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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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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一带着洛基在公园散步之际,有马义男正好从JR东中野车站的楼梯上走下来。他要去古川家和古川茂会合,讨论真智子的住院费用及其他相关事宜。过了下午四点,正是有马豆腐店开始忙碌的时刻。虽然放心不下将店面交给木田一个人打理,但因为古川坚称除了这个时间段之外他不方便,义男只好答应。 古川比义男先到,站在家门口的路上等待。明明是他贷款买的房子,他却连开门走进去甚至站在门口都不愿意,而是背对着家门站着。 “没带钥匙吗?”走近古川的同时,义男开口问道。 “分居的时候交还给真智子了。”古川回答,“好久不见了,爸爸。真是麻烦您了。” 从低着头的古川背后,义男看见了挂在门口的名牌,上面写着“古川茂、真智子、鞠子”。三个名字依然感情和睦地排列在一起。 义男一时找不到话语回答,沉默地打开大门。摸索着墙壁,找到开关,开了电灯。古川一语不发地跟在后面。义男心想,古川应该不会在进门时见外地说声“打扰了”,还好他没说。 屋里弥漫着潮湿的空气。前天帮真智子来拿换洗衣物时,已经将垃圾全部清理了,但厨房里还是飘出厨余的臭味。义男吸了吸鼻子。 古川站在客厅一角,环视整个屋子。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墙上的月历、橱柜里陈列的瓷盘、窗帘——好像在玩挑错游戏一般,目光热切地观察每一件东西。义男则静静地凝视古川的脸颊。他和女婿的确是许久未见了。 古川和真智子同龄,都是四十四岁。他们是高中同学,三年来都坐在一起。毕业后虽各分东西,却在二十三岁那年的同学会上重逢,交往不久后便踏上了红毯。 结婚时,真智子已经怀了鞠子,有了五个月身孕。出席婚宴的亲友都知道这内幕,新郎新娘的朋友也都以此为题揶揄、祝福他们。虽然大家都没有恶意,身为新娘父亲的义男却感到一种罪恶感。回顾当年的照片,不管什么场面,义男的笑容总有种羞赧,但旁人总以为那是一个父亲为独生女找到金龟婿而高兴的害羞笑容。 因为这样的情况,义男和妻子俊子对这桩婚事谈不上答不答应,而是认定事到如今,古川茂和真智子有成家的义务。而且男方就职于大公司,薪资收入多少暂且不论,至少能维持一般家庭的开销。于是随着结婚事宜逐一进行,小两口搬进了公司提供的宿舍,一方面为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做准备,同时也开始了新生活。那时候什么问题也没有。 没错。当时他真的认为什么问题也没有。 “不要摆出一副好像到别人家的神情!”义男说。 古川从木然的表情中惊醒,回头看着义男说:“说得也是,老实说,我还真有那种感觉。”他伸出手触摸客厅的茶几。“积了一些灰尘。” “因为一直没有打扫。”义男转身走进厨房,并说,“我来泡茶,你先坐吧。” 古川坐在沙发椅一角,伸手拿起茶几上还夹着广告传单的报纸。摊开报纸时,他说:“我看报纸还是先停了比较好吧?” “已经交代过了,今天应该没送来。” “爸,您每天都来这里吗?” “我隔一天来一次。” 义男端着待客用的茶杯回到客厅,杯里盛着淡淡的绿茶。 “真智子穿的睡衣是跟医院借的。内衣裤和毛巾得自备,所以离开医院后我会来这里转一下。我一个大男人弄不清女人的贴身衣物,都是孝夫的太太帮忙准备和清洗的。” “您辛苦了。”古川低头表示歉意。义男这才发现他的头顶已经微秃。 古川茂身材瘦削,看起来体格羸弱,但长得不错。和真智子结婚时,周围人都又羡慕又嫉妒,说他们是俊男美女的组合。真智子非常乐于听到这样的评价,也很为丈夫的英俊感到自豪。 看现在的真智子,很难想象年轻时她可爱的模样。人到中年的古川尽管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却充满了随着年岁增加的魅力,自然不难想象他年轻时的帅气。或许再过十年,他也会变得不怎样,但现在他仍颇受欢迎。 这一点,真智子也很清楚。 “我们家那口子在公司还很有人缘呢。”在她和古川关系还不错的时候,至少是她一厢情愿地这样认为的时候,她曾经这样笑称,“公司里还有女孩约他。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真是受不了啊。” 现在和古川同居的女人比古川年轻十五岁。那女人在古川常去的俱乐部工作,两人日久生情。 说是在俱乐部工作,倒也不能说是风尘女子,当初也只是兼职。义男没见过那女人,真智子对她也绝口不提。只有一次鞠子愤然提到古川的女人:“那女人看起来很普通,比我还要普通。说实在的,我都比她漂亮得多。又不是很有个性,头脑也不机灵,真不知道爸爸是看上她哪一点!” 当时义男心想“这叫会叫的狗不咬人”,但是没有说出口。 帅气的古川也开始微秃了,不知和那女人处得是否还好。这次事件是否会影响他们的关系呢? “对了,爸爸,关于住院费用……” 古川的话惊醒了沉思的义男。 “是啊,我们就是要讨论这件事才来的。” 古川点头道:“我考虑过了,还是觉得由真智子领取生活费的账户支付比较好。这里应该有那个账户的存折和卡吧?我想大概是放在某个抽屉里。” “你是说让我保管那个存折吗?” “是的,麻烦您了。” “也就是说你不插手管。” 义男没有责问的意思,语气也不激烈。但古川还是将目光避开了。 “事到如今,我更无权管了。每个月我一定会将钱汇进账户。到目前为止,我都将一半月薪汇过来,这房子的贷款也是我在缴,这一点请您放心。” “你去医院看过吗?”义男问。 “我去了,接到警方的通知立刻便去了。” “那你见到真智子了吗?” “是的。说是见到,也只是隔着玻璃窗看见她而已。”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一时间古川嘴唇紧闭,然后才说道:“当然觉得。整个人变成那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时她还没有恢复意识。” “直到今天,她也还没有恢复意识。” 古川表情吃惊地问:“真的吗?” 真的。主治医生深表担心,明明脑波显示没有异常,为何还未清醒? 义男认为是真智子不愿睁开眼睛。一旦睁眼就必须面对痛苦的现实,还不如睡着了轻松。 “除了你,真智子已经没有人可依靠了。” 听到这句话,古川摇摇头拒绝,嘴里吐出的话慎重却冷淡:“真智子还有爸爸您,您比我靠得住。” “阿茂……” “我很抱歉,但请您原谅。本来我和真智子应该早就离婚的,如今仍在分居是因为……” “你是说是真智子不答应吗?” 古川抬起头面对一脸怒容的义男,回答:“不,真智子也答应了,至少她是这么对我说的。只是因为鞠子发生这种事,身为父母,我们不想太自私,才决定等一下。由利江也能谅解这一点。” “由利江?”反问的同时,义男才想到这是古川女人的名字。 “这次事件,我和由利江担心得都睡不着觉。” 那还用说?自己的女儿行踪不明将近百日,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却和分尸案牵扯在一起,谁还能高枕而眠? “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真智子的事只能交给爸爸您,鞠子的事只有请警方处理。我们除了静静等待别无他法。” 可是钱的方面可以帮上忙,古川强调了这一点。 “这是我的义务。还是先将存折找出来吧,应该是和保险单一起收着。” “算了!”义男说。 “啊?” “我说算了,不要你的钱。我们不需要你出钱。” “爸爸……可是……” “我们不会为难的。真智子的住院费用我来出。这件事没什么好谈了,你可以回去了。” 义男站起身,生气地握紧喝光的茶杯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激烈的水声却掩盖不住耳朵里沸腾的血流声。因为太气愤,他感到头晕目眩。 昨天接到古川电话说要到这里见面,义男十分高兴,他原本担心通过警方和古川联络会让古川很难堪,并由此找到抛弃真智子的借口。所以当古川主动提出商量真智子的事时,义男打心底感到宽慰。古川果然还是担心、在乎真智子,也许借此机会,夫妇二人可以重修旧好——义男甚至抱有这样的期待。 然而开牌之后竟是这样的结局。古川担心的是钱的问题,表现的态度是:“我知道了。不用担心,账单来了,我自然会付。”好像真智子和义男是来敲诈他似的。 “爸爸……”古川站起身,一脸为难、双肩低垂地看着义男,“我是想至少做到这点,以示自己的诚意。真智子的住院费用我会负担。” “我都说过不用了。” “重症监护室的费用很高。对不起,我说得不客气,以爸爸的店面是无法继续付下去的。” “我多少有些积蓄,这种事犯不着你来操心!”怒吼般说出这些话,义男关上水龙头。水流止住了,周围陷入沉默。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随愤怒涌上心头,让他难以自处,两腿摇晃得快要站不住了。一如当初殴打那个粗线条警察一样,义男如果打得古川满地找牙,事态将会如何呢? “你……古川先生。” 义男已经好几年没有当面这样称呼古川茂,总是叫他“阿茂”,即便是他和真智子分居之后。但现在不同了,已经没有办法了,古川已成为陌生人,再也无法等同对待。 “我知道了,真智子的事就算了。但是古川先生,你对鞠子的事情又怎么看待?她可是你女儿。你难道都不担心吗?” “我不是说过我很担心吗?”古川也气急败坏地说道,“可是除了交给警方又能怎样!你要我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义男紧紧抓住操作台边缘,感觉到浑身正在颤抖。 “如果有事找我,请打到公司。”古川走向大门口时说,“我会交代秘书将电话转过来的。由利江会担心,这些事请不要弄到我家去,麻烦你了。” 义男不由得大声反问:“家里?难道你的家不在这里吗?” 古川停下脚步,转过头冷冷地回答:“已经不在这里了。”然后开门走出,并轻轻将门带上。 义男呆立着,双手紧紧抓住操作台边缘,闭上眼睛。眼睑浮现出炽红的怒火,闪烁晃动。耳中传来血流澎湃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其他声音传来。气得全身僵直的义男故意充耳不闻,可是声音却持续地发出干扰。 义男睁开了眼睛。 声音在客厅里回响。不清楚声音来自何方,好像是在某个角落不断闪烁的红色灯光,就像刚才在义男眼底明灭晃动的怒火一样。 是电话声。义男连忙走出厨房。 一抓起电话,扰人的铃声立即停止,却什么也听不见,义男“喂”了一声,并将话筒贴近耳朵。 乐声远远地流泻,那是义男很少接触的快节奏旋律,听起来是英语。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请问是哪里?” 出声一问,音乐声便停止。大概是对方重新握好话筒,发出一阵杂音,然后才有人问道:“请问是古川鞠子小姐家吗?” 义男将话筒拿离耳朵,看着话机心想,是鞠子的朋友吗? 传来的声音有些奇怪的音调,就像银行自动取款机指示操作的合成音效“欢迎光临”一样。 “喂?”义男重复问道,“请问是哪里?” “请问是古川鞠子小姐家吗?”对方再一次机械般重复问话。 “没错,可她不在。她已经失踪三个月了。” 义男再次注视话机,皱起了眉头,额头上尽是皱纹。该不会是恶作剧电话吧?坂木曾经忠告他:“大川公园的事一经报道后,必须小心会有人打电话骚扰相关人士家里。”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请你不要太过分。”义男语气激昂地告诫道,“请想想别人的心情。” 正要挂上电话时,电话那头传来机械音效的大笑,义男不禁停下了手。 “不要这么说,老先生。”对方笑道,“我是想跟古川家的人说说话才特意打电话的。要是你那么不客气,我可要挂电话了。但是,这样好吗?” 然后对方像个赌气的孩子般说道:“人家本来是要通知你们鞠子小姐的下落……” 刹那间,义男僵住了,立刻将话筒贴近耳边。“你说什么?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老先生,你又是谁?我是在跟谁说话?” “你是谁?” “这是个秘密。秘……密。”机械声发出嬉笑,“老先生真是不懂礼貌,要问别人姓名之前,难道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 “我……我是……”义男气急败坏地口吃起来,“我是鞠子的外公。” “是吗?原来是外公。对了,她外公是卖豆腐的,新闻报道过。经过社会新闻的炒作,店里的生意有没有好一些呢?毕竟社会大众都喜欢看热闹嘛。” “你知道鞠子的下落吗?鞠子究竟在哪里?” “不要那么急嘛。这件事等我们熟一点,我再告诉你。” 对方也许是重新握好话筒,也许是调整了坐姿,话筒里传来一些杂音,随后响起了咔嚓一声。 义男意识到是打火机的声音。这家伙刚点燃了烟。一副轻松自若的样子,未免欺人太甚! 可是义男又不敢直接挂电话。这也许是恶作剧电话,也可能不是。在确定之前,还是先多套一点线索吧。 “喂,老先生?你还在听吗?” “喂,我在。” 义男努力思考究竟该如何遣词用句,是语气强硬地先发制人好,还是摆低姿态委曲求全?究竟该如何出招,才能尽快摸清对方的底牌? “可是……老先生也是够受的了。”机械声音说得无关痛痒,“鞠子小姐不见了,她妈妈又受伤住院。老先生整天都在帮她们看家吗?” “我只是偶尔来看一下罢了。” “说得也是,你还有生意要照顾嘛。” 尖锐的怪声传来,但义男觉得和自动取款机之类的东西发出的真正的合成音效不同。合成音不会有这样抑扬顿挫的语调变化。这声音听起来跟新闻报道中为了掩饰证人音色采用的变声方式十分相像。 义男忽然想起大川公园分尸案发现时,打电话通知电视台的人也利用了变声器。新闻报道中没有确定打那通电话的是嫌疑人,还是借机恶作剧的民众。坂木对此也没有表示看法。 义男听过多次电视台录的电话录音,却依然无法判断那声音和现在电话里的是否属于同一人。但现在打来电话的人也使用了变声器,这应该不会有错。 “你该不会是打电话给电视台的人吧?” 没想到对方竟佩服地大声道:“怎么?听得出来?老先生还真是聪明。” 马上就承认了,反而令人觉得是在说谎。 “不要装腔作势了,你的声音是通过机器改变的吧?” “我用了变声器啊!电视台不是也报道了吗?不错嘛,老先生也知道什么是变声器。虽然上了年纪,倒也跟得上时代。” 义男知道自己被嘲笑、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还是拼命按捺住怒气。千万不能生气。至少现在还不能发火。 “你真的知道鞠子的下落吗?” “何必问这些呢?”说完对方笑了,“原来你怀疑我是假装凶手寻你开心的无聊家伙吗?” “我不是怀疑你,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看来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真是遗憾啊。” 义男心慌了。“不要这么说。请你告诉我一切,你知道鞠子的下落?” “知道是知道,可老先生你也真是冷淡。” “冷淡?” “难道不是吗?你一直就只是鞠子长鞠子短的,关心外孙女的下落。难道就不关心大川公园那只右手的主人吗?虽然那不是鞠子小姐的手,但总是其他,至少是某个女人遭遇了不幸,不是吗?而你却一点也不担心。这就是欠缺社会性的表现。” 义男用力闭上眼睛,尽量不因对方的胡扯而情绪波动,尽量稳定心情,不因情绪波动而发出声音。可心脏是老实的,剧烈鼓动着,几乎快要跳出胸腔了。空着的另一只手在身旁紧握成拳头。 义男很想出拳痛打这个轻狂的家伙。如果能够钻进电话线,他一定扑过去扭住对方的脖子,用力勒紧。 “喂,老先生?怎么不说话?是在反省吗?” “我当然担心大川公园的女人。”义男低声回答,“相信那个女人也有担心得睡不着觉的家人。鞠子出事了,我们也感同身受。” “别骗人了!”对方尖刻地批评道,“担心别人家的女儿和担心自己的外孙女一样,听起来就像是说谎!” 回答什么对方就反驳什么。究竟他是什么人? “我讨厌说谎的人。”对方强调,言语间充满嘲笑的语气。他在享受这过程。 义男好不容易让自己稳定下来,缓缓说道:“如果你的家人也行踪不明,你应当就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就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家人到底有多痛苦悲伤了。这种感受无法形容,我说不清楚。我从来没有忘记大川公园那个女人。如果能够代替她,我也愿意。我真是这么想的。” 经过一阵沉默,对方收起笑意,说:“原来老先生那么想帮助鞠子啊。” 对方第一次直呼“鞠子”的名字。 “我当然想帮她,希望她早日回家。万一……万一就算她死了,也希望找到她的遗体,交还给她妈妈。” “你以为鞠子已经死了吗?” “你打电话给电视台时,不是这么说的吗?你说将鞠子埋在其他地方。” “我是说了。”对方笑了出来,“可你们不是也不清楚我说的是真是假吗?说不定那些都是骗人的。” “没错,我们是不清楚。而且就像你说的,我也不知道你和鞠子的案件究竟有没有关系。” “你想知道吗?” “你肯告诉我吗?” “如果只是一点线索的话。但可不能免费提供!” 原来是要钱,钱才是目的。 “你要多少钱?” 对方又尖锐地大笑起来。“真是讨厌!老先生的脑袋瓜真是落伍,马上就想到钱,这就是年轻时历经贫穷的岁月留下的后遗症。”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 对方想了一下,但那只是装样子,事前就已想过会有这种问答,早已预定好对义男的要求。一旦将话题带到这里,对方便像做生意一样,语气干净利落。 “我还要打电话给电视台,大概会打给另一家。总不能打同一家,那太偏心了。” 义男心想,你难道以为自己成了上电视的名人吗? “我会这么说。在今晚的节目里,当然是现场直播,我会要求让古川鞠子的外公一起出镜,然后老先生就在电视上跪着求凶手:‘将鞠子还给我们!’” 义男沉默地紧抓着话筒。 “怎么?你不愿意下跪吗?” “不,我愿意,这种小事我当然愿意。只要你真的肯信守承诺放了鞠子。” “你相信我吗?” “我愿意相信,可是不知从何信起。你能不能给一些你知道鞠子下落的证据?” 对义男而言,这是破釜沉舟的要求。对方却窃笑道:“老先生还真厉害,不是笨蛋嘛。我喜欢你这种人。好,就这么说定了。怎么做好呢?”对方像个计划去野餐的孩子一样,自言自语。 “新宿吧……” “新宿?” “别那么着急地逼问我,我还在考虑呢。” 义男沉默不语,偷偷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时间是下午五点。窗外还很明亮,听得见汽车和人的声响。客厅里则显得阴暗而过于安静。 忽然间,义男心想,电话那头的应该是个男人。他打电话的房间或许亮着灯,那是个怎样的房间呢?从一开始听见的音乐声判断,他大概是在听音响或收音机。房里有电话,还有他在吸烟,所以有烟灰缸,说不定是用啤酒或可乐的空罐来代替。是漂亮的新式公寓还是破旧的民宅呢?说不定是木质隔板建筑。走下楼梯时,他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听他说话的方式,应该是年轻人,这样的推断很有可能。他母亲会念叨:“电话打太久了吧?”然后他会回答:“嗯,和朋友说得高兴就忘了时间。”丝毫不会显露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装作平静祥和地过着平凡的日子。是上班族还是学生呢?在现阶段,就算和他在电车上比邻而坐,义男也认不出来。毕竟不知道长相、体形,连真实的声音也没有听过。义男不禁希望真的能钻进电话线里。 “好吧,就这么办。”对方说话了,义男猛然抬起头来。“新宿有个广场饭店,就在西口的商业大楼区。你知道吧?” “如果是大饭店,到了应该就能找到。” “没问题吧?老先生可别穿拖鞋去哦,会被赶出来的。” “我知道。” “我会将消息交给饭店的前台。现在开始我要准备许多事情,我看就七点吧。七点你到饭店来。太早来没用,如果我看见你在那里东张西望,就不会送出消息。所以你必须严格遵守时间。读过消息,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只有这样吗?” “一次说太多,老先生反而搞不清楚,不是吗?我可是很亲切的。我还要忠告你一声,老先生只能一个人来。要是带警察来,这次交易便吹了。”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充满兴奋,“我会祈祷老先生不要在新宿的街上迷路,还有不要被扒手盯上。加油!”说完,电话便立刻挂了。 不管义男如何呼喊,对方已离去。义男看着发出忙音的话筒,感觉像是抓着一个不祥的、冰冷的动物。 新宿的广场饭店距离车站西口搭出租车约五分钟车程,是幢高楼。听从对方的忠告,义男在马球衫外搭件西装外套,并规规矩矩地穿上皮鞋。尽管如此,走在金碧辉煌的华丽大厅里,义男寒酸的身影还是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走向前台的路上,总有几个客人回过头投出好奇的目光。 时间正好是七点整,义男孤身一人。他严守和电话机械声的约定。 他也曾感到迷惑,焦急得五脏六腑都像在翻腾一般。不知该不该联系坂木,或者通知调查总部。几次拿起电话,最后还是不敢打。万一只是恶作剧电话,岂不是浪费了警方宝贵的办案时间?如果真是嫌疑人打来的,说不定会因义男的失信损失重要线索。最可怕的,是一旦因为义男不守信而惹恼了对方,很有可能会缩短或许还存活的鞠子的生命! 他也曾想过早一点到前台埋伏,但对方应该认得他。要是对方说的“如果看见老先生在那里东张西望,就不会送出消息”并非只是威胁,这倒成了义男害死鞠子。 想到这里,义男担心后悔无门,于是决定完全遵照对方的指示行事。他本也毫无选择余地。 走近一字排开的宽阔前台,义男屏息问最近的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请问……有没有给我的信?” 走上前来的年轻店员眼角下垂,态度很亲切。他无视义男的紧张神情,问道:“对不起,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有马义男。” “有马先生?”店员重复一声后,检查前台下的文件箱,翻过几封卡片般的信后,停下来看着义男确认道:“有马义男先生吗?”然后递出一个信封,“就是这个。” 义男立刻探身抢过信封,双手颤抖不已。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双层信封,正面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有马义男收”的字样。没有注明寄件人,封口处用胶水贴得很牢固,还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叉。 义男想拆信,但因为信封纸质厚实,加上手心流汗,偏偏封口又粘得很紧,他手忙脚乱。店员看不过去,就问道:“需不需要剪刀?” “啊……谢谢,麻烦你了。” 义男忍着头晕目眩与呼吸困难,用银色的剪刀拆信。里面只有一张四折信纸。义男取了出来。 白底纵格的信纸上,依然罗列着用文字处理机打好的字:“到饭店酒吧等着。今晚八点与你联系。” 义男连续读了三遍才抬起头来。那名店员还站在对面。 “请问酒吧在几楼?” “大酒吧‘奥拉辛’在顶楼二十四楼。” “请问电梯怎么走?” “前面右手边是直达顶楼的电梯。” 义男正要走过去,忽然又想起重要的事,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对了,请问这封信是什么样的人送来的?” “啊?”对方侧着头说,“您是指送来这封信的客人吗?” “对,没错。”义男连忙点头称是,“大概是几点送来的?长得什么样?我想应该是年轻男子吧。” 店员温和的脸上浮现一丝阴影,说:“请稍等,因为不是我收的,我去问相关的人。” “谢谢,谢谢。” 义男深深地点头致意,光秃的前额竟撞上柜台发出声响。一旁一名正在敲电脑键盘的女店员忍不住发出笑声,她和鞠子年龄相仿。见义男看向自己,她不禁收敛笑容将视线避开。 站在前台角落等待回复期间,好几位客人前来领取钥匙、填写资料,或请店员将行李送到客房,都是些穿着高级西装的上班族或是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义男将视线移向大厅,有些人在谈笑,脚边立着公文包,也有绅士惬意地坐在沙发椅上抽烟。大厅最里面的空间灯光微暗,每张桌子上都点着烛光。钢琴声响起,列席的客人神态悠闲。 这是一派华丽奢侈、无忧无虑的景色。义男木然感到一种不真实,想到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立刻疲惫不堪。这种高级饭店,平常根本不可能踏进来。有马豆腐店的客户中只有小型日式旅馆,没有大饭店。就算是豆腐协会使用的饭店,顶多也只是浅草和秋叶原的小酒馆。 打电话的人早就预知义男走进广场饭店会遇到难堪,才会警告他“千万别穿拖鞋来”。 店员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更年轻的员工。那人年约二十上下,穿着同样的制服,胸章的颜色却不一样。 “让您久等了。”店员对义男点头后,指着年轻员工说,“刚才是这位接的。” 年轻男子接着回答:“是女高中生送来的。” 义男以为听错了。“什么?” “你是有马先生,没错吧?拿信过来的是一个女高中生。她穿着制服,所以不会弄错。” “女高中……生?” “是的。我想她应该是在五分钟前来的。” 义男哑然失声。这不就是刚发生的事吗?说不定他刚在饭店门口跟那个女高中生擦肩而过! “那个女高中生是哪个学校的,你知道吗?” “这个嘛……”年轻男子侧着头,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说道,“所有的制服看起来都一样。” “她有没有戴校徽?” “你问我这些,究竟想干什么?”年轻男子笑着,斜视义男。在一旁的女店员也掩嘴笑出声来。 “干什么……当然是有原因的。我一定要知道才行。” “这就没办法了。”年轻人回答得很冷漠,“如果是住宿的客人还可能查出什么,可惜对方又不是。” 一开始招呼义男的店员用眼神责备年轻员工,然后对义男说:“帮不上忙,真是对不起。” “哪里,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义男摇摇头。看来也只能死心。他点头致意后,走向大厅中央。 “如果要到酒吧,电梯在另一边。”店员亲切地提醒道。义男惊觉后立刻改变方向。前台又传出笑声,还有女人低声说:“老色鬼。”一定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身处顶楼的酒吧,义男就像米柜中的一粒豆子一样,不知为何总是引人侧目。因为不知道该点什么饮料,便点了杯威士忌。结果服务员说了一大堆都没听过的酒名,义男只好点了第一个。 他依然感到坐立不安,因为头脑十分混乱,根本无暇顾及周围人们好奇的目光和服务员狐疑的态度。 女高中生? 义男拿出信重读。端正呆板的文字处理机字体,命令式口吻和信封上只写“有马义男收”的狂妄无礼,每一样都和机械声的对手吻合,但为什么送信的竟是个女高中生? 难道会是他的同伙? 打电话的人怎么想也是男的。不管声音装得如何尖细,从说话的方式就能判断。义男长年经商,见识过太多人了。其中不乏有出乎意料的客人,尤其是最近五六年,第一眼看不出年龄或性别的人增加了许多。但是基于长年的直觉,判断错误的情况很少。义男下意识地相信那是男人打来的电话。那么,对方不止一人,还有同伙,而且还是个女高中生。如果说对方真的和鞠子失踪、大川公园分尸案有牵连,那女高中生也就跟绑架、杀人分尸案脱不了干系。 他忽然想起鞠子高中时的事来。鞠子就读的私立女中也采用水手服作为校服。义男看来,总觉得胸口开得太低,裙子太短。他不便对鞠子直说,于是试着问真智子,真智子也觉得如此。 “最近不管哪一所学校都一样。制服越来越漂亮,就连鞠子念的学校也是,听说还是名家设计的。” 当时真智子还笑着说,因为如此还花了更多钱。 但那水手服还真的很适合鞠子。真智子曾经寄给他一张鞠子入学的纪念照,义男将照片压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木田见了也笑着称赞道:“这么可爱,应该框起来挂在墙上。”义男当时还回答:“没有可爱到那种程度啦。” 桌上的威士忌酒杯里,冰块逐渐融化,发出撞击玻璃的声响。义男看着手表,来酒吧已经过了三十多分钟。 “八点与你联系。” 大概会打来电话吧。可为什么要他多等一个小时呢?难道看他心急如焚,对方就会高兴吗?还是说对方正在附近观察? 义男猛然环顾四周。酒吧里灯光昏暗,加上观叶植物和屏风的阻隔,视线不是很清晰。义男被带到吧台最里侧,离服务员进出口最近的位置。这里本来视野就不佳,但真要是有心,从包厢观察义男也并非难事。不管哪里的酒吧,内部结构还不都是大同小异。 再怎么东张西望,看来也是浪费时间。年轻情侣、上班族、外国旅客……就算这些人中藏着打电话的人,义男也认不出来。他只好沉默地盯着逐渐消融的冰块,等待时间流逝。 不管对方是谁,打电话的人对于时间倒是十分谨慎。义男的手表指向八点零二分时,酒吧里的电话响了。义男身体僵硬。不久,一名侍应生轻声呼唤:“有马先生、有马先生,有您的电话。” 义男举手起身。服务员有些惊讶,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一部无绳电话送了上来。 “通话”的红色按钮正在闪烁。义男不太习惯使用这种电话,显得有些紧张,害怕一不小心反而将电话切断。 “请按‘通话’键,就能通话了。”服务员提示道。义男按下红钮,将电话贴近耳朵。 “喂?喂?”他低声打招呼。 又听见了那机械般的声音,感觉比之前还要遥远。 “嗨,老先生。愉快吗?看来你已经平安到达饭店了。” 义男感觉喉咙十分干燥,一下子发不出声音,干咳了一声。“是的,我在酒吧,按照你信上说的做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你点了什么喝的?” “威士忌。” “真没劲。”对方开心地笑道,“对了,我早该教你怎么点酒才对。要是老先生点了红粉佳人,服务员一定会吓一跳吧。” “别说这些了……” “你急什么!老先生,坐在那里感觉不错吧?” “我不习惯来这种地方,感觉很不舒服。” “我猜也是。这下你应该很清楚了吧?” “什么?” “现在这种时代,如果穿得不够体面就很难生存。活到你那把岁数还是一事无成,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呢?” 义男沉默不语,清楚地感觉到对手内心隐藏着难以预料的凶残。 “像老先生这种人,到了大饭店也享受不到正常待遇。这经历不错吧?” “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要你上一堂社会大学的课而已。” “听饭店的人说送信来的是一名女高中生,她是你的伙伴吗?” 对方大笑道:“那也是戏弄老先生的手段之一,你喜欢吗?” “到底接下来还要做什么?我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跟你聊天。” “我已经改变主意了。”对方冷淡地表示,“我和老先生的游戏到此结束。你赶快回鞠子家吧,别再丢人现眼了,免得服务员看不顺眼把你撵出去!” 说完电话便应声挂上。 义男疲惫至极,又感觉意志消沉。不明白自己是被作弄了,还是没能跟事件有关的人物接触之前便遭挫败?一想到这些,他不禁对自己的愚昧气愤不已。当初接到前往饭店的指示时,如果能通知坂木请他作陪就好了。实在是不该一个人行动。或许坂木能告诉他如何应答,聪明地诱使对方现身。 他想直接回家。从饭店搭上出租车告诉司机目的地时,他还这样想。他很想好好休息,脑海中却始终重复着刚才的通话内容。尤其是那一段话萦绕不去:“你赶快回鞠子家吧。” 那家伙不是说“你赶快回家吧”,而是强调“回鞠子家吧”。他知道鞠子家并非义男家。明知如此却故意这么说,话中是否有其他意思呢? “司机先生,对不起,可否改个地点?请开到东中野。” 来到古川家门前,下了出租车,义男立刻冲到大门口。门前的灯亮着,锁没有任何异常,窗户也都紧闭。对方会不会又打电话过来呢?义男急忙想打开大门。 这时,他发现门边的信箱里露出类似信封一角的东西。离开家门时,他并没有看到这东西。 他取出信封,质地和在饭店收到的一样,是双层白信封。根据触感可知除了纸张以外,里面还有其他东西。信没有封口,义男顺势打开了。 里面是一张四折信纸和一只女式手表。那是只精工表,质地为黑色皮革,造型华丽。 毋需考虑,义男对这只手表十分熟悉。这是今年春天为了庆祝鞠子参加工作,他买给鞠子的礼物。背面还刻有鞠子的名字。 把表翻过来,借着门口的灯光可以看见上面刻着“M. Furukawa”。 信纸上是一串文字处理机字体,写着: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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