方太过安闲的缘故。

光是一句话便带出了这样的感觉,可是滋子总不能随性回答:“是啊,多多少少还在进行。”但也不能老实回答:“后来的报道便停了,问题很多,做不下去。加上我又结婚了,说实在的,也没兴趣写下去。”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出声道:“喂……喂……”于是滋子决定直接切入正题:“你在忙,不好意思打扰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电视的新闻报道?”

“电视?”

“是的,就是在东京墨田区的大川公园,发现女子的部分尸体,一只右手。”

佐喜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还没听说吗?”

“是啊……今天早上很忙。然后呢……”

感觉佐喜子的语气有些紧张,滋子不禁挺直腰杆。“事实上那只右手的真正身份还没有确定,但是一起找到的手提包的主人身份确定了,叫古川鞠子。”

佐喜子记忆力很好,听到这件事应该会很惊讶,因此滋子安静地等待。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佐喜子反应过来:“古川鞠子不就是你的采访对象之一吗?”

“是的,你说得没错。”

“是坂木负责的吧?我听他说过。”

“是的。我打了电话,但他去了现场。”

佐喜子沉默不语,滋子也不做声,但她希望佐喜子能先说话。

“千万不能乱下判断……”

“你说得没错。”

“变成可怕的案件了!滋子小姐,你还在继续采访吗?”

“是的,当然。”

“好……我知道了,我会跟坂木联系的。滋子小姐的联系方式没变吧?”

滋子报出电话号码,这时电话那头传来有人呼唤佐喜子的声音。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们再联系。”佐喜子迅速说完便挂了电话。

滋子抓着话筒,视线落在采访手册上,思索片刻,才将电话挂好。

现在找任何人都不如找坂木重要。联系不上坂木,就无法继续行动。滋子离开书桌,回到客厅打开电视,但没有新消息。

她根本无法安静不动,于是将采访手册摊在客厅桌子上,翻开失踪女子名单那一页。数了一下,有七个人,有的是少女,有的是家庭主妇。其中用粗体字写的名字有两个。

川越市 岸田明美 二十岁 学生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日失踪

下田市 饭野静惠 二十五岁 保姆

一九九四年八月五日失踪

另外在名单下面则是:

东京市 古川鞠子 二十岁 职业女性

一九九六年六月七日失踪

滋子看着约三个月前写的“古川鞠子”,感觉有些后悔。当时坂木跟她联系时,自己的态度有些模糊。

一九九四年五月,自从在川越发现寻找岸田明美的传单后,滋子心中涌起一股夹杂着好奇、兴奋与冲动的情绪。于是不断想起《莎柏琳娜》总编说的话:“自己写写看,你一定能做到!”

说不定我也能写报告文学。

她想,要写自己想出来、自己策划的东西,这是再适合不过的题材了,失踪女性。她们为什么会失踪?为什么愿意舍弃安逸的生活、家庭、朋友和情人呢?到底是什么让她们破釜沉舟、毅然决然出走呢?

吸引滋子的,并非只是岸田明美。那个在下田看见的传单上的女子,那个在滋子正在享受愉快假日时不经意擦过脚趾的传单上的田中赖子,那张龅牙微笑的脸更是经常出现在滋子脑海中。或许传单中女子的境遇与滋子的幸福恰成鲜明的对比。

写写看吧,滋子!不妨相信总编的话吧!

那年六月,滋子独自搭乘“舞姬”号列车前往下田时,还没有正式下定决心。面对一个说来就来、完全没有支持的撰稿人,下田的警察会好好对待吗?她是抱着不成就算了的轻松心态开始的。

她十分幸运,负责接待她的警察是冰室佐喜子。连她自己都觉得采访漫无目的,佐喜子却认真对待。佐喜子善于引导对方说话,滋子在说明为什么以田中赖子这样的女子为采访对象时,居然连自己和昭二的交往、工作、《莎柏琳娜》停刊的经过等都和盘托出。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对田中赖子和在川越看到的岸田明美有兴趣也一一说明。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要写关于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佐喜子点点头,说道。

“是的,就是这样。”

佐喜子笑了,滋子不禁脸红起来。迄今为止一直从事文字撰写工作,但几乎都是以出版社或委托人的名义、资源进行采访整理。冷静回想起来,滋子从未凭一己之力、靠自己的双脚做过采访。她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采访”方法。

“能不能够成功,完全看你自己。”佐喜子说,“事实上,关于田中赖子,其他周刊的记者也来采访过。”

“为什么呢?”

“因为田中女士的失踪算是私奔。”

据说她是和工作单位“汤船庄”的经理一起离家出走的。

“由于事情经过是这样,我们警方判断没有必要当作失踪人口处理。因此你看到的传单不是官方布告,而是手写的。”

“那么……田中女士现在何处?”

“听说已经找到她的住所了,是她丈夫努力找到的。”

听到这里,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失望。见她这副神情,佐喜子又笑了。

“不过,还是有些问题。当初她和经理私奔时,偷了旅馆的钱。汤船庄是下田的老店,所以闹了很大的新闻,周刊记者才来采访。只是后来并未报道。”

滋子听得猛眨眼,脑海中浮现出传单上田中赖子的笑脸。

“因为有这些事情,你想采访田中赖子的事,恐怕有些困难,毕竟汤船庄也有了戒心。而且失踪的理由是私奔,田中女士大概不适合成为你报道的主题。其实她的事不值得分析,只是很常见的离家出走罢了。”

滋子失望至极,好不容易有心提笔振作,居然是这么回事。但她又想,正好也让我认清了自己的分量。毕竟她连采访的方法都不知道。

然而佐喜子并不知道滋子内心的想法,依然认真地说道:“你要写的报告文学,我很有兴趣。最近大家对于人们失踪已经无所谓了,不再有人对蒸发感到吃惊。”

“我朋友也说过同样的话。”

“唉!一个人不见了,应该是件严重的事,这样的报告文学应该写。失踪者的家人想到这样的东西有助于搜索,应该会乐于接受采访。”

佐喜子认真的神情让滋子有些说不出话来。还不知道在哪里发表呢。

“不管是田中赖子还是川越那个女子,你还是调查看看吧。如果通过公文申请采访,任何人都会见你的。”

佐喜子还说有消息会跟滋子联系,向她要了联系住址和电话,记在记事本上。滋子离开下田警局时,失望的心情一扫而空。

下一个星期她到川越采访,有一半原因是担心万一佐喜子打电话来问“采访进行得怎样了”,她不知如何回答。总不能对那位认真的女警说:“这件事太麻烦了,我决定放弃!”

滋子硬着头皮前往川越警局,受到了冷遇,但她反而松了一口气。被人踢来踢去的感觉固然不好受,但就当是领了一张免罪符,可以卸下肩头的重担。不料,她在意外之处收到了反应。

是昭二。从川越回来后,第一次跟昭二约会,滋子提到了这件事。昭二睁大了眼睛说道:“滋子,太棒了!你一定要写,你绝对得写。”

“啊?”

“既然你有兴趣,就应该写。我一直认为你工作这么久,绝对有能力写出一本书。你要相信《莎柏琳娜》总编说的话,加油!”

说到这里,滋子又开始过于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我写不出来。”

“写得出来。还没试呢,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那要怎么写嘛!下田那一件,对方躲着;川越的也没办法。我又不是周刊或报纸的记者。”

“从头开始写不就好了吗?从你在下田看见传单时写起,结果调查时发现是私奔。你写的应该不是一个又一个单独事件,而是人为什么会失踪,对吧?所以只要如实写下发生了什么,以及当时的想法不就好了?不是常常会有这种情况吗,一开始说什么都不知道,调查之后说不定就清楚了?而且各种案例会相继出现。人们就是会做出奇怪的事来,但也一定有原因可循。”

滋子盯着昭二。继承家业,努力工作,一心只想买辆属于自己的汽车,既不喝酒也不赌博,甚至也从没见他读过书,这样的昭二内心居然拥有如此想法!

“昭二,你入错行了!你应该去当编辑。”

“少来了!”昭二不好意思地说道。

昭二的激励给滋子带来一些活力,她决定重新调整步伐去做采访,好写出自己的文章。

那么还是得从川越的岸田明美入手。看来已经不能找警方了,滋子耐心地翻电话簿,找出岸田明美家人的电话,直接跟他们见面。她热情地说:“我不知道警方目前调查的情况,但我想着手调查令爱的事情,也许能发现有助于搜索的线索……”岸田明美的父母,尤其是父亲显得有些困惑。滋子心想,大概是觉得我乃一介陌生人。既然如此,我就更应该表现出真心,也只能这么做了。

滋子开始默默地调查岸田明美的生活、人际关系及失踪时的情况等。明美是独生女,家境相当富裕。父亲是当地知名的富豪,年轻时因风流韵事不绝而益发有名,和妻子也是争吵不断。明美虽然生活在物质丰裕的环境里,但所处家庭的气氛却很不稳定。或许是这个原因,她生活奢侈浪费,异性关系复杂。问起她任何一个同学,对她的评价都不是很好,而且问不出固定交往对象的名字。与明美交往的男人多到没有特定的一位。

“岸田早在初中时就曾说过想离家出走。”她的一个女同学说,“该不会是找到好男人一起跑了?不必管她,等到她对那人没兴趣了,自然就会回来。”

另一个男同学说:“不太相信明美的父母会担心她出走。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女儿,根本就是冷血动物。大概也没有真心寻找。提出搜索申请,应该只是为了顾及体面才做的表面功夫。”

滋子和岸田夫妇,尤其是和岸田先生说话时,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对方好像有事情不肯说清楚。这种“疏离感”难道就是所谓的体面吗?然而就在采访进行了半个多月后,明美的父亲才一脸愧疚地拿出一封信,说:“其实……在明美失踪后第十天,收到了这个东西。”

手写的圆形字体,像是女性的笔迹,收件人是岸田夫妇,寄件人一栏上也用相同的字体写着“明美”两字。

“是令爱写的吗?”

“好像是,字迹是我女儿的。”

信很短,写着:“原谅我的行为,我想暂时离家一阵子。生活在爸爸的财富之下,我不知道接近我的人是真心的,还是为了钱,觉得寂寞,很痛苦。我要一个人到没有人知道我家有钱的地方生活,直到自己成长、有了信心才回来。”

秀气可爱的字体、花朵图案的信纸、感伤而自私的理由,语意却很通顺。滋子想象中的岸田明美似乎不会这么写,但明美的父亲一脸愁苦地表示:明美从小就很会写作文。

他还坦承:曾为北上东京的明美开了一个银行账号,至今还汇钱进去。换言之,失踪后还定期取出钱用,家里则随时汇钱以免她生活不够用。

滋子听了,不由得呆住。写这种信来的女儿居然指望生活费,不断汇钱的父母也真是可笑。

“有没有想过如果账户里没钱了,明美不就会回家了吗?”滋子问。

岸田先生却不悦地回答:“我可不想听见她回来不高兴地抱怨:为什么没有汇钱!”

滋子无言以对,暗暗觉得这个家庭的父女关系实在太奇怪,但这正是可以写的题材!

“既然有这些线索,不是可以撤回搜索申请吗?”

“你是说让警方看这封信?那岂不是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女儿任性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了!”他嗤之以鼻,“反正警察也没有认真地找。提出申请不过是个形式,不管它也无所谓。”

或许真的是这样。

“岸田先生,你已经向我表明了,我该如何继续写令爱失踪的事呢?”滋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毕竟当初岸田认为滋子也许能帮忙寻找明美,才答应接受采访。

岸田明美的父亲一如取消餐厅预约一样语气轻松地说:“如果你不停止写作,我们很苦恼。其实当初你来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你会这么热心地调查明美的事。因为牵扯附近的邻居和我们的朋友,不好一开始就拒绝你,但现在……应该怎么说,我们也有了些交情,所以想请你就此停笔,不要再管了。”

滋子惊讶得合不拢嘴,搭电车回家。一路上她神情木然,回到家面对电脑时,她猛然觉得义愤填膺。不久她有了新的想法,决定写下一切经过,这也是现代失踪者的背景之一。也许滑稽而诡异,却是值得写的题材。想到这里,下笔就很快,岸田明美这一章内容特别丰富。

其间下田的冰室佐喜子有了消息。此前她们不时也会打电话,但这一次,佐喜子提供了下田警局辖内新发生的年轻女子失踪消息。

“目前还不能断定是否为离家出走,你想不想采访?只要别太明目张胆,我们局是不介意的。我已经跟家属谈过,对方说有助于搜索的话愿意接受采访。”

佐喜子还向对方介绍道,滋子是可靠的记者。滋子很感激佐喜子的好意,同时也觉得这是佐喜子对她的期望——你不能工作马虎,辜负了我对你的信赖!

于是,滋子开始采访下田的饭野静惠失踪事件。这一事件和岸田明美事件情况截然不同,家庭成员之间没有明显的问题。在采访的过程中,不难发现失踪者本人对于平淡的生活感到无趣与厌倦。滋子诚实地写下这些。另外她也开始懂得采访的技巧,常常到东京市内的警察局走动、通过同行认识负责相关案件的记者,以增加采访对象。眼见采访手册越来越厚,名单里的人也逐渐增加。有些失踪者在滋子开始采访后不久便回了家,接获消息后,滋子有时也会采访本人。

整理这些文字,滋子“自己的文章”逐渐成形。

或许是欣赏滋子的工作态度,有一次佐喜子提及一事:“老实说,我也是东京人。高中时,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才搬到下田。东京还有一些小时候的朋友,其中一位目前正在东中野警局当警察。”

那人就是坂木达夫。

“我长期待在交通科,对失踪人口的搜索并不熟悉。坂木是这方面的专家,说不定能告诉你什么,想不想跟他见见面?”

于是滋子和东中野局的坂木见了面。冰室佐喜子以小时候的称呼“坂木”把他介绍给滋子,坂木自然也很亲切地回应。一开始他还抱着旁观者的态度,直到了解滋子的工作内容后,好像也有了兴趣,跟着帮忙调查与提供意见。

滋子逐渐热衷于这项一个人做、没有截稿期限、自行探索的报道工作,始料未及地努力。如果能减少些本业的工作量还好,但考虑到生活,那一阵子每天都很勉强。

就是因为这样才出了问题。去年,一九九五年的梅雨时节,滋子在房间里写作时,忽然吐了血,还因剧烈的胃痛而打滚。在救护车到达前的十几分钟,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结果是十二指肠溃疡,严重得必须开刀。滋子因此住了一个月医院。

因病住院,着实耗费了滋子不少体力和精神。忽然之间她感到心慌,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一岁了,不管对工作多么热心,毕竟还是到了担心将来的年龄。母亲来医院看她,哭倒在她枕边一事更加深了她的不安。

来探病的昭二说道:“我一直很担心像我这样的人说这种话,也许会带给你苦恼,所以迟迟不敢提起。”

“什么话?”

“我们结婚好吗?”

滋子哭着笑道:“我还在想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说呢。”

于是婚事积极进行。昭二会说“像我这样的人”,或许是因为他要继承家业,而且跟知名大学毕业、从事传媒工作的滋子相比,他只是高中毕业,又是靠体力工作,家里又很啰唆等,让他自惭形秽。他的确有个很啰唆的母亲,这对滋子而言是个大问题。其他的滋子倒不以为意,只要别让她到工厂帮忙就行。

滋子不愿辞去工作,她很喜欢撰稿。尤其在住院期间,许多来探病的杂志社编辑、工作伙伴异口同声地说:“没有滋子就不行。”这更让她坚定了想法。

她向昭二提出这个条件,昭二欣然允诺。

“我大嫂很喜欢读你写的‘家庭主妇’做菜专栏。”

滋子新的人生就此展开,幸福且温暖。

然而唯一留下来的问题,就是这份关于失踪女子的报告文学。

出院后回到住处静养,滋子重读了完成的部分。这时她已经没有继续完成的勇气,而且忙着准备结婚也没有时间。当时她有意将大约两百张稿纸的文章拿给认识的编辑看,评估是否上得了台面。

若说要拿给谁看,除了《莎柏琳娜》的总编板垣还能有谁?电话联系之后,滋子将稿子送到出版社。如今板垣已经转调主持以老年人为读者群的杂志编辑部。一个星期后,滋子打电话询问结果。

“怎么样?”她握着话筒的手心净是汗水。

“嗯……东西还算不错。”板垣说。

滋子的脸颊像火烧般炽热。东西既然不错,为什么一开始还要“嗯”那么久?听起来不像是十分赞赏。

“就是单调了些。题材本身太旧,两位主角……是叫岸田明美和饭野静惠吧,又都不太具有特色。”

“……”

“我当然还是肯定你作为非虚构文学作家的能力,读了这些也让我更具信心。我看人的眼光还是不会错的。”

可是,他的语调却充满商业色彩。

“这作为新人的第一炮会怎样呢?不太具有卖点。你应该试着处理更有话题性的题材。失踪这个主题早被写滥了,而且如果这些都跟犯罪扯上关系,比方说是连环杀人案的报告文学,最好名单上的女子都是同一个嫌疑人的受害者。要是真能如此,我一定捧场。只是罗列失踪女性的个案、现状,说实话根本卖不出去。”

最后他还建议:干脆结束这篇文章,另写新的题材。

“你的能力一定可以的!”

“谢谢。”

挂上电话,滋子看着稿纸上的文字,忽然觉得都退了色。

从此,关于失踪女子的文章初稿,就如同《莎柏琳娜》总编的建议一样,被滋子收好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很可惜,在滋子病后体力不佳和准备结婚的情况下,“我偏要写出来给你看!”这种对总编话语的反驳从来也没有发生过。

昭二也没有再提报告文学一事,滋子多少也能猜到他的想法。当初在写的时候,滋子过于勉强自己,不仅缩减了睡眠时间,吃饭也很没规律,明显形成了病因。将和她共组家庭的昭二固然不反对她工作,却不希望她再犯勉强自己的错误。

昭二只问她一次:“你还在写那个报告文学吗?”

“没有,不太想写。”滋子没提她和总编之间的对话。

“是吗?那也无所谓,反正又没有截稿的压力。想写的时候再写吧。”

就这样到了今天,稿子还在抽屉中,采访手册收在书柜里。今年六月,坂木特地打电话来告诉她有关古川鞠子失踪一事时,她根本提不起兴致。

“这位鞠子小姐为父母离异一事感到烦恼,她父亲有了年轻的情人。说不定这是她离家出走的原因。我们局里判断没有搜索的必要,但我个人认为失踪的方式不太自然,很有可能出事了。她母亲因担心而日益憔悴,她外公是个很有骨气的老人,有助于搜索的话,应该会答应接受采访。你要不要试试?”

坂木热心地说道,但失去动力的滋子听来却感觉都是借口。本来是他要调查的事情,因为没有上级的许可,才想推给她去做。滋子明知这样的想法是因对坂木过意不去而产生的一种逆反心理,也因此更加头疼。

在坂木面前,她假装还在写书,只是将古川鞠子的名字列在名单最下方,却完全无心着手去做。

然而,今天,就在此时,情况彻底改变了。

古川鞠子,偏偏就是她,名单上最后一名女子。

说不定这将是连环杀人案的报道。

板垣总编说过的话在滋子耳边响起。她将手放到那份旧稿子上,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上一章:2 下一章:4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