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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大川公园分尸弃尸案特别调查总部在九月十二日下午两点正式于墨东警局内成立。之后在大川公园没有新发现,当务之急是在附近进行地毯式搜索,以及确定右手与另外发现的女式皮包所有人的身份。

特别调查总部设在警局二楼的大会议室。办公桌等必需品已经搬进去了,电话线也已拉好,门口还贴了张写有案件名称的指示牌。写字的就是负责调查该案件的巡查部长[日本警察职衔由上向下分为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巡查]武上悦郎,隶属本厅调查一科第四股。

第四股的大小案件通常都是由武上负责书写指示牌。因为想讨个好兆头,第四股股长神崎警部说:“只要由武上来写,案子破得特别快。”

武上进入第四股是在五年前,最初是因为他字写得漂亮,所以让他书写案件的指示牌。结果那次一个星期就破案了,之后每有新的案件,为求好兆头,就习惯让他书写指示牌。只有一次,设置调查总部的单位也有一个写字漂亮、有类似传闻的人,大家不知该怎么处理,有人建议干脆一个负责写上半部,一个写下半部,结果那个案子竟陷入僵局。

“讨个好兆头这种事,本来就不应该心猿意马,分两头进行。”神崎警部若有所悟。

对其他事情讲究彻底的合理主义、一向不迷信、希求好兆头的神崎警部,为什么对写指示牌一事这么慎重?武上常感纳闷,但从来没有直接问过神崎本人,因为不想多事。每次遇到新的案件需要书写指示牌时,武上就脱不了干系。这也是第四股同事的想法,希望好运能够紧随他们。

进入调查总部,武上立刻处理分配到的任务。他负责内勤业务,这当然不是正式职务,而是总部工作分配的通称。内勤业务是特别调查总部不可或缺的工作,任何一个股都必须有一个警察专司该项任务。在四股,就是武上负责。

内勤业务的主要工作是配合调查,整理日益增多的资料、传单、报告等,并制作司法相关的申请文件。每一项业务都很重要,尤其需要前人的经验与技巧。培育武上成为独当一面内勤高手的警察前辈曾说过:“从事这项工作必须具备细心认真的特质。”但武上不以为然。他自认离开了工作,自己是个连身边事务都打理不好的人,而且和他相处了二十年的妻子可以证明。

倒不是说要跟前辈唱反调,但武上认为细心认真的人不适合从事内勤业务。制作司法相关的申请文件固然是细心认真的人适合,但整理调查资料则另当别论。特别调查总部至少有八十到一百人,这么多人书写、缴交文件,调阅、归还档案,甚至想看八百年前的供述、调查报告等,这就是整理调查资料的工作。他们查看文件与处理文件的态度很随性,细心认真的人则会随时在意文件档案是否整理完备。看到自己花了一天才排列整齐的档案不到三十分钟便乱成一堆,哪有不生气、不紧张、不整天愁眉苦脸的?

幸好武上不是那种个性,与其重视外观的整齐,他更注重效率。这一点是担任特别调查总部内勤业务的重要法门,只要有空,他也会随时这样告诫后辈。一个最称职的内勤人员必须像忍者一样低调,默默完成工作。

这次墨东警局派了四个人在武上手下从事内勤业务。分尸案的侦破容易拖延,地毯式搜索的范围较大,老实说本来还希望多增加一名人手,但目前人员无法调度。内勤人员的办公桌决定放在会议室东北角后,武上召集手下,分别先作自我介绍,接着武上开始训话。

“你们以前做过内勤业务的请举手。”

有两个人举了手,分别是在墨东局内发生的抢劫杀人案和原属单位的绑架诱拐未遂案中负责过。武上又问了他们在本厅的上级调查员的姓名,一个是武上进来时刚退休的警官,另一个则是本厅仍在职的巡查部长,也是武上平时的酒友,姓木村。他也是内勤业务专家,隶属第二股。

“基本上,我的做法和木村巡查部长一样,所以各位可以运用过去所学的技术和方法。”武上对举手的警察说,“只是我比木村兄要多用到复印机,备份的复印资料较多,这大概是最大的不同。”

武上简要说明基本工作程序,包括调查资料的整理、照片簿的张贴、档案的建立、电话通讯簿的登记、新闻剪报等。其次是将上述资料依人物、日期、事件关系分成三份,放在桌上。

“详细内容请看这个。”他从一向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装订好的复印资料,一共是三本。“这是我的工作手册,是手写的,看不清楚的地方就问我。有关公共文件方面,跟各位平时在各单位做的方式一样,里面就不提了。只是杀人案的资料比较复杂,有问题的话千万别客气,尽管来问我。只要特调总部还在这里,我大概就不会离开座位。”

这倒是事实。除了刚开始的会议有特别召集外,武上不太去现场。他的工作完全是在后方。

“这一点,各位也一样。”武上急忙补充道。他本就是急性子,而且从特调总部成立起,内勤业务便开始了。为了赶上可能在明天凌晨召开的调查会议,必须要准备的资料很多。他讲话自然加快。

此外,不管他到哪个单位出差,做过多少次开场白,只有刚开始会语气和缓,之后便恢复本色。虽然属下不至于会害怕他粗犷的外貌和语调,但遇到什么问题还是不太敢问他。关于这一点,他也随时自我检讨,并不时告诫属下:“不管有什么小事,只要弄不清楚就来问我。我们的工作比调查小组还需要团队精神,这一点很重要!”

“除非抓到嫌疑人,送到法院审判,否则你们的屁股肯定也是得钉在这里的椅子上,直到磨平为止!”

四人中最年轻的警察微笑了一下。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笑容,而是自我嘲讽的那种。

“遇到大案,或许有人会抱怨被派来做这种后勤支持的打杂工作。如果真的受不了,也一定要说。毕竟这种工作有人做得来,也有人做不来。硬要没兴趣的人来做,我们也很麻烦,这是最大的问题。那么,我们开始吧。搬六张桌子过来,先决定座位。”

武上看着四位警察,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安排座位。被叫到的人多少都有点吃惊:明明没有佩戴名牌,他却已经能够准确地将人和名字一一对应了。

武上能在这项业务中展现出卓越能力,主要是靠惊人的记忆力。他的记忆力是活字式的而非影像式的,能将许多事集中储存在脑海里,需要时瞬间便能找到。坐在位子上,周围的同事经常会来问他:谁的供述上曾经出现过这一段话?现场调查报告中记载的厨房现场是不是装有天窗?

武上总是能立刻回答,还能够从堆积如山的档案、文件柜或抽屉里抽出要找的调查报告,翻开嫌疑人供述该段话的页数与画有厨房窗户位置的空间图。当同事惊讶不已地翻着武上递来的档案时,他已经开始忙下一项工作了。

然而,这么优秀的记忆力有时也会成为负担,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与属下一起工作的同时,武上脑海里不断浮现塚田真一的脸。真一的表情是那样无助、彷徨,像个迷路的孩子。

真是个运气不佳的小孩。家人被杀的伤口还在淌血,竟又卷入了杀人案!

他说目前寄居在父亲的朋友家,不知道新家住得惯吗?学校生活还能适应吧?之后武上又到会议室打探了一下,但真一已经回家了。听说有人来接他,武上稍稍感到安心。

一如武上曾经对真一说的,他和塚田真一一家遇害案多少有点关系。虽然不是很直接,而且真一的名字也是和千叶县警局的调查人员聊天之际听见的。当时武上便将这名字收录进脑海中贴有受害者标签的档案。

调查真一的联系地址很方便。武上心想,如果不影响工作,找个空当去慰问一下。他手中还在继续为新的档案编号。

这时传进来一条新消息。

天色将晚,有马义男带着真智子回到真智子东中野的家。一路上女儿情绪高昂地取笑这一天的穷紧张,义男为了配合她,着实吃尽苦头。

在大川公园发现鞠子手提包的消息,就像一双看不见的手扼紧了义男的脖子。有时若不大声喘气,呼吸就变得很困难。对他而言,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该如何告诉女儿这一噩耗,真可谓双重苦难!

真智子情绪起伏太大,也是义男担心的问题之一。就算公园那只右手不是鞠子的,也不能无视手提包的发现,毕竟鞠子行踪不明是不争的事实。真智子一改早上歇斯底里的状态,固然是好事,但是情况也没有好转得可以让她永远不停地笑。可她却是一脸笑容!

回到家,发现厕所水龙头没关,客厅的窗户没锁,一只烟灰缸翻落在地,烟灰弄脏了地毯。这一切说明了真智子出门时的心情,但她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只顾对上午的忙乱向义男道歉,并问肚子饿不饿、店里有没有关系等无关痛痒的事。

“你先坐下来再说,我来泡茶。”

“不用,还是我来吧。”

真智子刚钻进厨房,门铃就响了。义男浑身僵硬,心想,难道警方已经来了?

“帮我应个门吧。”女儿还没开口要求,义男已冲向门口。打开大门,一个跟真智子年龄相仿的女子窥探似的看着义男。

“请问……您是……”女子问道。

“我是真智子的父亲。”

“是鞠子的外公啊。”女子用力点头后,探头看了看屋里,放低声音问道,“古川太太还好吧?”

义男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弄不清楚对方的意图。

“电视新闻报道了……”女子继续说道,“说找到了鞠子的皮包。”

义男赤着脚冲出大门,女子惊讶地后退。

“电视新闻报了吗?”

“是啊,我刚才听见的。”

义男望了一下身后,真智子好像还没有动静。于是他压低声音说:“我们刚从警局回来,待会儿警方会来通知找到了皮包。”

“哦……”女子目光闪烁,“有需要帮忙的,随时叫我一声,我是住在斜对面的小林。”

道过谢后,义男像是赶人一样关上了大门。他想,大概是附近的主妇,不管她和真智子交情怎样,现在最好别让任何人接近真智子。

厨房里传来真智子哼歌的声音。

义男背后感到一阵寒意。电视新闻!千万不能让真智子开电视和收音机。他想立刻冲回客厅,膝盖却不听使唤,连地板都跨不上去。一如真智子装作愉快想要逃避现实,义男也希望逃离现在的状况。

就在这时,真智子出了厨房,打开电视。从电视中猛然传出一阵笑声,大概是搞笑节目。义男闭上眼睛,心想,得在她转到新闻节目前关了电视才行。他刚一迈步想回客厅,坂木等人便到了。


义男打起精神接待他们,真智子依旧神情愉快。

“是坂木先生啊。”她走向大门招呼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声音开朗得令人不安。是否因为一时情绪激动,她的感情自动调节装置发生了故障,为什么对坂木等人专程前来毫不起疑?这不是理所当然该有的疑问吗?义男的胃开始绞痛。

不行!这下真的糟糕了。

与坂木同来的还有两人,一个是穿着西装的警视厅警察,另一个则是墨东警局的女警。一眼看过去,便知其中坂木最年长。自称姓鸟居的警察大概三十多岁,穿着制服的女警和鞠子年龄相仿,神情十分紧张。

尽管对方推辞,真智子还是拿出点心、烟灰缸等,兴高采烈地铺在茶几上。她心中只想“那只手不是鞠子的,真是太好了”,嘴里则害羞地直嚷嚷:“都怪我一个人穷紧张,我真是脑筋有些问题了!”见义男要关电视,她又大声斥责道:“不行!怎么可以关电视,说不定什么时候新闻会报道!”

“那将声音关小一点,可以吗?”

“那倒是可以。”真智子脸上的表情又变和悦了。

义男坐在一旁观察坂木他们有何反应,同时又很在意鸟居单手提的大纸袋。提袋上没有任何图案标志,正立在鸟居膝盖旁。纸袋大小正好可以放一个女用手提包。

“古川太太,你真的不必客气。”坂木对厨房里的真智子说,接着又看着义男,问道:“她一直是这样吗?”

义男点了点头。“有点奇怪吧。”

坂木的表情暗了下来。鸟居眉毛一动,先是看了真智子一眼,然后直视义男。他五官端正,嘴角下陷,显得神情严肃。

“有马先生,你是否知道古川鞠子小姐的手提包已经找到了?”

“坂木先生已经通知我了。”他本来还想抗议连电视新闻都报道了,却没有说出口。

“你能否分辨你外孙女的物品?”

真智子正在厨房泡咖啡,传出醇厚的香味。

义男摇头道:“对不起,我分不出。”

“哦?这也是没办法的。”说完,鸟居立即站起身来,对着厨房的真智子严肃地说道:“古川太太,不必冲咖啡了。我们有些事想请教你,可否来这里?”

真智子吓得不停眨眼。义男看不过去,立刻到厨房搀她回客厅。

“我坐在这里吗?”真智子忽然变得胆怯,问道,“爸爸,怎么回事?那个不是鞠子吧?又有什么事呢,坂木先生?”

义男搂着真智子的肩膀让她坐下,坂木痛苦地寻找字眼开口。

“古川太太,事实上……”

鸟居打断了坂木,说道:“在古川太太回家后,大川公园又发现了新的线索。”

听完鸟居利落的说明,真智子蜷身倒在义男身旁。

“这就是发现的手提包。”鸟居弯腰从纸袋中取出手提包,然后将烟灰缸推到一旁,把手提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排列开来。那是一个褐色手提包,上面有驼色纹样。肩带很长,准确说来应是侧背包。另有同样花色的皮夹,粉红色蕾丝边手帕,粉红色带拉链小布包,应该是叫化妆包吧,以及大概原本放在里面的圆形粉盒、梳子、镜子、方形粉盒和已经开封的头痛药。每一样都用塑料袋密封保存。

真智子瞪大眼睛看着这些东西。坐在身边的义男很清楚她身体僵硬了。

“这些是不是令爱的物品?有没有印象?”鸟居问道。不知他是刻意装出来的,还是本性如此,语气是那样平静,充满公事公办的意味。

真智子仍瞪着眼睛,双手在膝盖旁握成拳头,沉默地呼吸。

“是不是呢?”义男轻声问,“是鞠子的吗?”

年轻女警偷偷地看着鸟居的脸颊。鸟居面不改色地注视着真智子,温柔地探身道:“如果没办法立刻分辨,对不起,是不是可以查一下令爱的衣橱?我可以帮忙。”

义男手中渗出了汗水,同时感觉心脏不规则地跳动。他用余光观察鸟居和坂木。月票夹呢?不是有月票夹吗?坂木不是说过吗?他说找到了鞠子的月票夹。

这时真智子低声道:“是我女儿的。”

“啊?”鸟居弯身靠近真智子,问道,“你说什么?”

真智子身体僵硬地凝视手提包,一双眼珠像要夺眶而出。她嘴唇颤抖地说:“是那孩子的。”

“确定吗?”

真智子就像做坏了的机器人一样,慢慢点头道:“这是我为了庆祝她参加工作买的,不会看错。”

她将手移到嘴边,那双手不停颤抖。她双眼闪动地看着坂木,说:“我应该对你说过吧?那孩子带着路易威登皮包。”

坂木点点头并鼓励道:“是的,我听说过,就在我问你她失踪时的服装和身上带的东西时。这就是那路易威登皮包吗?”

真智子点头,不断地点头。恍惚的眼神说明了她心中的混乱。尽管颤抖、胆怯地承认这些是鞠子的东西,却无法思考这事实背后的含义。

“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在大川公园……”真智子还没说完,鸟居又从纸袋里掏出最后一件物品,放到桌上。

就是那个月票夹,打开着收在塑料袋里。

义男看到上面写着“古川鞠子”的字样。

“有乐町——东中野”。月票不是很新,但保存得很好。那是鞠子成为社会人士后买的酒红色月票夹。

“这是那孩子的。”真智子低声说道,声音小得不靠近就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会在大川公园找到这些呢?鞠子她怎么了?”

真智子并非在质问谁,而是自言自语。三个警察无法回答。坂木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义男。

“听说现在还不知道结果。”义男握着真智子的手,慢慢地说,“还不确定是否和公园的案件有关。这是在垃圾箱里发现的,大家只是来确认是不是鞠子的东西。”

“垃圾箱?”真智子眼神恍惚地注视着义男,说,“爸爸,鞠子才不会将自己的皮包丢进垃圾箱呀!”

“对,你说得对。”

真智子的脸上失去了血色。脸色一发白,益发凸显眼睛四周皱纹密布、皮肤干燥粗糙,以及手背干枯斑驳。义男记忆中的真智子仍是年轻时美丽的模样。不是他为人父的私心,当年真智子的确是镇上有名的美女。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真智子将自己的美丽灌注在鞠子身上,而今鞠子却不见了!

“有马先生说得没错,这两件事情是否有关联,目前还不能确定。”鸟居说,“我们只是前来报告一声,令爱的失踪有可能发展成为案件。麻烦一下,能否将令爱失踪时的情况再说一遍呢?”

“鞠子的……失踪?”

“是的。”

“爸爸。”真智子呼唤义男,目光则注视着桌上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说些什么呢?”

鸟居没有隐藏自己的焦躁,义男为此感到不满。但现阶段以安慰真智子为急务,如果不管她,恐怕她真会发疯。

“没关系,你去洗把脸吧。”

“可是……”

“不要紧的,你去吧。”

真智子一起身,女警也跟着站起来。

“你还好吧?洗手间在哪里?”她问道,上前扶住真智子。看着两人走向厨房后面的洗手间,义男整个人陷入椅中。

“你看我女儿心都乱了,”他对鸟居说,“一早就不太对劲,我担心得不得了。所以很对不起,可不可以明天再问?真的是很对不起,拜托你们。”

义男深深一鞠躬,将脸埋起来。他是为了隐藏对鸟居的愤怒,隐藏即将呜咽的自己。

“可是……”鸟居面有难色道,“站在我们的角度,希望尽早……”

“这件事交给我吧。”坂木开口道,“正如有马先生所说,古川太太目前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你也很清楚吧?我也很担心。今天还是先到此为止吧。”

鸟居还想说些什么,忽然从始终开着的电视里传来两声讯号。三人同时看向电视画面,上面打出了新闻快报的字幕。

“什么?”鸟居问。三人之中能够定下心阅读字幕的只有他。

坂木立刻站起来靠近电视机,并发出“咦”的一声。他问:“有马先生,遥控器呢?哦,在这里。”他慌忙转台。

义男完全无法判读字幕,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电视上出现新闻播报的画面,好像是在其他节目中直接插播进来的。一名男主播神情紧张地报道:“最新消息,刚才三点十分左右,本台新闻部接到匿名来电。内容与午间新闻播报的墨田区大川公园分尸弃尸案有关,电话内容如下……”

男主播的语气改为缓慢的读稿方式:“从那个公园应该不可能再发现任何东西了,在那里只扔了一只右手。虽然古川鞠子的皮包也扔在那里,但那只右手不是她的。她们已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你们去通报警方吧!”

义男听得目瞪口呆,坂木也一样。鸟居则兴奋地转身走向门外。

“本台已将该电话录音,现正在调查这通电话是否为恶作剧,或与该案有无关联。从说话的方式看,打电话的应是男性,但声音已通过变声器改变了,听起来像是机械般的合成音效。详情我们会继续追踪报道,再一次重复本消息……”

“爸爸!”

义男听见叫声,猛然回头,只见真智子站在通往厨房的走廊边,下巴还在滴水。

“刚才的新闻说什么?”

“真智子……”

“刚才说的是什么?”

女警站在后面抱住真智子。“古川太太,请冷静下来,先坐下再说,你的脸也必须擦干啊。”

真智子不听,脸紧绷得像是一敲即碎,眼睛则睁得大大的。

“刚才提到鞠子的尸体埋在不同的地方吧?刚才电视上说过吧?”

“真智子,说不定是恶作剧的电话!”

“恶作剧?”真智子的表情崩溃了,“恶作剧?那么鞠子会回家?”

鸟居冲了回来,一脸怒容。

“坂木先生,我先回局里。”

这时真智子忽然一动,挣脱了女警的怀抱,穿着袜子跑出了大门。“鞠子!我要去接鞠子。”

“真智子!”义男也冲了出去,坂木紧随其后。两人都没有穿鞋,夺门而出。门口停着一辆私家车,大概是鸟居他们开来的。飞奔而出的义男撞上了车门,而真智子已经跑到家门口的小巷中。

“鞠子!鞠子!”她大声呼喊,附近的人纷纷打开门窗。

一如在噩梦中奔跑一般,真智子的背影朝着马路渐行渐远。义男急追,却始终赶不上。

“爸爸!你看,鞠子回来了!”真智子停在巷口回头笑道,手指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和人行道上的行人,目光却已涣散。

“鞠子回来了!”

“古川太太,危险!”坂木跳到真智子背后,只差一点,他的手扑了个空。真智子已跑上马路。义男闭上了眼睛,喇叭声、紧急刹车声和冲撞声扑面而来。有人发出尖叫。坂木大声喊道:“古川太太!”

义男慢慢抬起头,睁开眼睛,眼前所见的是大卡车的轮胎和真智子轻柔的白色身体,像一块糯米团般倒地。趴着,一动也不动。


“我想跟电视新闻部的人说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跟我说也可以。您有特定的对象?”

“不,跟谁说都可以,那就跟你说好了。”

“对不起,请问您尊姓大名?”

“我不想说名字。”

“那么您是要提供意见还是有所要求?”

轻声一笑。“我没那么伟大,只是想提供消息。”

“消息……”

“嗯,今天新闻闹得很大吧,就是大川公园的分尸案。说是尸体,其实发现的不过是只右手而已。”

“是的,您说得没错。”

“对了,还有个手提包,是女式的。那确定是古川鞠子的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又是一声轻笑,“我是想告诉你们,从大川公园里不会再发现什么了。当然也不会有古川鞠子的尸体。手提包的确是扔在那里,但她埋在别的地方。所以说那只右手也不是她的。”

“喂?喂?您很清楚这个案子吗?”

“还好,所以才想帮警察省些力气。”

“那只右手是谁的?”

“这就不能说了,反正警察不也在调查吗?”

“请等一下,这件事能否从头再说一次?为什么您会想要跟我们说大川公园的分尸案?”

“这个嘛,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目前为止。我要挂电话了。”

“喂?喂?请等一下!等……”


通话到此结束。

武上悦郎按下录音机的按钮,开始倒带。他想重听一遍。录音机的小型耳机跟他的耳朵不太合,稍微动一下就会脱落,必须用手按着才行。但录音情况很好,所有对话没有听不清楚的地方。

电视台接到这通电话是在下午三点过后,通话时间不到五分钟。之后一个小时,内部人员对于对方提供消息的真实性议论纷纷。最后发出许可,报道接到电话的消息和通话内容则是在下午四点十五分左右。

正在调查的警察在讯问时偶然看见新闻报道,立刻通知了调查总部。吃惊的总部赶紧联系电视台,要求取得通话录音并讯问接电话的人,却吃了闭门羹。电视台二话不说地回答“NO”。

过去像这样媒体与警方对立的情况发生过好几次。调查总部对于某种程度的冲突与延宕早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情况不同,总部也开始紧张了。结果对方净是说些有关今天发生的事情无法取得信息、这一事件已经引起社会关注、两个小时后必须举办第一次公开记者会之类的话,令担任特调总部长的调查一科科长竹本大发雷霆,甚至咆哮不让该电视台记者进出警局。万一真这么做,不免又要闹出妨害媒体自由的纠纷,实际上是不会也不能做的。在历任调查一科科长中,竹本的能言善道算是名列前茅,今天碰钉子不能不说是一大讽刺。

武上能理解电视台不肯轻易将消息来源交给警方的心理。就电视台而言,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做法。而且万一打这通电话的人只是想出风头,事后发现说的全是谎话,那么丢脸的将是媒体,警方又何必太在意呢。武上认为对特调总部而言,最重要的是这通电话的真伪。

因此武上已听了好几遍录音带。录音带是从该新闻节目录下来的,翻录了多份。他和属下分段听写,整理誊写后复印出来,准备在今晚的调查会议上分发。

这通电话打的并非电视台高级主管的专线,而是新闻部的对外专线。接电话的是新闻部记者,据该记者说,对方一开始问道:“这是新闻部的电话号码吗?”

回答“是”之后,对方又问:“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跟新闻部的人说。”

问他是什么事,对方再一次确认道:“这里真的是新闻部吧?真的会报道新闻事件吧?”

由于对方啰唆和使用变声器,接电话的记者感觉不对劲,按下了录音按钮,因此通话才得以保存下来。

武上将耳机塞进耳朵时,一个部下正抱着一捆资料回来。那是墨东警局派来加入特调总部的,四名内勤业务人员中最年轻的筱崎。他身材瘦小,戴着眼镜,给人神经质的印象,但反应灵敏,做事手脚很利落。

目前他和武上正配合搜索进度绘制工作地图。这项工作是将大川公园周围的航拍照片与住户地图结合在一起,记录搜索过的区域。这张地图将是今后各项调查的基本数据,所以必须做得很准确。所有巷道、空地、房屋之间的空间都必须巨细靡遗地接近真实,否则日后出现的许多线索——发现可疑车辆、目击证词、地毯搜索获得的证词——填写上去时,将与真相产生落差。

武上一向会做一张基本的详细地图,然后填上第一次调查会议时确知的事实。下一次则重新描图,将新获知的结果加上去。这样,随时都会有一张满载该时间点搜索信息的最新地图,以及记录过去不同阶段调查轨迹的地图。这么说或许不太吉利,但万一调查活动触了礁,这些地图有助于找出在哪里犯了错误、在什么时间判断不正确。所谓的帮助其实也不大,但不这么做就毫无希望。

一开始制作地图,就必须全神贯注做得精细。根据调查的需要,除了整体地图外,有些区域还必须做个别放大图。放大图中,连煤气管道、消防栓的位置都要标示清楚。因此这项工作武上一人做不了,每次都必须有人帮忙,这次被指派来的是筱崎。尽管刚工作一段时间,看他做事的态度,武上觉得可以放心。

筱崎将文件放到桌上,瞄了一下正在听录音带的武上,武上刚好也抬起视线。

筱崎有些顾虑地开口问道:“那会是真的吗?”

复制的时候,筱崎便听过通话记录。武上停止播放,取下耳机,伸手拿起桌上的烟。

“现在还很难说。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案件,难免会有爱凑热闹的家伙放出假情报。”

“所以很有可能是那一类的东西?”

武上吐了一口烟。“你认为呢?”

筱崎重新坐好,扶了扶眼镜,说:“我认为有可能是真的。”

“嗯。”

“那人听起来似乎很理性,虽然他年龄应该不大。”

“我也这么认为,大概跟你年龄相当。你多少岁?”

“二十八。”

武上点了点头,心想打电话的人应该还不到三十,说不定比筱崎还年轻。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但肯定是男的,而且从说话方式可以判断大致年龄。

“我在想象这种理性的人,会做出你说的那种爱凑热闹的行为吗?”

武上也有同感。

“他选择通知电视台,显得又很爱炫耀。”筱崎认真地说道,“他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呢?”

“那样就不会成为话题了。”

“正是。”筱崎点头称是,“刚才在走廊听说,记者会的时间提前了,马上要开始了吧?”

“是的。似乎咱们局长十分紧张。”武上捺熄烟头,冷笑两声道,“局长只要安静陪着列席,所有问题都是由管理官[2]和我们科长来回答就好了。”

“这可是我们第一次遇到类似案件。我借了这些资料。”

筱崎将整捆资料摊在桌上,那是大张蓝图。大川公园目前有部分地区正在整修,市面上的地图没有显示。筱崎到墨田区政府借来了这些资料。

筱崎依然若有所思地说:“不管这通电话是真是假,会打电话,以及媒体的敏感反应,都是受到那件连环诱拐杀害女童案的影响吧。”

那是四年前发生在首都圈的四名女童被诱拐遇害案件,目前正在公审。嫌疑人在作案后,曾写信通知媒体,并将焚烧后的尸骨寄给受害者家属。

为什么嫌疑人会有这样的举动?理由至今成谜。尽管有许多解释,其中也不乏接近真相的说法,但还没有正式公布的结论。就像筱崎所说,自从发生这种奇怪的案件以来,社会对犯罪的看法和反应也有了重大转变。

发生连环诱拐杀害女童案件时,社会才醒悟到日本也开始出现这样的犯罪了。既然如此,不管理由为何,第二个、第三个公开自己所作所为的凶手逐渐登场自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尽管大家没有意识到,但心中已经在想:下一个什么时候出现?所以才有了这次举国哗然的表现。

反言之,说不定是为了配合社会中充满这种蓄势待发的气氛,才会出现这样的罪犯。武上心想。说得直白一点,犯罪的出现正是应了社会的某种需求。

“大概是吧,但是不管怎么说……”武上低喃道,“就算不理这个打电话的人,他还是会再继续联系吧。”

筱崎沉默地点头,接着又悄悄抬起头,武上受到影响也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打开总部大门走过来。

那警察大步上前,一边对武上点头致意,一边说:“武上,有件事要麻烦你。”

此人是和武上同属第四股的秋津信吾,三十多岁。在武上眼里,他是个年轻气盛的警察。

“调查过程中发现了重要线索。”秋津拉过一把转椅坐下,立刻说道,“出事前一天,有个业余摄影师在大川公园拍照,那人住在公园北侧的小区,是个上班族。”

“拍照?拍了什么?”

“实在是够幸运!他在拍‘大川公园的四季’系列,反正也不是这两天才开始的,大约从一月初起就在公园四处取景。案发前一天,他正忙着拍摄大川公园的秋夜,而且不只是公园里面,连外面的马路、后面的停车场也不放过。说是要以大川公园的风情和周围的大楼、道路等风景做对比。”

难怪秋津会这么兴奋,要找出可疑的人、车等,没有比照片更好的武器了。而且又是事前一天拍摄的,更显珍贵。

“这位老兄也真是怪。”秋津表情扭曲道,“他曾经好几次入选参加新闻摄影展,居然担心作品交给了警察,从此就回不来了,会被任意使用。不管我怎么跟他借底片,他就是不相信我。所以我才想请你出马,跟他说我们只是借来作为调查资料,绝对不会外流。我无论说什么,他总是不相信,还说要负责人出面才行。”

筱崎在一旁微笑,但一和秋津四目相对,立刻收起笑容,装作想到什么事要做,离开了座位。

秋津笑嘻嘻地看着筱崎的背影,说:“武上,这回你倒是立刻举了白旗。”

“啊?”

“就是他呀,看来可以用嘛。”

“你怎么知道?”

秋津用下巴指指筱崎的位置说:“你不是让他帮你画地图吗?”

武上苦笑道:“你给我那个业余摄影师的电话,我来打吧。到时我会直接去找他。”

“谢谢你了,我会感恩的。”秋津举起一只手,做出再见的手势,并将相关事项记在纸上递了过来。武上收下确认后,秋津立刻起身问道:“你不去看看记者会吗?”

“没必要。”

“哦,真是可惜。待会儿得问问别人科长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得赶往中野的医院。”

“医院?”

秋津偷偷瞄了瞄四周。大部分调查员都出去了,总部目前显得空空荡荡。但高大的秋津还是弯下腰凑近武上,压低声音说:“鸟居出事了。”

“怎么了?”

“就是古川鞠子,那个失踪的手提包主人。”

“嗯。”

“他去找那女孩的母亲确认手提包,对方精神状况很不稳定,情况很危险。你知道鸟居就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德行,女孩的母亲情绪失控,竟然冲出家门被车撞了!”

武上皱起眉头。鸟居的确是蛮不通情理,常常在讯问时恫吓、激怒对方而招致不良后果。但是对被害人家属——虽然还不能如此断定,引发这种形式的纠纷还是第一次。

“真是的!我就是担心那家伙会闯出这种祸。”秋津的语气透着幸灾乐祸。

秋津和鸟居年龄相当,算起来是工作上的对手,平常两人就不怎么谈得来。然而见武上一脸严肃,秋津还是有所收敛。

“那古川鞠子的母亲情况如何?”

“好像不太好,所以我才要去医院和鸟居交接。听说古川太太的父亲,就是古川鞠子的外公,当场就抓着鸟居的胸口大发雷霆!”

秋津急忙离去。他走后,武上仍是眉头深锁。


在中野中央医院的急诊室外,义男多次致电古川茂的公司。不管怎么联系,就是找不到古川茂。

被救护车送来的真智子目前还在手术室。曾有一个穿着手术衣、颈部满是汗水的护士拿着空点滴袋来到走廊,义男冲过去问情况。护士回答:“伤势很严重,但性命没什么大碍。”

护士试图安慰义男,看着他说:“放心吧,没问题。”她比真智子要年轻些,大概是资深护士,显得沉着而干练。

一如多米诺骨牌忽然倒塌,长期累积的紧张一下子崩溃,义男差点哭了出来,不禁想问温柔的护士:你幸福吗?你的人生顺利吗?有没有家人?大家都安好吗?我女儿这么可怜,为什么会遭遇如此不幸?她做错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才好?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护士十分担心义男,轻轻摇他的肩膀,鼓励道:“真的没问题,你要振作精神,好好等待。大概不到一个小时手术就会结束。”

护士快步离开后,义男双手低垂地伫立在走廊上,希望绝望的潮水多少能够减退一些。他猛然想到应该通知古川一声。

每隔十分钟打一次电话,不是正在接电话就是暂时不在座位,秘书回答了各种理由。

“我会转达您曾来电,要不要请他回电给您?”

可这里是医院,义男不知对方如何回电。急诊室门口的公用电话并没有贴写有电话号码的牌子,大概是被拿掉了。于是义男只能说待会儿再打,并真的打了好几次。

古川大概连电视新闻报道都不知道。毕竟身为上市电机公司的广告部经理,这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他上班时间根本没空看电视。

但周围的同事也是一样吗?难道没有半个属下趁午休时间在餐厅看电视新闻,发现那就是古川经理的女儿并通知他吗?

其实义男也不清楚古川在公司如何说明鞠子失踪及他和真智子分居的事。说不定属下完全不清楚他的私事。供职于风气保守的大公司,分居或离婚等情况对职员的前途而言可谓一大致命伤,或许古川选择了不说为妙。

义男只能在电话中说:“希望能尽快跟他联系。”如果隐匿前因后果,只提“古川太太出车祸了”,说不定秘书小姐惊觉事态严重而联系上古川,但他本人反而不想接电话,可能会让秘书出面了解情况,自己则躲着观望,过两三天才跟义男联系。这是他最常见的态度。

同样是真智子住院,如果鞠子在,情况就会不一样。古川会跟鞠子联系,问题便解决了。可是如今鞠子不在,传闻她可能被杀、不知埋在何处的消息通过电波流传至全国,真智子因此才会有此遭遇,整个人垮了。而古川竟然不肯接电话。

尽管身心俱疲,义男还是气愤难消。怒气不断涌上心头,但实在是太累了,竟无法发泄。他挂上电话,摇摇晃晃地穿过走廊。抱着发烧孩子的年轻母亲和站在诊疗室门口等待结果的中年男子都纷纷投来关心的目光: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家人出事了吗?受伤了吗?伤势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完了,很糟糕,情况比这里任何人都要严重。义男心想,蹒跚着走过充满药味的狭窄走廊,回到手术室前的长椅上。

同一把长椅上坐着坂木和同行的女警。事态演变成这样,女警似乎坐立难安,几乎没说话。坂木靠近义男,轻声问道:“找不到古川先生吗?”

义男无力地点头道:“大概嫌我啰唆,不想接电话吧。”

眼睛有些充血的坂木不悦地说道:“这个时候他还能说这种话!”

“他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和其他女人住在一起吧?不能跟那个人联系吗?”

“我不知道电话号码。他不告诉我,真智子应该也不知道。”

坂木生气地吐了一口气道:“就算是分居,一样是有责任的!”

“真智子和古川是怎么谈的、达成了怎样的结论而分居,我完全不清楚。我只听到真智子说哪一天古川冷静下来就会回心转意回家的,其他我也不忍多问。可是这一路看下来,真智子的话根本就不可靠。甚至连鞠子失踪,古川也没回过家。”

“有马先生……”坂木说到一半便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流血了。”

“啊?”

“右手,关节有些擦伤。”

义男举起放在膝盖上的手,果真如坂木所说。血迹凝固了,伤口有些刺痛。

“这是刚才揍了警察的惩罚啊。”

义男说完,坂木简短地回应:“应该多揍他几下才对。”

坐在一旁的女警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总厅经常有那种人,完全不顾当事人的心情,那种人跟机器没什么两样!”

目睹真智子撞上卡车、倒在地上那一瞬间,义男整个人都傻了。是坂木制止他奔向真智子。

“不能随便乱动真智子!”坂木虽然这么说,还是轻轻地碰了碰真智子。鲜血从她耳中流出,鼻子已经完全撞烂了,压在身下的右手看起来已经骨折。

这时那个姓鸟居的警察追了上来,大喊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语气充满不耐烦的焦躁。不知不觉间义男已经举手抓住鸟居的胸口痛殴了好几拳。

就在救护车赶来、附近的人围上前之际,鸟居不见了,或者应该说他没有一起来医院。倒是紧跟而来的女警不知有何目的,像是随时对义男有所戒备,又像是感觉很过意不去。

义男用双手擦了擦脸,手臂还是有些刺痛。没有迹象显示手术室里将有人走出,安静的走廊明亮而冷清。

这时坂木抬起了头,因为从急诊等待室通往这里的通道上响起了脚步声。义男也抬起目光。一个身材高大、精力充沛的年轻男子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他穿着西装,里面的衬衫领子有些松垮,领带也跟着扭曲。

他和义男四目交接,立刻点头致意,问道:“请问是古川鞠子小姐的家人吗?是有马义男先生吗?”

义男点头回答。

“我是警视厅的秋津。”他拿出证件,低头赔罪道,“刚才我们的鸟居很是对不起,我来道歉。”

原来是警察的同事。义男有些泄气。

坂木起身打招呼。秋津似乎早已知道坂木,立刻点头并问道:“古川太太情况怎样?”

坂木斜眼看了看义男才回答:“性命没有大碍,手术大概即将结束。”接着他又问道:“案情之后有没有什么进展?”

秋津摇摇头道:“大川公园没再发现任何线索。关于那个打电话的人,没有下文也很难作判断。”

两个警察避开义男,开始小声对话。义男木然地抱着双臂,旁边的女警也是一样。

“警察小姐!”义男出声叫道。女警有些吃惊地伸直了背。

“你不用回警局吗?”

“是的。”女警回答,声音比想象的要可爱许多,“等古川太太的情况确定后,我还要送您回家。”

“如果是这样,你不必等了。不管怎样,我今晚应该会住在医院。”

“可是医院都有全天候看护,我想是不能住的。”

“应该会有办法吧。”义男说道,同时用下巴指指正在跟秋津说话的坂木,“而且坂木先生也在这里,我没有事。我不会再乱发脾气,请你回去吧,辛苦你了。”

“可是……”女警有些困惑,“有关古川太太的车祸,还有些事情必须请教。不知道该如何跟您联系呢?”

原来是这样啊,警方也有警方的规矩。这一天发生了许多警方必须了解经过的事情。

义男告诉对方真智子家和有马豆腐店的电话号码,女警确认之后才站起身来,但还是有点犹豫,她靠近正和秋津说话的坂木,说了些什么,坂木点了点头,她才放心地离开。

义男也松了一口气,凝视着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就这样神情呆滞地过了好一阵子,几乎都忘了坂木和秋津的存在。

“有马先生!”直到坂木叫他,他才回过神来。坂木走过来,弯腰对他说:“调查总部调查鞠子小姐的事件,听说也必须跟古川茂先生联系,毕竟他是父亲。能否由秋津先生与公司联系呢?”

义男抬起头看着站在墙边的秋津。感觉他比那个姓鸟居的警察通情理,嘴唇紧闭的线条显得很坚毅。秋津直视义男道:“我已经了解过情况,会尽可能低调地联系。鞠子的母亲发生这种事,我们也不得不跟她父亲联系。同时还请有马先生多多帮忙。”

“我大概什么忙也帮不上吧。”义男缓缓说道,他已疲惫至极,“古川的事就麻烦你们了。”

秋津答应后,跟坂木点了点头便走出通道,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

“警方终于还是打电话了。”义男忽然无力地笑道,“古川大概很受不了吧。”

“这点事他应该受!”坂木断然说道。

“刚才的警察小姐……”

“是……”

“是在看着我吧。我殴打警察会不会构成伤害罪?”

坂木苦笑道:“那不会。她是在担心您。”

担心?

“警方……真的能帮上忙吗?”

隔了一会儿,坂木才回答:“我们会尽力。”

两人陷入沉默,除了坐在一起等待别无他法。

手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而那个亲切的护士所言成了谎话。套着白色氧气罩、头包绷带的真智子被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已过了晚上七点。

义男无法靠近真智子,也不能进入重症监护室。主治医生在手术室前的走廊上说明了情况:右手有复杂性骨折,撞车之际腹部受到强烈碰撞,伤及内脏。头部的伤势虽然不像预料那么严重,但也有重度脑震荡,必须审慎地观察一阵子。

“目前脑波没有异状,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我可不可以看她一下,只要一下就好。”

“如果从重症监护室的窗外看就可以,但我怕你会受惊,因为身上插了许多管子和器械。”

医生说得没错,真智子躺在白色的病床中央。在惨白的灯光下,四周遍布各种器械。她那中年发福的身体,她一向很在意的身材,就像缩了水一样,看起来很不真实。

看起来不像是真智子。不,说不定那已经不是真智子了。

“爸爸,鞠子回来了!”

那时,真智子的声音就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开朗。

“总之,能保住性命就好。”坂木低声说道。义男靠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上,一心一意地凝视真智子的脸颊。

今后只剩我一人承担所有的事,包括知道鞠子发生了什么事、守护真智子,一切都必须由我一肩扛下。

只剩我一个人了。有马义男陷入无止境的孤独,而这一切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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